鸿栈对面的门店租出去了。
那是家小门店,之前的生意还算不错,老板有了新的大生意,着急去外地,以很低的价格将店铺租了出去。
镇上的街坊坐在鸿栈里,吃着小吃,喝点红茶,议论起新来的商户。一人道:“这两个丫头来了好十天了,没见她们去谁家,也没见有人去她们那,她们到底是不是来开店的呀?”另一人道:“肯定是啊。门上面不是写着吗,‘中兴医馆’。”又一人小声道:“看这势头,她们这店撑不了多久!”马上有人制止道:“你别乱说话,别被人听去!”那人又道:“这还用说啊?这不明摆着吗,那个小门店又不像鸿栈有两层楼高,怎么可能耗得起?”
一位姑娘一直站在门旁,边听大家说话边往外看,听到那人这么说,笑着转身走近大家:“这么说可真是看高我了,我这客栈能开得下去,也全仰仗各位捧场。要是真耗起来,撑不了几天啊!”身后一位老者起身问:“陈掌柜,你看她们这医馆开得起来吗?”那姑娘微微低头,答道:“不好说。做生意不仅要靠本事,还得靠运气。就看这两位姑娘运气如何了。”
中兴医馆内。夜轩一屁股坐在诊桌前面,带些无奈地打趣道:“泠川你真坐得住啊!”萧泠川放下医书,坦然笑道:“这不挺好的吗,没几个人来医馆说明病人少啊。而且我们医馆也不一定要靠治病挣钱,没准哪天时来运转,我们可以靠帮忙指导饮食和作息把店开下去!”夜轩赌气道:“嗯,你清高!”说罢起身往外走:“反正没什么事,我去外面转转。”萧泠川轻轻摇头,又看起书来。
萧泠川之前给一个有钱人治好了病,是赚了些钱,但是好不容易有机会自己出来开店闯荡,却没人来没钱挣,之前的储蓄和一腔热血根本耗不起,她怎么可能不着急呢?但是医德自古教人康健,萧泠川不敢多想,不敢违背从医之本去奢求盈利。
晚上,街上灯火通明,鸿栈的烟火雾气飘过屋檐的转角,飞过中兴医馆的上空。夜轩呆呆地望着对面的客栈,明灯辉映,欢歌笑语,酒盏交错,群声迭起,她不禁在想像里面的筵席,是久别重逢后的欣喜畅谈,或是运筹帷幄悄声交换秘密,又或只是单纯地聚上一聚,都既有江湖侠骨,也接市井地气。但这一切,此时此刻,都与她无关。一个笔直的身影打乱了她的想像。
萧泠川见有人进来,忙起身招呼。那人书生打扮,略微一笑,低声道:“姑娘,有卖棘花吗?”萧泠川道:“有是有,但是棘花的用法十分苛刻,公子可有医师药方吗?”那人一愣,心想:“这丫头真麻烦,有就赶紧卖呀,问这么多!”嘴上却仍好声好气地说:“姑娘有所不知。我们家是做模型生意的,我要用棘花水来浸泡模型,以便固定。但是棘花水太贵了,我就想着来药店买棘花,自己烧成水。”萧泠川装好药材递给那人:“没有熟透的棘花断不可食用,望公子切记。”那人等得不耐烦,打量了两人一番,蔑笑一下,接过药材走了出去。
夜轩看他态度不端,没有尊重二人的体态,自己又毫无纠正之法,顿生失落之感,觉得无力应对。萧泠川却豪然不觉,还颇为自豪:“你看,钱这不来了?”夜轩不想让萧泠川看出自己的心思,挤出笑容:“嗯。”说完走到门口,便望向远处便平复心情,却越想越乱。萧泠川没有察觉异样,翻开账本,记好钱数等条目:“活儿我替你干了啊。”
夜深人静。夜轩正逼着自己入睡,却丝毫不起作用。那种轻蔑地眼神和笑脸,再一次浮现在她的脑海里。她和萧泠川明明已经经历够多次不屑和批评,她们也已经在努力学习和做改变了,为什么还会被这么轻易的嘲讽?她们到底错在哪?明明一切都没有问题呀。她不停地告诉自己,不必在乎别人的眼光,尤其是一个素不相识的人,何必去在意呢?但是没有用,她越是不想想,那个眼神就越清晰。
夜轩有一种冲动,她想冲上去,抓住那人的衣领,质问他是什么意思,在他口出狂言或是不敢再说话以后狠狠地揍他一顿,但是这不可能。初入江湖那几年,她眼里容不进沙子,有不平之事,她一定会管到底,解决不了就闹腾一下。但是世俗,从来都不是叫唤一下打一顿就能解决事情的,如果脑子不够,说不准还会落的一个这边不领情那边招架不住的情况。所以,在发现自己脑子不够用以后,夜轩也懒得出手了。
想着想着,夜轩就想起了其他事情,什么事都有,都是些让她很失望的事。她也想换一种想法,换一个角度去看待这些事情,可大脑不让,到底该怎么才能平静地想起这些过往呢?夜轩坐起身来,看着自己的发梢随着心脏跳动,也许,是自己真的累了,真的无能为力了吧?
