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山之恋(代序)
多少次,我走向浮山。有时是黎明,有时是正午,有时是向晚。漫步,散心,发泄,挑战,甚至仅仅因为习惯。
多少次,我站在山巅。有时是晴天,有时是阴天,有时是雨雪天。看云,听风,沐雨,踏雪,甚至忘却归来。
看遍了山海风景,四季变换。浮山,是我最忠实的听众、最长情的情人、最贴心的知己。
大约是从五年前开始,栖居浮山前的我,除遇极端天气或特殊情况外,每到周末闲暇都会登山,每登一次山就即兴写首诗或填阕词。五年来,这已成为我习以为常的身心运动。于今,登浮山已成诗词五百篇,我和浮山已经亲密接触了五百次。
诗句表达了我的万千思绪:无数的山中风景,无数的人生场景,无数的悲伤与欢乐,无数的感慨与相思,无数的陌生与熟悉,无数的结束和开始。无数的反复里,浮山是唯一不变的主题。有朋友说,以格律诗词的形式对同一个地方反复吟咏成诗词五百篇,定是当之无愧的世界纪录。
我一笑置之,也许真的是。心灵散步,眼睛旅行,游目骋怀,身心俱净。
难忘浮山的那些峥嵘巨石。或傲立在悬崖之上,或横亘在险壁之间,或斜出于山体之外,像天公搭起的积木,摇摇欲坠又坚不可摧,险象环生又安然无恙,大自然的鬼斧神工令人叹为观止。
难忘浮山上的那些花花草草。或连成一片漫山遍野,或星星点点错落有致,或卓然不群独树一帜,像红尘里的芸芸众生,普普通通又风韵独具。
难忘浮山上那些刹那惊艳的风景。一阵风,一片云,一只鸟,一丛花,一棵树,每一种美丽都不可替代,每一次发现都令人心动,每一个细小的变化都别具深意。
一松一竹真朋友,山鸟山花好弟兄。登山的心绪,带着我博古通今,心驰神往;带着我故国神游,宠辱皆忘。
大山平静深阔,我沉浸其中,以自然之光照亮被现实压抑委屈的魂魄。次次登山山相似,每每心情却不同,我把一滴滴汗水换成一个个灵动的字符,表达一个人的喜怒哀乐,一个人的心灵物语,一个人的地老天荒。有风起云涌气吞万里如虎时所感,有霞飞日落心随去鸟先飞时所悟,有山中所见妙手偶得,有下山推敲苦思方定。这些句子都是孤独的分泌物、深情的独角戏、大胆的告白和隐秘的情书。
在五百篇诗词里,我尽情宣泄所见所感所思,就如谈了一场旷日持久的浮山之恋。
万里浮云卷碧山
浮云万里,我在山脚下仰望。只那么一个刹那,我就怦然心动,然后,就开启了说走就走的旅程。
行走在谷,林木遮天。草木丛生,山路蜿蜒。偶见裸露的泥土,凸起的山石。在林木间穿行,有肥硕的大鸟扑棱棱惊起,有轻盈的小鸟倏忽而去。
抬头望山,远近高低各不同。山形连绵又雄奇,云影独立且连续,树荫参差而不拘。巨石堆叠,有大片袒露的铁石胸膛,也有攀缘的青藤放肆而舒展的手臂,还有喜欢嵌缝在岩石中的草木妖娆的身体。
躬身攀爬,很快就汗流浃背,但新鲜的空气是最好的犒赏,有氧运动让我在疲惫的同时身心得到彻底的放松。
熟门熟路,手脚并用,很快就到了浮山之巅。身凌绝顶,一览全城。
远处是海。在山上观海,鸟瞰那一泓碧波,别有一番情调。看尽了茫茫沧海,滚滚红尘,你才能真正领略什么叫作“海到无边天作岸”。
入山之前,我常在海里看山。从初夏到深秋,我都以大海为席。躺倒在无边的温柔里,仰望那一卷巍峨探入蓝天或栖居于白云之下。在海里游弋,挥动的手臂甩起真正的水袖,蹬开的潮水在脚下涌动。在海里起舞,头上明晃晃的阳光连着白云,组成光明的天梯一直通往天边。
浮山是崂山的余脉,九座山峰连成一体,在夕阳的照耀下反射出闪闪的金光,宛如一条蜿蜒盘旋的巨龙,依偎着城市,勾勒出一个诗意的海角天涯。我也成为沉醉在浩渺大海之中的一条游鱼。
而今,这是另外的一种海。活力无穷的海成了沉静的底色和背景。所有的汹涌澎湃都变成了温柔的曲线,那长长的海岸线,像飘舞的雪白的绸缎。所有的苍茫浩瀚都变成了安静的祥和,那连天接地的海平面,呈现成一种静态的画卷。
山登绝顶我为峰。在浮山顶回望诸峰可以清晰看到巨龙没入沧海,群峰如舞动的龙身,浩渺沧海中的大小岛屿与浮山遥遥相望,让人有一种置身海岛的错觉。
看得到惊雷。以山顶与海的距离并不能真正听到涛声,但那种海上涛头一线来的气势和隐隐的龙吟会瞬间让视觉与听觉产生通感。
若是赶得上早来的月,实在是一种别样的享受,山月变身海月,让生活刹那间变得灵动无比。远眺海面,看“海上明月共潮生”,最应那句“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
头上是天。那种舒展的广袤,那种切近而遥远的空旷,引领着缤纷的往事和曾经的光荣与梦想刹那间纷至沓来,令人感慨万千。天蓝的时候,如情人的眼眸,深不可测;天阴的时候,如沉郁的心情,郁闷压抑。
幸有不羁的风。轻柔的抚慰,雄浑的鼓动。没有举手投足的痕迹,却尽是随心所欲的自由。
身边是烟云。这是飘游在清新空气里的天空的使者,遥不可及又触手可及,如随时可见却又难以把握的爱情与幸福。
浮云百变。有时雄浑像天公挥毫大写意,有时轻灵像小鬼偷偷涂一笔,有时秀雅像仙女的裙裾,有时飘逸如神仙的行迹。
若是在多云的春日,白云与海雾联袂,刹那间就会把山中变成仙境。
回首远处,奇山兀立,若隐若现。举目四望时,解意的群山展开一幅磅礴画卷,那壮观的景象令人血脉偾张。远山和高楼都在云雾中若隐若现,像调皮的孩子和你捉着迷藏。白云迷漫,云雾缭绕,整座山整座城就像在云雾里浮着,那些半遮面的高楼俨然是天庭的琼楼玉宇。置身其中,不由脱口吟出“山浮烟云海浮城”。
层云叠叠,如崩泻的飞瀑,如飞扬的或被定格在天空的雪。
