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分田单干

20世纪70年代中期,农村集体经济积累依然十分薄弱,农民手里还是没有多少闲钱。

一个秋末的傍晚,劳作了一天的村人们像往日一样,端着饭碗聚蹲在大枣树下,谈论着收成,交流着外界的信息。作为队长,凤云当然是大家的主心骨。

“秋收马上结束了,我知道,大伙现在最关心能分到手的口粮和年底分红这两件事。正好生产队副队长、会计和记分员都在,多数户主也在,今天就当是队委和户主开商量会了。”凤云磕了磕烟袋锅子说道。

“今天各家各户来得挺齐。我就想问问队长,今年分的口粮能超过去年吗?我家老二就要娶媳妇了,我是答应了人家,来我家能吃饱饭,人家才许下这门亲事的。”一个跟凤云年龄相仿的老者率先问道。

“是啊,我们家也吃不饱呢。”

“孩子们都大了,我家粮食也不够吃。”

“队里能多分红点现钱吗?房前屋后自留地里种的那点青菜,卖点钱还不够买盐、打洋油呢。”

……

老者的话似乎像个药引子,招来一片诉苦声。

“谁家的日子都不好过。我看今天大伙儿都在,就一起好好议议,本来等过几天起完地里的芋头,大伙也要一起商议这事。”凤云用他惯常的民主方式,鼓励大家发言。

“梁懒蛋出工不出力,天天磨洋工,工分拿的和我一样多,这不公平。队长,他是您的本家,您可不能偏心眼。”一个王姓村里人发牢骚说。他说的梁懒蛋,是井沛的外号。

“是啊,都是乡里乡亲的,每年按人头分口粮,我没意见。可分现钱要靠工分,要是不管是勤是懒,都拿得一样多,我也不出傻力气了。”另一个王姓户主附和道。

“梁懒蛋能偷懒,还经常偷队里的芋头、玉米。谁不会偷懒?谁不会偷集体东西啊?”看来王姓村里人对井沛的怨气挺大。

“井沛是懒,做得也不光鲜,我会找他说说。可说到底,还是粮食产得少,地里的庄稼不是自己家的就不上心。”凤云发话。

“听凤阳的亲戚说,他们那里有村子已经悄悄分地单种了。也没耽误完成国家任务,还能多得粮食。吃饱肚子最要紧,总不能再像‘三年困难时期’吃树皮、野菜、跑反了吧。”说话这人眼里,充满对拥有自己土地的渴望。

“要是也单干,按地多少上交国家任务,队里留点后,多余的全归自己,我就是累死了都干!”有人立即跟着表态。

“土地还是归国家集体所有,只是换了一种生产方式,国家、集体和农民都得利,我看行!‘四人帮’倒台了,政策肯定会变得越来越好。”副队长发表了意见。

“单干有劲头!”

“上面没政策,分地单干是犯法。”

“凤云队长,还得你拿个主意!”

凤云听着大家的议论,心里也下了悄悄分地单干一季试试的决心:“邓小平同志又出山了,老百姓该有好日子过了。只要能完成国家给的任务又能有利于改善社员生活,保持集体经济,土地还是国家的。这事我看行,要不咱就悄悄地试一季看看?”凤云的目光扫过副队长和几名队委,以及在座的各位户主。

“老少爷们儿的口风都扎紧点,日子刚过好,不能让队长再去蹲蹲子了。”

“集体的牛和工具,大家就商量着使用吧。”

“队长是养牛种地的老把式,还是队长看着分配使用吧,我们都听队长的!”

就这样,老塘沿在保持集体原有的种植计划不变的基础上,自愿合伙,把地悄悄地给分了。

“完成不了规定的产量,可别怪我翻脸不认人!”分配完用地与任务,凤云沉声说。

自愿合伙互助分组时,凤云一想到井沛就头疼不已。

当初凤云操持井沛婚事时,井沛发誓要走正道,延续家族香火好好过日子。答应的是挺好,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婚后没多久,他就露出了本色。日子没过好不说,孩子还生了一大堆,结婚六年,做了五个孩子的爹,使本就艰难的日子雪上加霜。

让凤云为难的是,井沛不正干。井沛媳妇忙着照看几个孩子,每天晚出早归,大家也不好说什么;可井沛整日出工不出力,各家各户对给井沛记一个整劳力工分这事,早就有意见了。生产队里多是族人和乡邻,之前大家看井沛一大家子可怜,睁只眼闭只眼也就过去了,反正吃的是大锅饭。可现在要悄悄单干了,谁还愿意带上个懒蛋,背上沉重的包袱?最后,村民按平时关系亲疏与生产资源,自愿结合成了几个互助小组。

