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交藤葛

母亲便会睁开因岁月而变得有些浑浊的眸子,笑着抱起老二,伸手摸摸老大的小光头,看着那一树成荫的紫色交藤葛,看着那“越老越鲜明”的神奇花树和紫色花朵,眼里的温柔和爱意满溢出来,仿佛那树下也有一个温暖的太阳。

(一)梦

那是五月,淡金色的阳光静静地洒在篱笆墙上,在院子东侧,一株交藤葛肆意地绽放着,满眼紫色的花朵,火热、饱满。母亲坐在交藤葛花架下的楠竹摇椅上眯着眼,星星点点的阳光透过紫花落在她银白的头发上,闪耀着金靛色的光芒。

老大和老二在地上玩着昨天我新买的玩具小汽车,时而会扑到母亲怀里:“奶奶,奶奶,别睡了,陪我们玩小汽车吧!”

母亲便会睁开因岁月而变得有些浑浊的眸子,笑着抱起老二,伸手摸摸老大的小光头,看着那一树成荫的紫色交藤葛,看着那“越老越鲜明”的神奇花树和紫色花朵,眼里的温柔和爱意满溢出来,仿佛那树下也有一个温暖的太阳。

(二)命

“哎呀!你这女人,前半生苦啊!好比黄连树上挂猪胆,苦到心坎里咯喂!但你有福气,旺家啊!你是山沟里的交藤葛,越老越鲜明啊!……你一生啊,一靠不住双亲,二靠不住兄弟姐妹,三靠不住结发之人,只能靠自己!你命中有一点贵子,这个男儿要好好培养,你老了,只能靠他了!你一生先苦后甜,到老了,吃不了、喝不了、玩不了……”叶瞎子掐指,摇头晃脑,说得头头是道,这已经不是第一次给面前的毛头算命了,叶瞎子对毛头的情况了如指掌,每次都是一样的说辞,毛头偏偏每次都来算。叶瞎子知道,毛头只是为了求一个心安罢了。这一次是因为儿子快高考了吧?果然,毛头又报上了自己儿子的生辰八字。

叶瞎子是这里十村八店儿有名的算命先生,人人都说他算得极准。毛头是偷偷出来算命的,她不敢跟正在读高三的儿子说,儿子总是什么都不信,说这些都是假的。毛头不懂,乡里乡邻这么多人信,老祖宗信了几千年了的东西,怎么会是假的呢?但她辩不过儿子,儿子给她普及科学,破除封建迷信,引经据典,说得有理有据、头头是道,毛头觉得儿子真是长大了,厉害极了。所以,她不敢跟儿子说她前几天又做了一场噩梦,几天了,心一直慌得很,想要叶瞎子帮忙解解梦。

毛头不知道自己对叶瞎子的话信了多少,她只知道,在叶瞎子那里算过命,心里就会平静舒服很多。于是,当太阳偏西的时候,毛头去田畈里牵回老黄牛,迎着日头,紧了紧因为淋过雨而有些褐色斑点的草帽,牵着尼龙缰绳,往回家的路上走去。

老黄牛吃着路边的杂草,走走停停,毛头便随着它的步子,一路停停歇歇。“家里的谷子已经晒好,收仓了,菜园里的小白菜和萝卜秧早上已经点过粪浇过水了,棚架上的南瓜过两天就可以摘了……嗯,还有什么?好像没有了。对了,本来想种些油菜的,可是女儿儿子都劝说不种的,说忙不过来,也就没有在湾里种了。至于在叶湾包的田,明天后天还是得去看一看……”在心里默默念着,毛头对农村田间地头得活儿如数家珍。就这样,一人一牛便在这并不宽敞还有些破损的柏油路上慢慢地走着,直到太阳快落山了,才刚好走到湾前的石拱桥。牵老黄牛从桥边的石阶上下到河里,老黄牛也是渴了,不等毛头催,就自己埋头喝起水来。等黄牛喝饱了,毛头把牛系在河坪上,去旱田里摘了一把小白菜。把老黄牛送进牛栏里,出来,天已经全黑了,毛头回到家,打开厨房的灯,在灶里生起火,淘米,煮饭,炒菜,削一个红薯垫在锅底,蒸上饭,红薯的甜味与白米饭的清香,随着蒸腾的白汽溢满厨房,飘向了窗外。