远望近在咫尺的东峰,却怎么也看不清。仿佛山披千年积雪,有一位久经沧桑的白衣老人安详地静坐在山顶。我坐在最高的石凳上,闭上眼睛仰起头,感觉云轻擦过脸颊,如情人甜蜜而轻柔的吻。我瞪大眼睛伸出手,看流云飘动,飞舞盘旋。看那些个牢牢地簇拥在一起的深情相拥,看那些个从容放手的潇洒从流飘荡任意西东。自山谷袅袅升起,在身边流连不去,向远方缓缓消逝……淡如烟,薄如纱,一瞬间竟不知有多少变化。直到红日的万道金光照射到东峰峰顶,给银光闪闪的冰峰戴上了黄金的桂冠,像完成了一个盛大的仪式。
夏日如善变的心情,常见白云飞舞,也常见黑云压城。白云轻盈飘逸,乌云压抑忧郁,悲欢得失都在一念之间。
最美的是夕云和晚霞的联袂共舞,伴着蝉声和鸟鸣云兴霞蔚,如铺张的锦缎,如洇湿的画或天际跳动的火。环视群峰,一个个山头如落在红尘的云朵,朵朵似芙蓉出水,美得不可方物。
秋日的云,则通透鲜亮。一望无际的白云显得尤为白净,铺满了海平面又装点了青山。
冬日落雪时,是现实世界里最大的惊喜。飘雪的时候,会平添出几分行走江湖的苍凉和诗意。雪落无声,干枯的枝丫和破败的草木因为雪的垂青重新焕发了另一种青春,呈现出一种优雅而纯洁的美。一只鸟儿蹙踏松枝上的微雪,让世界一下子变得灵动。而孤峰上有了踏雪寻梅的雅兴,真的就有挂雪的金红树在某个转角亭亭而立,像极了傲雪的梅。金红树又名南蛇藤,在岁月的积雪里不知道隐藏了多少难舍的心疼。
银装素裹的群山和白云连成一片,是梦幻一样的人间。只呈现平静,只还原空白,只昭告完美。所有的是非对错都不再重要,一切的欢乐和悲伤、一切的虚假与真相统统被密密实实地埋葬。
小心攀缘,在山顶留下足迹,以雪为纸,以指为笔,随意题几个字,写一句诗,那种孤独、苍凉和豪迈都无与伦比。
雪天孤峰独坐,面对沧海和一片白茫茫,独钓的不是寒江雪,而是整个世界。
落日着翅飞上山,逆光升腾。我站在山顶,目送太阳下山。目光所及,思绪纷飞,如凤凰涅槃,永无止境。
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纵使万里浮云寄托着千里万里的梦,游子总是能听到家的呼唤。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下得山来,就热爱上了浓浓的人间烟火气。把柳宗元的苍凉换成了白居易的热闹:诸友围炉烹雪,品茗、赏雪、饮酒、赋诗,英雄不论,哪管是非。
擎日捧月,拔地通天,诸峰无雨亦生云。大快朵颐的大笑里,突然会想起宝贝的妙语:我们站在云端跳起来,会不会把云踩疼?
一山放过一山拦
东风吹雨过青山,一山放过一山拦。何其难得,在市区内的浮山可以为都市献上连绵。何其有幸,我能在都市里日日欣赏这一幅大自然的画卷。随身一瓶水,甚至连简单的行囊都不用,我就可以把心交付给广阔而坚强、孤独又坚忍的山。投身山中,人与自然就融为一体。
六峰三顶,浮山九点。从西向东,西峰、大学峰、二贤峰、神笔峰、仙砚峰、雏凤顶、卧龙顶、浮山顶、东峰,一路走高走险。无问西东,悲怆的、苍凉的、孤傲的意味全在一山一山无语的温柔里。
虽没有华山的险峻、泰山的挺拔、黄山的秀美,没有桂林山峰的奇异和崂山海上“第一名山”的盛名,它却有自己独特的风韵。浮山是造物主馈赠给这个城市的豪礼:一座并不知名的普普通通的小山却荟萃了名山的精魂,谷、坡、涧、峰错落有致,奇、雄、秀、险无一缺失。浮山是上天精心修剪的盆栽:分开来风情独具,合起来是一个整体,一座座牵手相连,却又形态各异。有的平和舒缓,有的险峻陡立,像巨人、如卧佛、赛骏马、似骆驼……群峰重重叠叠,像波涛起伏的海,蔚为壮观。
西峰是个小土坡,植被密集,山势最缓。由二贤峰开始,怪石林立,山势陡转,到卧龙顶已经有奇峰突起的险峻之势。山峰直冲云霄,恰如一个傲立的巨人。四面怪石嶙峋、孤峰兀立,山壁陡峭,山风呼啸,山间碧草如茵,树木繁茂。
卧龙顶与浮山顶和东峰连成一体,浮山顶是最高点,海拔约为368米。山虽不高,却常有云雾。每当天将降雨,海雾以千军万马的奔腾之势直奔浮山。霎时,云罩峰顶,雾漫大山,美其名曰“浮山戴帽”。
“浮山戴帽,下雨一瓢。”古老的民谚有时比现代科技保驾护航的天气预报都靠谱,遵循这八字诀,十有九准。雨水无论大小,倾泻时天地朦胧,山色空蒙。放晴时,青翠欲滴,目秀眉清。
浮山是砂石山,多的是花岗岩大石,所以蓄水能力很弱。虽然少见溪涧,但山泉总是有的,在南麓荒草庵附近有一小湖,水量颇足。庵旁的泉眼水量也较大,人称“神水”。可惜的是史志描述的曾香火旺盛的荒草庵早已年久失修,残破不堪,真的是荒草丛生。
在北麓及数峰山腰,相隔数里就偶有一泓天然水泉,大的三尺见方,小的仅如碗底,均深不过尺许,清可见底。
岩缝中流淌的泉水少得可怜,像汗滴也像泪滴,仿佛在诠释人间不易。落差一尺、巴掌大的小溪流就得当瀑布来看了。虽然袖珍,但那飞泻的珍珠般的清泉代表的是一种溪涧留不住的精神。正如孔子登东山而小鲁,我等登浮山而知天下。水不在深,能涤荡山中翠绿的草木或枯黄的树叶,也能涤荡心灵。
山泉虽少,林林总总也有七八处之多。有不辞劳苦的男女老幼带着花样瓶瓶罐罐来打水,秩序井然,乐此不疲。
官方的说法是浮山水大肠杆菌超标,不宜饮用。但这阻止不了从四面八方赶来取水的市民。民间的说法是泉水清冽,矿物质丰富,甚至有山泉水泡茶不生茶垢,能延年益寿的说法。随着生态公园的建设,登山的路径越来越好走,来取水的市民更是络绎不绝。
甲之蜜糖,乙之砒霜。各自坚持,各取所需,各行其是,完全成了平行世界。想想也是有趣,倘己所不欲,正是他人所需,皆大欢喜,何乐而不为?倘若和而不同,各自相安,这世界又该是多么和谐美好的人间!
