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稠密的村庄和心事

四十年前,我认为大周是世界的中心,后来我看到一张全县地图,发现她竟然是很偏远的一个村子,向南走不足二里地,就属于郾城县。

我还认为,天下人,都该姓周的,怎么又冒出一些安、徐、崔、张、尹、贾、吴、孙、梁、师……这些都是大周大队的姓氏。大队,是这个国家最小的一个行政单位吧。大周大队由四个自然村组成,共十三个生产队。最东边是安庄,住着姓安的姓崔的姓徐的。隔一条南北路的西边叫张尹,是姓张和姓尹的地盘。东南是贾井,姓吴、姓王和姓贾,估计是曾有一口井的,几姓人共饮一井水的意思吧。较为复杂的是我们大周,由东到西一条长街贯通,大多数人姓周,越向西走姓氏越杂,师姓、朱姓、陈姓、梁姓,在长街的中间地段横出一条小道,由路北向后地延伸,属于孙拐,住着一些姓孙的人。这些人不知从哪里来、为何而来,由着什么样的机缘,加入了姓周行列之中,在当初姓周的已经占领了好地段之后,他们背着行李卷向西边走,安下自己的家,心甘情愿变成大周的人。

安庄的东边,隔一条颍河故道,是王曲——一个令人羡慕的大庄,有邮局、商店,有青石板老街、集市,还有一个中学,中学里有一棵千年银杏树。爸爸说他们小时候,秋冬时节,正在上课,听到一颗银杏果落地,“噗”的一声,大家内心一阵小小骚动,只等下课,看谁能第一个冲出去,捡到那颗银杏果。王曲是附近十几里村庄的信息、商业中心,据说当年要将公社设在这里的,王曲人嫌麻烦,一致反对,公社就设在了东边十里地的台陈。

大周村西边是新颍河,新颍河西岸,一望无际,都是我们大周大队的土地。东边安庄和张尹下地干活的人,扛着锄头,从大周街里穿过。新颍河向西几里地,是泥河,现在没有水了,据说当年河水丰茂清澈,却不知为何叫了泥河。泥河向西,属于大郭公社,很远才有村庄,远得站在西边河堰上无法看到。

南边是毛庄,东北是马李。这两个村子,虽然只有二三里地,可从未涉足。乡村其实是一个封闭的世界,人与人的交往,除了亲戚之外,就只限于生产队里那几十户人家,小孩子之间玩耍,也在本生产队之间。

正北边可以望见的,是双楼周。不知道是不是与我大周村同一个祖先,像东安庄与西安庄一样,因两兄弟闹矛盾分家,一个赌气过了老颍河,在河西另起炉灶——我前面说的,大周大队的安庄,其实是西安庄,在王曲的东边,另有一个安庄是东安庄。清朝初年的两兄弟,不知有着什么样的仇恨,立誓分家远离,宁可跑到几里外的荒滩上开垦新家园,也不愿与自己的亲兄弟抬头不见低头见。而这双楼周,与我大周村,也是相距二三里,不想天天看到你但知道你发生了什么的最佳距离,都知对方的存在,心心念念,互不来往,嘴上再不提起。双楼周的东边,是梁阁,我曾经路过。

上面所说这些都是我大周村周边的村庄,皆在三五里之内,有些近得都快要挨上,密集分布在颍河故道与新颍河之间。它们在我目之所及之处,形成一个乡村孩子最初的世界。

据我有限的知识了解,颍河在历史上的最早出现,是许由洗耳的典故,之后她于几千年的史书里,更多与曹魏事业有关。颍川大地,多少英雄豪杰驰骋逐鹿。现当代以来,又有作家将她写入书中,李佩甫、孙方友的作品中,时常出现颍河的身影。