吃饭,洗碗,一碟一碗一双竹筷子,也简单。收拾着洗个澡,穿着上个月大女儿买的绸子,在院子里坐着乘乘凉。今年的秋天似乎来得比较早,毛头想。按开收音机,听着熟悉的黄梅戏,机子里传来咿咿呀呀的女声,是毛头熟悉的调子,便跟着一起哼了起来:“苏三离了洪洞县,将身来到大街前……”毛头不认识字,这些词还是小儿子教给她的。

突然很想小儿。对了,今天是星期几来着?毛头忘了,便打电话给二女,拉了一些家常,知道了今天是星期五。那么,儿子明天就可以放假回来了!有些懊恼,今天应该顺便买些肉回来的,得给儿子补一补。毛头知道读书费脑子,小儿从小到大,学习就没让人担心过,就像儿子小时候说的:“担心有什么用?你们又没人能帮上忙。”的确如此,一大家族人,儿子读个书,竟然没有一个人哪怕能教儿子认个生字。毛头看着碗柜里的一盘青菜和一碗咸菜,想着明早起早点,去匡河街上买点排骨,儿子最喜欢喝自己炖的排骨汤了。

晚上,毛头做了一个梦。她梦见自己一直在爬山,看着山顶很近,却怎么也爬不到头,于是,就一直爬着,一直爬着……当梦醒来,毛头出了一身冷汗,风一吹,微微有些发凉。天空正在泛着鱼肚白,她还想再眯会儿,想了想,披上衣服起床了。梳洗好,开门,毛头发现那南瓜叶上似乎起了一些白霜,太阳一晒又没了,毛头以为自己眼花了。

毛头提着肉回来的时候,恍惚间看见西边山上的枫叶都红了,像一团团、一簇簇的火苗,只有松树和水杉还是绿得苍翠。天空蓝得澄澈,有丝丝缕缕的淡淡的云在懒懒地飘荡着,前头河汨汨地流着,几只野鸭时而从芦苇缝里钻出来,叫几声,钻进水里又不见了。河岸上是开着挤在一起的野菊花,黄灿灿的,煞是好看,毛头准备下午带着儿子一起去摘点菊花。

不久,就听到湾里的犬吠了,太阳便跳出山顶,像个闹脾气的孩子,那塘边的大樟树下,两只小花狗在追着尾巴转圈儿。

(三)牛

阳春三月,草长莺飞,万物生长。

毛头请好了工夫,准备明天犁田。

傍晚,看见父把牛从山上牵了回来,毛头便急匆匆地来到前屋:“父,西边的田就剩下我们家的没犁了,我叫了工夫,明天犁田,茅草我已经给牛割好了,牛你明天早上不要送到山上去了,我用一天牛。”父的脸冷了下来,咕哝一声,点点头。毛头没听清父说的什么,不放心,便又嘱咐几句,末了向灶台边的婆婆说:“妮,你跟父明天就在我那里吃吧,我买了菜,炖了肉,你们也免得开火了。”婆婆点点头,说好。毛头这才放心地出来,想了想,再去前头河又割了一大捆绿油油、水亮亮的茅草,背到西边的田里。

父和妮还有做工的一起在毛头矮小却干净整洁的瓦屋里吃过早饭,毛头让工拿上犁耙锄头先去田里,自己则是去牛棚把牛牵过去。牛棚里却空空如也,毛头一惊:“父,我们家的牛呢?”父却冷着脸不作答。隔壁打扫牛栏的大凹见状,好奇的问:“毛头你今天犁田吗?你父早上一大早就把牛送到石灰崖那山上去了,我早上送牛时碰到他从山上下来啊!”毛头心里顿时就有火了,追上父,询问原因。

“牛!牛!他们说了,牛是我的!就你总是用我的牛!牛前天借给大头用了,累得还没缓过来呢!你是想把牛累死吗?”父吼着道出了原因。门外看热闹的大头见状想偷偷溜走,被毛头看见了,尴尬的停下脚步,冲父树了一个大拇指:“毛头姐啊,我家大牛上个月卖了,小牛还没教犁田,眼看再不犁田水稻就要晚了,所以跟红大爹借牛用一下。为了不耽误工夫,我家的田我紧赶慢赶一天就犁完了!红大爹真是大大的好人啊!”毛头气急,她知道大头家田有多少,差不多是自己的两三倍啊!以前他用自己家的牛是要犁三天的啊!牛估计累伤了吧!还有:“大头你用我家的牛把三天的田做一天犁了!是要把牛累死啊!哑巴畜生不会说话,要是会说,也是要骂人的!”大头被骂得脸红了红,也不敢反驳。

