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朱元璋推行乡饮酒礼述论

  • 秋实集
  • 陈梧桐
  • 11962字
  • 2022-07-07 15:23:28

乡饮酒礼始行于周代,是当时唯一的一种达于庶民的礼制。其说有三:“《周礼》,乡大夫,三年大比,兴贤者、能者,乡老及乡大夫帅其吏,与其众寡,以礼宾之,一也;党正,国索鬼神而祭祀,则礼属民而饮酒于序,以正齿位,二也;州长,春秋习射于序,先行乡饮酒,三也。”[221]后来,乡饮酒礼时有损益,至元代在民间已基本消失。明初宋濂等撰写的《元史》,其《礼乐志》已不见有乡饮酒礼的记载。明太祖朱元璋建立明朝,又下令重新厘定乡饮酒礼,并将它广泛推行于全国。那么,朱元璋为什么要重新推行乡饮酒礼,明代的乡饮酒礼又有什么特色,应该如何进行评价昵?

由于元末蒙汉地主阶级的残暴统治,加上长期的战乱,明朝建立之初,到处呈现居民死亡、人口锐减,村里为墟、田畴荒芜的破败景象。往昔的繁华胜地扬州,龙凤三年(1357)被朱元璋的军队攻占时,“城中居民仅余十八家”[222]。素号繁华的苏州城,也是“邑里萧然,生计鲜薄”[223]。湖广所在“多废地”,常德武陵等十县“土旷人稀,耕种者少,荒芜者多”[224]。四川所辖州县“居民鲜少”,成都故田数万亩“皆荒芜不治”[225]。西北地区不少地方,更是“城邑空虚,人骨山积”[226]。特别是中原诸州,“元季战争,受祸最惨,积骸成丘,居民鲜少”[227]。洪武元年(1368)闰七月,徐达从汴梁(今河南开封)统率明军北伐,“道路皆榛塞,人烟断绝”[228]。直到洪武二十七年,全国各地犹“多荒芜田土”[229]。人民力竭财尽,百姓的生活极端困苦,地主贵族难以榨取到地租,国家的税源几近枯竭。各地的官府和卫所不断传来报告:“累年租税不入”,“租税无所从出”,“积年逋赋”[230]。

明初的各级官吏,又承袭元末官场的腐败风气,“掌钱谷者盗钱谷,掌刑名者出入刑名”[231],监守自盗,擅权枉法,贪污受贿,无所不为。“中外贪墨所起,以六曹为罪魁”[232]。中央各部的官员带头大搞贪污受贿,如洪武十八年的郭桓案,系狱被杀者多达数万人,他们“除盗库见在宝钞、金银不算外,其卖在仓税粮及未上仓该收税粮及鱼盐诸色等项课程,共折米算,所废者二千四百余万(石)精粮”,“恐民不信,但略写七百万耳”[233]。地方官员更是群起效尤,巧取豪夺。浙江官府折收秋粮,州县官吏巧立名目额外加征,百姓每折钞2贯,就要加征7种附加税共计900文,高达应交折钞的45%[234]。嘉定县粮长金仲芳等三人征粮,“巧立名色,凡一十有八”[235]。各地的豪强劣绅,不仅倚势武断乡曲,凌辱乡邻,而且“有田而不输租,有丁而不应役”[236],采取洒派、包荒、诡寄、移丘换段等手段,把负担转嫁给农民,“靠损小民”[237]。

经济的凋敝,使农民的生活十分困苦,而地主阶级贪得无厌的榨取,更使他们的日子雪上加霜,元末农民战争后缓和下来的阶级矛盾又复趋于激化。不少元末参加起义的农民,不顾朝廷多次下令胁迫或派兵剿捕,继续屯聚山林,不入户籍,不供赋役。在籍民户,也大批逃亡,如洪武五年,太原河曲等县“民多逃亡,负粮二千五百八十余石”[238]。有的农民还拿起武器,举行武装暴动。湖北、江西、浙江、福建、广东、广西、云南、贵州、四川等地,屡有小股农民起义发生,社会秩序混乱不堪,动荡不安。

