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7章 蚀心

他们称她为骗子,又称她为神。

他们称她为暴君,又称她为圣。

他们称她为自神性中诞生的救主,又称她为野蛮时代诞生于地狱中的可憎宕妇。

暴君,教皇,圣女。

神使,或是行尸走肉。

在猩红大公战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再没人敢用她的名字来称呼她了。她曾是人类文明中希望的终极象征,也是这个种族所厌憎的一切的罪恶化身。

法利恩·奥菲莉亚,兰斯女王,西境的征服者,大陆霸主,第十七位、也是最后一位圣徒。在讨逆圣战伊始,她已经发表了演讲,一场以火焰而成的布道,一篇充斥着愤怒、恶意、骄傲的战书。

劳伦斯依然被吊在那里,被沉重的锁链固定在黑暗中。那些绑住他身体的扣环每一个都有食人魔的拳头那么大,而那些沉重的镣铐则锁住了他的四肢。围绕在被捆绑处的血肉已经被染黑,失去表皮,几乎磨蚀到了骨头。那些镣铐都刻着古代教廷所用的楔形符文,我想工匠们煞费苦心地把它从《混沌启示录》里复制出来,应该不只是为了封印神选者的魔力…

“小心点,圣座。”卡西奥佩亚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梅菲斯托大师正在冥想。”

她说“圣座”的口吻非常造作,不难想象那谄媚下隐藏的些许蔑视。但奥菲莉亚无法为此怪责或惩治她这份轻慢,圣女候补是从艾瑟尔围城战中活下来的幸存者,奥菲莉亚很清楚在这些人眼中自己是什么样子。

“梅菲斯托大师。”奥菲莉亚深吸了一口气,开始叩门。“我不会耽误您太多时间。”

梅菲斯托无声地叹了口气,合上了他的笔记本,又低头检视了一下自己的着装。他缓缓呼出一口气,换上了一副波澜不惊的面孔。

“我只能抽出半个钟头。”

华美寝室的房门被推开了,奥菲莉亚站在门外,杵着锡仗,不怒自威。她身后的护卫和廷臣们低着头,默不作声。所有人都被吓到了,但很难说这是因为什么。是因为奥菲莉亚的眉头皱得好像随时能碾碎口出狂言的传奇法师,是因为那个面对教皇依然我行我素的梅菲斯托,还是因为一些见不得光的交易已经被告发的事实。

“都出去吧。”奥菲莉亚头也不回地走进房间,“我想和梅菲斯托大师单独聊聊。”

她身后的人群退开了,并贴心地为她关上了房门。梅菲斯托冲着靠墙的长椅摊开手,示意奥菲莉亚可以坐下慢慢说。

“梅菲斯托大师,您还好吗?”

奥菲莉亚的脸色有些苍白,面容憔悴。见此情形,梅菲斯托只好点点头。“是的,我还好,这里景色很美。”

窗外便是一片白色的花海,举目远眺,柔和起伏的山岗都被花海覆盖,期间偶尔点缀着秀美的彩色岩石和碧绿矮树,牧人的羊群散落在浅色的草场上。天空呈现温柔的淡青色,星辰塔楼那苍白、高远的轮廓直入云霄,就如黎明时分的新月一般飘渺。梅菲斯托说得是心里话,他很喜欢窗外的景色,祥和之地能美化心情,慰藉灵魂,同时也更适合冥想。

奥菲莉亚叹了口气。“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梅菲斯托不由得笑了。“我很好,好极了。感谢陛下的款待,我才能过着贵族一样的生活。在这里我可以每天洗澡,吃上新鲜的水果和精心烹调的肉,还有酒喝。二十多个修士像仆人一样整天照顾我,为我做任何事。这些在我的流浪生涯中都是无法想象之事。”

奥菲莉亚沉默了片刻。

“您知道我为何而来,对吗?”她稍微踌躇了一下,“至于您口中那“贵族的待遇”,其实它一点都不重要。毕竟,您是这世上最伟大的人物之一,您比所谓的贵族要高贵得多。”

“好吧,我并不十分清楚。您有什么问题,是审讯过程出现了什么意外吗?”

