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抑郁了吗:抑郁者自救指南
- 于玲娜
- 6612字
- 2022-06-17 19:32:46
第7节 凝固的丧失之痛
丧失,是抑郁最常见的原因之一。当然,对绝大多数人而言,导致抑郁的丧失,需要有一定当量。它不是像丢了一百块钱这样的丧失,而是:
● 分手、失恋、离婚。
● 亲人的去世。
● 重大财产损失。
● 失去身体的某个部分。
● 失去某种优势:青春、能力、地位。
● 失去某种重要的社会角色。
● 失去稳定的生活。
● 失去可能性。
● 失去任何对自己有重要意义、无法替代的东西。
丧失并不必然导致抑郁,真正导致抑郁的,是没有经过充分哀悼、没有被充分接纳的丧失。来具体看看这些丧失:
(1)永失所爱。
失恋大概是我们最熟悉的丧失了。这是好友之间哭诉最常见的内容,也是最能引起他人共鸣的丧失,因为几乎所有人都会经历这种丧失。
失去所爱的抑郁是一种什么感觉呢?最常见的感觉是心痛。爱上一个人,就好像把自己的心交给了对方,而失恋,就像是这个人带着我们的心离开了。然而这颗心还是长在我们身上的,所以会有种“心被撕裂”“心碎”的感觉;有时还会伴随持续的呼吸困难,正所谓“撕心裂肺”。一些人的心好像真的被“撕开”了,接下来出现的感觉,就像一颗受伤的心裸露在寒风中。如果这时还有很多别的事情要应对,可能会有种仿佛拖着自己的心在地上摩擦的感觉。
接下来,可能会有种“心死了”“心不见了”的感觉。麻木、荒芜、冷漠,春天的阳光不再温暖,小鸟的歌唱不再动听,没有什么会让自己快乐,正如什么也不会再让自己痛苦。如果正逢节假日走在欢庆的人群中,尤其会觉得自己和这个世界毫无关系。
看看新闻:某地闹饥荒,某个城市瘟疫肆虐,某个国家在打仗,某个岛在遭受台风……心死的人可以吃着烤鸡平静地看着这一切。生命于苦难中的挣扎,在他们看来或许是一种奢侈的痛苦,因为他们的内心世界早已是一片死寂的荒漠。
来回顾一下这个过程:刚刚失恋时,感受到的是心痛;如果同时还有别的压力,这种痛苦就无法流畅地释放,而成为带着摩擦感和钝挫感的痛苦;失恋一段时间后,可能会变成“哀莫大于心死”。
亲人的去世和失恋类似。但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两种丧失可能走向两个不同的方向。亲人去世,即便感情上一百个不愿意,理智上也知道:他已经停止心跳了,凉了,烧了,埋了,从此以后不会再回来了。这种感觉像是一趟单程列车,它有时会停下,比如某天醒来,周围很安静,自己会有点恍惚,仿佛亲人还在隔壁房间里熟睡。然而走过去看看,房间仍然是空荡荡的,泪水流下来,列车又启程了。
失恋的感觉,则常常是时进时退,来回往复的。有时往前一步:“我已经永远失去他了。”有时又退回一步:“我真的失去他了吗?不一定,如果我做到……或许还能让他重新回到我身边。”有时往前一步,觉得这段关系也给自己带来了一些成长;有时又退回一步,用“天涯何处无芳草”这样的话来掩饰丧失的痛苦。
近年来,越来越多的年轻人信奉“走出失恋最好的方法就是投入下一场恋爱”。他们相信,应对丧失的最好方法,就是找一个替代品。这在应对物质层面的丧失时会比较有效。比如,你遭遇诈骗损失了一笔钱,于是想办法做个兼职,赚个外快把它补回来——这的确可以缓解丧失之痛,因为丢失的那笔钱和新挣的这笔钱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同。又如,你丢了一个手机,也许不仅没有丧失之痛,反而觉得高兴。手机更新换代那么快,正好借此机会买个更好的。
但关系的丧失并非如此。在日剧《母亲》里,主人公——7岁的小女孩怜南养的一只仓鼠原因不明地死了,她很伤心。没过几天,妈妈给了她一笔零用钱,说:你喜欢的话,再去买一只吧。怜南当然没有再去买一只仓鼠。在她以及每一个真正和相处对象建立了情感联结的人看来,对方在这个世界上是独一无二的,他就是他,当他离开了,那份和他建立的情感也就不可能复活。找一个替代品,那就是另一个他,另一份感情,另一个故事了。
所以,那些寻找替代品来应对关系丧失的人,常常不仅难以疗愈心中的伤痛,反而会渐渐迷失自己,丧失建立情感联结的能力,把关系对象物化。因为只有物是可以完全替代彼此的,如果你设定了关系是可以相互替代的,慢慢地,他人对你的意义就变得和手机、鞋、包差不多了。
(2)重大财产损失。
在我们所处的时代,这样的丧失并不少见。赌场上一夜输光家底、遭到诈骗送出自己所有的积蓄、金融市场动荡导致财富一夜蒸发……这种丧失是什么感觉呢?
