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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海经》“文体”的古今定位:小说、地理书和游记

自古以来,《山海经》的文学定位始终存在着视角上的多元化传统。比如,西晋时,郭璞称时人皆论《山海经》之“怪”,以其为“怪书”,今人又常将《山海经》《黄帝内经》和《易经》并列称为“上古三大奇书”,赞其之“奇”,这是基于批评论给出的定位。而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中谓其为“古之巫书”,袁珂又在《山海经校注》中视其为“神话之渊府”,这又是从内容角度给予《山海经》的定位。自《山海经》初创、成书,并不断整理、考释到如今,从这些角度出发的文学定位还有很多。它们相对主观,所以大多仁者见仁、莫衷一是。不过,就文体论角度出发,《山海经》文体定位的观点倒基本上是可以统一的。

首先,以“经”命名的古籍很多,所谓“经”大多是“经典”之“经”,即刘勰谓之“恒久之至道”者,也就是绝对真理,相当于宗教的教义,是人思想、道德和行为的标准界定。可《山海经》的“经”字,却并非寻常所见儒释道“经典”之“经”字。它的文体不是字字珠玑的“经”,它不是经文,也不能代表某一个学术流派的思想。从比较大的文体范围来划分,古人普遍认为《山海经》的文体应该被划入“小说”这一大类。而其“经”字应释为经过、历经,用来表现人在空间上、地理上的运动。

徐州刘知几像

刘知几认为:小说分十类,偏记、小录、逸事、琐言、郡书、家史、别传、杂记、地理书和都邑簿,《山海经》是地理书。

中国古典文学体裁“小说”经过了漫长的发展过程,最初的“小说”与今日的小说概念相去甚远。“小说”一词,最早见于《庄子·外物》,云:“饰小说以干县令,其于大达亦远矣。”庄子所谓的“小说”,指修饰琐屑的言论,这一概念显然更接近于后世小说细分类别中的“琐言”或者“琐语”。古代文论史中,文体论是发展最早、价值最高的组成部分之一,早在南朝时,刘勰的《文心雕龙》中就研究或提及了包括骚、诗、乐府等35种文体。相比这些,“小说”的研究开始得较晚,最早的小说细分由唐代史学家刘知几提出,他从史学角度出发,将小说分为偏记、小录、逸事、琐言、郡书、家史、别传、杂记、地理书和都邑簿等十类。此后,明代的胡应麟从文学体裁的角度上,又将小说分为六类,即志怪、传奇、杂录、丛谈、辨订和箴规。到了清乾隆年间,官修《四库全书总目》将小说的细分进一步精简为三类,分别是以《西京杂记》《世说新语》为代表的杂记,以《山海经》《穆天子传》为代表的异闻和以《博物志》《述异记》为代表的琐语。此外,西晋郭璞注《山海经注》还收录于《钦定四库全书·子部·小说家类·异闻之属》当中。可见,无论是唐代刘知几的“地理书类小说”还是《四库全书总目》的“异闻类小说”,小说一直被作为古代时《山海经》一书在文体上的基本定位。

《少室山房笔丛》,明,胡应麟著

《少室山房笔丛》(胡应麟)认为:《山海经》是古今语怪之祖、是地理书,其文体类似于《穆天子传》。它是战国时候富有猎奇心理的士人取材于《穆王传》,并参考《庄子》《列子》《离骚》《周书》和《晋乘》创作而成的。

《钦定四库全书》

《钦定四库全书》《四库全书总目》在小说研究方面卓有成就。其不仅辨析了小说的作者、真伪、考证成书时间和流布版本,亦在小说内容价值上做出了相应的评论和裁断。

与现代小说不同,在以士大夫为文化主体的漫长的古代历史中,小说更多被视为正史的附庸,它所显现的文学价值是远逊于其史学价值的。因此,“补正史之阙”是古代小说的主要功能。作为一本以“幽魂灵怪”为主要文学形象的小说,与今人一样,古人在有感于神话的宏大与瑰玮的同时,也不至于笃信神话本身的真实性。所以,古往今来,从正经补史的角度出发,《山海经》的研究者们普遍认为以山峦、河流的分布为主要内容的历史地理信息是该书最重要的史学价值。