面对这种严峻的局势,朱元璋为求明王朝的长治久安,认真总结历代王朝特别是元朝兴亡的经验教训,惊呼:“所畏者天,所惧者人,苟所为一有不当,上违天意,下失民心,驯致其极而天怒人怨,未有不危亡者矣。”[239]他深知民对于君主既有依存的一面,也有制约的另一面,认为君主不仅不能“轻民”,而且要“畏民”“敬民”,说:“朕则上畏天,下畏地,中畏人。”[240]基于这种认识,他提出了“安民为本”的治国思想,强调:“民者,国之本也”[241],“凡为治以安民为本,民安则国安”[242]。从“安民为本”的治国思想出发,朱元璋还提出“锄强扶弱”的主张。他认为,理想的社会应该是“富者自安,贫者自存”,“富者得以保其富,贫者得以全其生”[243],即地主阶级能够保有他们的财富,过上富裕的生活,农民阶级也具备进行简单再生产的条件,能够生存下去,两者能够和睦共处,这样社会才能够安定。朱元璋出身于贫苦农民家庭,从小在农村长大,深知在地主与农民的关系上,地主阶级在和平时期处于主导的地位。正是由于富者即豪强劣绅和强者即各级官吏,凭借他们手里控制的生产资料土地和国家权力,肆意兼并,巧取豪夺,把广大农民逼入绝境,才导致小民的反抗,社会的动乱。因此,他主张,作为最高统治者,必须“锄强扶弱”,借以协调贫富、强弱的关系,以防止矛盾的激化,动乱的发生。朱元璋不仅一再告谕百官:“天生烝民,有欲无主乃乱。所以乱者,正谓人皆贪心不已,动辄互相兼并,以致强凌弱,众暴寡。”必须采取必要手段,锄强扶弱。“使有力大的不敢杀了小的,人多的不敢杀了人少的。纵有无眼的、聋哑的,他有好财宝、妻妾,人也不敢动他的。若强将了,以强盗论;暗将了,以窃盗论。因此这般,百姓方安。”[244]要求各级官吏做到“锄强扶弱,奖善去奸,使民得遂其所安”[245],而且在接见浙西诸郡的富民时,也谆谆告谕他们:“民生有欲,无主乃乱。使天下一日无主,则强凌弱,众暴寡,富者不得自安,贫者不能自存矣。毋凌弱,毋吞贫,毋虐幼,毋欺老,孝敬父兄,和睦亲族,周给贫乏,逊顺乡里,如此则为良民。若效昔之所为,非良民矣。”[246]清代官修《明史》,将朱元璋这个“锄强扶弱”的主张称为“右贫抑富”,说:“(明太祖)惩元末豪强侮贫弱,立法多右贫抑富。”[247]

根据“安民为本”“锄强扶弱”的思想主张,朱元璋在大力强化封建专制统治、实行休养生息、恢复和发展生产的同时,则大兴礼法之治,说:“礼法,国之纪纲。礼法立,则人志定,上下安。建国之初,此为先务。”[248]登基称帝后,他即“仿古为治,明礼以导民,定律以绳顽”[249]。在明礼定律的过程中,朱元璋尤其重视礼治的作用,说:“威人以法,不若感人以心,敦信义而励廉耻,此化民之本也。”[250]“朕观刑政者,不过辅礼乐为治耳。苟为治徒务刑政,而遗礼乐,在上者虽有威严之政,必无和平之风,在下者虽存苟免之心,终无格非之诚。大抵礼乐者,治平之膏粱,刑政者,救弊之药石。”[251]强调要礼法并用,而以礼为主。

礼源于俗而形成于西周之时。公元前11世纪中叶,武王举兵伐纣,建立周朝,后由年幼的成王继位,其弟周公旦摄政。周公旦认为殷纣所以亡国,是由于“失德”所致,从而提出“明德”的治国纲领,强调要用德政来争取民心。为此他“制礼作乐”,制定了一套全新的典章制度,包括政治制度、道德标准和行为规范。到了东周,经过孔子和子思学派的理论阐发,形成一套完备的体系。此后,历代王朝无不强调以礼治国,用以定尊卑、明贵贱、辨等列、序少长、睦宗族、和乡里,协调各种社会关系,维护和巩固现存的社会秩序。

“元兴以夷变夏,民染其俗,先王之礼几乎熄矣”,朱元璋认为这是元朝覆亡的一个重要原因,强调:“礼者,所以美教化而定人志。成周设大司徒,以五礼防万民之伪,而教之中。夫制中莫如礼,修正莫如礼,故有礼而治,无礼则乱。”[252]他还指出:“古者风俗淳厚,民相亲睦,贫穷患难,亲戚相救;婚姻、死丧、疾病,邻保相助。近世教化不明,风俗颓敝,乡邻亲戚不相周恤,甚者强凌弱,众暴寡,富吞贫,大失忠厚之道。”[253]“礼者,国之防范,人道之纪纲,朝廷所当先务,不可一日无也。”[254]强调要用礼治的教化作用,淳风俗,淑人情,来协调贫富、强弱的关系,使之各自循分守纪,和睦共存,以维护社会的安定。因此,在明朝建立前夕,朱元璋在就吴王位后,即于吴元年(1367)六月“首开礼、乐二局,广征耆儒,分曹究讨”[255],着手修纂礼书。洪武建国后,又从各地陆续征召一批老儒,参与礼书的修纂。至洪武三年九月,礼书告成,赐名《大明集礼》。“其书准五礼而益以冠服、车辂、仪仗、卤簿、字学、音乐,凡升降仪节,制度名数,纤悉毕具”[256],奠定了明代礼制的基本框架,乡饮酒礼即其中之一。