● 辛劳付诸东流,很多人会用自己的固定收入来衡量这笔钱:“一年都白干了!”
● 梦想、生活目标的延迟或丧失:“这笔钱,我本可以用来……!”
● 自我感受崩溃:“原来我竟是个如此愚蠢/无能的人!”
● 对过去的悔恨:“如果我当初……也许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
● 对他人的复杂感情,如怨恨:“如果不是他……我也不会到今天这一步。”或内疚:“本来可以留给孩子,结果现在……”
相比关系的丧失,重大财产损失有时会带来更复杂、更难以消化的感受。很多人(至少在理智层面)知道自己对关系的掌控力是有限的:花无百日红,月无百日圆,生老病死是谁都逃不掉的,强扭的瓜不甜,等等。但对财产则不然。我们所受的教育往往传递了一个信息,即一个人对他的财产可以有很大的掌控力:努力工作,钱就来得多;生活节俭,钱就能存下来。——这是很多人日常生活中最基本的安全感来源。所以,财产损失常常伴随悔恨、自责和糟糕的自我感觉,有时还会破坏基本的安全感,激发出被害妄想,甚至让人无法再信任这个世界。
况且,这种痛楚很难得到他人的理解:失恋了,那是遇人不淑,而没有看好自己的财产,还能怪谁呢?因失恋而抑郁的人,可以比较没有负担地来求助心理咨询;因财产损失而抑郁的人,却绝大部分不会求助心理咨询,一则不想再“浪费”更多的钱,二则不容易信任别人。他们常常选择自己消化这种痛苦,在他们看来,只有钱能治好自己的抑郁。而当这种损失特别大时,会蔓延到其他领域,引发更多的丧失,或是丧失感。
回头看看本节一开始列出的丧失清单,里面的很多部分在某些情况下和钱有关。有时人会想,如果有更多钱,也许亲人的疾病就会得到更好的治疗,甚至可以挽回生命;如果有更多钱,伴侣也许就不会离开我们;如果有更多钱,自己就不必那么辛苦、过早衰老,还会有更好的能力、社会地位、生活质量,更多可能性……事实当然并非总是如此,可一旦丧失财产,甚至只是丧失了财产增加的机会,我们可能就会忍不住这样想下去。
还记得莫泊桑小说《项链》的主人公玛蒂尔德吗?为了那条项链,她失去了10年的青春和自由,过了整整10年节衣缩食的生活,才终于还清债务。表面上看只是钱财的丧失,实际上却涵盖了丧失的大部分内容。
(3)失去身体的某个部分。
由于先天、疾病或意外因素而失去身体的某个部分,是否会导致抑郁呢?据我观察,这很大程度上和周围人的反应有关。在感受到外界的态度之前,失去身体的某个部分,可能带来一种和别人不一样、残缺、不完美的感受。这种感受不好,但并不致命。放眼望去,人和人本来就不一样,而残缺和不完美更是普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尽管很多人耗费相当的精力去掩饰它们)。所以,很多得了重病或身体残疾的孩子,并不会因此陷入抑郁。他们在医院病房里嬉戏笑闹,心态上和健康的孩子并没有太大差别。但随着年龄的增长,他们会慢慢感受到这个世界镜像的一面:每个人看你的目光和表情都是一面镜子,让你感受到自己在他们眼里是什么样的。而内心尚未强大起来的人,很容易把“别人眼中自己的样子”等同于“自己真正的样子”。
在他人恐惧、嫌弃、鄙视、不愿靠近的目光中,失去身体某个部分的人可能会渐渐陷入抑郁。如果失去关系的痛苦是你自己痛不欲生,而周围人淡然地告诉你都会好起来的,那么失去身体某个部分的痛苦则恰好相反:你自己也许不用太费劲就能走出这种丧失本身,但周围人不断用他们的言行举止提醒你这种丧失。
如果在懂事以后失去了身体的某个部分,人可能会对这个世界产生怀疑:这是我曾经自以为了解的世界吗?这个世界当然没有变,只是你进入了之前你不去留意的那个部分。有多少人会留意公共场所的无障碍通道是不是真的可以“无障碍”通行?又有多少人会关心智力障碍的孩子怎样跟上学习进度、残疾人怎样谈恋爱和过性生活,以及那些切除乳房或子宫的癌症幸存者怎样面对她们的亲密关系?许多人在瞥见世界的这些部分时,都会下意识地扭过头去。他们更喜欢观看成功人士的光鲜亮丽,因为那是他们渴望的——正如回避不看的这些部分,是他们恐惧的。