东峰脚下的浮山水库,可算是山泉的集大成者。水碧绿通透,依山傍海,不但弥补了浮山无水不秀的缺憾,还让浮山平添了兼具江湖与沧海气质的层次感。
东峰离海最近。山拔地而起,与浮山顶以垭口为界,巍然矗立,以不变的姿势日夜深情地俯视着大海,天气晴好时可看到海中的石老人。东峰东侧山势挺拔险峻,显得空旷高远,高得可以同月牙儿拉手,同太阳亲吻;险得能让野兔束手,让猿猴叹气。
浮山多奇石裸岩,形态万千,让人不禁浮想联翩。有童话般的混搭冲击力,又有沧海桑田的既视感;有蜗牛爬坡、海豹登山,有乌龟探海、金蟾攀岩,有少女思春、将军戍边……
小石门由一块倚山巨石天然垒成,缝隙最狭窄处仅一人可勉强通过,是天然的屏障,又像精巧的机关。低头过了此处,你就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峰回路转、豁然开朗。小石门之妙还在于西望能看山看海,东望可看海看山。不同景致,极佳视野,进退皆妙,无论西东。沿斜坡一路下行,至最低处迎面是一块大石。石上一个硕大的“秀”字不知是何人所题。字体不美,但石形如碑,无形之中多了一点历史的沧桑感。倚石环山望海,想起水浒中的好汉石秀,不由得也唤起几分拼命三郎的豪气。
顺风口荟萃了数块巨石。西侧一块巨大的山石粗可七八人环抱,顶部却平展展刀劈似的整齐,如被贪吃的散仙腰斩的巨大山药。南侧异军突起的巨石形成一座孤峰如变异的巨笋,岩面斑驳有蘑菇的颜色。北面是雏凤顶主峰的数块巨石,一块大圆石孤零零地突起在巅峰之上,像吐云吐雾的神兽,仿佛随时会栽倒滚落,却真正是稳如磐石。
西北向半山腰一块颀长的石头宛如沐风而立、苦候情郎的少女或等待夫君的妇人,看着令人动容,看久了心都会疼。穿越岁月的烟云,仿佛真的曾经有一个温婉的女子,痴守着一个永难兑现的诺言。无奈一年又一年,徒有风雨摧残,却等不到心上人。一次又一次,任希望在等待中开花,又凋零;任飞雪飘捧在了掌心,又融化。触景生情,在日渐麻木的心底是不是每个人也渴望有一个人为自己等着?
转向东侧,会有惊心动魄的眼前一亮:一个像极了恋人深情拥吻的侧影让我瞬间就想到了“海誓山盟”。海誓山盟石会唤醒太多深情的故事,想想就令人心动:任世事无常,沧桑变化,就这样紧紧拥抱着,三生三世不够就千秋万世。
谁不曾青春相伴,谁没有甜蜜的忧伤?谁不曾有过归隐红尘一隅,与两情相悦的爱人一起“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傻傻愿望?如果我在,恰好你来,那就是最美的人间四月天。如果深爱,请走向彼此。一起拥抱,一起亲吻,一起等待和寻觅,一起分享诗和远方。
不问那些被前尘葬送的盟约,不管那些如烟花散落的岁月。守着纯情的依恋深情相拥,纵然不语不笑,一样倾城。一眼,即是一生。瞬间,即是永恒。
引人遐思的最佳的角度恰有一株野桃。春来发芽开花,笑春风,相映红。旁边有野蔷薇南蛇藤,秋冬不枯不落,沐霜雪,抛红豆。海誓山盟,无声胜有声,化成石头的爱情就这样在寂寞的山巅诠释地老天荒、地久天长,就这样惊艳时光。
威武的将军、沉思的老者、微笑悬空的佛陀……有故事的石头把浮山集锦成了有故事的山。
卧龙顶和浮山顶之间的崖顶,有一块拔地百尺危峰兀立的巨石,势如断剑穿空,气势非凡。因了这把断剑,这座孤峰多了不怒自威的杀气,像极了冷傲的侠客。
旁边的山脊上,有巨石像极了威武的将军,比如岳飞或关公。他傲立山口指点江山,正气凛然,披风在四季的猎猎风中飞扬。他的身后是忠实跟随他的心腹爱将,张宪或者周仓。冬天由雪来为他梳妆,换上白头巾雪斗篷,就成了名副其实的白袍将军。在群峰环伺、悬崖深谷间阅读他的冷峻和陡峭就像进入了一场惨烈的冷兵器战争,箭羽与尘烟齐飞,山风共鼓角同鸣。梦回吹角连营,挑灯看剑,豪气顿生,热血沸腾,欲罢不能。
浮山顶北端的巨石像问道的唐僧,巍峨的东峰酷似慈悲而威严的佛祖。
卧龙顶东侧一段岩壁很像大胡子沙和尚,宅心仁厚,风雨不动。东峰西侧青白色的崖顶有一块马头石,风起云涌时极有天马行空的气势。
浮山顶为界,东北有悟空,西南有八戒。八戒背海,直面红尘。悟空面山,躬身拜佛。八戒石色黝黑,线条粗砺却石面完整。悟空石色青白,石形圆润却纹理龟裂。回头便是沧海,人间何峰傲来?
东峰之东,海面常年像镜面一样光滑明丽,依稀照影。置身山中,任逍遥天上人间。西行东望,归途与来处分明。
山石是巧夺天工的天然雕塑,山峰变换出妙趣横生的风情万种。随时会冒出大隐于市的民间高手,随时会有神通广大的宇宙精灵给你惊喜,只要你有足够的想象力。穿越今古,阅尽人间百态,只需要一颗多敏的心。坐山望水,就是水浒的江湖情。倚天瞰城,就是红尘的红楼梦。凌峰望谷,是挞伐征战的三国杀。背海观山,就是问道的西天行。
瞥一眼天际飞鸿,不由想起趣联“鸟在笼中,恨关羽不能张飞;人在世上,要八戒更需悟空”:既要奋发有为,不忘建功立业,又要看淡看空,不做欲望的奴隶;既能尽享人世繁华,又能超越酒绿灯红的诱惑不汲汲于富贵功名。
不须顿悟禅机,有所思就是生命的真谛,生活的真经。
独有的地质构造和岩层结构造就了这里的山、水、石、峰,也让这个城市更耐人寻味。浮山石材质优良,被用作人民英雄纪念碑的碑心。但后来因过度开采和城市化的侵进,浮山变小了,遗留下来的采石坑和斧凿过的岩壁如巨大的伤口触目惊心。
当所谓的文明霸道地蚕食着山体,当所谓的建设拙劣地破坏了自然,当那些打着亲近自然旗号的人留下一堆又一堆垃圾,谁又懂得沉默的大山的心?
