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如海鸥与波涛相遇:三十九位中国作家的文学课
- 《文学报》主编
- 6396字
- 2022-06-24 19:00:04
出发之地
张炜
一
写作者上了年纪,会越来越多地想到过去:过去的生活环境,过去的创作状态,不断地回忆那个出发的地方。
时间太快了,转眼就是十年二十年。也有人责怪网络时代,认为这个时代把时间重新分配了,分割出一些小而密集的虚拟空间,消耗和分散了人的注意力,让人每天都在时间和空间的圈套里钻进钻出,忙得团团转,没有方向感,不知不觉中光阴就溜掉了。宝贵的日月就这样耗尽了,生命也耗尽了。想一想这真是令人惊心,也很冷酷。
我的思绪经常要返回东部的一个半岛,那是一片海雾缭绕之地,是我的出生地。
它在山东半岛的东部,看地图,是胶莱河以东伸进大海中的一个很小的犄角,即胶东半岛。再放大这张图的局部,可以看到犄角上的犄角,它是胶东半岛西北部的一片小冲积平原,是古黄县的北部。直到战国时代那里还是一片沼泽和莽林,经过长年累月的淤积,慢慢开发,才逐渐形成现在这片平原。古齐国末期,小平原的南部已经变成一个人口比较稠密的地区。这一带是“东夷”重要的组成部分,是古代炼铁术诞生的地方。
童年记忆中,小平原的北部全是密林,老人对孩子们反复交代的一句话就是:一个人千万不能随便进入林子,因为会迷路走丢。真的有入林后再也回不来的孩子。有人依据现在的观察,认为海边不过是南北纵深二三公里的林带,连接了成片的灌木而已。但三四十年前林带以南仍然有成片的原始树林,有杨树、橡树、柳树,很大的古槐和银杏。到了二十世纪六十年代,靠近海岸的地方才开始栽松树,称为防风林。几万亩的人工林和原来的野生林连在了一起,无边无际,成为一片真正的莽林。
我在这样的环境里度过了童年和少年,后来就离开了。再次回到海边已经是二十多年之后了。这里的一切都面目全非,是归来者在惊讶中不得不接受的一个现实。
人回到久别之地是极重要的一件事,内心深处常常是十分激动的。无数的怀念和回忆不自觉地涌来,往事一幕幕从眼前闪过。我在少年时代生活过的地方不停地奔走,一遍遍地看和问,极力寻觅记忆中的人和事。林子已经去掉了绝大部分,一些大树没有了。印象当中有一条路,路边的银杏树至少有近百年的树龄,它们都没有了。有一片大橡树林,也没有了。一片片大杨树、大柳树,都没有了。这完全不是我生活过的那个地方。光秃秃的沙土地上有些灰头土脸的楼房,散长着不多的小树和灌木。起风时扬起沙尘,塑料袋和杂屑一块飞起来。这里再也没有了那个蓊郁的世界,荒凉、嘈杂、脏乱,让人看了心上发凉,空荡荡的。
记得当年沿着一条林中小路往南,会走进“灯影”,那是古代荒野上慢慢集聚起来的一个村落的名字。它离我们的林中小屋最近,所以也最熟悉。而今村子早就搬离了,问起小时候的一些人和事,只有上年纪的人才能回答几句。当年给我印象深刻的有两种人:一是在当地很受尊重的体面人,或者是很有趣的人;二是那些坏人,即臭名远扬的人。我惊讶地发现,几十年过去了,那些道德楷模,一表人才的漂亮男女大部分都不在了,有的流落他乡,有的去世了,不少人下场凄惨。另外一些令人害怕的家伙大部分还活着,不过已经很老了,瞪着一双双尖利利的眼睛。
说到过去,老人们感叹:原来这里的林子多大啊,就因为几十年来不断地伐树,今天伐几棵大树,明天砍一片林子,一车车往外拉木材,树就没了。不断地死人,因为战乱,因为饥饿。
每隔一段时间就有一批大树被伐掉了,树长得越大,越是引人注目。“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这句话是大家都熟悉的。在经验里,一棵或一片大树是很难保存的,它们早晚要被人干掉。我曾经在欧洲街头看到了一些令人惊叹的大树,它们的年龄比人的年龄大得多,可见要受到一代又一代人的爱护才能活到这个样子。比如在阿根廷,我看到许多像一座大楼那么伟岸的大树。这在我们的城市和乡村哪怕有一棵,一定会在几十里的范围内成为传奇。我们这里更多的是新栽的小树,而且是速生品种。老树没了,大树没了。我们又不是在伐木场工作,可就是爱砍树,不停地砍,性子急躁。几乎所有人都有这样的回忆:每隔几年或几十年,一个地方最令人注目的大树就会失去;同样每隔几年或几十年,特别令人尊敬的一些人、一些杰出的人就没有了。
