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瑞
2018年11月2日

巴瑞·萨顿把车停在波伊大楼大门口旁的消防通道上。这是一栋艺术装饰风格的高楼,外墙被灯光照得白灿灿的。他从一辆福特维多利亚皇冠车上下来,匆匆横越人行道,推动旋转门进入大厅。

夜班警卫站在成排电梯旁,开着其中一扇门等候急行而来的巴瑞,大理石地面回响着他的脚步声。

“哪一层?”巴瑞一面走进电梯一面问道。

“四十一层。到了以后右转,沿走廊一直走到底就是了。”

“等一下还会有警察赶来。告诉他们,等候我的指示行动。”

电梯飞速上升,与周围建筑的年龄产生巨大反差。过了几秒钟,巴瑞的耳鸣才缓过来。电梯门终于开启,他经过一间法律事务所。整个楼层多半暗了,只亮着稀疏几盏灯。他奔走在地毯上,行经多间阒静的办公室、一间会议室、一间休息室、一间图书室,最后来到最大的一间办公室外的接待区。

在昏暗的光线下,一切细节都灰暗不明。一张偌大的桃花心木办公桌被埋在无数档案与文件底下。一张圆桌上摆满笔记本和散发着苦味的冷咖啡,吧台里存放的都是昂贵的威士忌。接待区另一头有个灯光明亮、嗡嗡作响的水族箱,里面养了一条小鲨鱼和几条热带鱼。

巴瑞轻步朝落地窗走去,同时将电话静音并脱去鞋子。他握住把手轻轻推开门,悄然走到阳台上。

上西区的摩天大楼林立于四周,明亮的灯光在雾气笼罩下透着神秘。城市的嘈杂声近在咫尺,车辆喇叭声回荡于高楼之间,远处有救护车正朝另一个悲剧现场疾驰而去。波伊大楼的尖顶就在上方不到十五米处,有如戴了一顶以玻璃、钢铁与哥特式砖墙造就的王冠。

女人坐在四米半外,一个已有些毁损的滴水嘴兽旁,背对巴瑞,双腿越过墙缘悬空挂着。

他一步步靠近,石板地的湿气渗透了他的袜子。只要能在不知不觉间靠得够近,就能趁她不注意将她拖下墙来……

“我闻到你的古龙水味了。”她头也不回地说。

他停下脚步。

这时她转头看他,说道:“你再往前一步,我就跳了。”

仅凭周遭的光线难以看清,但前面的女人看上去似乎有四十来岁,身穿暗色裙子套装,想必已经在外面坐了好一会儿,头发都被雾气濡湿了。

“你是谁?”她问道。

“巴瑞·萨顿,纽约市警察局劫案科警探。”

“竟然派劫案科的人……”

“我刚好在附近。你叫什么名字?”

“安·沃丝·彼得森。”

“可以叫你安吗?”

“当然可以。”

“需要我打电话帮你叫谁来吗?”

她摇摇头。

“我要走过去一点儿,你就不必一直扭着脖子看我了。”

巴瑞保持一定角度,慢慢挪到阳台矮墙边,离她的坐处约两米半。他往墙外瞄了一眼,五脏六腑瞬间纠结。

“好了,说吧。”她说。

“什么意思?”

“你不是来劝我下去的吗?尽管使出你的本领吧。”

搭电梯上来的时候,他回想自己受过的自杀干预训练,便打定主意要说什么,如今面对真实情况,反而没那么自信。此刻唯一确定的就是他两只脚都冻僵了。

“我知道此时此刻你对一切都不抱希望,但这只是短暂的一刻,总会过去的。”

安盯着大楼外墙正下方的街道,距离地面一百二十米,两只手掌平贴在已受酸雨侵蚀数十年的石面上,只要轻轻一推就下去了。巴瑞猜想她心里正一步步演绎着每个动作,渐渐接近真正行动的念头,一面蓄积最后那股劲道。

他发现她在打战。

“你穿上我的外套,好吗?”他问。

“我劝你还是别过来,警官。”

“为什么?”