不过,与在相同或相近时代“成书”的《尚书·禹贡》和《汉书·地理志》不同,《山海经》所记载的历史地理信息往往显现出更强的主观性。这种主观性在《山海经》的叙事上就有清晰的体现。以《南山经》开篇的三座山为例:

《山海经注》,晋,郭璞注

总纂官纪昀、陆锡熊、孙士毅:诸家并以(《山海经》)为地理书之冠,亦为未久核实定名,实则小说之最古者尔。

南山经之首曰山。其首曰招摇之山,临于西海之上。多桂多金、玉。有草焉,其状如韭而青花,其名曰祝馀,食之不饥。有木焉,其状如榖而黑理,其花四照。其名曰迷榖,佩之,不迷。有兽焉,其状如禺而白耳,伏行人走,其名曰狌狌,食之,善走。丽之水出焉,而西流注于海,其中多育沛,佩之,无瘕疾。

(南山经中的第一个山系名叫山。山中的第一座山叫招摇山,它高耸于西海之滨,长满桂树,盛产金属矿石和玉石。招摇山上有一种草药,它貌似山韭菜,开黑色的花。这种草药名叫祝馀。人吃了它,则不会感到饥饿。招摇山上有一种树,它貌似构树,并有黑色的纹理,它的光华闪耀四方。这种树名叫迷榖。人佩戴它,则不会迷路。招摇山中有种野兽,它貌似叫果然的猕猴,并且长着白色的耳朵,趴伏或像人一样直立行走。它的名字叫狌狌。人吃了它,则能善于行走。丽河就发源于此,之后向西流注入西海。河中长有很多育沛草。人佩戴它,就不会得积聚症瘕。)

狌狌,《南山经》,明,蒋应镐、武临父绘

又东三百里曰堂庭之山。多棪木,多白猿,多水玉,多黄金。

(再向东三百里的地方叫作堂庭山,山中生长着茂密的棪树林,有很多白猿,盛产白水晶和黄金。)

又东三百八十里曰猨翼之山。其中多怪兽,水多怪鱼。多白玉,多蝮虫,多怪蛇,多怪木,不可以上。

(再向东三百八十里的地方叫作猨翼山,山上有很多怪兽,水中有很多怪鱼。山中出产白玉,还有很多反鼻,很多怪蛇,很多怪树,而且这座山不能攀登。)

白猿,《南山经》,明,蒋应镐、武临父绘

蝮虫,《南山经》,明,蒋应镐、武临父绘

《山海经》的5篇《山经》,有着统一的、程式化的叙事方式。5篇《山经》的开篇均写作“某山经之首曰某山”,之后以每座山为一小节,小节的开篇又均写作“又向某方向××里曰某山”,之后依次介绍该山中的矿产、动植物和农作物资源,幽魂灵怪,以及发源或流经该山的河流或该山水系所属的河流流域,如无,则不表。与古代正规的地理著作相比,《山海经》有着鲜明的特征,即其叙事是第一人称叙事,其所记载的历史地理信息有着被省略的主语。在5篇《山经》中,这个主语的存在显现得尤为清晰,如《山经》中反复提及的“又东××里曰某山”“又南××里曰某山”“又西××里曰某山”和“又北××里曰某山”等,其释意是“再向某个方向走××里的地方叫某山”,可见,《山经》的叙事是以这一被省略的、被用作主语的人物的足迹作为叙事线索的。

《山海经注·提要》(四库本)云:“《山海经》之名始见《史记·大宛传》,司马迁但云,《禹本纪》《山海经》所言怪物余不敢道,而未言为何人所作。《列子》称大禹行而见之,伯益知而名之,夷坚闻而志之。”因此,《山海经》叙事中,被省略的主语是大禹。也就是说,《山海经》一书所记载的历史地理信息是大禹游历“神州”时的所见所闻。这一观点自西汉成帝河平三年(前26)《山海经》首次整理编目后确立下来,抛开后世对《山海经》作者和成书时间问题的质疑,自西汉的刘向、刘歆,东汉的王充及至清代,仅就“大禹行而见之”而言,该观点可谓是古代《山海经》研究领域内最重要的“正统”观。因此,先不论《山海经》的作者是谁,成书于何时,作者假托禹游历“神州”,其足迹正是《山海经》的叙事主线。所以,若按照今人的理解,《山海经》的文体可能更接近于游记体小说。也就是说,从叙事的角度看,《山海经》也可以是一本游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