树和人的命运、生存与消逝的规律是完全一样的。我们不能战胜这种宿命,这是我们的悲哀。
二
得出这样的一个结论是可怕的。我们做了各种努力,兴办教育,不停地植树,倡导爱护人才,所做的一切无非就是想拥有更多的大树和杰出的人物。但是无论怎么努力,都不能阻止这样的现实:每隔几十年就有一批大树消失,一批杰出的人物消失。砍伐和伤害是人性中不可消除的黑暗,不可遏止的冲动。
我们感到非常痛苦,但是毫无办法。剩下的事情就是怀念它们和他们,一遍遍怀念。
有人认为从文学创作的角度讲,理性太强,道德感太强,情感太重,会阻碍浪漫的想象和思想的远行。但是没有办法,我们大概谁都无法忘记自己的出发之地,无法不去回忆当年的一切,那时候的状态与心情,引起一阵忧伤和沮丧。
还记得最初的写作,那是我们的开始:把书看得很神秘、很神圣,每本书几乎都是一个秘境,吸引人走进去。书对人的诱惑太强烈了,让人夜不能寐,而且让人变得心气高远。最初的文学尝试总是伴随着巨大的激动,来自他人的任何一声鼓励都会在心底溅起浪花。那些滚烫的心情后来很长时间都不能忘记。对书籍的爱,对所记述和描绘的一切的深刻情感,直到很久以后还是簇新的。
有记忆就会有比较,让我们看到昨天和今天的不同。随着年轮的增加,生活开始毫不留情地磨损每一个人,可以说印迹斑斑,荣辱相叠。随着一个人越走越远,关于出发之地的那些记忆就变得淡漠了。最初留在心中的那些极强烈的东西正在一点点减弱,就像一种化学元素有自己的衰变周期一样,原有的力量正在时间里消耗殆尽。
一个写作者可能在技术层面上更成熟,知识不断增加,甚至变得像学者一样,讲起来头头是道,古今中外无所不晓,很是博学。但也许就在这个过程中,身上那颗诗与思的种子正在慢慢变质,因为它需要情感的土壤去培育和滋润,不然就难以抽枝发芽。
我们身处时下这样一个纵横交织的网络时代,太耗损感情了。小时候在林子里听到一个噩耗,一个悲惨的事件,会觉得惊讶以至于震撼;知道一个惊喜的事件也要久久兴奋,引出诸多美好的想象;种种刺激都会变为记录和传告的动力,然后化为一行行文字。今天却要不停地接受信息轰炸——手机和电视,一沓沓街头小报,大沓的图片,它们一块承载了无数稀奇古怪的消息,什么大恶大善奇闻怪事,一切应有尽有。我们的心早已疲惫了,眼睛也酸痛起来。这些成吨抛下的信息火药把人的心灵轰击得一片狼藉,早就情感乏力,再也没有激情,没有了创造的张力。
可是怎样才能回到过去?没有任何办法。人在城市的丛林中喘息,再不能指望回到记忆中的那个犄角,不能隐藏到那片无边的莽林中。一个人一旦起步也就只能往前走,从人烟稀少处走进人烟稠密处,一直走到今天的网络时代。已经逝去的是一个沉寂的时代,贫穷的时代,也是老旧的时代,尽管这中间只隔开了四十多年。那个时代留给我创痛,还留下很少的几本书、无边的林子、一座孤屋和一盏油灯。
在那个封闭的角落里,一个文学少年情感饱满,积累着倾诉的欲望。这欲望期待着回应,回应又产生了新的动能。然而时过境迁,那种美妙的循环好像突然就中止了。
关于往昔的回忆,有一个镜头是最难忘记的。
那是渐渐长大时,我不得不离开林子,到稍远一点的地方去读联合中学。它在林子南部,是几排灰色砖房组成的一个大院落。这里集中起一大群孩子,还有十几位男女老师。有一天突然传来一个消息,说我们联中马上要来一个了不起的人,他将是新来的校长。传说中这个人太了不起了,简直无所不能,会各种乐器,还精通球类和其他,人长得也像个英雄。我们都被这消息吸引住了,天天盼着这个人来。
这一天终于来了。许多年过去,我对那一天的情景都记得清清楚楚。半上午时分,校园内一阵喧哗,接着许多老师和同学都跑到了操场上。出现在我们面前的是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中等个子,穿着中式浅灰色上衣,笔挺的西裤,围一条深色毛巾,脚上的皮鞋黑亮。他脸色有些苍白,乌黑的头发梳得十分整齐,浓眉,明亮的大眼睛。整个人干净利落极了,没有一点烟火气,绝不像我们平时看到的人。这就是新来的校长。