行走在临颍县境内,到处可见一截低洼处,边上种着杨树,落几层枯叶。平展展大地都用不完,洼处自然不稀罕种什么,成百辈子闲置着,那就是颍河故道。夏季大雨时节,老河道里又聚上水,一洼一洼,静静地躺在那儿,如一面镜子,似乎想要映照出什么,却终也无人理会,年轻人根本不知她为何会是这样一番模样。这条干涸的故道,不知对从前的流淌与丰沛是否怀念,而今却怎么也连缀不起来了,只等着那一洼洼水渗透、蒸发,直到秋天,它一寸一寸浅下去,终至没了影踪。就连桥头路边竖立着的牌子,都将她写错,很多地方写成“颖河故道”。颍河之“颍”,仿佛是个校对死穴,常常粗暴地被“颖”字取代。世人好像根本不知还有一个“颍”字。只是因为她的弱小而无名,地理位置也不重要,就像一个平凡微小的人一样,善于默默无闻,人们提起她的时候,想不起名字,或者常常叫错,张冠李戴。

据县志记载,颍河在临颍县境内拐了一百多个弯,于是村庄名多与湾和水有关,魏湾、郭湾、党湾、丁湾、大张湾、沙湾梁、王曲、杜曲、桥口、下坡郭、小商桥、靳勒桥……因常年河水泛滥,于上世纪50年代将河道取直,于是从地图上看,颍河由临颍西大门繁城镇起,笔直线条一路向东南,仿佛一个人将自己纠缠不清的心事刀斩乱麻。

所以我等晚辈见到的颍河,在村西边约一公里处,村里人称为西河,河两岸的庄稼地,称作坡里。平展展的土地,不知为何用个“坡”字。我猜想是当年挖河挖出的土,垒成河堰,有了坡度。而颍河故道,在村东一公里处。大周村由河西变为河东。现在东乡的一些老亲旧眷,提起我家,还会说,河西俺姨家。“俺姨”是指我的奶奶。

今生最早的记忆,是一岁多,我扶着东屋去往厕所的那面山墙,蹒跚挪步,我的妈妈坐在离我几步远的东屋门口做针线活。我能听到她温柔的声音喊我名字,需要我回应她,好知道我是安全的。四十多年过去,妈妈已经离世,我出生的东屋早已倒塌,我常常闭上眼睛,想还原那时的场景。奇怪的是,每次想起,总是我抽身出来看到那个小女孩扶墙走路的样子,短短的头发,上身穿的什么记不得了,只记得下身穿着双裤,也就是夹裤,能感到大腿开裆处凉丝丝的,沾着一层细土。乡村孩子,本就是尘土包裹的。那么我是谁?她是谁?只知道从那一刻,开启洪蒙,有如电光射向一个大约十公斤的小小肉身,我有了记忆和感知,有了身体,有了作为人的概念,我在这世上的第一个内心体验是:清爽,安全。

村庄对于一个孩子来说,是安详圆润之所在,长大之后,再回大周,听到人们所说诸多事情,爱恨情仇,鸡飞狗跳,像外面那个世界一样的复杂纷乱,我大为吃惊,怎么小的时候不知道呢?那时的人不做这些事吗?想必是那个成人世界,对一个孩子隐瞒了这一切,只呈现给她慈祥与平静。1979年夏天,老师在课堂上讲述对越自卫反击战,我军战士英勇杀敌的故事。我在后地拦住路过的西邻居杰叔,要讲给他听。他停下来,腋下还夹着柴火,静静地听我讲完,我现在还记得他安静如水的面孔,像学生听课一样,看着我,从头到尾全是我说,最后我还挥动胳膊,模仿着老师喊口号、欢呼。杰叔一句话也没说,只等我讲完,夹着柴火回家。杰叔排行老二,上面是宗芝叔,下面是雨叔。他们的娘,我唤作二奶奶。二奶奶还有两个闺女,大的不知名字,嫁到了水车梁,小的香莲姑姑,嫁到了桥口村。

