第1章 贩鱼

梧桐揣着秘密走在初春的小路上。路两旁是梅花篱笆,篱笆内有几垄还未播撒种子的土壤,瓜棚早已搭好了,就等着夏天瓜果挂在上面惹出梧桐的口水。

梧桐走了几步停下来,她在听一阵风,这阵风是这个季节刮到梧桐耳里的第一缕风,带有草木生长的气息。但梧桐却在风里嗅到了牲畜的粪便味,她皱了皱眉头,然后挥挥小手赶跑风儿。

一只蜗牛拦住了梧桐的去路,她好奇地停了下来,用手指去量这个小玩意儿,发现它小小的,还没有她的指甲大,走在路上一不小心就会被踩死,就像那时无人留意的小梧桐。她用手捧起蜗牛,让它沿着篱笆攀爬。蜗牛伸出两个火柴棒一样的触角,很快消失在梧桐面前。

梧桐有些生气,她手上都是蜗牛留下的黏液,汗津津一片,一闻还有股臭味儿。她生气地离开了篱笆,跑到河边,蹲下来洗手。洗完后,手终于干净了,可是也将早上涂的雪花膏洗掉了,这下梧桐又变回了一个普普通通的女孩子,再也不能跟凤凰比香味了。

凤凰比她大两岁,学校的老师同学都叫她“香凤凰”,梧桐也想让老师同学叫她“香梧桐”,但她天生爱出汗,一到秋天只要做早操,汗水就像讨人厌的鼻涕,流个不停。至于夏天就更不用说了,吃着饭,碗里就落满了汗水,好在暑假在夏天,她不用当着老师同学的面汗流不止,否则他们一定会误会她这么大了还哭鼻子。

一出汗梧桐身上就会有臭味儿。

梧桐也想过不出汗的办法,比如去偷奶奶的蒲扇,像个大人似的扇个不停,又比如出汗之前跳进河里让河水吓走汗水。但是奶奶的蒲扇就像她穿的袜子,千疮百孔,老扇热风;而且她还没学会游水,不敢下河,怕被淹死。

一年四季,汗水总是跟梧桐过不去,好在春天她不流汗,所以梧桐最喜欢春天,尤其这个春天她有了自己第一个秘密,春天对于她来说,简直比雪花膏还可爱。

梧桐虽然不大,但她知道小孩有了秘密就说明离长大不远了,秘密越多,越接近大人。可以说,在梧桐的脑袋里,一个人长大的标志,不是看他吃了多少碗饭,过了多少座桥,而是看他心里的秘密有多少。

不过,她能保守住秘密吗?

梧桐很紧张,她的心脏跳得很快,这种情况只有老师叫她起来回答问题时才会有,有时得知语文成绩之前也会像现在一样紧张。梧桐偏科有些严重,以至于她的奶奶现在就在担心她将来考大学会因为偏科而失利。奶奶的担心直接跳到了九年以后,那时梧桐刚好十八岁。梧桐觉得奶奶真的老糊涂了。

梧桐只关心自己的语文成绩,说实话她对数学成绩从来没放在心上,用她私下里跟同桌陆禄的话来说,就是“数学有这么多数字,而我手指脚趾加起来才二十个,能学好才有鬼呢”。这话不知怎么就传到了数学老师的耳朵里。

数学老师在课堂上故意刁难她,让她起来背诵九九乘法口诀。梧桐站在座位上憋红了脸,还是只能背出三分之一,乘积大于十的一概不知,急得数学老师也涨红了脸,又不敢打,更不敢骂,因为害怕打坏这个语文老师的心肝宝贝,骂哭这个语文老师的贴心小棉袄。

与数学老师不一样,语文老师恰恰最喜欢梧桐。再加上语文老师是小学校长,所以数学老师除了让梧桐中午留下来背诵,什么办法都没有。梧桐站了很久,一直到午休铃响起,她还站着。本来梧桐站一站也没什么,关键是她看到一群同学簇拥着凤凰跑到了学校小操场的那两棵桂花树下。