这类抑郁的案例也不太会进入心理咨询的教科书。一方面,咨询费用的高门槛已经把他们拦在外面;另一方面,他们可能会认为这种问题不是心理学可以解决的。这种看法不无道理,因为问题的根源并不在他们身上,抑郁并不是身体障碍本身带来的。真正有心理问题的,是那些无视、嫌弃、伤害他们的人。这些人把自己对残缺、不美好、丧失竞争力的恐惧投射在他们身上,并下意识地认为,只要远离甚至打压他们,这些可怕的事情就不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所以,这一类抑郁者的议题,不在于某种心理问题,而在于他们的心理能力还不足以抵抗这种投射:在别人嫌弃和拒绝的目光中,他们也产生了错觉,觉得自己不值得被爱、不值得被尊重。
(4)失去某种优势:青春、能力、地位、重要的社会角色。
这些丧失和前面说的失去身体的某个部分有很多相似之处,但一个重要的不同在于,它们是几乎每一个人都会经历的。
在女性身上,这种丧失感的第一个高峰,发生在30岁前后(具体年龄因文化而异,比如在日本,35岁才是女性进入婚姻的“末班车”)。女性丧失感的第二个高峰,是在更年期,或者因疾病丧失了性欲或生育能力的时候。有些女性性生活并不活跃,也不打算要(或者再要)一个孩子,但不论出于什么原因,丧失生育能力或性欲,还是会对她们作为女性的自我感觉带来很大冲击。
在性别分工僵化的社会中,女性被赋予的角色主要是婚姻和生育,而男性的角色则是挣钱养家。所以男性这方面丧失感出现的高峰,就是退休、失业、职业转换期,以及出现性功能障碍的时候。不过即便工作一直稳定,一些男性也会意识到自己在职场上的竞争力在慢慢丧失。
每当这些必将发生的事情来临时,男性和女性都有可能经历一场“小抑郁”。它可能没有那么强烈,不像前面说的那些重大事件一样带来锐利的痛感。
除非死于意外,否则我们终将变得衰老和脆弱。这一波波丧失,已经明明白白地等候在我们人生路上的每一个阶段。某种意义上,人生是一个不断经历丧失、走向成熟的过程。而抑郁,就是丧失超过了心灵的消化能力,人生陷入了停滞阶段。
(5)失去稳定的生活。
战争、自然灾害、历史变迁和重大社会变革,常常会破坏很多人生活的稳定性。他们成为难民、流亡者,失去家园、工作和熟悉的生活方式,甚至在流离失所的过程中失去亲人、健康或身体的某个部分。
他们很可能也是抑郁的高危群体,不过再一次,这部分案例很少进入心理治疗的教科书和文献。人道组织能为他们提供基本的生活和医疗保障已属不易,像心理咨询这样非常难以进行“跨文化工作”的服务,就更少惠及他们了。离我们较近的,如2017年逃离缅甸的罗兴亚难民,他们显然经历了丧失的集体创伤,但谁来帮助他们呢?这种创伤,恐怕只能留给该民族的一两代人慢慢消化了。
(6)失去可能性。
这是心理咨询中常见的一类丧失:高考失意的优等生、被裁员的中年金领、退役的运动员、过气的演员……他们都拥有荣光闪耀的过去。别人的羡慕、崇拜、仰视、欢呼,在这个剧烈变化的时代,都可以在一夜之间烟消云散。这是一种从云端跌落的感觉。巧的是,如果他们选择自杀,通常也会比较偏好跳楼的方式。
这种丧失,常常引发对另一种平行生活的想象:虚幻的世界里的另一个自己并没有不幸跌落,而是一直大步向前,平步青云,功成名就,就像我们在媒体上看到的那些幸运儿一样。在这种想象的映衬下,现实生活不论是简简单单、粗茶淡饭,还是平平顺顺、小富即安,都显得不够幸福,且看起来毫无改善的可能性。跌落者于是陷入一种深深的无力感中,常常就此放弃自己的人生。我们在文艺作品和都市传奇中经常能见到他们。
(7)堕胎。
这种丧失在第5节中讲到围产期抑郁时有所提及。但堕胎引起的哀伤,是不是女性专属的情感呢?
虽然每一个死去的胎儿都必然会有一个生理意义上的父亲,但我们所见的大部分因堕胎而哀伤抑郁的人,的确是女性。也许对男性而言,“丧失自己的胎儿”这种说法听起来都会觉得怪怪的。有时,他们会找个没人的地方大哭一场,但更多时候,我们无从知晓他们对此事的内心体验,只能从行动中瞥见一二:他们貌似潇洒地离开了;有时会给女方留一笔去医院的钱;好一点的情况下,会坐在手术室门口等着;更好一点的情况下,会在之后像照顾一个病人一样照顾对方一段时间。
我不止一次在中年男性讲述自己的过往时听到过这样一句五味杂陈的话:“如果当初要下来,那我现在也有一个孩子咧!”