在《大明集礼》的修纂过程中,洪武二年八月,监察御史睢稼奏言:“《周官》有悬法象魏之文,《礼经》载乡饮酒读法之说,皆导民知礼法而远刑罚也。今新律(指吴元年律令)颁布天下,乡井细民犹有不通其说者,宜仿古人月吉读法之典,命府州县长吏,凡遇月朔会乡之老少,令儒士读律,解析其义,使之通晓,则人皆知畏法而犯者寡矣。”[257]朱元璋于是“诏中书省详定乡饮酒礼条法,敦叙长幼之节”[258]。洪武三年九月成书的《大明集礼》,即将乡饮酒礼列为嘉礼之一,详列其仪注,并对其制定原则及适用范围作了如下说明:“国朝受命勘定海内,即诏有司稽古考文,定为一代之制。于是取《仪礼》及唐宋所行,参酌损益为乡饮酒礼。又采周官属民读法之旨,于行礼之中一人升读律令。县邑则岁一行之,学校、里社则季一行之。里中盖本于正位之说,而宾兴贤能、春秋习射亦可通用焉。”[259]

洪武五年四月,礼部根据这个仪注,奏请将乡饮酒礼推行于全国各地的儒学、里社和各卫的武职衙门:“在内应天府及直隶府州县,每岁孟春正月、孟冬十月,有司与学官率士大夫之老者,行于学校,在外行省所属府州县,亦皆取法于京师;其民间里社,以百家为一会,粮长或里长主之,百人内以年最长者为正宾,余以序齿坐,……所用酒肴,毋致奢靡,若读律令,则以刑部所编《申明戒谕书》兼读之;其武职衙门,在内各卫亲军指挥使司及卫指挥使司,凡镇守军官,每月朔日,亦以大都督府所编《戒谕书》,率僚佐读之。”朱元璋于是“诏天下举行乡饮”[260]。诏令颁布后,有些地方官即积极加以推行。当年出任苏州知府的魏观,便“以明教化,正风俗为治”,创办学校,聘请“耆民周寿谊、杨茂、林文友行乡饮”[261],“合乡学及六县弟子员之立者百有六十人,文武僚佐之在位观礼者若干人,农工商贾远近之观者又以千计”[262],为一时之盛。洪武六年正月,江西泰和县令刘宗启,在本县学宫明德堂举行乡饮酒礼,“自僚佐暨贤士学官弟子员等凡若而人,列位于明德之堂。于是学徒二三,于于而前,正立张拱,奉法书而更读之,先《令》,次《律》,次《戒谕》,炳炳琅琅,观者如堵,听者动色”[263]。洪武八年十月,江西泰和知县郝行谦,又率僚属与本县土民之高年者,在本县学宫明德堂举行乡饮酒礼,“大夫肃宾于庠门外,揖让升堂,以序就位,乃命诸生祗奉《大明律》而朗读之,又参伍讲之。环堂阶而听者如织,决知禁防之不可犯,决意之无非仁矣,既而以法行,酒爵有经而饮不乱”[264]。洪武十二年,昆山人李尚义担任粮长,也“即其乡宾礼耆英,远近毕至,则有若周寿谊年百有十二岁,皤然在席,九十、八十、七十者坐以齿,盛升降揖让拜俯周旋之仪,献酬有容,读法胥告,观者如堵墙,莫不感化翕然”[265]。

洪武十四年二月,朱元璋又命礼部申明乡饮酒礼,谕曰:“乡饮之礼,所以叙尊卑,别贵贱。先王举以教民,使之隆爱敬,识廉耻,知礼让也。朕即位以来,虽已举行,而乡闾里社之间,恐未遍习。今时和年丰,民间无事,宜申举旧章。其府州县则令长官主之,乡闾里社则贤而长者主之。年高有德者居上,高年淳笃者次之,以齿为序。其有违条犯法之人,列于外坐,同类者成席,不许杂于善良之中。如此,则家识廉耻,人知礼让,父慈子孝、兄友弟恭之道不待教而兴,所谓宴安而不乱、和乐而不流者也。”[266]