所谓二爷,跟我爷不是兄弟。说来话长,从我爷爷往上,几代单传,人口不旺,没有近门的。我家祖上本是跟东边焕章大爷的祖上一脉,过继给了这边他家祖上,所以我家跟东西两边,都说得上近。我常踅摸进他家院子,说,二奶奶,恁家的红薯干面馍,叫我吃一个吧。正在堂屋门口做活的二奶奶站起身,从馍筐里给我拿一个,我坐在她家被数代人的脚步磨得光滑的青石门墩上吃馍,二奶奶在旁边做针线活。这一场景,我并不记得,是后来回老家时,二奶奶说起的。二奶奶白皮肤,一双浑浊的眼睛,眼珠是灰色。红薯干面馍黑乎乎的,吃起来有一丝丝甜。他们家劳力多,饭量大,麦面不够吃,用红薯干充当主食。我却觉得好吃,常去她家讨一块。

二奶奶三个儿子,娶媳妇成为难事,因为每个儿子要盖所房子。弟兄多的,听起来人口壮大,但意味着吃饭和成家都是问题,一般都是大儿子付出牺牲,所以宗芝叔没有说上媳妇。杰叔的媳妇也说得艰难,房子盖起来,塌下一堆账,杰叔临近三十岁,说了北乡一个对象,比杰叔小好几岁,好像不太愿意。彩礼和衣裳,又不能够多给一些进行补偿,新媳妇就不喜欢,闹新房时,秀凡婶一直阴沉着脸,很不配合的样子,怎么都把她逗不笑,半大小子们闹腾到半夜,新媳妇仅有的一双新皮鞋扔来扔去,秀凡婶一直绷着脸。当然,这也是传统教育所致,姑娘变成媳妇,不能表现得高兴,一定要让人觉得你非常贞洁,你一点都不向往跟了一个男人,你才不稀罕男人。

到雨叔这里,不得已换亲。换亲有两种方式。最直接的是两家换,两个妹妹分别嫁给对方的哥哥,彼此也都不挑什么。可是这样,将来生下的孩子,称呼上未免尴尬,该叫姑姑还是叫妗子,该叫舅舅还是姑夫?那么还有一种更曲折的,叫三家转,这给媒人提出了更高要求,能找来三对兄妹就不错了,男方条件也都没有那么可心,有的年龄大得多,有的略有残疾。为顾惜哥哥,妹妹一般也只得同意。雨婶就这样从北乡来到我们大周,而雨叔的妹妹香莲姑姑嫁到桥口,桥口那家的闺女,给了北乡雨婶的哥哥。好在这几个男子,外形条件都还可以,只是贫穷而已。这样的婚姻,也过得挺好,雨叔雨婶很是相爱。雨婶从小没了妈,有一回大周村有人路过北乡,见回娘家的雨婶跪在她妈坟前烧纸、哭泣。

小时候没有玩具,冬天早上,得到一个冰溜子很开心的,不是人人都有,但又不能抓在手里,只好抱在怀中,一不小心将棉袄浸湿,不敢回家,大人看见了要吵,就那么抱来抱去,体验着拥有一样东西的幸福感,直到太阳升高,它一点点化掉,心里要失落好一阵。那个冬天,我的那块冰溜子是从东边路南进忠奶奶家的屋檐下扳掉的。怎么够得着的?下面踩了东西,还是几个孩子抱住腿往上<扌刍>,记不清了,只记得我伸出手去,冰凌与麦秸秆相接的部位,晶莹剔透,包裹着几根褐色秸秆,犹如我多年后知道的琥珀一般。