不用想就知道凤凰又在炫耀自己身上的香味。凤凰是个虚荣的女孩儿,非把她妈妈给她涂的香味说成是自己天生的。

“又不是桂花树,哪来的香味,还不是偷偷喷了她妈的香水。”梧桐愤愤不平。

这两棵桂花树很大,盖住了老师的宿舍楼。有的老师晚上睡觉时,经常听到枯枝落在瓦上的声音。很多老师从那以后就睡自己家里,不敢再睡宿舍楼。听人说,这两棵桂花树不久就要卖了,没了桂花树的学校还是梧桐熟悉的学校吗?

这是梧桐当时的烦恼之一。

不过她的烦恼很快就被同桌陆禄赶跑了。那天刚好下了一阵急雨,雨量虽然不多,但也打湿了地面,那个漏雨的茅房就这样变得湿答答了,许多被尿憋得难受的同学上厕所都要十分小心,才不会滑到茅坑里。但陆禄却不怕,还光脚去撒尿,没想到刚把裤子脱下来,脚底就像安了车轮,不由分说地滑到了茅坑里。好在茅坑不深,这才没淹没他的头顶,不过这也够他丢脸的了,当时真把其他撒尿的男同学乐坏了,以至于尿都撒得断断续续的。有的男同学不想这件乐事自己独享,撒到一半就跑去告诉其他同学,刚把这事说出口,想起还有一半的尿忘了撒,又跑回茅房,看到陆禄已经从茅坑里爬出来了,身上的味道让同学们连连掩鼻。

臭味飘到了老师的宿舍,正在批改作业的数学老师和午休的语文老师同时从房里出来,看到一个泥人儿绕着操场哇哇大哭。这个泥人儿除了让老师不得闲,也让“香凤凰”气坏了,因为刚刚聚在她这朵花旁的蝴蝶此时都变成了逐臭的苍蝇,一窝蜂地吸附在了陆禄身边。

老师急得跺脚,凤凰气得半死,但梧桐却乐得像刚雨过天晴的天空,没有人知道此时她还在罚站,都以为她刚获得奖状呢。梧桐从教室里跑出来,经过凤凰身边的时候还故意捏紧了鼻子,然后跑到一筹莫展的语文老师面前。

“老师,我陪陆禄回家洗澡。”梧桐说。

语文老师大喜,赶紧答应了。旁边同样一头雾水的数学老师意识到什么似的,赶紧喊道:“梧桐,梧桐,你乘法口诀还没背出来呢。”然而梧桐早已经走远,听不见。

梧桐让陆禄走后面,她走前面。陆禄害怕被父母责罚,哭得更伤心了。梧桐大眼珠一转,说:“没事,你去河里洗,我去你家拿衣服。”

陆禄一听,破涕为笑,就想走上去感谢梧桐。梧桐赶紧让他停下,等他洗干净了再谢也不迟。

他们兵分两路,陆禄往河边走去,梧桐往他家里走去。一路上,梧桐都在想用什么理由跟他父母说,好在陆禄的衣服晾在了梅花篱笆上,她一抬脚就能够到。陆禄脱光了在河里洗身子,阳光下他像一条鱼儿一样在水里闪闪发光,很快看到梧桐抱着衣服走来。

他愣住了,突然间觉得梧桐真好看,这么一想又让他难为情,躲在水里死活不愿意冒头,任凭梧桐在岸上怎么叫。

“淹死了啊,再不出来我走了。”梧桐说。

陆禄在水面只露出一双眼睛,嘴里像鱼吐泡泡那样含糊不清。

“你说什么?”梧桐问。

陆禄把嘴露出来,吐了一口河水,说:“你转过身去我就起来。”

梧桐盯着陆禄,好像不认识他一样。过了一会儿,梧桐才羞红了脸,转过了身。陆禄一骨碌地从水里爬起来,然后拿起她放在岸上的衣服,三下五除二穿好。等梧桐感觉他把衣服穿好后,突然看到眼前出现了一身脏衣服。陆禄在后头怯怯地说:“麻烦你把我的衣服拿回去好吗?”