在多年实践的基础上,明廷正式制定《乡饮酒礼图式》,于洪武十六年十月颁布执行。《乡饮酒礼图式》规定:“各处府州县,每岁正月十五日、十月初一日,于儒学行乡饮酒礼,酒肴于官钱酌量支办,务要丰俭得宜。除宾、僎外,众宾序齿列坐,其僚属则序爵。”仪式正式开始时,由司正举酒致辞曰:“恭惟朝廷,率由旧章,敦崇礼教,举行乡饮,非为饮食。凡我长幼,各相劝勉,为臣尽忠,为子尽孝,长幼有序。兄友弟恭,内睦亲族,外睦乡里,无或废坠,以忝所生。”然后由读律者讲读律令,“有过之人,俱赴正席立听,读毕复位”。里社则“每岁春秋社祭会饮毕,行乡饮酒礼。所用酒肴,于一百家内供办,毋致奢靡。百家内,除乞丐外,其余但系年老者虽至贫,亦须上坐,少者虽至富,必序齿下坐,不许搀越,违者以违制论。其有过犯之人,虽年老财富,须坐于众宾席末,听讲律受戒谕,供饮酒毕,同退。不许在众宾上坐。如有过犯之人,不行赴饮,及强坐众宾之上者,即系顽民,主席及诸人首告,迁徙边远住坐。其主席者及众宾,推让有犯人在上坐,同罪。其各里社,以百家为一会,百家之内,以里长主席,其余百人,选年最高有德、人所推服者一人为宾,其次一人为介,其余各依年齿序坐。如有乡人为官致仕者,主席请以为僎”[267]。

洪武二十二年,再定《乡饮酒礼图式》,规定:“凡良民中,年高有德、无公私过犯者,自为一席,坐于上等。有因户役差税迟悮,及曾犯公杖私笞招犯在官者,又为一席,序坐中门之外。其曾犯奸盗诈伪、说事过钱、起灭词讼、蠹政害民、排陷官长,及一应私杖徒流重罪者,又为一席,序坐于东门之内,执壶供事。各用本等之家子弟,务要分别三等坐次,善恶不许混淆。”并规定:“其所行仪注,并依原颁定式,如有不遵图序坐,及有过之人不行赴饮者,以违制论。”还规定:“主,府知府,州知州,县知县,如无正官,佐贰官代,位于东南;大宾,以致仕官为之,位于西北;僎宾,择乡里年高有德之人,位于东北;介,以次长,位于西南;三宾,以宾之次者为之,位于宾、主、介、僎之后;司正,以教职为之,主扬觯以罚;赞礼者,以老成生员为之。”[268]这个图式,便成为明代乡饮酒礼的定制。

明初的乡饮酒礼,是针对当时的社会现实,参酌古代制度而定的,既别贵贱又叙长幼,把两者紧密结合起来。朱元璋认为:“礼莫大于别贵贱,明等威”[269],“礼立而上下之分定,分定而名正,名正而天下大治矣”[270]。还说:“食禄之家,与庶民贵贱有等,趋事执役以奉上者,庶民之事也。”[271]为了稳定社会秩序,巩固封建统治,所有礼制的制定,都必须严格区分尊卑贵贱,确定等级名分,举行乡饮酒礼也必须遵循这个原则。在明代,现任官员属于贵人,他们“家有田土者,输租税外,悉免其徭役”[272];致仕的官员,“亦复其家终身无所与”[273],同属贵人;生员是官员的后备队伍,除自身免服徭役外,也可“免其家差徭二丁”[274],也属于贵人之列。他们的身份都高于庶民一等。明初厘定的乡饮酒礼,便严格区分他们与庶民以及违条犯法之人的不同身份,规定在府州县儒学举行的乡饮酒礼,设主(席)一名,以“府知府、州知州、县知县”为之,如无正官,“佐贰官代”;大宾一名,“以致仕官员”为之;僎宾一名,“择乡里年高有德之人”为之;介一名,“以次长”;三宾,“以宾之次者为之”;司正一名,“以教职为之”;赞礼者一名,“以老成生员为之”。所谓“年高有德者”,往往也是致仕官员。这些具有贵人身份者,都各有专席,不与作为众宾的庶民以及违条犯法之人坐在一起。即使是府州县长官的僚属,也是序爵列坐,不与序齿列坐的众宾及违条犯法之人坐在一起。里社在申明亭举行乡饮酒礼,“有粮长者,粮长为主席,无粮长者,里长为主席”[275],在武职衙门举行的乡饮酒礼,则由镇守武官担任主席,其座位安排和仪式,与府州县学略同,皆严格区分尊卑贵贱的不同等级身份。与此同时,为了协调阶级关系,抑制、防止强凌弱、富吞贫现象的发生,朱元璋又强调乡饮酒礼要“敦叙长幼之节”。《乡饮酒礼图式》据此明确规定:“除宾、僎之外,众宾序齿列坐”,众宾的座位均按年齿的大小排列,而不分贫富,“百家内,除乞丐外,其余但系老者,虽至贫,亦须上坐,少者虽至富,必序齿下坐,不许搀越,违者以违制论”。洪武十八年十月颁布的朱元璋亲撰的《御制大诰》还规定:举行乡饮酒礼时,“主者若不分别,致使贵贱混淆,察知,或坐中人发觉,主者坐以违制”[276]。洪武三十年颁行的《大明律》也规定:“凡乡饮序齿及乡饮酒礼,已有定式。违者,笞五十。”[277]