有一个冬天,月圆之夜,我们九队的孩子们在进忠奶奶家门外藏老闷儿(捉迷藏)。玩疯了,谁家大人来叫,都不回家,大人也就不管,自己回家睡了。月亮越来越高,照得大地明晃晃的,我们钻来跑去,麦秸垛,柴火堆,墙头,树后,进忠奶奶家院子……跑了一身汗,腿上微微蜇疼。农村孩子,谁也没见过秋裤,都穿光筒棉裤,一穿就是一个冬季,当然也不洗澡,棉裤内里的褶皱处,是虱子温暖的家园。天好的时候,光屁股钻被窝里,大人将棉袄棉裤拿到太阳下翻过面来,仔细搜寻,将那一窝一窝的虱子虮子找出来,用指甲处以死刑。条件好的,外面有个罩衣罩裤,不好的,连这都没有,棉袄棉裤直接承受一个冬季的灰土与腌臜,许多孩子的袖口有黑亮一块,硬邦邦的,那是擦鼻涕擦嘴的后果。那时物质的穷困,现在的人无法想象。生产队里的顺大娘,一年到头一套外衣,冬天做成棉袄棉裤,春天拆掉棉花,里外皮儿洗一洗,做成夹衣,夏天来时,将夹衣改成单衣,秋天来临,单衣变夹衣,秋去冬来,再续上棉花成为棉衣。每当季节转换,顺大娘必有一天不能出门,在家进行换装事业。一套衣服,总有穿烂的时候,借的磨的,打的闹的,再置一套,而烂了的,抿成袼褙做鞋。农村人眼里,啥都主贵稀罕,谁家有办丧事,人们为争一块孝布闹来闹去,还会为此结怨,多年化解不了。一块白布拿回来,做蒸馍的笼布,做鞋里子。

小孩子,能有棉衣棉裤穿,不冻着,已经不错了,开心得什么似的,脏嘛,大家都一样,谁也别笑谁。月明地里,成群结伙,开心地疯玩。腿上被风刮得皴裂,再被汗一蜇,身体是一个热气腾腾的小蒸锅,想必每人身上的虱子,也都心满意足地欢闹,聚在一起开个派对也可能的。不时有笑闹声爆发,捉家,藏家,同时欢叫起来,拉住了不放手,扭扭扯扯笑闹一番。直到半夜,连狗都入睡了,整个村庄除了我们之外,再无一点声息,想必大人们睡梦之中,听到我们的闹声,知道是安全的,翻个身,继续睡。又大又圆的月亮在头顶照着,似乎给我们注入了魔力,我们兴奋异常,直到累得再也跑不动了。当我找到麦秸垛后面的一个小孩时,发现她躺在麦秸窝里睡着了。最后大家不舍地离开。2015年秋天,我在鲁迅文学院深造班学习,很有一些不遂愿之事,灰暗情绪郁结于心,冷着脸独来独往。有一天晚饭后下楼散步,走出楼门,突见东方楼群之上,一轮大大圆月悬挂,路灯为之失去光泽。我停下脚步,仰头与那轮圆月对视,她呈现出一种辉煌,无所不在地俯视人间,仿佛问我,四十年过去了,孩子,你还好吗?怎么从临颍来到北京?我潸然泪下。这真的是四十年前那轮明月吗?一代代人长大,老去,而她永远明亮。我转回身,看到我的身影,长长地投在地上。平常都是在文学馆内绕圈,那晚我走出文学馆,顺着大路向东而去,一直仰头望着,对她说了许多话。

再老的人都有娘家,奶奶不但有娘家,还有舅家,娘家在三里外的桥口,舅家在五里远的甄庄,它们都在南边。桥口属于临颍县,甄庄属于郾城县,现在的漯河市郾城区。

去往桥口和甄庄的路,从我们大周村东头向南走。村东的学校旁边,是一条南北路,如一条柔软的绳子,向北一路穿起几十个村庄,而南端由贾井村头拐向东,进入王曲,像是一篇长文,远没有结束。拐弯处,可看到南边毛庄的背影。那时每个村子的概念,就是一片树木包围的房屋,紧密地围成一体,成为自己的独立世界,也就是说,我村人多年来注视着毛庄的背影,而双楼周的人,又望见我大周的后背。外村人除了走亲戚,再无理由去到另一个村子,因为你会被他们的注目礼弄得不好意思。男人们将手里的木锨粪耙,支住下巴;女人会停下正在剥的苞谷;晒粮食的人,停下蹚麦的光脚板;走路的老奶奶,直起腰扶一扶顶在头上的大手巾;就连光身子奔跑的孩子,小马儿(男孩生殖器)跳荡得如错乱的钟摆,也会突然收住脚步,转过头来。他们一律用专注的眼神研究路过自己领地的人,看着你远远离去的背影,相互猜度一番,这人哪庄的,去哪里,篮里<扌汇>的啥。围在一处研讨一番,如果没有理出一个满意答案,他们会有小小的遗憾。