梧桐不想理他,回学校了。身后的陆禄摸着头想了半天,然后把脏衣服丢河里洗干净,没有洗衣粉也使劲搓了半天,除了把衣服搓出一道道褶子,该死的脏东西却还在。陆禄不管了,拿起还在滴水的脏衣服,蹑手蹑脚地挂在了梅花篱笆上。

陆母傍晚收衣服的时候,看到早上洗的衣服变了样,以为又是谁家的狗把衣服叼到了烂泥坑里,刚想骂人,转念一想不对,狗会叼衣服,可不会晒衣服,这一定是人为的。抬眼一看,小兔崽子刚好放学回家,再看他身上穿的,分明就是自己早上刚洗的,话还没出口,手就动上了,一把揪住陆禄的招风耳,让他快说到底怎么回事。陆禄虽然是谎话王,但在母亲面前,却比一个少先队员还诚实,一五一十全招了。

陆母一听儿子的遭遇,豆大的眼泪掉个不停,心疼地把陆禄揽在怀里,亲了又亲,啃了又啃,搞得陆禄脑子里的疑问像鸡皮疙瘩一样,越来越多。

“有空把梧桐叫家来,我要亲自感谢她。”陆母说。

陆禄没说话,丢下母亲跑进了房间,把书包一丢,躺在床上枕着双手在想心事。

自从这件事过后,陆禄就对梧桐改变了态度,也不在课桌上画“三八线”了,每天早上还会带吃的偷偷放进她的抽屉里。而梧桐也不太和他打闹了,甚至连话都少了许多。原以为他们的关系会一直这么下去,没想到现在梧桐有了一个秘密,她忍不住在想,要是陆禄能暂时替她保管这个秘密,那她就不会如此紧张了。

她真怕因为自己的紧张,让这个秘密从心里跑出去,从而被所有人知道,就像她每次写三百字的作文有时由于紧张写到一百五十字就结尾了。紧张是这两者的天敌,会让它们同时面临早产的危险。这是梧桐所不能接受的,所以这次她一定要死守秘密,等到合适的时机再公之于众。

但这个秘密太烈了,就像埋藏在地下的酒,不用开封,它本身的烈度就会让人们嗅到深埋在地下的它。她害怕自己的表情会暴露这个秘密,为了能让这个秘密保存的时间长一点,她才要去找陆禄帮忙。

她很高兴,蹦蹦跳跳地去找陆禄。这时她在往回走,走到那个梅花篱笆旁,再右转走五百米,就能看见一个砌着土墙的院子,在院墙上经常会看到一只拥有一顶火红鸡冠的公鸡,这只公鸡打鸣时,所有的居民都能听到。

梧桐每天早上被这只公鸡叫醒,然后吃完早餐背起书包去上学。而陆禄总要赖床一会儿,等到公鸡报完时了,才着急慌忙地一边往嘴里塞早饭,一边穿鞋往学校跑。这是梧桐第一次不是在早上和这只公鸡见面,这天刚好是傍晚,快到吃晚饭的时候。

梧桐要把在这个白天刚收获的秘密告诉陆禄。在早春二月,一切都像个害羞的小姑娘,还放不开,要再过半个月,等梧桐开学后,一切才会大气起来,到时陆禄家院子里的石榴树开了花,河水发了怒,稻田里的秧苗也密了。更重要的是,梧桐的书包也会变重不少,只有到那时梧桐才会重见熟悉的一切。如果她的秘密到时还没泄露,梧桐就会亲自带陆禄去看那个秘密的发源地,只要想想陆禄可能会有的反应,梧桐就感到好笑。