要知道,大山与风雨雷电亿万年的交手,也只不过是在岩石上留下几道黑色的痕迹而已。
抚摸着崖壁,我知道纹理是岁月的年轮,斑驳是历史的印记。日复一日的风蚀,会抹去一些记忆,但更多地记录下千万年来的历史钩沉。
登高眺远,看尽山影望断天涯。把自己连接进大自然仿佛就突然拥有了走遍天下的气魄和活力,让我感觉身体健康,精力充沛,内心富有。破译了神秘的天地密码,我不再是我,我是悠然见南山沉醉桃源里的陶令,是醉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的醉翁,是拔剑四顾心茫然的诗仙,是欲乘风归去的苏公。
春花秋月,夏云冬雪。我惊叹自然的巧夺天工,我感受生命的神奇纯净。我的内心无比丰盈,所有人生的苦痛和不幸都一扫而空。生而为万物之灵的人真好,还有什么羁绊不能放下?还有什么郁结不能释怀?
清空俗念,在天地之间张开双臂,我仿佛生出了隐形的翅膀,清风伴我一起穿越时空,去寻找真正属于自己的空间和时间,去感受宇宙的神秘与无限。
我见青山多妩媚
千里江山寒色远,归心满目是青山。有多少曾经少年,以为世上最浪漫的事就是在静好的日子里给心爱的人说情话写情诗,轻易许下一个山盟海誓的诺言,殊不知命运的吊诡与无常,随意地轻捻指尖就可以翻云覆雨掀起改变你一生的波澜。人生不能再少年,但老夫能发少年狂。这世间从来没有那么多愿望可以地久天长,但古往今来,“归来仍是少年”的情怀却可以永驻心田。
一声啼鸣就唤醒了整个春天。布谷鸟、野山鸡、喜鹊、燕子,甚至小麻雀的啼鸣,都是复苏的指令,处处闻啼鸟的季节,明丽的春光就如声控的灯盏,一下子就让世界由灰暗变成灿烂。
一场细雨就滋润了整个大地。草木萌芽,万物生长,明的、暗的、张扬或羞怯的,枝头、树梢、土中、地面……每一棵嫩芽都散发着勃勃的生机。
一树花朵就明艳了整个世界。落入缤纷的三月,一朵朵花化作一张张笑脸尽情地向所有的熟悉与陌生表达善意,触目就能晴朗你的心,芬芳你的国。
这是一次生命的重启,一切重新来过,大地光彩重生。
一个会意的眼神就读懂了妩媚的青山——山的妩媚不仅仅在于它的外在,更在于它的内容。满山青翠,山花烂漫,这无疑是这个季节的动人封面。
迎春、连翘抢着把美丽的嫩黄堆满入山的小径,那一片一片的杜鹃,则泼辣地用火红点染整个山坡。
桃花也不甘人后,在半坡上望着沧海笑着春风。这些柔弱而坚韧的花,甚至连绿叶的陪衬都不用,就那样决绝地表达着最炽热的情感,装点着乍暖还寒的青山。
若说花是亮点,那碧绿的草就是画卷。若说花是报春的,那草就是春天。
草的表达是肆意的、张扬的、狂放的,没有一点儿忸怩。大手笔地泼墨,青墨染青山,淋漓酣畅,直到芳草碧连天。
山脚下更有花团锦簇,人工种植的花卉是浮山的雇佣军,开得认真专业、整齐划一。浮山北麓还增加了十条花木景观路。五条花路:樱花路、紫薇路、玉兰路、海棠路、碧桃路。五条林荫路:朴树路、榉树路、五角枫路、杜仲路、黄山栾路。虽然有些急功近利之嫌,但氛围十足。
摇曳一季花开,每一种花都像风华绝代的女子,排着队展示独有的芳姿。每一朵花都浓情缱绻,层叠的花瓣是相思堆砌的爱与痴。诗人说,朵朵都是我前世的盼望。花的心,只待有人欣赏和感知,哪怕只有一阵风的时间。
蜜蜂的嗡嗡声引领着花的激情互动。粉蝴蝶、黄蝴蝶、白蝴蝶、黑蝴蝶、花蝴蝶……也纷至沓来。
如情窦初开,若激情澎湃,竞欢乐开怀。谁说蝶儿飞不过沧海?翩跹的蝶衣,舞尽几世娉婷。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空气里弥漫着恋爱的味道,大山深处也隐隐传来暧昧的响动。大自然在尽情舒展,所有的生灵都该尽情狂欢,花草、鸟虫、树木、山峰,个个都英姿勃发,充满了生命的张力。这山里的每一处都让人忍不住想去抚摸,去拥抱,去亲近。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春天能孕育也能唤醒,于是那些逝去日子、深情往事、离别背影,于是那些关于梦想、关于爱情、关于旅行;于是昨日重来、江湖再见、白日做梦……陌上花开缓缓归。浮山从西向东恰好五公里,真个是十里春风,登峰览胜,踏青赏花,一日看遍九峰花。
一朵烟雨,带着前世的悲凉,拂过心海飘向辽阔远方。染上丁香的愁,情何以堪?日益憔悴的容颜,我见犹怜。偷哭的心成就了无声的春雨。翻开春天里的一阕旧词,似乎每一页都被雨水浸润过。情深不寿,那些远走的光阴,再也不能回头。小楼一夜听春雨,山前山后啼杜宇。
雨,落下的是岁月消瘦的残忆,是有怨无悔的泪滴,是欲说还休的诗句。幽谷蓄满了雨的泪痕,不能携手今生,就笑看落英缤纷期待来世。拂落一片片落红,淋湿一片潮湿的记忆,那些难舍的琐碎光阴又何尝不是逝去的花事?
