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生命有所附丽

铁凝

我的短篇小说《哦,香雪》写于1982年。距此两年之前,我曾有机会在小说里描述过的那种山村生活过一段时间。那里的贫穷和落后,那里生活的艰辛和窘迫,那里百姓憨直而蒙昧的面孔曾使我心灰意冷。但是有一天晚上我在房东屋里闲坐,忽然听到一阵女孩子的笑声,一阵无所顾忌、不加修饰、充满活力的笑声。如果不是循声而去,亲眼所见,我不大相信这样的村里能升起这种美好的声音。借着朦胧的月色,我见一群刻意打扮过的姑娘,身上飘散着廉价香脂的气味,正朝村口涌去。是去看电影吧?我截住一位,问她今晚演什么。她笑着说,看电影?等到明年山那边过庙会时还差不多,现在她们是去看火车。

我想起来了,想起镶嵌在这小村贫弱脊背上的那两根铁轨,想起那条喘着粗气匆匆而过的绿色长龙——每天晚上,由北京开往山西的一列慢车在这里停留一分钟。姑娘们那少见的欣喜就是由它引起的,就是由这短暂的一分钟引起的。

纤细的铁轨延伸到山里,又延伸到姑娘们心里,搅动了她们那凝结着的青春血液;火车汽笛高亢的鸣叫惊醒了沉睡在她们胸中的一切欲望。这短暂的一分钟,是生活对台儿沟姑娘珍贵的馈赠。尽管它对她们来说短得近于苛刻,给她们留下的惆怅也远远多于欢乐,但她们却以全部的虔诚和无尽的纯情热烈地回报着它。

我见过一位姑娘怎样因为没有像样的衣服而不愿站在人前,只能躲在人后。没有火车,她哪会有这种羞怯?我见过她们怎样憋红了脸,争论着车上的一切微不足道的细节。那些不知名的男性乘务员,更是她们假意嘲讽、真心崇敬的对象。我见过她们怎样把硕大的红枣硬塞进乘务员那警蓝的确良制服口袋,也见过她们之中的佼佼者,在看到火车上那些胸前别着校徽的神秘大学生之后,怎样更坚定地扛着自制小课桌,去十几里外的公社上中学……一列列火车从山外奔来,使她们不再安于父辈那种坐在街口发愣的困窘生活,使她们不再甘心把自己的青春默默掩藏在大山的皱褶里。为了新的追求,她们付诸行动,带着坚强和热情,纯朴和泼辣,温柔和大胆,带着大山赋予的一切美德,勇敢、执着地向新的生活迈进,一往情深。

于是我写了《哦,香雪》。小说的女主人公名叫香雪,香雪也是我对太行深山那一群女孩子的一种总体感悟。

1985年在纽约同美国作家的一次座谈会上,曾经有位美国青年要我讲一讲香雪的故事,我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他。原因有二:一是我认为我的小说无法当作故事讲;其次我的内心深处,觉得一个美国青年是无法懂得中国贫穷山沟里一个女孩子的世界的。然而这个美国人把持着话筒再三地要求我,以至于那要求变成了请求。我们身边那位读过《哦,香雪》的美国翻译也竭力撺掇我,表示他定能把我的故事译得精彩。于是我用三言两语讲述了小说梗概,我说这是一个关于女孩子和火车的故事,我写一群从未出过大山的孩子,每天晚上是怎样像等待情人一样地等待在她们村口只停一分钟的一列火车。

我没有想到在场的人们竟为这小说兴奋不已:主持会议的作家马拉默德为我鼓起掌来;两个不修边幅的大学生走上来拥抱并且吻我……一家名叫《毛笔》的杂志的主编对我说:“你知道你的小说为什么打动了我们?因为你表现了一种人类心灵能够共同感受到的东西。”与其说我因这句褒奖而获得了虚荣心的些许满足,不如说这句话使我忽然有点明白我为什么要写小说。细细想去,这又是一句十分苛刻的咒语——我觉得事实上我终其一生也未见得能够到达这一境界,或者我愿意终其一生去追寻这种苛刻。

我还想起了一位老作家曾经说过:“在女孩子们心中,埋藏着人类原始的多种美德……”这使我觉得,香雪的表现本是人类美好天性的表现之一,本是生命长河中短暂然而的确存在的纯净瞬间。有人类,就永远有那个瞬间,正是那个瞬间使生命有所附丽。那个瞬间使香雪获得长久存在的意义,也使不同文化背景的读者有可能获得不约而同的心灵共鸣。

《哦,香雪》获1982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

也许《哦,香雪》可以算作我的成名作,但我更知道,成名并不等于成功。要在艺术上真正有点造诣,用去一生时间也似嫌短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