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朱德熙[16]

730104

德熙:

问一家新年好。

《战国文字研究》收到。这回我倒是读得很有兴趣,虽然还未读完。我觉得逻辑很严谨,文体清峻。

不知是不是你有一次问我,古代女人搽脸的粉是不是米做的,仿佛这跟马王堆老太太的随葬品有点什么关系。近日每在睡前翻看吴其濬的《植物名实图考长编》以催眠,卷二“谷类·稻”(一四六页)云:“……米部曰:粉,傅面者也,可证也。许不言何粉,大郑云豆屑是也。”又“糵米”:“……陶隐居云:此是以米为糵尔,非别米名也。末其米,脂和傅面,亦使皮肤悦泽……”看来,说中国古代(汉以前?)妇女以米粉涂面(我疑惑古人是以某种油脂或草木的“泽”和着粉而涂在脸上,非为后来似的用粉扑子扑上去),是不错的。沈公有一次说中国本用蛤粉,不知有何根据。蛤蜊这玩意本来是很不普遍的。记不清是《梦溪笔谈》还是《容斋随笔》里有一条,北人庖馔,唯用油炸,有馈蛤蜊一篚,大师傅亦以油(连壳)炸之至焦黑。蛤肉尚不解吃,蛤粉之用岂能广远?蛤粉后世唯中药铺有卖,大概有止泻的作用,搽脸则似无论大家小户悉用铅粉了。铅粉不知起于何代,《洛神赋》已有“芳泽无加,铅华弗御”,李善注:“铅华,粉也。”又偶翻《太平御览》果木门·荔枝条,引《后汉书》云:“胡粉傅面,搔首弄姿。”所谓“胡粉”,我想乃是铅粉。不过,这是想当然耳,还没有查到文献根据。以上这些,不知对你有没有一点用处。

汪曾祺给朱德熙的信

吴其濬的这本书你不妨找来看看。这里有许多杂七杂八的材料,有很多是关系训诂名物的,可以根据它的线索再检读原书,省些力气。你要搞老太太的或老爷子的食谱,可能有点用处。《本草纲目》《救荒本草》也可找来翻翻,这些书都挺好玩的。

我们的戏彩排了一次,外面反应很强烈。领导上还没有看,不知看后会怎么说。等戏稍定型,当请你们看看。现在还在待命,星期天不知能否放假,看来还得过些日子才能订个日子去看伯母。

问孔敬、朱眉、朱襄、朱蒙好!

曾祺

一月四日下午

730201

德熙:

《文物》收到。这一期比较有意思。

你的发言我看了。临时想到一点小意见。

“员付篓二盛印副”的“付”,我觉得可能是扁矮的竹器,即“篰”。黄山谷与人帖云:“青州枣一篰”(见《故宫周刊》某期)。今上海人犹云水果一小篓曰:“一篰”。你问问伯母和别的老上海看。

“居女”——“粔籹”是不是就是麮?麦甘鬻谓之麮。鬻,熬也,就是炒。《方言》曰:秦晋之间或谓之焣(详见《植物名实图考长编》卷一,47页)。麮从麦,粔籹从米,也许粔籹是干煎的大米,那么,这就是如今的“炒米”?凡炒米皆先蒸,再炒,正是所谓“有汁而干”。

“仆䊓”“䴺”“餢”“餺飥”,大概是一物,也许就是“薄壮”。这是“饼”一类的东西。但古人“饼”的概念跟我们不一样,不限于烙饼之类那样一个扁平的东西,凡是和了面做成的都叫饼。和了面而下在水(或汤)里的叫作汤饼。汤饼是面条类的总称。上述四物恐系汤饼类。“餺飥”,《朱子语类》谓之“托”,云“巧媳妇做不出没面的‘托’”(此是记忆,手边无书,可能有错)。我怀疑“不托”是状声,觉得可能是刀削面,以刀削面,落于水中,“不托不托”地响也。这要看它是“实笾”的还是“实豆”的。若是“实豆”的,装在汤碗里,就有几分像。若是“实笾”,则当是不带汤的面食了。束皙《饼赋》:“夏宜薄壮”,马王堆老太太死在夏天,以此随葬,正合适。(䴺、餢、餺飥,均见《图考长编》卷一,45页)

