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万叶集》的柳蘰与中国的折杨柳

提到诗歌,很容易想到什么呢——诗歌中的花花草草,既是诗人喜欢描写的对象,也是读者喜欢阅读的对象,风月花草总是展现了美的世界,成为诗歌中不可缺少的主角之一。

《万叶集》中的花草自然也是少不了的主角,不过日本文学中的花草有一个比较明显的特征——很多花草不是日本的“原住民”,而是“移民”。日本最早的文学作品《古事记》中出现的植物有七十多种,其中四分之一是外来植物,不是原产于日本的花草。

《万叶集》中出现的植物有一百六十多种,其中有日本本土的花草,如萩、藤、樱花等,还有不少外来植物。梅、柳都是《万叶集》歌人喜欢咏唱的植物,写植物的和歌占了整部《万叶集》和歌总数的三分之一左右。柳或杨柳也是日本原本没有的树木,从朝鲜半岛或中国传入日本之后,就成为诗歌与小说中经常出现的植物。

一种从中国或朝鲜半岛传入日本的植物,会在日本的《万叶集》中展现怎样的文学形象呢?

柳在《万叶集》中占比很重,其中有三十九首和歌写了杨柳,占各类植物的第九位。日本人樱井满是一位民俗学的学者,也研究文学,他以《万叶集》中的花木为研究对象出版的著作集多达十册。

在《万叶集》吟诵杨柳的和歌中,其中又有九首写了柳蘰,约占杨柳和歌的四分之一。所谓的柳蘰是环状的柳条,可以戴在头上。柳蘰不是一个中文词,而是一个日文词,因为中文中没有“柳蘰”一词,所以就直接拿来用了。为什么没有将柳蘰直接翻译为柳环、柳圈?因为容易引起误会。

我们先来欣赏写柳蘰的两首和歌。

梅の花咲きたる園の青柳は蘰にすべく成りにけらずや。

梅花开园中,青柳吐新芽。似已可折取,柳蘰饰柔发。

小贰粟田大夫、N817

梅の花咲きたる園の青柳を蘰にしつつ遊び暮さな。

梅花园中开,青柳可为蘰。戏柳又戏春,举杯消春宴。

小监土氏百村、N825

柳蘰是从哪里来的?万叶歌人为什么要吟诵柳蘰呢?日本的学者也想到了同样的问题:既然柳来自朝鲜或中国,那么柳蘰是否也是来自中国呢?日本学者沿着这一思路展开了调查,最后得出了结论。樱井满为此写了好几篇文章,完整地说明了他的看法,文中说:

中国古乐府题有《折杨柳》,是别离之曲。唐王之涣有题为《送别》的诗,咏叹如下:“杨柳东风树,青青夹御河。近来攀折苦,应为别离多。”中国有祈祷旅行人平安而送柳枝的习俗。柳本来其音与“留”相通,“环”与“还”相通。作成轮状表达了回归原处之意。……(第1924、4142首)《万叶集》中这样的歌是受到中国“别木”的影响。柳蘰是柳环的日本化。

樱井满的见解与中国的习俗、汉语语音特征吻合,这的确是一种很有魅力的说法。不过仍然需要调查的是初唐以前的《折杨柳》中,是否出现过“柳环”这个词。初唐以前的《折杨柳》数量不算多,也没有一首《折杨柳》诗歌中出现过“柳环”一词。即使是通观中国历史,也很少出现所谓的柳环。

与樱井满的解释比较接近的是李商隐的《离亭赋得折杨柳二首》:“为报行人休尽折,半留相送半迎归。”这首诗的最后一句是说送柳给行人,其中也含有迎归的意思。但李商隐的“迎归”是指不要折尽柳枝,要留一半来迎接行人的归来。而且李商隐在诗中并没有使用“柳环”一词,那这首诗也不能作为佐证的资料了。

那么,从六朝到初唐的《折杨柳》赠送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在个别《折杨柳》诗中还是可以看到所赠之物的形态,明代石宝的《杨柳枝词》写:“春风惜别霸陵川,多少长条似马鞭。谁道无情是花柳,赚人来去自年年。”证明人们送别赠送的是柳条,而不是柳圈。《折杨柳》常常使用长条、柔条等词来指代柳枝。“条”字一般指细长状的东西,而不是指环状的东西。长条完全没有指称环状东西的可能性,这是毫无疑问的。

那么中国文化史上有没有出现过类似《万叶集》里柳蘰的东西呢?