我跟着奶奶从毛庄后地向东拐,去往通向王曲的大路——在我的童年,那就是一条大路了,我在长篇小说《多湾》里提到的白果集,就是王曲,也叫王街。东行大约一里地,向南有一条小路,从庄稼地里开出的,只能容下两人并排行走,遇到对面或身后有自行车,我们要靠向路边,让自行车打着铃走过。偶尔车上的人认识,会打招呼说,去哪儿呀,上来捎恁一段吧?奶奶说,不了,你先走吧,我们没事慢慢走。我猜想那人并不想捎,他连减速都没有,奶奶也不敢坐那车子,架子车对她来说是稳当的。农村的老人,出门时常由家里年轻人拉架子车接送。沿着这条小路走大约一里,就是桥口村的西头,如果是回娘家,就从这里进入村子,由街里向村东走。如果是去她舅家,就继续向南,再走一会儿,到达甄庄。小的时候,觉得这条路很长,走这么远的路,是生活中一件大事。

奶奶的娘家侄儿,我喊他表大爷,长得黑黑大大,小眯缝眼,有五六个儿子,只有一个女儿,我喊她霞表姐,一个温软洁净的少女,皮肤细白,小嘴红润而多汁,说话的时候,白牙齿和红嘴唇都淹没在丰沛的玉露之中,好像一不小心就淌溢而出。她是全家人的掌上明珠,娇贵得很,不用干家务,在破旧的上百年的到处是灰土和老鼠洞的老南屋的东里边,给她用几张席子隔出一间闺房,夏天里挂一个洁白的蚊帐,洒上花露水,香喷喷的。刚识字的我,认识“公主”两个字,我想,霞表姐就是公主吧。有一年夏天我跟奶奶住在表大爷家,我有幸睡在霞表姐的蚊帐里,在花露水的气息中,在霞表姐轻轻摇动的扇子下入眠。天明起来,我伸手拿衣服,在蚊帐的一角抓住一个软乎乎的东西,低头一看,一只死老鼠,不知为何在咬破蚊帐之后自己死了。我发出一声尖叫,已经起床的霞表姐跑过来,翘着兰花指将那个死东西扔了出去,然后微笑着帮我穿上小布裳。表大娘用一块白布补好了蚊帐上的窟窿。霞表姐不知后来命运怎样,当然也是嫁人生子,成为一个村妇,再没见过她。前几年回老家,听说得病死了。

我的舅家和姨家,在郾城县的孔庄和大杨。姥爷姥娘早逝,我没有见过他们,妈妈又在西安,所以舅家去得少,大约只限于过年和过会。孩子们常说的姥娘家,热乎乎甜蜜蜜的一个所在,对我来说很是陌生。去舅家要路过刘孟,是个像王曲那样的大村,有清凉寺中学,有供销社,还有一个卫生院,卫生院院子很大,一排平房,刷成淡黄色,出厦由几根木柱支着,形成一个厦廊。这些机构都是公家单位,显得这个村子很了不起。记得有一次,我和姐姐从舅家回来,走到刘孟,站在路边歇息,我说口渴得很,姐姐说,兹言哩,吃那么多饼干,能不渴吗?不记得怎样解决了口渴问题,还是忍着回到家了。也不记得哪里来的饼干,可能是临走时大妗给的吧。只记得那个遥远的下午,西边的太阳斜斜照到街里,我和姐姐面对面站在路边,有这样一个对话。

还有一次去舅家,是冬天,也许是正月初七,也许是腊月二十几。老家那里过年,每家定个日子,招待出门(出嫁)的闺女,称为待客,而闺女要在腊月底割一块肉先送到娘家(再配些油馍馃子更好),正月里娘家人用这块肉招待你,这样初几回娘家时,就可空手而去,打扮一新,轻装行动,专门去吃肉哩。舅家待客的日子是正月初七。