六天后,两个衙吏模样的人来到中兴医馆。一人道:“请问贵店可曾出售过棘花?”萧泠川略感惊讶,但仍答道:“确实出售过。”衙吏问道:“是什么时候?”夜轩翻开账单:“六天以前的晚上。”衙吏又问:“来买的可是个书生模样的人吗?”萧泠川怔住没有回话,夜轩接过话:“你们是谁?”衙吏说道:“二位姑娘不必多虑。我们是开封府的衙吏,奉知府的命令前来查证。来买棘花的人现在有犯罪嫌疑,请姑娘前去指证。”
萧泠川正疑惑间,夜轩看着对方拿出来的文书,警惕地说:“我们也辨别不了这文书的真假。这样吧,我们去这里的衙门,由他们来辨别真假,并由他们派人和我们一起去京城,这样……”夜轩还想继续说“这样出了事我们还有个说理的地方”,还没等她说完,衙吏打断道:“姑娘,开封府和你们县衙的印章都在这,怎么可能有假呢?”“印章可以伪造。”衙吏略显无奈,一人脾气上来,刚想训斥一番,另一人忙拦下他,道:“那这样吧,我们就先去一趟这里的衙门,二位请。”夜轩又要提要求,刚待开口,萧泠川轻轻拉了下她,对衙吏说:“二位稍候,我们锁了门就来。”
几人来到衙门,证实了衙吏的身份,两个衙吏忙请二人启程。夜轩不再提别的要求,但仍在四处观察。一个衙吏道:“二位,时间紧迫,我们需要快马加鞭,一路上有招待不周之处,还望二位见谅。”夜轩心里涌入一种莫名的使命感,爽快地答道:“没事,你们尽管带路!”那人不再说话,和另一个人一起引路。夜轩心里很不是滋味,自己这句话充盈着侠肝义胆,本应得到对方的赞美的感叹,可这两个人,一个憋着怒火斜眼看她们,一个强压着不悦和不屑,让她感到很不舒服。
一天以后,天色擦黑,几人赶到京城。急促的节奏让他们顾不得欣赏道旁美景,直奔府衙。来到衙门旁,衙吏对守卫道:“我们刚到,知府可在里面吗?”守卫答道:“知府在里面,请几位直接前往正堂。”夜轩和萧泠川随指引来到正堂,堂上知府便问:“来者何人?所为何事?”萧泠川不敢怠慢,应声答道:“我是梦州蛮柯县古杈镇中兴医馆医师萧泠川,她是医馆的账房夜轩。这两位衙吏说七日前的晚上来我们医馆买棘花的人身缠官司,让我们来指认。”知府对衙吏说道:“带人!”