于是梧桐冲公鸡打了声招呼,但高傲的公鸡没理她。梧桐自讨没趣,看到院门没关,径直走了进去,院里的石桌石凳让她的大眼珠忘了转,赶紧跑过去坐下,这一坐又把她凉坏了,吐吐舌头连忙站起来,听到屋里传出说话声,轻手轻脚地来到屋檐下偷听。

“多吃点,过几天就要开学了,要好好学习。”这是陆母的声音。

“知道了。”这是陆禄的声音。

“我看梧桐这孩子挺好,将来做你老婆好不好?”陆母笑道。

“妈。”陆禄撂下碗筷跑了出来,刚好撞上外面脸羞得通红的梧桐。

梧桐低着头一溜烟似的跑了。陆母从屋里听到动静,端着饭碗出来,看到儿子愣愣的,忙问怎么回事。

“梧桐刚来了。”陆禄小声说道。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懂事,也不留她吃饭。”陆母抱怨道。

跑到路上的梧桐越想越委屈,她边跑边哭。哭声吓跑了暮归的老黄牛,急促的脚步差点踩死路过的青蛙,就连平静的河水看到她的样子,都不敢激起水花,一切都要为这个受了委屈的小女孩让路,因此天也比平时黑得更快。

河里有渔夫捕完鱼刚靠岸,渔网中的鱼比岸上的沙子还多。渔夫老贺看到了梧桐,从渔网中找出一个彩色的河螺,要送给这个每次见到都会甜甜地喊他一声贺伯伯的懂事小孩儿,没想到这次却让老贺纳闷了。只见梧桐不仅好像没看到他这个人,更对他手上拿的河螺视若无睹。总之,老贺当时就像变成了一个透明人,这个名叫梧桐的小女孩头也没抬就直接跑掉了。

老贺站在摇晃的船上,吃不准到底哪里开罪了梧桐。看着梧桐离去的背影,他抬起被寒冷的河水割出无数道口子的手摸了摸秃了不少的头顶,然后将河螺放到嘴边,用河螺声开解自己内心的不解。

河螺声非常悠扬,就像夏天在桂花树上鸣叫的蝉。不,准确来说,更像春天燕子南归时的振翅声以及它们站在电线杆上吻颈时的呢喃声。只用一个河螺就能吹出这么多种声音,老贺其实比梧桐学校里那个将钢琴踩得像缝纫机一样的音乐老师还厉害,但是没有人请他去教音乐,因此老贺每天只能靠捕鱼为生。

在出河的日子里,老贺经常会忘记时间的概念。因为河水在冬春之交流动缓慢,若是在北方,河水可能会被冰雪凝固,在河里的鱼儿就会变成琥珀中的虫子。如此一来,就会让老贺在这段时间喝西北风,更会让他的老婆没钱买香水,他的女儿凤凰也不能再用自己身上喷的香味贿赂那些跟梧桐要好的同学了。

好在这里是南方,在冬天还能靠河吃饭。老贺站在出河的船上,望着水面的涟漪,经常连船上的发动机熄灭了都还不知道。他的思绪已经跳进了涟漪中,里面有他在现实世界里无法拥有的东西,比如一架钢琴、一张乐谱。只有当放进河里的渔网挣扎了,从而让涟漪变成了翻滚的波浪后,他的思绪才会回到船上,回到这个他已经看腻了的无忧河里。

渔网中捕获的是一家三口每天的口粮。每年开春时,老贺都会在第一网鱼中抓起一条率先进网的鱼,谓之开河鱼。一般情况下,单单这条鱼所售的价格就比整网鱼加起来的价格还高。在这个二月天里,老贺刚刚出河,也就是说这天在他的船上将有一条人人争相疯抢的开河鱼,老贺在梧桐离去后,将河螺从嘴边摘下,然后将它丢进睡醒的河里,最后一个人将整网鱼拖到岸上。