我们在心里发出惊呼,将新来的校长视为天人。
三
就因为这个校长的到来,一所乡野联中完全改变了模样。如果说这里以前是清一色的灰砖色或土黄色,那么从这一天起就变成了诱人的彩色。这里有了音乐,有了没完没了的欢笑和歌唱。我们开始觉得自己的学校是天下最好的地方。
日子一天天过去,关于他的所有传说正在变为事实。这个人真的无所不能,他竟然会演奏那么多乐器,无论什么乐器在他手里都一下神奇美妙起来,口琴、笛子、二胡、板胡、手风琴、风琴、小提琴,什么都难不住他。这些乐器发出各种奇妙的声音,简直成了神物。
他是球类运动能手,篮球、排球和乒乓球打得都好。只在不长的时间里,他就分别训练出一支篮球队和排球队,并且组织了几场动人心弦的比赛。最出人意料的一件事,是他后来操作的一台印刷机。这台油印机平时不过是印印考卷之类,到了他手里却大显神通:他亲手刻制蜡版,一些从未见过的美术字和图画就印出来了。惊人的是他很快给这个油印机派上了大用场:印一份文学刊物。
这是他亲手创办的刊物,他带头撰写作品,并号召所有老师和学生都写,然后挑选出最好的文章刊登在上面。
这份诞生在丛林边的文学刊物,无论当时还是现在看,都算是一个奇迹。就因为有了这份杂志,多少人开始了发愤阅读,并尝试去做一件最有魅力的事情:写作。用文字记下心事、周边的事儿,描述一切。高兴与不高兴都可以写在纸上,使用所有我们知道的美妙词句。无论谁写出一篇有意思的文章,大家都会大呼小叫一通,从此对他刮目相看。一篇歪歪扭扭的文字一旦印在杂志上,马上变成了好看的美术字,还常由一些美丽的花纹环绕着,配上了插图,真是漂亮到令人无法相信。
很久以后我们都会肯定地说:那份油印刊物发表的作品,比后来所有铅印报刊发表的更为激动人心;那种油墨的香味也浓烈许多倍,这是一种不会消逝的文学的气味。
他还组织起一支业余演出队。校园里学习乐器的师生很多,也涌现出许多擅长表演的人。原来各种人才都一直潜伏在校园中,只等着他的到来,然后被一一召唤出来。
就是这么一个人,他对我们的学生时代产生了莫大的影响。我知道不仅是学生,就连当年的老师们也将他当成了偶像。在我们眼里,他是一个没有缺点的人,一个博学多能的人,更是一个品格高贵的人。他能将世上的一切事情都干得漂漂亮亮,而且只有成功没有失败。
二十余年之后,我重返这片土地,发现成片的大树消逝了,一些人也消逝了,其中就包括我们的校长。
很少有人知道他,不知道他在哪里。这里好像突然长出了崭新的一代,他们的面孔十分陌生,简直无法连接昨天,难以接通一个地方的记忆。他们从来没有听说这里还有那样一位神奇的校长,对所有的问讯都感到大惑不解。最后幸亏一小部分老人,他们吐露了一点信息,尽管语焉不详。原来的联中旧址变成了一个矿山锅炉房和堆煤场,学校四周的林木被红砖垒起的破旧厂房替代。那个叫“灯影”的村子无影无踪,已经搬到了远处。
校长去了哪里?经过不少人的指点,我最后好不容易找到了几十里外的一个乡村集市。这个集市很大,但给人的印象破破烂烂,是所有东西的汇聚地和展示地。人多极了,吆喝声震耳欲聋。这里每个周三和周六是集市日,而周三的集市最大,我要找的人一定会按时出现在这些拥挤的人群中。
不知找了多久,从集市入口找到出口,总是不见人影。最后天色很晚了,我正准备起身离开,突然围在巷口的一伙人闪开了身子,从巷子里慢慢走出一个人。大家都一声不吭地退到了一边,为他让出一条路。这个人拖着步子往前,穿了一件长及膝盖的破大衣。我注视着他,忍不住跟了上去。
我走到他的对面,这才看出是一个老人,好像有七十或更大一些。他的头发乱成了一团,上面沾满了草屑,脸上有很多灰尘,皱纹是黑色的。他一直抄起手,低头在地上寻找什么,有时候蹲下看一片菜叶,看上很久。他嘴里咕咕哝哝,听不清说些什么;有时抬起头,两眼痴呆地望着远处,半张着嘴巴。
这个人就是我们的校长。
四
人总是返回得太晚,总是错过一些惊人的场景和重要时刻。比如那些大树和林子消失的过程,它们怎样被砍伐,日日夜夜往外运;比如一个人人敬重的校长,如何离去,又如何变成了一个衣衫褴褛的痴人。所有细节没有目睹,它躲过了我,让我在暗中想象。
摆在面前的只有一片狼藉。这种情形有没有例外?我们到哪里去找安然度过百年的大树林子?还有校长,校长一样的人,他们今在何方?