几个衙吏领命而去,不一会儿就带来一个人。知府道:“二位姑娘,你们仔细看看,那日去买棘花的人可是他吗?”二人看了看那人,他一样瘦弱,但表情温和,和那日蔑笑的人完全是两个人。两人纷纷摇头,萧泠川道:“回知府,不是他。”知府问道:“你与买药的人只有一面之缘,又隔七日之久,你这么快就可以回想起他?”萧泠川稍作犹豫羞愧,答道:“回知府,我们开医馆已近半月,一共就来了三个人,这是唯一一笔过五文钱的买卖,所以我记得住。”知府又道:“我会将与本案有关联的人都带上来,你敢指认吗?”萧泠川道:“我敢。”知府怕她是一时冲动没想周全,接着说:“此案犯人最终仍会出狱,可能会做对你不利的事,你要考虑清楚。”夜轩抢着说:“没事,他要是闹事就给他打回去。”萧泠川看了看她,对知府说:“我想好了,棘花本是救人之物,却被犯人利用,我作为医师,有必要把药材安放在它应该在的救人的地方。”
知府有些惊讶,轻轻点头:“把他们都带上来!”不多时,一众男男女女被带上来。夜轩和萧泠川眼睛一扫,很快就认出了那天来买棘花的人。知府令无关人等退下,堂上只留夜轩二人、来买棘花的人、之前被带上来的“犯人”还有一位长者。萧泠川和买棘花的人对质过后,知府令人将他带下。知府对那个长者道:“你误信他人,差点酿成大祸。现令你全力照看你侄儿,他参考前所有费用,都由你承担,你可有异议?”那人忙行礼道:“小人绝无异议。”
霎时间,夜轩觉得自己的脑子像被什么控制了一样,不知道是暂时短路还是潜意识在作怪,好像嘴都不是她自己的了,一不留神,她放纵自己喊了出来:“我有问题!”萧泠川见她这么喊,背后惊出一身冷汗。知府听罢,竟并未嗔怪,而是好声好气地回道:“姑娘请讲。”夜轩感觉大脑轻飘飘地,好像在做梦,像是说梦话似的把话说了出来:“知府你想惩罚人没错,但是他家也没钱啊,有人念不起书不是该官府管吗?”这话说愣了堂上的人。
萧泠川忙道:“知府恕罪,我们不了解案情,自己瞎猜,请阁下见谅。”知府一脸和气,笑道:“官府之地,集百姓所想理所当然。姑娘好胆气,言语中不乏深思熟虑。”这一说倒把夜轩说得有些不好意思、不知道该说什么了。知府又叹气道:“我并非不想尽力而为,只是天下寒门众多,非我一人可以接济。但我会令地方衙吏视情况予他们以帮助,我也会尽力相助。”
之前被带上来的那人忙道:“启禀知府,小人无能自力更生,要家人予财相帮,已是深感愧疚,又怎敢再有奢求?请各位放心,小人会竭力节省,参考过后,我也必将加倍回报。”知府点了点头,笑道:“寒窗之苦,不仅在文字之冷,也在意志之坚。祝你好运。”这话在那人意料之外,那人一怔,忙道:“多谢知府。”夜轩看了看满心收获的那个人,又看了看一脸诚意的知府,不由想起之前去找她们的很暴躁的衙吏,心头一暖。
但是这一暖仅仅是暖了一下而已,它并不能阻止长期蛰伏在夜轩内心的失落。
二人回到医馆,稍作收拾。对面鸿栈掌柜见二人回来,轻轻走到医馆门口,倚在门框上,故意敲了三下门。夜轩看了眼落满灰的药柜,特意解释:“请进吧,都是好药。”陈掌柜直起身子,转头看向夜轩,哼声一笑:“你觉得我像犯病的吗?”“啊?”没等夜轩道歉,萧泠川急着说道:“姑娘,实在抱歉,我们……”陈掌柜咧嘴一笑:“你这声姑娘叫得够实在的呀,知道我是谁吗?”这话问懵了夜轩和萧泠川,二人只好摇头。陈掌柜一脸无奈:“你们是来做生意的?”萧泠川不知对方意图,但仍板板正正地回答:“我们确实是来谋生的,但医馆身负救人职责,不能格外再图利益。所以我觉得这算不得生意。”