岸上有块巨大的青石板,青石板下有个水坑。老贺将所有鱼倒进水坑里,然后拧开船桅的白炽灯。电灯的光亮会提醒家家户户打鱼人老贺回来了,要想争到开河鱼,在吃饭的要放下碗筷,已经入被窝的要扯掉被子,喂猪的要先饿一会儿猪,如果慢一步,不仅抢不到这条鱼,可能连鱼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

所以当船上的电灯亮起后,很快岸上就聚满了人。夜幕低垂,白炽灯的亮光可以让住得最远的人看到,从而最先跑过来。老贺看到人差不多到齐后,也不说话,只是将盖在水坑里的渔网撤走,众人看到一水坑的鱼在灯光下和月光下鼓着腮呼吸,鱼鳞被挤掉不少,落在青石板上像一双双愤怒的白眼。

然后就会看到鱼群中哪一条是开河鱼。开河鱼仅凭老贺说,不算,一定要它自己证明自己。它在众鱼中最为活跃,鱼鳞也最锋利和明亮,靠强壮的身子和刺眼的鳞光,开河鱼会在众鱼中脱颖而出,首当其冲跳到青石板上。

只要哪条鱼头一个跳到青石板上,众人就知道开河鱼会点燃这个看似沉闷的夜晚,会让最不爱夸人的人竖起大拇指对它赞不绝口,更会让平时耷拉着一张脸的人活动自己的笑肌,大方地将自己的笑容赠送给它。

在这些人中有一个老人和小女孩格外引老贺注意。这是梧桐和她的奶奶。梧桐委屈地跑回家后,为了不让奶奶担心,像个没事人似的坐在了饭桌上,奶奶已经将晚饭做好了。吃过饭后,梧桐洗了碗筷,喂了鸡,并在屋檐外的矮凳上坐了许久,直到月上柳梢,她才挪起自己的小屁股,准备回房间睡觉。可那晚还没到十五,月光却分外明亮。听到屋外的喧哗声,梧桐这才知道今天是抢开河鱼的日子。

本来她想独自一个人过去看看,忽然听到身后屋里有动静,跑进去一看,原来已经上床的奶奶不知道何时已经起来了,正在翻箱倒柜,找出一个红袋子,从里面哗啦啦倒出许多硬币和一些角票。

“奶奶,你不睡在干吗?”梧桐生气了。

“买条开河鱼吃吃。”奶奶说。

“你这点钱够买什么,快去睡觉。”梧桐哭笑不得。

然而奶奶却揣上这些硬币和角票拉上梧桐的手,嘴里说去看看也好。梧桐拗不过她,只好扶好奶奶慢悠悠地往岸边赶。等她们到的时候,岸边已经围满了人,这些人发扬敬老爱幼的优良传统,自动让开了一条道。说来也奇怪,一直念叨眼神不好使的奶奶却在这个夜里,隔老远就看准了哪条鱼会是开河鱼,等这条鱼终于跃上青石板证明了自己的身价后,梧桐深吸一口气,直言奶奶有未卜先知的能力。

预测很多人都听见了,老贺也不例外。但这些人都认为这个老人只是刚好蒙到了,不作数,只有老贺觉得这个老人不简单。为了表示对未知能力的敬畏,更为了照顾这个与孙女独自生活的老人,老贺用这条开河鱼当作礼物,免费赠给老人。此话一出,这个沉闷的夜晚顿时炸开了锅,不过不是因为开河鱼,而是因为老贺的举动。

老贺此举破坏了持续了十几年的规矩,很多人以为老贺在开玩笑,已经争先将钱从兜里掏出来了,但看到老贺虽然一脸乐呵内心却无比坚定的样子,这才觉得老贺这王八蛋不是在开玩笑。就在老贺准备用一根绳子串起开河鱼的腮,将鱼提给老人时,众人突然在鱼腥中闻到一股浓郁的香气。