中国文学中确实存在与柳蘰类似的东西,就是柳圈。元代王恽有一首《柳圈辞(六章)》,“暖烟飘,绿杨桥,旋结柔圈折细条。……解祓不祥随水去,尽回春色到樽前。……欲送春愁何处去,一环清影到湘东。”

这首辞描写的场景是三月三上巳节,人们有戴柳圈的习俗,因为柳圈包含了去除病魔的意义,所以该辞表达了驱逐病魔和不祥的祈愿,一切的烦恼通过戴柳圈都抛到了身外,随水流去。

上巳节的柳圈在中唐以后又移用到了折柳送别上,白居易有首诗叫《杨柳枝词八首·其六》:“苏家小女旧知名,杨柳风前别有情。剥条盘作银环样,卷叶吹为玉笛声。”这首诗很有意思,与通常的《折杨柳》或《杨柳枝词》不同。苏小小在杨柳树前与情人分别,原本应当送柳枝给情人远行,但是苏小小折取杨柳枝,不是送给对方,而是剥去了绿色的柳枝皮,盘为环状,戴在自己的头上,因此白居易说是“银环样”。

我们从中国古诗词里寻找柳蘰的蛛丝马迹,终于确定《万叶集》里,最常露面的柳蘰不是来自中国的《折杨柳》,而是由上巳节的柳圈传入日本之后形成的。其实无论是柳条还是柳圈,都有祝愿平安健康的意思,将柳圈转用于分别也是合乎常理的现象。折柳送别赠送柳圈,也是生活细节的变化,这些变化又全都表现在了中外诗歌之中,很妙。

如果说柳蘰是由中国的柳圈演化而来,那关于柳圈的信息又是什么时候传入日本的?

清朝末年的《燕京岁时记》里记载,唐高宗三月三日在渭水北祓禊,赐群臣柳环。据说这是头戴柳环、可除虿毒的习俗之始。这个文献可信吗?

其他文献中也有记载,清朝《月令辑要》里说,唐中宗四年上巳,在渭水河岸上祓禊。一个认为是唐高宗时期,一个认为是唐中宗时期,两种文献的记载不同,那么哪一种更为可靠呢?

《月令辑要》的根据是《景龙文馆记》,景龙是唐中宗的年号,《景龙文馆记》是唐代的书,应当是比较可靠的。唐代段成式《酉阳杂俎》也记载:“三月三日,赐侍臣细柳圏,言带之免虿毒。”这个文献应该是可信的,也是唐代已经开始使用“柳圈”一词的例证。

唐代皇帝一年中有各类仪式活动,其中之一就是春季时皇帝前往渭水之滨,宰相与学士从行,举行曲水宴,赐大臣柳圈。戴柳圈的目的是祓除疫病。可随着时代的变迁,戴柳圈的意义也不断地扩大、丰富。

与唐代的这种惯例比较,《万叶集》的柳蘰又是怎样呢?

小岛宪之等人编著的《万叶集》具有一定的权威性,在日本学术界被广为使用。他们对4071号和歌做了这样的解释:

柳蘰(柳かづらき)——柳蘰(柳かづらく)是将柳枝和蔓性植物的蔓做成蘰之意的词。写柳蘰限于一、二月的春歌。……或者与4516的首题词中所看到的那样,也许是举行新年宴会的作品。

4071首和歌是大伴家持的作品,描写了在举行宅宴时戴着柳蘰游乐的场面。如果按照传统的说法,柳蘰源于《折杨柳》,那么描写的应当是送别场面,但这首歌不是。如果按照唐代柳圈传来的说法考虑,那么《万叶集》中应该有三月戴柳蘰的情况。如果只限于一月和二月戴柳蘰,似乎又在说明柳蘰与唐代的柳圈是没有关系的。

上巳在日本是非常重要的节日,后来也成了五大节日之一,日本早在平安时代就有戴柳蘰的记载。清少纳言的《枕草子》中记载:“三月三日,给头弁戴柳蘰,插桃花簪,腰插樱花,全身盛装。不料僵步难移,实是难堪。”《枕草子》记载了各类宫廷和贵族的生活,是比较可信的,其中有两处记载了三月三日的情况。

《万叶集》的柳蘰与中国的柳圈有各自不同的特点,但总体来说两者几乎是相同的:第一,《万叶集》中的柳蘰歌写得最多的是宴会,这与唐代的曲水宴戴柳圈的情况完全相同。第二,抒写春天的喜悦是中国各个时代曲水宴诗歌的主要内容之一,其实男女彼此表达恋情本来就是上巳节的一个活动,出现在柳蘰和歌里也是正常现象。第三,九首柳蘰和歌中,没有一首写的是送别的内容,这是一个极为突出的特征。

如果说柳蘰和歌受到了中国《折杨柳》的影响,那么应该有送别的内容,但偏偏九首和歌都没有送别的内容,这说明其与中国的《折杨柳》没有关系。中唐之后,唐代的送别诗与《折杨柳》中开始出现柳圈,这是将上巳节曲水宴的柳圈移用到了送别。

那唐代的柳圈到底是什么时候传到日本去的?《万叶集》最早出现柳蘰的是《梅花宴三十二首》中的和歌,这些和歌作于天平二年(730年)。中国最早戴柳圈的时间是唐中宗景龙四年(710年)。从710年到730年,日本第八次遣唐使来到长安。

在第八次的遣唐使团中,最值得注意的一个人就是山上忆良。山上忆良对中国文化有深广的了解,他到了唐朝长安,参加了梅花宴。这说明宴会戴柳圈的风气有可能与山上忆良有关。遣唐使节团的成员对中国文化都有着一定的修养,他们一定会特别关心唐代宫廷如何度过上巳节曲水宴,在长安了解了群臣戴柳圈饮酒行乐的情况后,便将这一习俗带回了日本,由此《万叶集》开始出现柳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