将别贵贱与叙长幼结合起来,这是历代乡饮酒礼的传统惯例。而将礼法结合在一起,在乡饮酒礼中兼读律令,这是明朝的新创。这种做法的倡议者监察御史睢稼,在其上书中说“《周官》有悬法象魏之文,《礼经》载乡饮酒读法之说”,但细检《礼经》即《仪礼》这部现存最早的关于礼仪的典籍,在乡饮酒礼之中并没有读律的内容。此后汉、唐、宋诸代的乡饮酒礼,也未见有读律的仪节,有之则始于明代。朱元璋历来重视律令的制定与普及工作。在登基称帝之前,他即于吴元年十月命左丞相李善长为总裁官,参知政事杨宪、傅瓛、御史中丞刘基、翰林学士陶安等人为议律官,制定律令。十二月,律令编成颁行,他召见议律官及儒臣,又谕之曰:“读书所以穷理,守法所以持身,故吏之称循良者,不在威严,在于奉法循理而已。卿等既读书,于律亦不可不通。大抵人之犯法者,违理故也。”[278]随后即召见大理寺卿周祯等人,说:“律令之设,所以使人不犯法,田野之民岂能悉晓其意,有误犯者,赦之则废法,尽法则无民。尔等前所定律令,除礼乐、制度、钱粮、选法之外,凡民间所行事宜,类聚成编,直解其义,颁之郡县,使民家喻户晓。”周祯奉命编成《律令直解》,朱元璋览而喜曰:“前代所行《通制条格》之书,非不繁密,但资官吏弄法,民间知者绝少,是聋瞽天下之民,使之不觉犯法也。吾以《律令直解》偏(遍)行,则犯法自少矣。”[279]下令颁行全国。睢稼的建议符合朱元璋的旨意,因而被他所采纳,命中书省详定乡饮酒礼条法,“使民岁时燕会,习礼读律”。后来礼部奏请推行乡饮酒礼,规定由“能者”即读书人担任的“读律者”诵读《大明律》,里社的乡饮酒礼还兼读刑部所编的《申明戒谕书》,武职衙门的乡饮酒礼也兼读大都督府所编的《戒谕书》。这样,将饮酒与读律结合起来,既习礼又普法,便成为明代乡饮酒礼的一大特色。