毛头回头:“父,你把牛给大头犁一天,大头给了多少工钱啊?”父还没说话,大头先急了:“毛头姐你也忒小气,乡里乡邻谈钱多见外!”毛头明白了:“所以,你用我家的牛,差点把牛累死,却是连点茶水钱都没给我父!你脸咋这么厚呢!”“我怎么脸皮厚了?怎么厚了?你个抱养的人,都不是我们九房冲的种!你个女人,比我们这些男人还厉害,湾里的男人都被你骑到头上了!你看看湾里哪个人跟你能讲到伙儿的!你要不要脸?我是跟红大爹借牛,红大爹这么老实的人,怎么会养出你这个奸猾的媳妇!”“我从小在这湾里长大,不挨人不碰人,不偷不抢,一年四季面朝黄土背朝天,埋在地里做,我碍着谁了?你指名道姓道出来,看看谁说我的不是!”“你……你……你个泼妇!你……”毛头和大头吵了起来,湾里无事懒散的男男女女远远的围着看热闹。

“你个泼妇!吵什么吵?牛又不是你的!”这一场吵架,结束在了父的一声大吼里。

田里的工夫见许久没有牛来,一个人过来看看情况。毛头无法,安排他们在家歇着,自己去借牛去了。

见毛头走了,大头给父树起大拇指:“大爹,对!就要好好教训教训毛头,哪有像她这样放肆的媳妇!大爹你真是个大好人!”说着,把手上的一个苹果递给父:“来,吃个苹果才有力气教训毛头!”父欣喜地接过苹果,在衣服上擦了擦,咬了一口,点点头。“甜吧?这是我儿媳寄回来的,我拿了一早上都不舍得吃的!那我羊儿湾还有点地,下个月还是要借大爹的牛用一用啊!”“好说好说,就是别再像这次这样赶了,牛也怕累,昨天在山上都累得趴了一天了,傍晚才缓过劲儿来。”父点点头。“那肯定的呀!我肯定爱惜你的牛啊!放心吧!”大头拍着胸脯保证。随后,背着手,脸上带着笑意回家吃早饭去了。

借了一整湾,最后大凹同意给牛用,工钱算一个整工的标准。大凹把牛找回来的时候,已经到中午了,毛头做好中饭,大凹和工坐上桌。毛头去叫父和妮,父正躺在床上生闷气,妮在灶头做饭,于是毛头拿罐子,盛了一满罐排骨冬瓜汤放到了他们桌上。见毛头回来,两人便开一瓶白酒两瓶啤酒,一阵觥筹交错,酒足饭饱,之后在屋外阴凉处歇中。毛头收拾完桌子,喂好猪,抬头看看天,太阳已经开始西移了,这才带上茶水,提醒工夫,向西边的田里走去。

有大凹看着,牛歇歇打打,一下午田犁了一大半,吃过晚饭,跟工夫约好,跟大凹约好,明天上午再犁完。

第二天晚上,毛头让上小学的儿子帮忙记账:工加牛,算两个整个劳力,工期讨价还价后算一天,每个工夫一百五,共三百。买菜五十五加二十三。共计三百七十八。毛头原计划用自己家的牛,一个工,半天就能犁完的,满打满算也就只要一百块。

小儿愣了愣:“啊!比我的书费还多!”想了想:“我家不是有牛吗?湾里人都说爷爷养的牛生一胎死一胎,却是湾里力气最大的耕牛呢!怎么不用我们自己家的牛耕田?省下一百五够我一年的零用钱呢!”毛头给小儿每天一块钱的零用钱,包括买铅笔,买写字本,买橡皮擦以及偶尔买一点零食。小儿从来不主动问毛头要钱,除非实在要用钱的时候。而毛头有时候手头拮据了,或许一个星期,两个星期,甚至一个月的,小儿会一分钱的零用钱都没有。