于是掏钱的老陆自动退到一边,将位置让给香气的主人。不用说,这是老贺的老婆春姑来了。春姑为了避免老贺做错事,已经顾不得鱼腥熏不熏人了,一把伸出涂了红指甲的手,粗暴地将鱼抢了过来,让老陆把揣进兜里的钱快点掏出来,这条鱼就是他的了。老陆见状,高兴坏了,伸手就去掏兜,却发现刚才摸起来硬硬的钱已经不翼而飞了,以为掉在了地上,吓坏了,赶紧让众人抬抬脚,他要找钱。

找了一圈,哪里还有钱的影子。老陆没有丧失理智,觉得小偷还在现场,便不由分说要检查每个人的兜,其他人当然不乐意,抱着胳膊不让他近身。老陆比其他人长得矮小,不敢用强,但又不甘心钱鱼两失,就蹲在地上想用自己的可怜样感召小偷,让他行行好将钱还回来。

其他人都抱着胳膊没去看他,而是去看春姑。准确来说,是看老贺。这是一个非常关键的时刻,虽然平时大伙都知道在贺家,一般都由春姑说了算,但他们还是想亲眼看看是否真如众人说的那样“老贺连拉个屎都要看老婆的眼色”。因为在小事上,可以由老婆做主,但在大事上,一般都由男人说了算。所以这些齐刷刷盯着老贺的眼睛就多了一股其他的意味,这是证明老贺到底是男人还是孬种的直接凭证。

老贺当然也知道这个道理。他是一个非常和气的人,结婚这么多年来,从来没有急过眼,更没有打过人,他把自己最真实的一面都放在了无忧河上,放在了无忧河晃荡的渔船上。只见他又去摸自己的秃顶,脸上还嘿嘿乐个不停,大伙只要看见老贺这副样子,不用再往下看,都能猜到他到底是男人还是孬种。于是这些人脸上难掩失望,抬脚准备回家睡觉。

蹲在地上做可怜状的老陆此时也被人拍了拍肩膀,不过他不知道发生在他面前的这一幕,还以为小偷终于大发善心,要还他钱了,于是兴奋地抬起头,却看到自己的小兔崽子陆禄的脸。

“爸,回家吧。”陆禄说。

老陆气坏了,虽然在其他人面前大气不敢出,但在自己的儿子面前,还是颇有几分威严的。他二话不说,站起来揪起儿子的招风耳,陆禄吃痛不过,瞬间眼泪汪汪。没哭也就罢了,一哭就让老陆像见到血的狼,彻底丧失理智了,他要在自己儿子身上找回业已消失的男人自尊,于是非但不罢手,还两手并用,一手揪住一只耳朵。陆禄不敢哭出声,更不敢反抗父亲,只能用两只手护住双耳。

“爸,我知道你的钱在哪?”陆禄情急之下说道。

“哪?”老陆说。

“你把手松开,我就告诉你。”陆禄说。

“好啊,现在居然敢和老子讨价还价了。”老陆更生气了。

不过气归气,他还是把手松开了,在灯光和月光的照射下,老陆看到儿子的双耳红肿,虽然心里不落忍,可嘴里还是不愿说软话,依旧对其吆五喝六。陆禄见父亲松手后,慢慢从自己兜里摸出一把钱,排在掌心,老陆一看正是自己的钱。

“好啊,日防夜防,没想到家贼难防。”说着抢过钱又动上了手。

此时他也不管什么开河鱼不开河鱼了,教育儿子才是当务之急,在众人的笑声中将儿子揪回了家。

再看这边,老贺由于常年的操劳,背驼了不少,即便每天在人前强撑着挺直腰杆,不过只要一不留意,又会将背弯下去,就像大地是一块磁石,要牢牢吸附他这块铁一样。老贺铁一般的意志在这个夜里受到了挑战,虽然脸上还是一副笑呵呵的表情,不过有眼尖的人已经看出老贺正在酝酿愤怒了,这点从他额头上立现的青筋就能一窥究竟。只不过愤怒离老贺有点远了,他要慢慢将它找回来。