明代乡饮酒礼的另一特色是分别善恶。洪武初年,朱元璋命中书省详定乡饮酒礼条法时,只强调要用此礼“敦叙长幼之节”,并没有分别善恶的内容。因此,洪武三年九月成书的《大明集礼》,其《县邑饮酒读律仪注》只规定:“众宾六十以上者,席于西序,东面北上。若宾多,又设席于西阶上,北面东上;僚佐席于东序,西面北上。设众宾五十以下者位于堂下西阶之西,当序,东面北上。”《里社饮酒读律仪》则规定:“众宾六十以上者席于两序,东西相向;六十以下者席于堂下,亦东西相向;五十以下者席于堂下,亦东西相向。”[280]都没有分别善恶的任何内容。后来,随着打击贪官污吏和豪强劣绅斗争的展开,朱元璋又于洪武十四年二月谕礼部曰:“其有违条犯法之人,列于外坐,不许杂于善良之中。”洪武十六年十月颁行的《乡饮酒礼图式》便规定:“其有过犯之人,虽年老财富,须坐于众宾席末,听讲律受戒谕,供饮酒毕,同退。不许在众宾上坐。”如有过犯之人不行赴饮,及强坐众宾之上者,将被迁徙边远地区。主席及众宾,推让有犯之人在上坐者,也以同罪处罚。读律之时,“有过之人,俱赴正席立听,读毕复位”。随着打击贪官污吏和豪强劣绅斗争的深入,朱元璋在洪武十八年十月颁布的《御制大诰》,又特地重申:“所以乡饮酒礼,叙长幼,谕贤良,别奸顽,异罪人,其坐席间,年高有德者居于上,高年笃实者并之,以次序齿而列。其有曾违条犯法之人,列于外坐,同类者成席,不许干于善良之席。主者若不分别,致使贵贱混淆,察知,或坐中人发觉,主者罪以违制。奸顽不由其主,紊乱正席,全家迁出化外,的不虚示。”[281]洪武二十二年重定《乡饮酒礼图式》,更将庶民的座位分为三等,规定凡良民中,年高有德、无公私过犯者自为一席,坐于上等;有因户役差税迟误及曾犯公杖私笞招犯在官者,专为一席,序坐中门之外;有曾犯奸盗诈伪、说事过钱、起灭词讼、蠹政害民、排陷官长以及一应私杖徒流重罪者,又为一席,序坐于东门之内,执壶供事。各用本等之家子弟,务要分别三等坐次。如果不按照规定序坐,及有过之人不行赴饮者,皆以违制论处,告官流放。洪武三十年四月颁行的《教民榜文》,再次重申:“乡饮酒礼,本以序长幼,别贤否,乃厚风俗之良法,已令民间遵行。今再申明,务要依颁降法式行之,长幼序坐,贤否异席。如此日久,岂不人皆向善避恶,风俗淳厚,各为太平之良民?”[282]这样,便将正面表彰与反面警戒结合起来,以期起到彰善瘅恶、化民成俗的作用。

洪武年间根据朱元璋的谕旨厘定的乡饮酒礼,成为明朝的“祖制”而为后世所承袭,在全国广泛推行。但是,这种理想化的礼制,在实际操作中毕竟困难重重。清人秦蕙田即曾指出:“洪武二十二年所定乡饮仪,分善恶三等,序坐不得混淆,盖于讲礼读法之时,微寓彰善瘅恶之指,虽古礼所未有,而于化民成俗之义亦有当焉。惜乎有司视为具文,未闻有实心奉行者也。”[283]明人沈概在回顾明代乡饮酒礼的实施情况后也说:“公过私罪别席之令,虽再申明,然恐启争生衅,废阁已久,而淑慝之戒微矣。”[284]到明中期,随着商品货币经济的发展,土地兼并的加剧,赋役征敛的加重,等级名分受到严重的冲击,乡饮酒礼已渐废弛。明廷不得不再次重申乡饮酒礼,于弘治十七年(1504)题准:“今后但遇乡饮酒礼,延访年高有德、为众所推服者为宾,其次为介。如本县有以礼致仕官员,主席请以为僎,不许视为虚文,以致贵贱混淆,贤否无别。如违,该府县呈巡按御史,径自提问,依律治罪。”[285]但是,乡饮酒礼并未因此而有所起色。正德四年(1509)去职的户部尚书、文渊阁大学士王鏊,在《东丘会老记》一文中说:“自乡饮酒礼废,而后有香山之会、洛阳之会、睢阳之会,以为希阔之学而侈谈焉,斯亦会之近古者也。”又说:“余过宜兴,览而叹曰,乡饮之礼古也,香山诸会之后,继者无闻焉,岂非难哉!”[286]宜兴的东丘之会,恰在正德四年,此时的乡饮酒礼已废而“继者无闻焉”。

对据朱元璋旨意厘定并推行的乡饮酒礼,明史学界的评价很不一致。有的学者称之为“化乡饮为刑场”,说:“乡饮酒礼中违条犯法之人于外座同类成席,不许杂于良善中的规定,其实也是类似于剥夺政治权利的社会隔离刑罚。这种刑罚比笞、杖等更残酷,因为它实际上堵死了犯人的自新之路。”[287]另有学者则认为,朱元璋推行的乡饮酒礼是在基层民间移风善俗的措施之一,而移风善俗则是朱元璋施行“以教化为本”的治国方略的一个重要内容。“在通常情况下,维护正常秩序,所面临的大量问题属于伦理道德、精神文明的范围,而需要实施法律制裁的则属相对少数。因此礼法并行、教化为本治国方略是符合社会客观实际要求的。太祖实行这一治国方略的效果,总的来说是好的。”[288]两种观点一反一正,哪一种观点符合客观实际呢?