毛头不想说什么,摇摇头。生一胎死一胎么?自家的老黄牛毛头自己知道,当初跟丈夫一起去挑的,自然是不错的。只是,她生崽都是在十一月底,父总是在大雪天也把牛赶进山里,牛生崽出于自保便会躲起来,一夜的冰冻,大牛没事就不错了,刚出生的小牛自然被冻死了。毛头劝过,但父根本不听。

毛头决定自己买一头牛。她看中了伍湾的一头半大的小母牛,她去看那牛看了好几次,越看越喜欢。可是伍老头硬是要3000块,毛头一下子拿不出这么多钱。打电话跟在外面打工的丈夫说,丈夫当时就怒了:“还养牛,父养了一辈子的牛,来来回回就一个牛都没时间养,田地都荒了!你种那么多田地,哪有时间养牛!”毛头只得挂了电话。毛头看过别人养牛,也跟伍湾的那些养牛大户取过经,牛其实好养。毛头决定,还是得买一头牛,钱的话,再想办法。

当秧插完了,毛头借的工夫也都还完了,毛头想了想,邀上湾里另外两个平时玩得好的女人,去摘茶叶。英山茶厂这个时候正是产茶的旺季,缺摘茶工。毛头手脚快,摘茶叶也快,去年摘的时候,那厂的老板都不想要毛头走,但家里要秋收没办法。前几天,那老板打来电话求着毛头去摘茶叶。毛头想去的,就是有些担心三个孩子,特别是小儿,才八岁多,正是调皮捣蛋爱出事故的年纪。虽说小儿很听话,很乖巧,比同龄的孩子懂事一些,可是放在家里,放在父和妮的眼皮底下,毛头总担心出事。毛头想起了五年前,观音山要修水库,每家要出一个劳动力。父正当壮年,其实可以顶上的,可是妮却觉得修水库太苦,不要父去,父自己也不愿意去,于是没办法,毛头去了。修水库第三天,毛头就收到了有人带信,说是孩子出事了。原来,妮没有看好小儿,小儿不知道是被人推的还是自己跌倒的,掉进了祠堂前的臭水池里,差点淹死了。幸亏有砍柴回来路过的人发现,把小儿从水里捞了上来。毛头现在每逢年过节都会提点东西带上儿子去这家人感恩。所以毛头很犹豫,但最终还是决定去摘茶叶赚点钱。

毛头想,小儿已经上小学了,白天在学校不用担心,放假可以把儿子接到英山茶厂去,毕竟英山也不远。她嘱咐二女儿上学放学要牵着弟弟,照顾好弟弟,莫让弟弟靠近水边,到河里玩水。大女儿上初中了,住读,指望不上,二女儿应该会保护好弟弟的。之后,毛头收拾好衣物,便向英山茶厂出发了。她嘱咐伍老头,跟伍老头约定把看中的黄牛留好,摘茶叶回来就跟他买来。

两个月后,毛头回来跟伍老头买下了小黄牛。说来也是奇怪,小黄牛跟毛头很亲,毛头给它系上绳子,系在荒草地里,白天就中午去牵它喝点水,傍晚或迟或早去牵回牛棚里。毛头发现,其实养牛挺简单的,也不耽误事儿。小黄牛眼见着一天天的长大了。毛头慢慢地教黄牛犁田,给黄牛去配种,现在,黄牛每年都在秋天生下一头小黄牛。这些年来,毛头陆陆续续的卖了好几头牛了,牛棚里却也始终有大中小三四头牛。

(四)谷

九房冲一年中最美的时候,是水稻成熟的时候,田野间到处一片黄亮亮、金灿灿,人们脸上也都洋溢着像谷粒一样饱满的笑容。

毛头在田里割谷,今年雨水好,阳光足,水稻是个大丰收。可是毛头抬头,望见了父那边大田里,水稻还是青的,毛头的气又上来了。毛头知道,父又不听自己的劝说偷偷在田里多下了两袋复合肥。她现在已经不想跟父争辩了,吃了这多年的亏,还知道改,自己不会种田,还不听自己人的,却听外人的,把别人逗他的话当真,世上也没有比这还老实的人了!毛头想着,今天丰收,去年的陈谷还有一些,应该够一家人吃的了。父那边的谷没有就没有吧,希望他受到一个教训,明年不要再偷偷洒复合肥了。