是哥哥骑自行车带我去的,让我在舅家玩一天,他先回去了。下午时候,大妗跟我说,晚上我跟二舅睡。我不愿意,要跟大妗睡,可她不愿意。大舅在漯河工作,二舅还没有结婚,一个人住在小西屋的一张小床上。我那时有七八岁吧,心里已经有了男女之别,大妗堂屋东里边一张大床,她的三个儿子都长大了,最小的飞表哥,长得黑,人们都叫他黑飞的,也都不跟她睡了,我作为一个客人,一个小女孩,为什么不能跟她睡在一起呢?大妗耐心地做我的思想工作,只记得我俩在她家东里边说了很久,她哄劝再三,我终于无奈地答应了,后悔我不该留下来。现在想来,可能是大妗怕我身上的虱子留在她的床上。大妗长得白白净净,也非常爱干净,作为工人家属,她在村里很有优越感的。那个晚上,我和二舅一人睡一头,都蜷着腿,保持不挨到对方。

第二天,二舅骑自行车送我回家,我侧身坐在自行车后座上,脚冻僵了。刘孟街里,有一段路很窄,因为路两边挖了大坑,将本已不宽的路逼得越来越窄。那时人们盖房,打坯取土,指着一个地方狠挖,每个村子都会有一两个大坑。路边一根电线杆,二舅骑得太靠近了,我垂着的脚咚地撞了上去,突然疼痛,不敢吭声,假装没有这回事。

那以后,不愿去舅家了。

我爱去姨家。姨家是我童年的一个美好温暖的所在,不只是因为姨长得好看,还因为她对我们像自己的孩子一样。在她家吃住玩几天,走时还有东西可带,吃的穿的用的,她大方地送给我们。有一年夏天,我在姨家住着,他们生产队要留西瓜种,号召大家去吃西瓜,把瓜子吐到面前摆着的一个又一个洗脸盆里,男男女女说说笑笑吃西瓜,我吃得肚子圆滚滚。大杨庄非常大,前后几条街巷,横竖交错,几乎像一个小城市。过了刘孟,向东拐去,大约一里地,走过颍河故道,右边是无水的老河,左手是一段半人高的土坯矮墙,可能是当年的寨墙。再向南拐,走一阵,左拐,再右拐,路过大杨后街,继续向南,两边照样有粮站、学校、卫生所、大队部什么的。从一个窄过道里走过,窄得只能走一辆架子车,两边有几户人家,门总关着。最后一户人家,一扇歪斜薄板的小门,面向东,是一条小街,姨家就在这条街的路南,一个破旧的小院,承载着我童年的诸多欢乐。那扇薄板小门里的人家,只有几个女儿,没有儿子。后来姨将其中的一个女儿介绍给我二舅,成为我的二妗。二妗的一个姐,早年间嫁到我们大队的张尹(生的女儿又嫁给我们生产队的群生)。这两个女人连同她们的几个姐妹全都在三四十岁年纪死去,后来群生的媳妇也死了,据说是家族遗传的糖尿病。二妗给二舅撇下三个孩子,最小的孬蛋,当时只有两三岁。二舅五六岁时,自己父母死去,靠我妈和我姨把他拉扯大。从小丧母,中年丧妻,都叫他碰上了。二舅也想过再娶,交往了几个女人,曾为此受过骗,折了一些钱财。之后他但凡提出再婚,两个女儿就哭。随着年龄增长,只好作罢。后来三个孩子都长大,在漯河市,被我大舅的三个儿子,也就是他们的堂兄关照着,有了事干。

有一次二舅一个人在孔庄家里,高血压发作,在床上挣扎好久起不来,幸好遇到村里人来串门,送到医院抢救,差点落下后遗症。

此时大舅已经去世,他的大孙子,也就是我大表哥的儿子已经大学毕业参加工作,小伙子买了两副麻将,置办两套小桌椅,放在他二爷的门楼里,供孔庄人每天来打牌娱乐,主要是为了让二爷家总有人来往,不至于发病了无人知晓。现在,六十多岁的二舅家里住住、漯河待待。他有一辆小电动车,在漯河时帮着接送外孙,漯河和家里相距五十多里地,电动车是他的主要交通工具。