说明初厘定的乡饮酒礼是“化乡饮为刑场”,似有言过其实之嫌。明初的《县邑饮酒读律仪注》,对乡饮场所的陈器有明确的记载,谓:“设酒尊于堂上东南隅,加勺幂,用葛巾;爵洗于阼阶下东南;篚一于洗西,实以爵觯;盥洗在爵洗东。设桌案于堂上下席位前,陈豆于其上。六十者三豆,七十者四豆,八十者五豆,九十者六豆,堂下者二豆。主人豆如宾之数,皆实以葅醢。设奠爵桌案于东序端及西楹南各一。”摆放的只有盛酒用的酒尊,饮酒用的爵觯,洗手用的盥洗,洗涮酒尊爵觯用的爵洗,以及盛放菜肴用的豆,不见有任何的刑具。而《里社饮酒读律仪》所载的陈设更为简单,只有“各设桌案于席前,豆用葅醢”,加上序宾后的“酒一行止”,读律后的“酒三行止”[289]的记载,可知摆放的只有酒尊、爵觯、豆,没有盥洗和爵洗,也不见有刑具。而据这两个仪注的记载,县邑乡饮酒礼的仪节有谋宾、迎宾、序宾、献宾、读律、无算爵、宾出等,里社乡饮酒礼的仪节有序宾、读律、宾出等,都不见有行刑的仪节。查遍明代的史籍,也未见有在乡饮酒礼中行刑的记录。这样的乡饮酒礼,怎么能说是“化乡饮为刑场”呢?

对乡饮酒礼中违条犯法之人于外座同类成席,不许杂于良善之中的规定,也应结合当时的时代背景进行细致的分析,不可一概加以否定。

前面说过,朱元璋在建立明朝后,提出了“安民为本”的治国思想和“锄强扶弱”的主张。为此,根据他的旨意制定的《大明律》和朱元璋亲撰的《御制大诰》,除对农民的反抗活动做出严厉的惩罚规定,要求他们循分守纪、纳粮当差外,还用法律形式肯定了元末农民战争的某些斗争成果。就帝位后,朱元璋即根据元末农民战争期间地主或死或逃,原为元官府控制的官田和蒙汉地主占有的土地,部分为农民耕垦,更多地成为无主荒地的状况,下诏规定:“各处农民,曩因兵燹抛下田土,已被有力之家开垦成熟者,听为己业。其田主回还,抑有司于附近荒田内,验数拨付耕种。”[290]他还下令将无主荒地授予无地的农民耕种,北方是“户率十五亩,又给地二亩,与之种蔬”[291],南方一般是“见丁授田一十六亩”[292],并鼓励农民尽力垦荒。他同样要求贵戚勋臣和富民势要循分守法,并颁布公侯《铁榜》,严惩公侯之家侵占官民田地财产、接受投献、隐蔽粮差等不法行为。明律还就公侯之家侵占官民田地财产、接受投献、隐蔽粮差作出明确的处罚规定,并严禁王府侵占民田,禁止官豪势要侵占他人田宅,禁止官员在现任官所置买田宅,禁止脱漏版籍、移丘换段、挪移等则、以高作下、诡寄影射等欺隐自己田地钱粮的不法行为[293]。这就在一定程度上抑制了地主豪强的兼并,保护了农民的土地所有权。明朝建立之初,朱元璋颁布了释放奴隶的诏令,明律又明确禁止庶民之家蓄养奴婢,禁止官民之家阉割、役使火者,禁止将他人迷失、在逃子女卖为奴婢,禁止冒认良人为奴[294]。朱元璋还下诏提高了佃农的身份地位[295]。

在制定律诰抑制地主阶级的贪暴行为的同时,朱元璋还对贪官污吏和豪强劣绅进行无情的打击。明律专为惩治贪污,开列了许多条文。朱元璋亲撰的《御制大诰》四编共计201条,其中有121条是专门惩治贪赃受贿、科敛害民的不法行为的,占到总数的56.3%。这些律令制定之后,朱元璋立即付诸实施,在全国范围内展开一场轰轰烈烈的反贪斗争。一旦发现官吏的贪污行为,立即严加惩处,而且不避亲贵,即使是皇亲国戚、勋臣权贵也严惩不贷。除了平时的随时惩办,朱元璋还对贪官污吏进行几次集中的打击,如洪武四年的录天下官吏、八年的空印案、十八年的郭桓案、十九年的逮官吏积年为民害者,声势都很浩大。郭桓案“自六部左右侍郎下皆死,赃七百万,词连直省诸官吏,系死者数万人”[296]。对豪强劣绅的不法行为,朱元璋也严加打击。当时的江南地区,地主经济最为发达,豪强劣绅也最为横暴,朱元璋对他们的打击最为严厉。明初派到江南的不少酷吏,就是这一政策的坚定执行者。朱元璋还借几起大案,牵连诛杀了许多豪强势族。如郭桓案“核赃所寄遍天下,民中人之家大抵皆破”[297]。特别是胡惟庸党案与蓝玉党案,江南豪强地主受株连的更多,仅吴江一县,罹祸的就有“不下千家”[298]。洪武三十年“南北榜”事件发生后,第二年朱元璋又“以江南大家为‘窝主’,许相告讦告”[299],不少江南地主也因此而坐牢。此外,朱元璋还将许多豪强劣绅迁离故土,徙置京师、临濠等地,使之再无法横行乡里,欺压小民。他们在迁徙之地入籍后,便不许再迁回故里[300]。