离去的春天毕竟带不走所有的花。蔷薇老去还有锦带,荼蘼之后更有梧桐。雨后的山麓,碧草间那么一两朵有斑百合刹那就惊艳了平淡的生活。春天走了,夏花依然灿烂。
山坡上随处可见的一年蓬,美如雏菊。俗称“墙头草”,它却早立下了野蛮生长的目标。每一株一年蓬约有三万粒种子,而且不管什么环境几乎都能落地生根,沾土就长,它的繁殖力惊人,正应了“随遇而安”的花语。
红色的石竹是爬坡的高手,紫色的桔梗是破壁的勇士。洗去黄花菜的土气,那赤壁高崖上的萱草,活得自由而高傲,它更诗意的名字,叫作忘忧草。
初心不忘,雄心未老,如山巅上的巨石,无论成败都能站成风景。痴心不改,真情永在,无论你来还是不来,我都愿意拈花微笑。
浮山的花儿虽多了几分与世无争的恬然,但依然妩媚。浮山的草木虽不奇不贵,但因多了几分睥睨天下的豪迈而别具风味。
春日槐花飘香,夏日梧桐盛开,秋日红叶满山,冬日苍松不老。浮山的树生在乡野,淳朴素净得像个憨态可掬的小伙,又因长在高处自带一种冲天的豪气,恣意不羁活脱脱是个英雄。
不以艳丽的花朵来哗众取宠,只以挺拔的枝干或特别的造型来夺人眼球。正是因为有这些树与山顶上林立的巨石相映成趣,才有了青山的根基,山麓上才有云集的绿色植被,才有这么多花儿荟萃,才给浮山定下了四季的主旋律。
浮山上最多的树种是黑松、白皮松、刺槐,朴实无华。有较为名贵的紫薇树、柘树,也有梧桐、枫树错落其间,随着市民环保意识的增强和政府综合治理力度的加大,桑树、野桃、核桃、樱桃等一些野生的或栽植的果树也越来越多,连移植来的香樟树也在这里安家。
不起眼的“百草之王”是植物里的蝎子。人畜一旦触碰,就会像被蜂蜇一样疼痛难忍,其实这种“蜇人草”具有很高的医药价值,学名荨麻。
茂密生长的艾蒿是端午的宠儿。虽然朴实无华,但胜在清香脱俗,人们都愿来折几把带回家。
漫山遍野的野菊是中秋的上宾。秋风肃杀,百花凋残,正是野菊花抖擞精神独当一面之时,一身傲霜的黄金甲独占潇洒。
赤珠累累的茱萸是重阳的骄子。远看果子如花,近观如火,是秋冬季节山中神一样的存在。比茱萸更神的是火棘。在山坡下连成一片,随风摇摆,像跳动的火。
火棘具有良好的滤尘效果,对二氧化硫有很强的吸收和抵抗能力。果实、根、叶还可以入药,是一种极好的春季看花、冬季观果植物。
有的果子不仅可以看,更是可以吃的。入夏了,桑树枝头结满青色的、红色的、紫色的桑子,如浓缩的葡萄,似婴儿记忆里母亲的乳头。入口生津,让亲近自然的游山人莫名惊喜。年少时曾和小伙伴们跑上山骑在树上吃桑葚,不知故乡山头的那棵老树如今又是怎样一番模样。
味道甜酸的野生树莓比草莓更红艳更有质感,野桃、野板栗、山樱桃、野葡萄,还有柿子和山枣……每一粒果实、每一个细胞都在大自然的滋养下日渐充盈,色香味俱全,令人迷醉。
在物资匮乏的年代,野菜、野果甚至树皮都是人们饥不择食时拿来救命的食粮,如今,却成了舌尖上难得的美味,生活中美好的点缀。
经霜后,浆果中的淀粉开始加速发酵,不几日便酿成了大自然的酒。候鸟过境,如各路神仙奔赴王母的海天盛宴。鸟儿大快朵颐之后,在枝头留下狼藉,更多的果实无人采摘,最终落地成泥。
由生到盛,由盛到衰,由山中的一粒果实可以感知生命的历程。生命的意义在于美丽的过程,美丽的刹那即是永恒。无论是春雨还是夏露,无论是簇簇晶莹的芬芳还是累累饱满的硕果,甚至只是一团团的雪,只要美得真实,不管挂在谁的枝头,都是笑看人间的精灵。不用说话,两两相望便已十分美好。不必尽兴,浅尝辄止就已满足。
群峰起伏,林海莽莽。山路崎岖又何妨?一蓑烟雨任平生,牵引我的是来自远古的声响。我孤独的足迹印满了浮山,在小径上,在岩石上,在草叶上。野径山行,曾邂逅一只金黄色的受伤的野兔。遇见风,遇见雨,遇见花,遇见你。人生路上,会有多少不期然的遭遇?
我几乎尝试了所有上山的险路,爬上过每一座山峰的额头。攀爬时用力触摸的每一棵树、每一把草、每一条藤,都是与老朋友的亲密握手。
不经意间就能看到移动的黑点——三五成群的黑蚂蚁在山中往来翕忽。它们在追寻什么?在上苍的眼中,我是不是也就是这样一个微不足道的黑点,辛苦奔忙,徒劳忙碌?