春姑作为老贺的枕边人,其实一点都不了解他,还以为他会像往常一样,对自己言听计从,让他别在自己在家的时候拉屎,真的可以把一泡屎从早上憋到晚上;让他去镇里给自己买化妆品,真的可以立马离开牌桌骑上摩托车花两个小时去镇里,回来时刚好能赶上自己化妆品用完的那一刻。这一切的一切都说明,老贺是个使用起来很趁手的老公,随着时间的推移,春姑在老贺的听话中逐渐打消了自己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的失落感。

看样子今夜也不会例外,春姑得胜般地提着那条开河鱼就要回家,本来她还想问问谁会出钱买,不过大伙好像都没有掏钱的意愿,于是她私自决定,这条鱼留给自己吃了,看看味道和普通的鱼有什么区别。由于开河鱼腥味过重,提在手里黏糊糊的,所以她让站在旁边不发一言的女儿凤凰提。

这正中凤凰下怀,提过鱼后,凤凰的鼻孔还冲梧桐出气。梧桐拿她没有办法,就拉起奶奶的手准备回家。梧桐扶着奶奶刚走两步,突然听到身后发出一阵尖利的哭声,她下意识地回头去看,看到灯光在哭声中有些晃动,就连月光都好像被哭声吓离了原位。

哭声源自春姑。老贺终于找回了消失已久的愤怒,在老婆扭着屁股即将离去时,上前一把拖住对方的黑发,然后将其掀翻在地连削了两巴掌。留在原地的女儿凤凰陌生地看着父亲,刚想上前劝说,却看到父亲睁着一双通红的眼睛向自己逼近。凤凰不由得往后退,终究慢了一步,父亲已经冲上来了,凤凰丢下鱼护住头大叫不止,浑身止不住地颤抖。

但想象中的拳头没有落下来,凤凰这才敢把头抬,这一看又让她恨得咬紧了牙关,只见父亲将地上的开河鱼送到了梧桐手上。梧桐也看到了凤凰瘆人的眼神,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老贺好像意识到了什么,往后把眼睛一瞪,霎时让凤凰的目光熄弱了不少。梧桐这才敢伸手去接。

“以后要是有人欺负你,就告诉我。”老贺安慰梧桐。

“谢谢贺伯伯。”梧桐甜甜地叫道。

这一声亲切的“贺伯伯”立马让老贺找回了往日柔情,他呆呆地看着眼前的梧桐,用手慢慢地去摸她的头发。奶奶在一旁见状,愤怒地拉起梧桐的手,头也不回地走了,只留下老贺在原地对着虚无一阵愣神。

过了一会儿,老贺听到身后传来断断续续的抽泣声,方才想起还有家事未了。他先来到女儿凤凰身边,让她去将妈妈扶起来,凤凰不敢不从,赶紧跑到母亲身边去拉她,但春姑死活不起来。老贺懒得再管,将水坑里的鱼一条一条捡到渔网中,然后扛起来丢进船上的桶里,最后熄灭电灯。

岸边立马暗了不少。

他站在摇动的船上,看着熟悉的岸上。岸上有一个伤心的女人,正把一张泪脸埋在膝间,瘦弱的肩膀不住地发抖,一头如瀑秀发倾泻在如银的月光下。他知道春姑,这个在今夜才知道自己脾性的女人,已经吓坏了,此时正等着自己给她台阶下。

不过老贺不想这么快换上笑脸,他要过几天再用原样对待她,若现在就给她赔礼道歉,那他今晚发的火、动的手就没有什么意义了。他此时的思绪已经完全融化在了这片月光下,今夜的月光非常难得,如果能小酌一杯就再好不过了。不过他不敢对此有任何奢望,只是站在船头看看月亮就好了。