明初乡饮酒礼中违条犯法之人于外坐同类成席,不许杂于良善之中的规定,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制定的。据洪武二十二年重定的《乡饮酒礼图式》,所谓违条犯法之人包括两类,一类是因户役差税迟误及曾犯公杖私笞招犯在官者,罪行较轻,另一类是曾犯奸盗诈伪、说事过钱、起灭词讼、蠹政害民、排陷官长及一应私杖徙流重罪者,罪行较重。从所列罪名可以看出,过犯之人既有农民,也有豪强劣绅,更有贪官污吏,在有些地方特别是江南地区,豪强劣绅和贪官污吏的数量可能更多,比例更大。朱元璋在洪武十四年明谕,这些违条犯法的人,在举行乡饮酒礼时必须“列于外坐”。所谓“外坐”,据洪武十六年颁行的《乡饮酒礼图式》,指的是“坐于众宾席末,听讲律受戒谕”。这既体现叙尊卑、别贵贱的原则,又可起到警戒的作用。到洪武二十二年重定《乡饮酒礼图式》,又将过犯之人分为两类,罪行较轻的序坐中门之外,罪行较重的则序坐于东门之内,执壶供事。将犯过之人列坐于众宾席末,或者序坐于中门之外、序坐于东门之内以执壶供事,这对他们无疑会造成人格尊严的伤害。但是,封建社会原本就是个等级社会,这种做法在当时乃是一种常见的现象。我们不应脱离当时的时代条件,以现代社会人人平等、充分尊重人格尊严的标准,去评判明代的乡饮酒礼,进而将它全盘加以否定。

事实证明,明初推行的这种移风善俗的乡饮酒礼,与朱元璋基于“安民为本”“锄强扶弱”治国思想和主张所采取的其他措施,实行的效果,总的来说是好的。首先,是澄清了吏治。由于这一系列措施的实行,官场的风气逐渐发生变化,吏治日渐趋于清明,“一时守令畏法,洁己爱民,以当上指,吏治涣然丕变矣。下逮仁、宣,抚循休息,民人安乐,吏治澄清者百余年”[301]。其次,抑制了豪强地主的势力。经过洪武年间的打击,大家豪族特别是江南地区的巨姓右族势力遭到严重的削弱,他们兼并土地、飞洒粮差的活动受到严格的抑制,“皇明受命,政令一新,豪民巨族,刬削殆尽”,“一时富室或徙或死,声销景灭,荡然无存”[302]。这些被刬削殆尽、声销景灭的巨姓右族自然属于违条犯禁的不法豪强,至于遵守法纪的地主则属于朝廷的保护和依靠对象。但他们在当时的时代氛围之下,为了保护自己,往往也多“悉散所积以免祸”[303],或是“每戒家人闭门,勿预外事”[304],未敢恣肆妄为。再次,缓和了阶级矛盾。吏治的澄清、豪强兼并的抑制,加上土地关系的调整、休养生息政策的施行,使明初的阶级矛盾渐趋缓和,社会秩序日趋稳定,呈现一派国泰民安的景象。民间甚至出现“道不拾遗”的传闻,谓:“闻之故老言,洪武纪年之末,庚辰(建文二年,1400)前后,人间道不拾遗,有见遗钞于涂,拾起一视,恐污践,更置阶圮高洁处,直不取也。”[305]最后,促进了生产的恢复和发展。社会秩序的稳定,为经济的恢复与发展创造了良好的外部环境。随着休养生息政策的推行,“流离渐怀归,沉疴渐苏醒”[306],明朝的经济逐渐走出“土旷人稀”“邑里萧然”的困境,呈现一派“榛莽之地在在禾麻,游散之民人人钱镈”[307]的勃勃生机。此后的永乐、洪熙、宣德三朝,社会经济继续发展,“土无莱芜,人敦本业”,“百姓充实,府藏衍溢”[308],弼成明前朝的盛世,从而为近三百年的大明江山打下了较为坚实的基石。对此,显然应予历史的肯定。

(原载东岳书院编:《礼与中国文化》,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81—97页;《北京联合大学学报》2013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