浩渺宇宙中,人如蝼蚁,我不过是一粒尘土。
零落在枝头草叶上的蝉蜕最惹人遐想,躯体早已变成空壳,偏还牢牢抓住不放手。是痴情的坚守,还是无情的抛弃?是飞升的欣喜,还是痛苦的别离?不管是爱情的标本或无解的谜题,空虚的壳犹自在阳光下晒着成长的印记,在风中倾诉着昨夜的梦呓。
在草木之间,还有蛰伏山间的蜘蛛,一受惊扰就会快速遁逃,像一滴随时都会蒸发的露珠。
四平八稳的天牛一身甲胄,像极了戏剧中头戴雉鸡翎的武将。横刀立马的螳螂挥舞着两把长刀,无声地宣告自己的勇猛和骄傲。其实,这些螳臂当车的守将都不过是大山里的无名小卒。
僵卧不动的马陆扭曲着艳丽胴体,裸裎的光亮斑纹令人头皮发炸。这种千足虫徒有千足,非但不能完成千里之行,还行动迟缓,多在潮湿的腐草之中蝇营狗苟。
能远行的恰恰是无足的,山中多见鬼针草和苍耳子,都是无赖难缠的主儿,沾衣就上,像无耻的碰瓷者,又像固执的情人,认定了就浪迹天涯地跟你走。每一粒苍耳子都是缩微版的狼牙棒,虽然有点“刺儿头”,却愿意无怨无悔地伴你江湖闯荡。
狗尾草与狼尾草如双生的兄弟,虽为同族却各有所属。狼尾草叶长毛长,秆足有半人高,像狼尾巴一样不肯低落,银矛金戈般斜插长空,使秋之山野更为肃杀。狗尾草叶短毛短,高不及膝,多头颅低垂混迹山野路边,显得温柔驯良。草性亦如人性,刚硬的多意气风发,柔顺的多混沌苟且,但这世界偏偏又适者生存,刚则易折。
大自然的哲学引人深思。无论怎样,斜阳衰草最原始的姿态就是最别致的苍凉之美。
太阳如巨大的蛋黄,周围是五彩的霞光,云层一点点洇开,天空如水墨洇染的宣纸。大山染金,巨岩闪亮,就连树木也披上了神秘的光环。偶有一只鸟儿飞过,留下美丽的剪影,真正是惊鸿一瞥。这种转瞬即逝的美,我常常来不及拍照。就如突然而来的灵感,常常未及落笔就擦肩而去。
金光也照在脸上,晚风轻拂,感念流光容易把人抛,幻想岁月在脸上和山脊上雕刻时光。我甚至会把自己想象成一棵草、一棵树、一块岩石的形状,融化在山巅的斜阳里。此时无声胜有声,天地安详,我幸福而迷惘。
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山映斜阳天接水。芳草无情,更在斜阳外。不到山巅,不临海畔,心中没有一份雅兴与豪情是无法真正领略这种诗情与画意的。如此美的句子配上如此美的景致,世间再没有什么比这更契合更美好的事了。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美丽的时光总是短暂,斜阳沉没,山也就隐入了夜色,每一声响动都变得神秘和叵测。
白日隐身的动物们开始跑出来活动,也许还有夜游神和山鬼出没。
萤火虫,是童话里的使者。它把自己变成精巧的会飞的灯笼,变身夏夜流动的星辰,让嫩绿的荧光成为暗黑里最灿烂的希望。
青山明月不曾空。有明月升起的山中月夜,又是另外一幅图画。伴着海的呼吸,我望见了月亮之上的辽阔。每个意象都是一首隽永的诗,随便换一个角度就是美不胜收的句子。
一轮明月,两袖清风,三点残星,四海秋声。虫鸣声骤起,开启撼动心灵的协奏。嘀嘀嘁嘁唧唧咕咕,此起彼伏,逐步织成一张声网,再铺展成天籁。在自然的王国里,我是海的上宾,又是山的挚友,只需一片月光牵引,就轻易跌入了唐诗宋词的梦境。
在山里,可以经历辛弃疾的“听取蛙声一片”,感受王籍的“蝉噪林逾静”,体会徐倬的“乡国三千里,寒蛩总一声。”……
秋蝉换成寒蛩,就惊回了千里梦。虫儿们的欢唱,会在某一夜戛然而止。它们也许卵已产罢,了无牵挂,只待快乐至死;也许长歌当哭,难舍难离,临终悲戚不已。
千里江山昨梦非,人生又何尝不是?才子金庸说,人生就是大闹一场,悄然离去。
万里江山知何处。每年春秋两季,候鸟沿着固定的路线往返于繁殖地和避寒地之间,携带着梦想的种子迁徙。在千年的鸟道上,有多少翅膀留下的痕迹?在来去的匆匆里,有多少被遗忘?又有多少被惦记?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因为诗意,疯长的芦苇和荻都与相思扯上了关系。曾经的彼此,在各自的风景里,是深藏心底永不提起,还是早已遗忘雨打风吹去?回想芦叶滩头,皓月凝碧,儿女情长里,更有江湖意气!
冬日山巅的南蛇藤最有风骨,绽开的果壳如黄色的花瓣,露出的果实如相思的红豆。若是再沾上几片雪,摇曳在猎猎风中,那就是远胜梅花的绝美风景和最刻骨的北国相思。红豆若梅,在最冷的季节它让我心向暖。
浮山上几千年几万年才形成珍贵的薄土层,涵养水分极难。正因如此,山腰处繁茂生长的每一棵黑松、刺槐、梧桐都值得被高看,山顶处每一株傲对千层云万重浪、东西南北风的草、藤、蔓都值得被礼赞。
人与兽,花与树,鸟与虫。动物与植物,不管雌雄,都在飞翔或成长。无论静动,都是浮山生动的内容。从特立到丛生,从低矮到高耸,看着认识的或不认识的花草,我就像见到学生时代的别班同学,虽然叫不上名字却熟悉亲切。
朝别暮还见,青山绿水浩然归。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天地在心中,心中有天地,奋进不止。如是,真好!
云自无心水自闲
万事云烟忽过,半生流水浮沉。一段江山一片云,悠悠步入红尘。
我把心寄居在云的逍遥里,心因攀附了云变得轻灵而自由。
登山时,我默默前行。偶尔也会哼个“大王叫我来巡山”,唱句“红红心中蓝蓝的天”,吼声“沧海一声笑”。
人依山行,山绕人跑。从山底穿过山谷到山腰,再一直到峰顶,我踩着前人和自己的足迹,感受高士隐居,体验僧侣修行,跟随文人墨客探幽,扮演侠客江湖纵横。
汗如溪流,冲刷着内心的郁结与苦闷。清新的空气入喉,淘洗了五脏六腑,顿觉身心俱净,气爽神清。
二十年前曾经在旧文里写过,人入谷为“俗”,登山便成“仙”。我与春风皆过客,人到中年,已阅尽人间悲欢。如今这一次次的出谷登山,就是脱俗成仙之旅,举步即身心俱放,赋诗便脱胎换骨,遐想冥思的过程就是灵魂升华的过程。
站在浮山之巅,雨后蜉蝣漫天飞舞。四望环顾,沧海横流,群山起伏。南观沧海浩渺无边,北望嵯峨远山接天,此时此景最合苏子的“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
大海和天空布置了美妙的背景,数座山峰和几缕飘云恰好构成了一幅雅趣盎然的淡墨山水。
山巅的草无风自摇。草的动,显出山的静。山的巍峨,显出人的渺小。
横看浮云缥缈、巉岩错落,俯瞰谷幽林深、满坡青翠,不由心旌摇摇。恍惚中,我成为飘在天上的云,落在花瓣的蝶,憩于枝头的鸟。
沐风而立,衣袂飘飘,我忍不住仰天长啸,音节简单但意蕴无限,万千豪放婉约的诗句翻滚在心头如惊涛拍岸。
高天流云,我坐在山巅看云,云坐在天上看我。
想起那个广为人知的希腊神话:西绪福斯触犯了天神,被罚把一块巨石推上山顶,甫至山顶,巨石又滚回山下。于是,西绪福斯只能不断地重复“前功尽弃”,永无止境。生命就在这无效无望的徒劳中消耗殆尽。
用尽了全力却过着痛苦的一生,也许世间再也没有比这更严厉的惩罚。但智慧的加缪说,西绪福斯是激情和痛苦成就的英雄。他的命运是属于自己的,他爬上山顶所要进行的斗争本身就足以使他内心充实。
仔细想来,在这种孤独、荒诞、绝望的过程中,西绪福斯若能欣赏巨石在他的推动下逆势而上的力量,享受巨石从他手中释放后摧枯拉朽的快乐碰撞,他确实会享受到足以令他沉醉的主宰之美。
这真的是一个有趣的角度。是不是很多时候我们只关注到了西绪福斯的重负,却没有去思考和发现许多我们一直忽视的貌似不相干的行为却跟自己的命运紧紧相连?是不是负重前行的我们在抱怨和痛苦之余完全没有意识到,正是在这貌似痛苦的过程里我们自己创造了自己的命运?