从大周向东十里地,是公社所在地台陈,台陈东北方三四里,过了京广铁路,有个荒张村,是我姨奶奶的家。两个老婆长得挺像,坐在一起说话。我记忆中去姨奶奶家总是夏天,可能是因为夏天她村上过会。

走那么远的路,去一次不容易,一般会在姨奶奶家住几天。记得有天早晨醒来,见姨奶奶的孙子坐在床边,穿了件白背心,胳膊撑在床帮上,面对着我,也许是他叫醒了我。他大我几岁,我该叫表哥的,他说带我去林子里玩。我跟着去了。大概种的是桐树吧,不太大,树干很直,一排一排的很整齐。刚下过雨,地面潮湿,长着零星青草,开着几朵野花,我穿着短袖,感到微微的凉。林子里有个机井,表哥提醒我说,小心那个井,别掉进去。

每次回老家,都想到颍河去看看。2006年8月的一天午后,我对雨婶说,陪我到河边去看看吧。雨婶是个温柔的女人,她没有说那有啥好看的,都没水了,而是跟我一起走向街里,两人向西而去。我想,这是她嫁到大周三十年来,第一次不干活不下地却只是去看看颍河而走了这一公里路吧。除了我们俩,河坡里再无一人,日晒,潮湿,燠热,寂静,汇成一股神秘的力量,催生河坡里的青草和庄稼,好像每一秒钟都在生长,拥挤成为绿毯。大地不言不语也不风,世界屏住呼吸,万物奋力生长。我们两个脸儿热得红杠杠的,听到自己和对方的呼吸,在河边坐下,相互拍照。

几年前的夏天,已经是东乡某小学校长的二锋开车带我们到泥河边上,只为看上一眼,因为小时候,泥河对我来说,是远得到不了的地方。站在河堰之上,南北两边相望,但见白杨树几行,经年的落叶一地。现在没有人捡杨叶了,爸爸说,他们小时候,放学后的重要事情是割草拾柴火捡杨叶。杨树是中原大地最常见的树木,成材快,种下能早点使用或换钱。四野寂静,仿佛感到大地呼吸的轻微波动,我想到一个比喻:像土地一样安静。二锋说,当年他叔来这里干活,听得到我家的驴叫。我说,怎么可能,直线距离四五里,再说驴叫都一样,咋知是我家的?他说,听得真切,你家驴的叫声,我叔能分辨出来。二锋又指着一间快要塌了的破房子说,这是进原当年看河住的屋子。进原是十队的,死了已经多年。而现在这间青砖房子,布满了绿苔,很难想象曾经住过人的。那时需要有人日夜值守,守护河堤树木,观察水位上涨,提前采取措施,避免发大水淹了庄稼。

我算是最早的“留守儿童”吧。早在上世纪70年代,这个词还没有诞生,我就先行实践了。整个70年代,我在乡村度过。童年生活对一个人一生的影响有多大呢?我要说,是全部。

童年的我,坐着火车来往于临颍和西安之间。我相信作家的很多作品,与他几十年的人生记忆有关。叶广芩在她的小说中,详细写到老北京的羊肉床子,描写那个铜的小秤砣,每磕一下,都叫她害怕,写到院子角落里的一盆绿色植物。作家为什么详细地解释和记录那些与故事看似无关的东西呢?因为那是他的生命记忆,他需要借助小说表达他的童年生活,不是这一篇就是下一篇。

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那些支离破碎的童年记忆,会在四十年后一点点激活。按说一个孩子,懵懂无知,十年时光,能留下什么,能懂什么?可是我现在所有的写作,我对世界的看法,解决问题的方式,竟然全部来自童年。我的人生观以大周村为辐射,面向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