谷子收完了,别人看见毛头有很多谷,收购的人来问毛头卖不卖,毛头都摇头拒绝了。毛头寻了一个好天气的周末,在大场上铺上雨布,晒谷。小儿拿一张小板凳,带上一本书,边照看谷子边看书。大女儿和二女儿在家里忙家务,打扫柜子、做饭。毛头觉得现在的生活挺好,女儿孝顺,儿子聪明,一起走上街,别人见了都会感叹一番:“哎呀!你看看你这些儿女,个个那么出色!多好的一大家子啊,真是羡慕人了!”毛头这个时候总会觉得一切的辛苦都是值得的,就像此刻看着这些金色的谷子,那春耕、插秧、看水、除草除虫……这一切的忙碌都是值得的。

毛头看着在阴凉处看书的小儿,就像看着一株茁壮成长的谷苗,她期待着谷子成熟的那一天。

下半年是农闲的时候,毛头主要忙菜地里的菜。收辣椒制成辣酱、扎成辣椒粉,就着老菜水,把萝卜、白菜、豇豆这些腌起来。九房冲就数毛头腌的咸菜最漂亮、最好吃,毛头的咸菜在这些小地方远近闻名。有一回,毛头上山采了一些野菜回来,儿女们吃了觉得非常好吃,便总是吵着要到山上摘野菜吃。但野菜是时令菜,全是大山的馈赠,是有季节性的,一季过了,只能等下一季。所以,今年毛头特意上山摘了很多野菜,晒干、腌起来或者煮熟,用这些方法保存起来。

当地上下了一层霜,这一年的冬季就来了,不久,就要腊八了。毛头让儿女帮忙,用独轮木车将糯谷推去脱壳,打好米,筛好,在腊八头天晚上将糯米浸好,腊八当天清晨,起个大早就把糯米蒸上,叫上小叔他们以及两个侄儿,中午,一起打糍粑。一个耙宕,父、叔以及儿子和两个侄儿——五个男子汉,五根打棍,齐活儿了。在有说有笑中,糍粑打得又糯又细,白白的、软软的、香香的。总共打了七饼,父两饼,小叔家两饼,自家两饼,还余一饼撒上辣椒粉,作麻辣味的糍粑干,毛头以后做好了,给父和小叔家分一些过去。男人的活计忙完了,毛头便和母亲以及两个女儿一起切糍粑了,切成大小相同的长方柱形,这样的糍粑下锅的时候更容易熟,烤着吃的时候也更香。然后,快过年的时候,丈夫带着一路的风尘从外面回家,吃上一口香香的糍粑,家乡的味道便从那香气中飘散开来了。之后不久,一串鞭炮劈里啪啦地响过,年便开始了。

以前九房冲的年味是很浓的。小地方,暖和,人多,便十分热闹。

大年三十,毛头一家子人都到齐了,小叔家有时也会在大家里过年,那便是三世同堂,十多人聚在一起。毛头带着两个女儿和母亲一起做汤圆、做豆果、做蛋丝,两口大铁锅里的水蒸汽,常常会连续一整天都不见消散。糯米粉和豆腐、鸡蛋的香味十分诱人,总能引来在湾子里转悠的小猫小狗,小儿便拿着骨头在那里逗弄它们。中午吃过饭,丈夫搬出一张桌子,拿出红纸笔墨,准备写春联。那些对子在书上都能找到,每年选一条用上,当然,也要应景、应年份。丈夫写毛笔字是瘦金体,虽然好看,但毛头总觉得不够大气,她认为春联就应该浓墨重彩,热热闹闹,显得像谷粒一样饱满,有丰收的气息,看着舒服。但当丈夫写好春联,毛头还是会高兴地夸上一句:“嗯!好看!来年肯定会红红火火!”便欢欢喜喜地给丈夫准备浆糊,呼唤小儿来贴春联。下午,男人们提上贡品,带着香、纸、烛和炮子,去后山(祖坟山)上——请祖人。过年时上坟不像清明和重阳,气氛并不凝重,反而还很欢乐。一家人,老老少少在先人坟前烧纸钱,放鞭炮,上香磕头求平安,都是高高兴兴的,仿佛那些逝去的祖先也在大笑着开门向生人道一句:“新年好!”一般而言,老人去上坟,还有一项很重要的历史任务要完成,那就是告诉年轻人哪里的坟茔是自家的哪位先人,因为很多坟上并没有墓碑,是用石块垒起一个坟面,这样就容易弄错坟里主人的身份。这个认坟的传承过程,其实也是对自己家族史的一个回顾,能让下一辈知道自己从哪里来,知道自己的根在哪里。当然,老人们或许没想那么多,他们在意的是后人兴旺,在意的是自己百年之后能有人给自己上坟烧香,“养个孙儿看坟灯儿”,俗语说的大抵就是如此了。夜晚,吃完年夜饭,毛头在火塘烧了一大堆火,一家人围着火塘吃着瓜子零嘴,守岁,期待着新年的到来。