女性的体验却大不一样。一些女性会在理智上认同伴侣那种轻轻松松、仿佛一切尽在掌控的态度:首先,不会有事的;其次,即便有事,也有很多方法可以解决。他们说话的样子,好像这件事并不比换个轮胎复杂多少。但女性的身体和情绪,体验到的是一个截然不同的故事。仅仅是例假该来而没来,就引发了很多想象和担忧:我准备好做一个母亲了吗?这个男性是我愿意和他一起养育孩子的人吗?我的学业和事业怎么办呢?我们怎样抚养这个孩子呢?而如果堕胎,是否会影响我今后的生育能力呢?如果怀孕了却无法养育,她就得做一个决定。
对男性而言,这可以是一个纯粹理性的决定:既然没法养,那就不要吧。但对女性而言,这显然不是一个由于条件不成熟而无法启动的项目。伴随着妊娠的进程,女性开始越来越多地感受到肚子里的胎儿,并不由自主地想象很多细节。现在有多大了?长出手脚了吗?有感觉吗?会知道疼痛吗?如果成功地来到这个世界上,会是一个怎样的孩子呢?……对她而言,这种丧失不同于失去身体的一部分,因为涉及另一个生命;但也不同于失去亲人,胎儿当然是她还未成为人的亲人,但她不得不自己选择结束它的生命。
堕胎这件事对女性的残酷之处在于:这条生命无法被养育的原因,是广泛而深远的(性教育的不足、男友缺乏责任感、家庭和社会不支持单身母亲、学业和事业的限制……),但女性却要成为结束这条生命的那个人,承担身体上的代价,并在心灵上背负相应的内疚和遗憾。很多女性会因堕胎这件事而抑郁一段时间,短则几周,长则数月。而那些看起来似乎没有受到什么影响的女性,常常只是隔离了当下的感受。几年后,这种封存的抑郁可能会再次袭来,让她们慢慢消化。在一些女性身上,堕胎甚至会留下一种慢性的、不时浮现的抑郁,前后持续十多年之久。
(8)丧失生命。
死亡本身并不会给当事人带来抑郁:死都死了,不可能抑郁;而如果死里逃生,倒成了一件让人高兴的事。但对死亡的预期可能会带来抑郁,这一点,我们常常能在那些知道自己“大限将至”的人或他们的家属身上看到。
死亡只有一次,没什么经验可以积累,而在习惯性回避讨论死亡的文化中,人们会对死亡产生各种误解和想象。一个常见的误解是:死亡是一条线,一个开关,一种分野,你要么在这边,要么在那边,人要么是死的,要么是活的。
但除非你死于意外,否则,活着的状态其实包含两种:一种是,你虽然知道死亡的存在,但它看起来还远,你暂时不用考虑——几乎可以当它不存在。这时候,你吃的每一餐饭,都是漫长人生中数万餐中的一餐:之前有很多餐,不计其数;之后也有很多餐,不计其数。喝的每一口水,经历的每一个早晨、每一个傍晚,乃至每一次呼吸,也都是如此。仿佛什么东西在流逝,但并不引人注目,甚至悄无声息。
另一种则是,死亡开始以相对稳定的速度逼近你,医学还能帮你估算出它大概什么时候会到来。这时的每一餐饭,就是“倒数第n餐”,下一餐饭,是“倒数第n-1餐”。吃一餐少一餐,n在向0逼近。而喝下的每一口水,经历的每一个早晨、每一个傍晚,乃至每一次呼吸,也都是如此。这时你能清晰地感觉到:原来每一天,你都丧失了这么多!
这两种生活,是截然不同的。感受到死亡逼近的人,会把一切大大小小的丧失,全部变成高亮加粗的黑体字,无法忽视它们。
前面讲到的这些类型的丧失,有时是相互关联、一起出现的。比如,一个在事故中残疾的人,失去身体一部分的同时,可能还失去了工作的能力、出人头地的可能性,或许也要失去自己的社会地位和角色,更不幸的时候,还可能失去自己的伴侣——当这些丧失一起发生时,抑郁的可能性就很大了。
回到本节开头:抑郁的一个原因是,丧失没有得到充分的哀悼和接纳。那怎样才能做到充分的哀悼和接纳呢?其实就是要充分体验丧失带来的各种感受,并穿越它们。如果你现在就想知道怎么做,可以先跳到本书的第17、18节进行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