当有一天,意志变得比要推动的巨石还要坚硬,我们就找到了笑对一切苦难的从容。就如满身疲惫去勇攀高峰,征服高峰的斗争本身就足以充实人的心灵。所谓的征服大山征服自然,其实实现的是对自我的超越,完成的是生命的洗礼。
辛苦垒砌的多米诺骨牌流水般演绎惊艳的华丽翻转,烟花绽放璀璨的刹那美丽,难道不正是辛苦的本来意义?
肉体被洞穿、心灵受折磨,人海中的倾轧、炼狱里的挣扎……几番跋涉,几多坎坷,绝处逢生,人生之旅本就是一场修行。
荆棘丛生的迷途险境里也会有惊艳的风景,绝壁悬空孤立无援时一朵小花就可以让信心陡增:一株桔梗立根于大片花岗岩上的石缝间隙,蓝色的花倔强地迎着风。花瓣上的纹路精致如美人吹弹可破的肌肤上纤细的毛细血管,我甚至听得见血液的流动。那是一种安静的声音,更是一种勇敢的力量。
这石头上开出的花儿,是生命的蓝莲花,永不凋零。桔梗又叫僧帽花,颇有禅意。它的花语含义有双层:永恒的爱和无望的爱。困守一隅,心驰千里。一念辗转,无望永恒。
云水禅心。望云卷云舒,看潮起潮落。想流浪的种子在岩石上发芽,看柔韧的藤蔓阖身拥抱高崖,凝视大石上那些抵死缠绵的嫩绿霜红和斑驳的印记裂纹,我有种隔世的恍惚感。
一朵云带我逃出扰攘的红尘,去诗经里伐檀,去楚辞中求索,去唐诗里看直挂云帆,到宋词里叫云飞风起,到元曲里感受断肠人在天涯,到明清小说里寻愁觅恨品人生百味……
穿越千古的烟云依旧芳姿摇曳,清丽如昨夜故人。纵然宿命注定一个在天一个在地,纵然眷恋的情愫注定成为彼此内心荒凉的孤影,云影投在波心的刹那就是生命的丰盈。
每一粒种子的生发都是生命的成长。安静地把一缕缕相思的种子嵌入山体,埋在大山的心底,用五百年甚至更久的光阴,守望来世的回眸。
哪怕各安天涯,哪怕相忘烟水。笑对深情的回眸,只那么一瞬心花就悄然怒放。爱是一种信仰。
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伴着梵音袅袅,山中常有无人的对话,如仙佛布道。那是信徒们留下的念佛机,有的貌似木鱼,有的状如莲花。佛祖、道祖、菩萨、耶和华,互不相扰,各说各话。
晴好的天气,山路像一条彩带从云端飘落下来,五颜六色的游人像一颗颗缓缓移动在彩带上的散落的星星。如今的浮山接驳市内三区,集人文景观、自然风光于一体,是人们锻炼身体的好去处。每天天刚蒙蒙亮,就有勤快的登山者早早登上山顶喊山放歌,山谷回应,鸟鸣与人声此起彼伏,煞是热闹。
有人为锻炼,有人为探险,有人为工作,有人为赏景。还有的,只为留影,对着镜头变着法儿摆造型。
浮山顶东侧有着与地面几乎垂直的绝壁,吸引了大量装备考究的攀岩爱好者,其中不乏儿童。这是勇敢者的游戏,极限运动爱好者们一次次发起挑战和冲锋,随便一个逆光的剪影都是英姿飒爽的绝佳风景。
还有巡山的、割草的、栽培的和清理垃圾的人。因为他们的劳作,浮山才不负生态公园之名。
几乎每年都会有人从悬崖上滚落。总是在意外面前,人类才会悲哀地发现生命的脆弱。在生命面前,一切琐碎都微不足道,一切烦恼都无关紧要。抓紧、站稳、踩牢。梦想尚未实现,远方尚未抵达,在山上必须知道,活着真好。
自古仙人喜居洞府,浮山上的洞府却足以令仙人震惊:多个山洞贯穿山体,距离之长令人咋舌。浮山顶和东峰两座外看高大威猛的险峰已被挖空。从浮山顶这边的洞口进入,出来竟然是山的另一边。从垭口处的东峰洞口拾阶而上,行走数百步后在遥远的东侧和北侧都有瞭望口,而瞭望口外就是悬崖。
这是上个世纪时代的产物,令人叹为观止。只有亲自在大山身体里走一走,你才知道什么叫作别有洞天,才知道人定胜天并非妄言,愚公移山也不仅仅是个寓言。
据明史记载,枫林先生朱升极富谋略。当年朱元璋攻克徽州后,朱升被召见问及如何成就霸业,他献上了九个字——“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
高筑墙,讲的是防御、备战、增强军事实力;广积粮,讲的是发展生产、增强综合国力、搞好战争储备;缓称王,讲的是外交策略,要韬光养晦,等待时机。
短短九个字,高度概括,明白易懂,涵盖了国防建设、综合国力、外交策略三个方面,阐明了一个新生政权的生存发展战略。
拂开历史的烟云,不得不说,历史总有惊人的相似。
秦时明月汉时关,今月曾经照古人。一生中,我们何尝不是在不自知地等待一个能看见自己、读懂自己,能走入自己内心深处的人?等待那个能透过坚硬冰冷的壳看到柔软的心的眼神,等待被看穿假装的坚强、故作的清高和冷漠,读懂我们心中的痛楚、委屈和所有的不易。你我,岂非就如这座空心的浮山!而今,深挖的洞已经成了浮山最深的隐痛、最隐秘的伤疤,也成了一道别致的风景。
独坐山巅,静听海喧。观自在,我闭目感受天人合一,道法自然。
风在摇树的叶子,虫在吸树的汁液,鸟来吃树上的虫子,人去摘树上的果子。树欲静,风不止。人未至,鸟惊飞。
鸟鸣很近,但不见踪影。接着就是一种从容的、大段的静,除了吹过的风就是飘来的云。
春生芽,夏开花,秋收子,冬藏根。阴阳交替,四季轮回,此消彼长,周而复始。我探知了宇宙的奥秘,洞悉了天地的玄机。
晴空万里终究是平淡,一缕云就可以立即让广袤的天空瞬间生动起来。白云在长空拉起一条粗犷的直线,仿佛仙人挥毫的神来之笔。换一个角度,让云与山巅相接,则是高崖喷泉,白云出岫。由点成线,由线成面,由面组团,由团合层。白云变幻成鱼鳞、流瀑、飞虎、巨龙……光影送来色彩,风来助兴,云尽情演绎千般变幻万种风情。