“我有FMS。”

巴瑞强忍住掉头就跑的冲动。他当然听说过伪记忆症候群(FMS),但不认识,也没见过得病的人,从未与他们呼吸过同一处的空气。现在他不太确定是否该试图去抓她,甚至根本不想靠近。算了,管他的。假如她真要跳,他还是会尽力救她,就算事后染上了FMS,也只能算他倒霉。当警察就得冒这种风险。

“你得病多久了?”他问。

“大约一个月前的某天早上,我忽然发现自己不在佛蒙特州米德伯利的家里,而是在这座城市的一栋公寓里,而且头痛欲裂,鼻血流个不停。一开始,我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后来想起来了……我还有这段人生。此时此地的我单身,是投资银行的主管,用的是婚前的姓名。可是我……”她很明显在强压激动的情绪,“我还记得在佛蒙特的另一种人生。那里的我有一个九岁的儿子叫山姆,和丈夫乔·贝尔曼一起经营景观设计事业。我叫安·贝尔曼,我们是幸福的一家人。”

“那是什么感觉?”巴瑞问道,并偷偷往前跨了一步。

“什么是什么感觉?”

“你在佛蒙特生活的伪记忆。”

“我不只记得婚礼,还记得我们为了蛋糕的设计吵架,连家里最小的细节都记得。我记得我们的儿子,记得生产的每一刻、他的笑声、他左脸颊上的胎记,还有他第一天上学时不肯放我离开的情形。但是当我试着想象山姆的形貌,他却是黑白的,眼里没有神采。我知道他的眼睛是蓝色的,但我只看见黑色。

“那段人生的记忆都是灰色调,就像黑白电影剧照。感觉很真实,却是鬼魅般虚幻的记忆。”她忍不住哭了,“每个人都以为FMS只是关于人生重大时刻的虚假记忆,其实那些生活中点点滴滴的小事才更令人心痛。我不只记得我丈夫,也记得每天早上他在床上翻身面向我时的气息。每当他比我先起床去刷牙,我总是知道他会再回到床上想要温存一番。那才是让我难以忍受的事。那些小到不能再小的完美细节说明事情确实发生过。”

“那这里的人生呢?”巴瑞问道,“对你来说难道没有一点儿价值?”

“也许有些得了FMS的人更喜欢当下的记忆,但这个人生完全不是我想要的。我已经努力了漫长的四星期,再也伪装不下去了。”泪水流过眼线,留下深深的泪痕,“我的儿子从未存在过。你懂吗?他只是我脑子里一枚未能引爆的美丽哑弹。”

巴瑞企图再往前靠近一步,可惜这回被她察觉了。

“别再靠近了。”

“你并不孤单。”

“我孤单得要命。”

“我刚认识你几分钟,但你要是这么做,我还是会痛苦万分。想想你生命中那些爱你的人吧,想想他们的感觉。”

“我去找过乔。”安说。

“谁?”

“我丈夫。他住在长岛的一栋大宅里。他一副不认得我的样子,但我知道他认得。他过着截然不同的生活。他结婚了,不知道娶的是谁,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孩子。他一副好像我疯了的样子。”

“我很遗憾,安。”

“我太心痛了。”

“老实说,我也有过和你一样的心情,想要结束一切。但我现在站在这里告诉你,我很庆幸没有那么做。我很庆幸自己有勇气挺过来了。这段低潮并不是你人生的全部,只是其中一章罢了。”

“你发生了什么事?”

“我失去了女儿,人生也曾经让我心碎。”

安望向亮晃晃的城市轮廓。“你有她的照片吗?你还会跟别人提起她吗?”

“会。”

“至少她曾经存在过。”

这点,他实在无言以对。

安再次透过双腿之间往下看,然后踢掉一只鞋。

看着鞋往下掉。

随后又让另一只鞋跟着坠落。

“安,求你了。”

“在我的前一生,那个假的人生中,乔的前妻芙兰妮就是在这里,在同一个地方跳的楼,那是十五年前的事。她得了抑郁症。我知道乔很自责。我离开他长岛的家之前就告诉他,今晚我要在波伊大楼跳楼,跟芙兰妮一样。听起来可能很傻也很绝望,但我希望他今晚能到这里来救我,做他没能为她做到的事。起初我以为你是他,但他从不用古龙水。”她微微一笑,若有所思,随后加上一句,“我口渴。”

巴瑞透过落地窗瞄了一眼幽暗的办公室,看见两名巡警站在服务台边待命,随后将目光转回安身上。“你下来好吗?我们一起进去倒杯水。”

“你帮我拿到这里来好吗?”

“我不能离开你。”

她双手开始颤抖,他留意到她的眼神忽然变得决绝。

她看着巴瑞说:“这不是你的错。本来就是这样的结局。”

“安,不要……”

“我儿子被抹去了。”

接着,她一下子消失在夜幕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