我怀疑“餺飥”这种东西是可以冷吃的。中国人清前是常有些东西冷吃的,不像后来人总是热腾腾地送进嘴。《东京梦华录》餺飥与什么槐叶冷淘常相靠近,可能有点关系。——中国人的大吃大喝、红扒白炖,我觉得是始于明朝。看宋朝人的食品,即皇上御宴,尽管音乐歌舞,排场很大,而供食则颇简单,也不过类似炒肝爆肚那样的小玩意。而明以前的人似乎还不忌生冷。食忌生冷,可能与明人的纵欲有关。

汪曾祺夫妇与挚友朱德熙(中)

炙字的前后置是有道理的。这也查查《东京梦华录》看,可能得到佐证。

我以上的意见,近似学匪派考古,信口胡说而已,聊资一笑。

我很想在退休之后,搞一本《中国烹饪史》,因为这实在很有意思,而我又还颇有点实践,但这只是一时浮想耳。

六日或八日能否放假,仍不可知。据说在中央首长看戏之前,不准备给整日的假了。且看吧。

即问孔敬和孩子们春节好!

曾祺

二月一日中午

770907

德熙:

前天在路上碰见木偶剧团的葛翠琳。她说剧团搞人事的为了朱襄的问题反复问过市文化局。上星期才给了答复。说是病退、病留的只能在集体所有制单位工作,不能转到全民所有制的单位来,除非本人确有专长,单位确实需要,经市委特别批准。看来此事算是吹了。这样一件事,要拖得这样长的时间,亦可笑也。朱襄的作品在我这里,什么时候送来?

我近无甚事,每日看笔记小说消遣,亦颇不恶。估计最近会让我写剧本,我无此心思。那个葛翠琳再三劝我写小说、散文,一时既无可写,也不想写。

最近发明了一种吃食:买油条二三根,擘开,切成一寸多长一段,于窟窿内塞入拌了碎剁的榨(此字似应写作鲊)菜及葱的肉末,入油回锅炸焦,极有味。又近来有木耳菜卖,煮汤后,极滑,似南方的冬苋菜(也有点像莼菜)。据作“植物图考”的吴其濬说,冬苋菜就是葵,而菜市场上的木耳菜有时在标价的牌子上也写作什么葵,可见吴其濬的话是不错的。“采葵持作羹”,只要有点油盐,并略下虾皮味精,是不难吃的。汪朗前些日子在家,有一天买了三只活的笋鸡,无人敢宰,结果是我操刀而割。生平杀活物,此是第一次,觉得也呒啥。鸡很嫩,做的是昆明的油淋鸡。我三个月来每天做一顿饭,手艺遂见长进。何时有暇,你来喝一次酒。

听吴祖光说黄永玉被选为毛主席纪念堂工地的特等劳动模范(主席雕像后面衬的那张《祖国大地》是他画的),此公近年可谓哀乐过人矣。

问全家好!

曾祺

九月七日

910514

梦中喝得长江水,老去犹为孺子牛。陌上花开今一度,翩然何日赋归休?

……

能早日回来,还是早回来吧。老是在外国,实在不是个事。我前年到美国,第二天就想回来。

北京情况还可以。

我病后精力稍减而食量增加,亦怪。每天上午还能写千把字,“准风月谈”耳。每有会,皆托病不去,亦少与人谈话,不会招来麻烦。

要说的话很多,等你明春回来时再谈吧。

即候旅安!

曾祺

五月十四日

注释

此信见于何孔敬著《长相思:朱德熙其人》,中华书局,二〇〇七年十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