天马行空,纵横驰骋。
天兵天将,大军压境。
不可一世的盖世奇云,翩若惊鸿的绝代佳人……天空是云族的秀场。
那晨雾般的云,稀薄而灵动,给巍峨的山峰围上白色的丝巾,霎时让峭壁生辉,天地朦胧。
那雪浪般的云,轻盈而厚实,像狂风掠过倒悬的大海,卷起的惊涛被硬生生地定格在半空。
那火焰般的云,绚烂而壮美,像霓裳轻舞的仙子用神笔在作画,每一笔都浓墨重彩无比生动。
积云,层云,卷云,变化万千。
昨天,今天,明天,感慨万千。
云叠了几层,连太阳也被遮蔽。隔着厚厚的云层,有光透下。在龙腾般的云层里,太阳也不过是它吞吐的珠子。
当云层一点点郁积成阴沉,白云变成了乌云。怨气层层叠加,变成愤怒在体内疯狂集聚,终于爆发出雷霆之力。这样的豪雨就是一场宣泄,决绝地以霸气褫夺万物的伪装,揭穿所有掩饰,直指人间真相。
而历经了秋季得与失的冬的雪,正好与雨相反,犹豫、迟疑、迷茫,飘零中犹在举目顾盼,如无数只倦极的白蝶迫降千山万壑。这样的飞雪就是一种包容,原谅一切,遮掩一切,掩埋一切。真相不再重要,享受温馨的安然就好,哪怕只是一刻。
相比雨雪的简单直接,云是最具风姿最富变化也是最常见的。雨雪只有大小之分,而云的变幻无穷。云裹挟山,代表一切。雨做的云,云化的雪,本质上,都是水。
云自无心,雨雪化成的溪水都是山的眼泪。原来,山也会流泪也会疼。崖顶岩石上的一汪云水,是天地的心,也是大山的眼睛。
回忆如雨,打湿了不屈的执念。展开岁月的经卷,轻叹悲欢,谁还执意睡在不愿醒来的梦里?一片伤心自画难。我愿用温暖的诗句描绘一个永恒的春天,寄给远方。让你用一滴泪的光阴,去回忆那时的嫣然。纵使柔肠寸断,即便成了彼此最熟悉的陌生人,也不悔此生的遇见。
剩水残山无态度。倒伏的荒草,光秃的枝丫。在日渐荒芜的秋后,随处可见蛮荒与苍凉。赤红的叶、枯黄的草、变黑的藤。枯死的枝干保持着生前的姿势,筋骨中保留着不屈的气质,仿佛早已看淡生死壮烈牺牲的战士。枯竭的根枝变身根雕的行为艺术,是死亡的逆袭,是生命的重生,是令人惊艳的化腐朽为神奇。当生命成为标本,我们到底是该感慨岁月的冷峻和残忍,还是该为成为不朽的存在而庆幸?
站在峰顶,如驾云上。我洞见了所有的细节,包括隐秘的拥吻和坠落的浆果、散落的垃圾和空巢的鸟窝。我把人间的所有美丽和瑕疵尽收眼底,包括文明与野蛮、繁华与萧索、虚伪与冷漠。
每一片山石的破碎都是梦想的破碎。一棵树的断折与粗壮可以类比人生的生老病死,一片落叶可以解读青翠、枯败、凋零、思念、忧伤的全部内涵。世事无常,沉默的花岗岩无所不知。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岁月是最决绝最无情的杀手,谙熟摧损容颜和掠夺肉体的惨烈过程。删繁就简,滤尽水分,只保留扼要的枝干——对事,对物,对人,莫不如此。
红瓦绿树,是城中现实的美景。石墙灰瓦,是山中古老的飞檐。山脚下雕檐玲珑的荒草庵早成废墟,半山上古朴简单的朝阳庵却已重生。夕阳余晖斜照斑驳庭院,雅致与落寞都在此间。香炉里缭绕的青烟,安静,淡泊,悠远。如清雅仙居的云雾,又如民家小院的炊烟。只有峥嵘的山峰,如痴情的老者,还在寂寞等待着老去的情人。
下山了,我常常回首、仰望。峰上云雾缭绕,山径曲折蜿蜒,我仿佛从天上回返人间。暮色勾边,连绵起伏的峰峦镶嵌在天边,显得分外壮丽。浮山,本身就是个人间奇迹……
西窗望山,被亮化的整座东峰如燃着火焰,像一座闪闪发光的金山。只是有几分俗艳并不好看,完全不似我喜欢的那种披雪后雪莲般天然雕饰的美。
灯熄了,我和山一样深沉,一样孤独,一样沉默,一样多情。虽然只有小小的躯壳,但我有山一样的心胸,我们的灵魂平等。
山的寂寞是无人造访,我的孤独是心事无人知赏。
闭上眼睛,我能想象浮山的四季的样子和颜色。卧在夜的海洋里,拈朵倾情的浪花,我把自己睡成一朵莲花,栖居在云端。
心到忘机便是仙,琴能得趣任无弦。清晨醒来,影影绰绰的群山像是一个睡意未醒的仙女,披着蝉翼般的薄纱,脉脉含情,凝眸不语却又仪态万千。
亿万粒种子落入泥土,淹没在滚滚红尘。
无助的孩子坠入红尘,挣扎在茫茫苦海。
纵然是被无视的尘埃,种子也会发芽,孩子总能长大。纵然岁月无情,雨雪的日子总会过去,阴霾的天空也会返晴。
春去春回,迷人的季节终究会卷土重来,生命最本真的美总能被唤醒。
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名篇佳作不朽,诗人早已是生命的过客。从相知,到相惜,从深爱,到深忆。悠悠我心,沉吟至今。
也许,某一天,面向大海,背靠浮山,我终将迎来永久的清宁。而我无数次攀爬无数次拥抱以五百篇诗词反复吟咏的浮山依然沉默不语,如我不曾来过,一切也不曾发生,更如早有默契,无语已经心通。
与痴缠一生的世界各自为安,山报我以似曾相识的表情,我还山以若有若无的微笑。我们安然恬静,仿佛相依几世。我们前缘未了,一切早已注定。
此《浮山四百阕》乃浮山诗词五百首之精选也。
过客
初稿于2019年7月
修订于2021年1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