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二娘一帮起腔来就没个完,反复着“去赶场呀荷花闹海棠”的衬词到屋子后面去把水渠的闸板抽掉,让水流过来冲动水磨。然后又唱着走回来守着往磨眼里添包谷。
他们家这乘水磨有一百多年了,是尤二伯的祖爷爷在这里建房时就安的。当初,尤家在这里修房子就是图旁边有条小溪,用起水来方便。并在岩石上凿了条小渠,把溪水引到院坝来冲水磨。要是不用水,就到屋后去把水渠的闸板一插,水就流不过来。
这个地方就是鹞鹰岩,齐刷刷的一道断岩有一百多米长,从山里流出的溪水到岩前断了路,只能从六十多米高的悬岩上跌宕下去,形成了三米多宽的一挂瀑布。
他们单家独户的这个小院是两层的木板房,上下各六间房坐北朝南地成一字排开,原本是尤家两兄弟在这里住。三年前,尤大伯的儿子在外面搞工程赚了钱后在镇上买了房子,把一家人都接到镇上去住,这里的房子就归了尤二伯。
他家这座小院连屋带院坝五百多平方米并没有围墙和院门,只是在房子的东头靠大路边上搭架葡萄架,走到葡萄架下就算进了院子。而且,这架葡萄还是他儿子上初中时栽下的。而房子西边的院坝边上搭的棚子下安着水磨。挨着水磨的是两间猪圈,鸡窝、鸭圈和狗窝。而院坝的南面则是鹞鹰岩那溜延伸过来的绝壁。
才一会工夫,尤二伯就把打好的一只草鞋套在脚上,站起来踩了两下,觉得合脚后就开唱:
金钱梅花落
去赶场呀荷花闹海棠
去赶场呀荷花闹海棠
这时,院子后面大路上有人大声说话:“听到没得,听到没得,里面在唱车幺妹。”
另一个说:“走,我们去觑一眼。”
这两个刚走到葡萄架下,尤二伯家的大黄狗不知从哪里一下就窜到院坝中间来“汪、汪、汪”地大声叫。
“大黄,悄悄的。”尤二伯一边斥责大黄,一边招呼着来人说,“来者是客,快些到屋里来坐。我们大黄只是叫得凶,不得下口咬。”
听说大黄只叫不咬,这两个胆子大了些,缩头缩脑地就往里面走。
尤二伯见两人都背着登山包,就问:“两位是要走远路?”
“不,我们就是随便出来逛一下,听到这么好的嗓音就进来看一下。”走在前面的那个说,“就是出来写生,看找不找得到感觉。”然后又说,“我姓张,是县城中学的美术老师。他姓李,是我大学的同学,在愽美公司搞产品的装潢设计,就是画画。”
“哦,原来是张老师和李画家。”尤二伯从屋里端出凳子来让他们坐下。然后说,“贵客,贵客,不晓得是哪股风把两位吹到我们这个穷山旮旯里面来了。”
“大伯,你刚才唱的车幺妹太好听了。”张老师央求着说,“你的嗓音那么圆润,就再唱几句嘛,听起好过瘾哟。”
“他唱得来啥哟,只晓得把到门枋狠。”正在添磨的尤二娘说,“一辈子就干瘪瘪地吼得到这几句。”话出了口她又有些后悔,生怕才怄醒的老公又耷拉起脑壳来生闷气。
好在尤二伯这次很大量,只咕哝着说:“说我把到门枋狠?你不上去试一下。”
李画家赶忙说:“唱嘛,就唱你刚才唱的,听起真的舒服。”
“好嘛,我唱了哟,”尤二伯“咳咳”两声清了下嗓子说,“我真的唱了哟。”但怎么也开不了口,那样子,像是把到门枋都狠不起来,脸色也由红转白,又由白转红了才说,“我要打草鞋才唱得出声。”然后就坐下去,抓起一把谷草来才开了口:
溜溜滑滑山路长哟喂
两位贵客来远方呀
画山画水画田园
要画北山好风光呀
金钱梅花落
好风光呀荷花闹海棠
……
张老师和李画家是趁着双休日出来的,本想到北山里随便走一下,遇到好的景致就放下背包写生。没想到,他们走到这里就被尤二伯的歌声吸引进来了。
张老师听尤二伯唱到“好风光呀荷花闹海棠”时才有些省悟,赶忙从背包里拿出速写本来,看一眼尤二伯就开画,画几笔又看一眼……
李画家也拿出了速写本,看几眼正在添磨的尤二娘,然后低着头就是一阵画。
等尤二伯慢慢悠悠地唱完第五遍时,张老师的速写也完成了。他把速写本递给尤二伯看了,并问:“你看像不像?”