陈掌柜一脸不屑,又一笑:“也是,你们连本儿都回不了,也算不上生意。”二人顿感失落,陈掌柜接着说:“可不管怎么样都是得跟人打交道,看你们这样子是打完了?”萧泠川似懂非懂,满腔自信地说:“普通生意的确需要疏通人脉,但是医馆不一样啊,人们有需要自然会来的。”陈掌柜边笑边摇头:“先不说医馆有的是爱去哪家去哪家,就说现在有几个人知道你们这啊?光靠攒口碑揽人,你们耗得起吗?”两人在心里认同起来,却又不知道该怎么接话。陈掌柜看出了两人的变化,转过身往门外走:“跟我来吧。”两人不明所以,但内心强烈的好奇指引着她们跟了上去。
陈掌柜带她们去的不是别处,正是隔壁的奇庵武馆。三人走入门内,里面戏台工整,技耍不断,一排排桌椅错乱摆放,有不少人吃着东西听着戏曲。陈掌柜也不看他们,径直走到后面的隔台,是一道隔窗将这块不小的空地隔开,这里有不少桌椅,一位长者坐在椅子上,见陈掌柜走近,起身相迎。陈掌柜脸上仍透着一股能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气,但言语笑容谦逊许多,全然不似刚才那般不屑:“曲师父,给你介绍一下,这两位是中兴医馆的医师。”又向夜轩二人介绍:“这位是奇庵武馆的馆主,曲相曲师父。”二人不敢怠慢,赶忙行礼。
曲相请二人坐下,听她们介绍自己,又问:“你们这几天是去哪里了?”萧泠川道:“是开封府的衙吏让我们去府衙作证。”曲相一脸好奇:“证做了?”“是。”便将事情的前因后果说了。陈掌柜和曲相听她们够有道义,心下决定帮帮她们,但并未明说。夜轩问道:“曲师父,你们这不是武馆吗,怎么唱开戏了?”曲相大笑了一阵,浑厚的声音让夜轩觉得莫名的舒适。曲相一脸慈祥的笑着:“我这里戏武兼教,曲技同献,所以就取武术之名。这不算什么,鸿栈掌柜才是真敢起名啊,敢以‘鸿门宴行馆’来命名啊。”说着又笑起来。夜轩追问道:“为什么要起这个名字啊?”陈玉形起身道:“听着好听呗。曲师父,我带她们去转转,告辞。”夜轩二人也起身行礼,曲相把她们送到门外。
几人串完门后,在中兴医馆门前停下。夜轩小声抱怨:“我们这算不算靠打点关系挣钱呀?”萧泠川轻轻拉了下她,但陈掌柜还是听见了。陈掌柜转身面向她们,嘴角上扬了一个神秘的角度:“妹妹,等你看到某些人为了巴结人搞得人财两空,你就不会觉得这算打点关系了。”萧泠川赶忙笑道:“实在不好意思,那个,今天太谢谢你了,还不知道……你是谁呢。”
陈掌柜忍住笑意,假意说道:“我是鸿栈掌柜陈玉形。还有,你不要误会,我不是因为想帮你们才这么做的。前两天有个算命的,跟我说照顾一下对门才能让鸿栈顺风顺水。”夜轩和萧泠川愣在原地,呆呆地听对方理所当然地讲解这个荒谬的理由。陈玉形也不管她们,转身走向鸿栈:“回了,明天见。”陈玉形突然想起什么,停下来侧身对着二人:“对了,我鸿栈包间、桌椅、小吃样样不少,人少的时候,你们可以去坐坐,不点菜也没关系,奇庵武馆也一样,街邻也向来如此。”说完自顾自地走回鸿栈。
夜轩和萧泠川回到医馆,谈论着周围的邻居。萧泠川道:“我看这陈掌柜一句真一句假,一会儿冷一会儿热的,我都不知道该信哪句了。”夜轩附和道:“就是,我看她那笑,那身材不像是客栈掌柜,更像是青楼花魁!还说我们呢,她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起家的!”“你小声点!怎么说人家也是帮了我们!”夜轩依然很不屑。不过,经过街上的邻居们时不时地唠起中兴医馆,医馆的生意确实有了起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