此刻距离正月十五还有两天,但月亮已经提前让自己圆润起来,如果不去看日历上的日子,他甚至都觉得今夜就是十五,今夜就是一家人坐在桌上吃团圆饭的月半时分。

就在老贺还沉浸在月光下时,春姑已经站起来了,她理了理自己的乱发,然后从兜里掏出那面随身携带的小镜子,在月光下照了照,发现脸没肿。老贺这浑球还是念夫妻之情的,没有下狠手。她黑着一张脸来到船头,冲老贺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地说道:

“过两天凤凰开学,学费你想办法。”

老贺这才想起这次出河打鱼,是为了给女儿凑学费。这样一想,瞬间觉得刚才自己有失周全了,便不由得对春姑充满怜爱起来。然而这腔柔情春姑却不想受用,拉起女儿的手回家了。

待春姑、凤凰离去后,老贺肚子叫上了,这才想起晚饭还没吃。回去等待他的肯定是清锅冷灶,所以他打算去别人家解决晚饭,主意打定,他从桶里提起一条鱼,跳上了岸。他站在岸边打量谁家还亮着灯,发现老陆家的灯光最耀眼,仿似在招手叫他进去吃饭。

他踩着自己的影子来到了老陆家门外。陆家的院门已经关上了,那只负责报时的公鸡也站在院墙上睡着了,从院子里伸到路面的石榴树仔细看已经抽蕊。老贺刚想敲门,就听到从屋里传出的声音。

“你这小兔崽子,老实交代,还偷了老子多少钱?”老陆骂道。

“没,我刚才只是看到爸爸你的钱掉到了地上才捡起来的。”陆禄委屈地答道。

“孩儿他爸,既然钱找到了,就饶了小陆吧。”陆母劝说道。

“惯,惯,惯,你就使劲惯吧,早晚把他惯进牢里。”老陆火气更旺了。

陆母叹了口气,闪到一边,越想越伤心,眼泪说掉就掉。

这种情况老贺不敢进去自讨苦吃。他哪怕是一个清官,都断不了自家事,遑论他人的家事。所以他提着鱼又去找下一个亮灯所在。这个月光下的小村落,平时他闭着眼睛可以认出每一户,现在他睁着眼睛却不知道该往何处去。

他就这样漫无目的地往前走,离了老陆家,旁边即便密密匝匝地有许多人家,可每一个人家都关了灯,闭了门窗,没有一处欢迎他。这种情境像极了他每次出河打鱼的时候,船刚刚发动,他还能听到身后人群的说话声,当船越驶越远时,留给他的只有一望无际的芦苇荡。

有时船穿梭在芦苇荡里,就好似来到了一个被人遗忘的荒凉之地,其间只有鸟类觅食的声音,船声会惊扰在此地栖息了数年的鸟族家庭,不同种类、大小不一的鸟儿就会“砉”的一声布满天空,落下的鸟粪甚至会弄脏他出发前打扫干净的船身。

芦苇荡里有许多鸟窝,里面有布满斑点的鸟蛋。这些直飞天空的鸟儿在渔船的嗒嗒声消失后,会陆续回到鸟窝里,孵蛋的孵蛋,筑巢的筑巢,捉虫的捉虫。鸟族家庭分工明确,各司其职,不会像他一样,一人身兼数职。虽有鸟声陪伴,不过只要在河面漂荡几个小时,他就会格外想回到岸上。岸上虽无一处自己真正的安身之所,但在路口小卖部里的那张牌桌上,会有他往日的欢乐时光。

此时他像漂荡在河面一样,四顾茫然,走了一会儿,幸好又看到一圈颇为亲切的灯光。他知道这是梧桐家。他抬起了梧桐家大门上生锈的门环,刚想敲门,里面又出现了让他不解的声音。

“桐儿,你这两个是什么蛋?”奶奶问。

“鸟蛋啊。”梧桐说。

“桐儿,别胡说,快把它们丢了。这种蛋留不得。”奶奶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