“像、像、像,就像是一个巴掌拍下来的。”然后又喊,“老太婆,你也来看一眼嘛。”
尤二娘正好添完了磨,去把水闸板插好后过来看了一眼后赶忙问:“有不有我的?”
李画家画的是尤二娘添磨的场景,赶忙说:“有、有、有,还有几笔就画完了。”
“等下,我把磨子打扫干净再来看。”尤二娘说着就去打扫磨子,并随手抓了点包谷面往地上一撒,就“咕、咕、咕”地唤起鸡来。
马上,一只抱鸡母“咯、咯、咯”地带着一群刚出窝的小鸡娃“兮、兮、兮”地从鸡圈里出来了。(抱鸡母就是正在孵蛋或是带小鸡的母鸡)
尤二娘这才端着推好的包谷面走过来,看了李老师的速写本说:“画得好,画得好。画得有鼻子有眼的。”
尤二伯说:“未必你没长鼻子没长眼睛?”
“懒得和你说,”尤二娘说,“和你这种人一辈子都说不清楚。”然后又说,“李老师,我这张就拿给我收捡到,等尤一刀回来我就拿给他看。”
“这是草稿,”李老师说,“我拿回去定稿后下次带过来送给你。”
尤二伯说:“我那张未必就算了哟?”
“要给,要给。”张老师赶忙说,“下次给你们带来就是。”
正说着,大黄昂起脖子对着天“唔、唔、唔”地叫了起来。
蓝天上,一只鹞鹰正在岩前盘旋着,做出副随时都要俯冲下来抓小鸡的样子。
那只抱鸡母显然觉察到了危险,紧张得羽毛都立了起来,并伸长了脖子,做出副要决一死战的样子,并张开翅膀“咯、咯、咯”地不停叫唤,招呼小鸡们到下面去躲。一双眼睛则死死地盯着鹞鹰,像是在说:来嘛!有种你就来,老娘今天豁出去了……
那些小鸡娃“兮、兮、兮”地惊叫着都往抱鸡母的翅膀下钻。
张老师赶快掏出手机来,对着鹞鹰拍了两张照片后,又将镜头对准抱鸡母拍了两张,才用镜头去框整体画面。然而,因距离太远,框进画面里的鹞鹰和抱鸡母点都不理想,只急得他嘴里不停地说:“快点俯冲,快点俯冲,快点俯冲下来抓嘛。”
那鹞鹰像是听懂了,真还盘旋着下降了些高度。
“哎呀!”尤二娘尖声叫起来,“这个发瘟的鹞鹰胆子才大哟,这么多人在都想下来抓。”然后又说,“好在还有我们大黄在哟,不然的话,我的鸡娃又要遭殃了。”然后又像往常那样,大声叫起来,“噔啰嚯、噔啰嚯,雷打鹞鹰哟,不是打一个,是打这一窝。噔啰嚯……”
说也奇怪,那鹞鹰像是听懂了尤二娘在咒自己遭雷打,一下就顺着山沟飞走了。
“遗憾,遗憾,太遗憾了!”张老师说,“要是它冲下来抓就好了,我把鹞鹰抓小鸡的照片发到校园网上去那才叫爽。”
“太好了,太好了。”李画家情不自禁地说,“大开眼界,大开眼界。要不是亲眼所见,无论怎样想,都想象不出护子心切的抱鸡母会是这个样子。”
尤二娘瞟了李画家一眼,又瞟一眼张老师后气呼呼地说:“鹞鹰来抓我的鸡娃,你们还要说好,不晓得你们的良心是歪起长的还是斜起长的?”
“不是那个意思,不是那个意思。”李画家赶忙分辩说,“我是说长了见识,看到了鹞鹰和抱鸡母对峙的场面,不是说鹞鹰抓你们的鸡娃好……”
“瀑布壁岩上历来就有窝鹞鹰,”尤二伯说,“不然就不叫鹞鹰岩了。这些天怕是出了儿,一天到晚都在外面找吃食。”
张老师马上走到院坝边,伸着头去看鹞鹰窝。
尤二伯说:“岩壁是凹进去的,要从下面才看得到。”
“走,我们就把帐篷搭到下面,”李画家说,“一边写生一边看鹞鹰飞进飞出的找东西吃。”
然后,二人告别了尤二伯,要到岩下去安营扎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