一切不幸都有着复杂的缘由,但就是改变不了可悲的结局。
一个人回顾过去是必不可少的,这回顾如果不是为了获取一点悲凉和一点感慨,那就需要从头总结。站在出发之地会想:我不久就要离开这里,继续往前了。我走到了哪里?这时候才会发现自己真的走得很远很远了,走到了一个少年时代做梦都想不到的陌生地方;还有,时至今日,我们知道自己所能做的已经很少很少了。明白这些让人难过,但也没有办法,因为我们既然无法改变自己,也就只好继续往前。
我离那个寂寞的、树木葱茏的角落将越来越远,我还要不断穿行于一些大学、城市,再不就是继续待在自己的斗室里。像所有人一样,我没法拒绝网络的喧嚣声,也钻不出时间和空间的限制,比如,扔不掉手机。一部手机简直成了生活之源、知识之源、欢乐之源,也是痛苦之源、烦恼之源。我们都被一个小小的物件所累,所缠,却拿它没有一点办法。
我们需要挣脱与解决的问题,正是网络时代所面临的普遍困境。这个炽热到不能再炽热的娱乐时代,欲望和商业的时代,每个人都深受其害,不能自拔。井喷式的电子信息对一个民族是福音还是噩耗,一时还无法判定。越来越多的人怀疑那些花花绿绿的闪烁的荧屏,感受到了它和便利与消遣捆在一起带来的不安,还有显而易见的伤害与危难。我们从根上失去了安静,整个喧嚣的世界没有给我们预留一个静谧的角落。
有时候我们会觉得人类来到了一个奇怪的分水岭,一个岔路口,如果在这个地方走错了,所有的一切都会遗失。这个时期的文化土壤已经改变,它不再是我们所熟悉的传统,不再是培植一个民族的文明,而是削弱和败坏。我们甚至失去了最基本的一个条件:时间。所有的时间都被沸滚的网络给煮化了,连一点渣滓都没剩下。
不过是几寸见方的荧屏却容纳了无限的东西,它们呼叫着一掠而过。沉迷其中的人似乎什么都懂,却脆弱得不堪一击。人开始变得极为晚熟,当发觉自己长大了的时候,已经接近了晚年。最有生命力创造力的青春期就消费在虚拟的世界里。托尔斯泰引用一位古人的话:特别有“知识”的人都不聪明,都没有智慧。而这些所谓的“知识”,一直在网络上号叫奔涌,无始无终。
生活中缺少以前那样的莽林,就把自己关到书籍的丛林中。在这里,我们渴望搅了一天的浑水能得到一点沉淀。
疯狂的物质主义时期,人在文字中表达急躁和绝望。质朴、诚恳、谦逊的品质越来越少,自大、狂妄和流痞越来越多。在这样的潮流中,写作者的诚恳和诚实等同于虚伪,甚至被认定是不该存在的东西。接下去仁善不存,侵犯和挑战也成为理所当然的常态。
仍然让思绪回到那个海角,在物非人也非的旧地徘徊,回想当年的一切。琅琅书声和无边的莽林一起逝去了,只有它的温情永难忘记。这里教给我们的、给予我们的,可能一辈子都享用不完。
往昔所给予我们的一切不是博学和技巧,也不是其他任何东西能够兑换的。一个人失去了这些,也就失去了最大的依靠。我们需要不断地把昨天找回来,找回出发之地的那份记忆,沿着当年那个情感线索追寻下去。不然,前面就只剩下了一条欲望的路、一双急切的眼睛。
我们可以做证,在某个地方,一些高大俊美的树木,一些正直而有趣的杰出人物,一起消失了。而我们今天特别需要它们和他们。世界上不过有两种生命,一种是植物,一种是动物。植物自己不能动,人和动物能动。无论能动还是不能动的生命、大或小的生命,都不能因为杰出而变得生存艰难。
说到底,人类只有依仗自己的善良和宽容,才能走到美好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