毛头在守岁的时候总会不自觉地想起谷子,脑海里都是那成片成片金黄的、颗粒饱满的、鼓涨涨的、喜人的谷子。

(五)树

九房冲四面环山,山上树木茂盛,丛林深密。毛头家也分到一片柴山,山上都是四季常青的松树,风一吹过,松涛阵阵。

大女儿要到出嫁的年纪了,毛头看看亭亭玉立的女儿,心里是百般滋味上涌。毛头在山上转了一圈,不久,趁着天气晴朗,气温还没有完全冷下来,她去请来木匠,准备给大女儿打家具做嫁妆。这做嫁妆选材很重要,松树结实,气味清新,是挺好的树材。但只能用下半年的松树,上半年松树生长快,但是没有经历岁月的沉淀,面上一层都是泡的,不牢靠,而且容易长虫。毛头按照木匠要求的尺寸,在山上锯好树,请上小叔帮忙,将粗木背回自家院子,然后听木匠的削好皮。儿子在家的话,也会一起帮忙削皮,二女儿就负责一日三餐。

大女儿还在外面打工,谈的朋友,毛头并不喜欢——太远了。毛头决定明年让大女儿在家,在街上租个店面做个小生意,这样或许能谈一个近一点的男朋友。毛头为大女儿打了一整套嫁妆,还把新的棉花弹了几床厚实的棉絮。二女儿看见那些崭新的家具,满眼羡慕,毛头笑笑:“这些是你姐的嫁妆,等你读完书,要出嫁的时候,也给你打上一套全新的!”二女儿点点头,继续去洗菜去了。小儿对这些暂时还没有什么感觉,他便跟着木匠也忙上忙下,木匠看小儿聪明伶俐,便教儿子自己做了一个小板凳。小儿便天天抱着小板凳,向自己的小伙伴炫耀。

家具打好后,不能立马上漆,得放在阴凉干燥通风处风干,否则家具容易变形。毛头把这些家具放在前屋的二楼,嘱咐母亲看好,觉得不放心,想想把那间屋子锁上了。老婆子最疼爱的儿孙是大孙女儿,对大孙女儿的家具照看很仔细,毛头也就放心了。只等明年把家具涂上红亮的油漆,一桩大事便完成一半了。

而柴山上,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做。开春了,毛头去镇上农业站,托熟人帮忙领回几十棵松树苗。带上儿子女儿,拿上锄头铁铲,带上水桶,背上树苗,到柴山上去种树。砍一棵树就得补种上一棵树,这样树林才会长盛不衰。大自然的恢复能力或许很强,但是人为的破坏会让自然跟不上节奏,所次需要人为地恢复。松树长得快,这树苗,要不了三五年便能初步成林了。小儿对于种树这种事情很是兴奋,觉得很好玩,拿着铁锹满山跑。

“妈,这是不是交藤葛?就是开大片紫色的花,花还可以吃的!家里还有晒干的交藤葛的野菜,我最爱吃啦!”小儿蹲在一颗藤蔓面前大声呼喊。毛头过去看了看,的确是交藤葛,只有一节,估计是被打柴的人给砍掉用藤捆柴去了。“妈,我们把它挖回去种在院子里吧!反正它长在这里,也没有机会长出藤开花。”小儿子兴奋地说着,想要动手挖。毛头拉住儿子:“不能离根那么近,会伤到主根,就栽不活了,得连上根一起挖出来。像这样……”毛头一边教儿子,一边将这株交藤葛挖了起来。回家后,在院子东侧不占地的地方将交藤葛种上,小儿很喜欢这棵花,得空就来看,给它浇水、施肥,天天盼着它长新藤,想着它什么时候开花。