凤云从一开始就担心井沛一家不会有着落。

果然,几天后在大枣树下聚集谈论自愿合伙互助这事时,只有井沛形单影只、垂头丧气地蹲在一边抽闷烟。原来,他也去找了几户人家请求合伙互助,可都被拒绝了,还挨了不少羞辱。

“都是本家亲戚,你们见死不救,是要逼死我一家人啊。”看着别人兴高采烈地商量合作发展,井沛顿时觉得自己被鄙视、被抛弃了,竟呜呜哭了起来。

“你还有脸哭?!”凤云恨铁不成钢地训斥道。

是夜,凤云睡下时,脑海里都是大枣树下井沛那绝望的眼神。他睡不着了,想起了当年对老兄弟凤翔的承诺。

“不能看着凤翔的独子一家就这么完了。井沛还知道哭,知道羞愧,说明他还有救。”想到这里,凤云起身披衣,摸了一瓶酒——他要去找井沛聊聊。

凤云推院门时,院门很沉,像是被什么挡住了。凤云用力推开院门一侧,这才看清,月光下竟是井沛坐靠在门前。

“伯伯!救救侄子吧,我保证都听你的!求求你别撇下我!”井沛发出一声哀鸣,头如啄木鸟般,不断地磕在大门上。

“别在这里丢人!哭管个屁用?起来跟我走,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自己去跟你的亲大去说。”凤云说完,径直向村外走去。

井沛怯怯地在后面跟随着,不敢吭声。

凤云走到祖坟一角,在凤翔的坟前掏出酒蹲坐下来:“老兄弟,我没照顾好大侄子啊。他还有点良知,老哥哥敬你一口酒,你就托个梦和孩子好好唠唠吧。你家香火旺,你有五个孙儿,毁了就可惜了……”凤云满脸清泪,拧开酒瓶往凤翔坟上倒了半瓶,又一口气喝光了剩下的半瓶酒。

“亲大啊,都是我不好,连累了我的好伯伯啊!大,你放心,都有两只手,我也是男人,我保证走正道,保证给你老养好孙儿。我发誓,不会再让人看不起我,瞧不起咱们家……”井沛信誓旦旦地保证着,凄厉的哭声打破了祖坟的宁静。

凤云言出必行,把井沛一家拉到了自己的互助组里。按照计划,过完春节,在开春前正式分完了土地和种子粮。

良知未泯的男人觉悟后会也许变得很神奇。

春耕开始,井沛像换了一个人,精神面貌焕然一新,竟然起早贪黑地开始主动找活儿干了,甚至还在空闲里去帮助其他互助组。井沛的声名渐渐好了起来,一度竟到了人见人爱的地步。人都是感恩别人帮助的,人都是顾念好声名的。井沛妻儿的脸上也挂上了难得一见的笑容,一家人的日子终于在凤云的拉扯下一点一点地红火了起来。

井沛的变化,一定是凤云用胸怀和爱唤醒了他沉睡的男人血性和自尊吧。

老塘沿悄悄单干两年后,有一次凤云从大队开会回来,一到大枣树下就兴奋地宣布:“凤阳有个叫小岗村的生产队把地分了明着单干,好像也没人被抓去蹲蹲子。”

1977年11月,中共安徽省委召开农村工作会议,制定了《关于当前农村经济政策几个问题的规定(试行草案)》(以下简称“安徽六条”)。“安徽六条”的颁布有力推动了农村生产力的发展。作为第一份启动中国农村改革的开拓性文件,它强调生产队必须有自己的自主权,要建立起农村生产责任制;甚至允许生产队下面组织作业组,且允许责任到人,并鼓励农民经营自留地和家庭副业等。

此举为影响深远的“家庭联产承包”“包产到组”“包产到户”的全国农村改革奠定了实践基础。

“这下好了,我们干得没错!”又一次从大队开会回来,凤云总算松了口气。

20世纪80年代初,由安徽部分农民自发创造性地在保持集体经济基础上改变生产方式、提高生产积极性,从而大大提高生产效率的做法,终于获得了中央的认可,从而正式拉开了全国农村改革的序幕。

借着改革的东风,老塘沿焕发了勃勃生机。

在皖北一隅,凤云像个老把式,驾驭着老塘沿这辆在艰难岁月中爬出来的“老牛车”,在千年不变的寒来暑往、日出日落中,迎来了20世纪90年代的春天。

而那个时候,凤云已经有了九个孙子和五个孙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