五月,山上繁花似锦,映山红火热,兰草幽香,还有那整片整片簇拥着、怒放着的紫色交藤葛,将九房冲打扮一新,四处都弥漫着香气。院子里的交藤葛也开花了,不过只是零零碎碎、稀稀拉拉地开了一两串。小儿很失望,他以为能看到像山上那样的紫色瀑布,他看着那在花间飞舞的蜜蜂觉得是不是有什么地方出错了:“妈,交藤葛怎么只开了这么一点点花呢?”毛头摸着儿子的头:“她才刚刚来到我们家院子,它怕生,所以开花开得少,等过两年跟我们家熟了,就会开很多很多花了!所以你要多给它施肥,照顾好它。”小儿子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说着,对着交藤葛的根部撒了一泡尿。

十年树木,百年树人,种树养花其实就跟养人是一样的,时间是其中最宝贵的材料。春去秋来,寒来暑往,院子里交藤葛的藤爬满的东边的篱笆墙和架子,紫色的、小佛塔似的花开过一季又一季,一季比一季灿烂美丽。而小儿子对交藤葛的关注却是慢慢少了。小学,初中,高中……这似乎就是每个中国孩子的青春所在地,人越长越高,离家也就越来越远,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直到孩子上大学、工作,去了那农村不识字的父母永远也没去过、甚至不知道在哪个方位的那座遥远的城市。

毛头之前总觉得小儿他怎么也长不大,天天在眼前晃悠,一直没变什么模样,可是现在却发觉小儿回家一次,就长变一点,说不出来是哪里变了,是长高了?长胡子了?还是怎么的了?毛头说不上来,只觉得生活中的好多事都不复从前了。小儿很久都没有再问一些问题了,他问的问题毛头很早就无法解答了。毛头知道,她没有儿子聪明,没有文采,不会识字。这些小儿也都知道。家里有什么事,国家好的政策,有什么不懂,毛头会打电活问小儿,小儿现在比她懂得多多了。毛头觉得,或许儿子真的长大了。可是,还不够饱满,得能自立的时候,才是成材了,所以毛头还在努力,还在忙活田间地头,还在为家里的大小事情操心。

毛头去看过柴山上的松树,当年小儿亲手种的松树苗也有碗口粗了,林子也有些摸样了。她将老黄牛散放在松林里,两只小牛跟在老黄牛身边上蹿下跳、冲过来冲过去,兴奋得不得了。毛头靠着松树,就着树荫坐下,眯着眼,听着那斑鸠在树林间随着山风欢快地唱着。有一束金色的阳光透过松枝落在了她头上的草帽上,不久,淡淡的鼾声传来。

(六)花

我时常梦见老家的院子,梦见那一树紫色的繁华。在梦里,我还是六七岁的样子,放学回家,第一时间跑到那树下撒一泡尿,那是我憋了好久的天然肥料,打个尿颤,向屋里望去,就扯着嗓子喊起了母亲。母亲便拿着锅铲走了出来,冲着我笑笑,说:“饿了吧?饭马上就好了!”

然后,我就在梦里笑着醒了。

我给二姐打电话,外甥女儿和小外甥抢着跟我说他们期末考试得了奖状和大红花,便夸上他们了,说寒假回家给他们带礼物。心里一思索,礼物得买三份,大外甥也得要一份。

母亲给我打的电话我没接到,再回回去,没人接,我估计她又没有把手机带在身上。二姐嫁得近,又在家,我让二姐回去看看,二姐上班,便让二姐夫带着俩外甥回去了一趟。二姐在视频里给我抱怨,说二姐夫一点都不知道客气,母亲给他后备箱塞满了红薯和咸菜。我笑笑:“妈种得多,小外甥爱吃!”

过年,大姐和大姐夫也回了。大姐二姐邀着一起回娘家,赶上福猪,母亲给她们都留有肉,在火塘上挂着熏好,年外再让她们拿去。然后,一家人在火塘烤火,话话家常,说着说着便都变成了对我的催婚,无奈,只能红着脸:“别催了,明年过年带一个回来!”

一家人都笑了。

母亲的脸在火光的映衬下,发着桃红色的光芒。

向门外看去,那积了雪的交藤葛,在冬日暖阳的照射下,开始鼓起一个个小苞。开春,又将是满树的紫色的花!

(注:交藤葛,即紫藤萝。在作者老家九房冲,方言叫作交藤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