“并没有。恰恰相反,有了您提供的理论帮助,审讯进行地非常顺利,相信最多再过半年,神选者的心灵防护就会土崩瓦解。”

梅菲斯托的惊讶之情转瞬即逝,随即而来就是懊恼。他,还有奥秘之主的诸位门徒,不管如何谨慎,有时依然摆脱不了那种毫无缘由的自信。许多年前他的导师卡蒂尼大贤者就警告过他,不要忽视那些看起来理所当然的事情,错误的估算会让本该警醒而敏锐的神经松懈下来,而梅菲斯托又怎么能假定一个在灵魂法术上造诣颇深的女人,在折磨了劳伦斯足足半年后还无法找到正确的方式来撬开他的嘴?

“那您还有什么问题?”

“半年时间太长了,我需要更有效的方法。”

“恕我直言,”梅菲斯托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他的嘴角微微上扬,“如果您只有这一个问题,那么我的回答是不妨耐心点。灵魂是非常脆弱的东西,如果操之过急,没有任何方法能让它恢复如初。好了,陛下,我正在研究远古文献,如果没事的话,请…”

“抱歉,”奥菲莉亚微微躬身,“我恐怕要坚持发问。”

梅菲斯托面露微笑:“请问吧,我尽力作答。”

“你刚才自称在研究远古文献,”奥菲莉亚紧盯着梅菲斯托的眼睛,“这个名称,暗示着你已经越权了。”

“只是《裴特拉克福音书》的原稿,陛下。我觉得它不是什么禁书。”

“我以前读过古兰斯语的译本,”奥菲莉亚的语气不善,“很遗憾,那些象形文字代表着一些大逆不道的事情,所以它的抄本已经在很久以前就被尽数销毁了。”

“如果陛下非要苛责…”

“不,我没有那个意思。”奥菲莉亚勉强克制急躁回应道:“您是我的盟友,所以这种程度的冒犯是完全可以接受的。事实上,如果您能展现出足够的诚意,即使是研究《亡灵圣经》这种邪典,我也可以装作毫不知情。现在,梅菲斯托大师,我说得够清楚了吗?”

“心灵防护?”梅菲斯托含糊地说道,“我已经把解除它的办法毫无保留地告诉您了。”

“我需要效率,再仔细想想。”奥菲莉亚咄咄逼人。

“也许盗火者学派提出的理论值得一试。”梅菲斯托不情愿地妥协了,“但那还只是停留在理论阶段的猜想,尚不清楚是否存在隐患。陛下,神选者的灵魂与常人不同,我们应当格外谨慎。”

“明智的建议。”奥菲莉亚轻轻点头,“但我没那么多时间了。神丹帝国已经在海上集结了庞大的舰队,只要龙帝一声令下,他们就会从塞连的港口登陆,征服每一座守备空虚的城市。另一场战争的阴云正在汇集,而我的人民已经不堪重负了。”

“或许您可以让使者表明…”

“不,那些贪婪的东方蛮子已经打定了主意。什么消除误会,促进商贸活动,维护两国友谊,都是他们在必要时为染指神力而采取极端手段的借口。他们看准了我国正处于虚弱期,无力再进行一场战争。这些卑鄙可憎的黄皮猴子,他们提前计划好了一切——在讨逆圣战期间把军用物资卖给奥兰多,一边借他的手来削弱我们,一边靠倒卖西境的香料和染料大发横财以战养战。现在,他们愿意对外交纠纷作出补偿,并将粮食与药品的出口价格保持在合理的区间内,前提是,我必须在下个月初签订合约时把劳伦斯移交到他们手上。”

“我建议您再好好考虑一下。”

作为名义上的盟友,梅菲斯托有权在必要时回绝奥菲莉亚下达的命令,但他只是将其作为一种可选的策略。他依然会为了某些便利而服从教皇的指示。

“这就是最好的解决方案,”奥菲莉亚说,“虽然神选者脑子里的东西价值连城,但我不会让人民为了必要的利益再做出更多牺牲。从长远来看,铤而走险就是唯一的出路。”

确实如此,神丹帝国随时可能进犯的消息已经传遍了圣城。那么多目击到青龙卫兵临城下的人会不可避免地放大对战火将蔓延到整个大陆的担忧,他们最终还是需要在惶惶不安中等待奥菲莉亚宣判他们的命运。

假如奥菲莉亚选择和平,这在即将到来的灾难前也不过是一点小小的仁慈罢了。瘟疫正在蔓延,居高不下的粮价和提前到来的寒潮将带来新一轮残酷的筛选。守夜者的情报表明一个名叫‘兰斯复国军’的地下组织正在暗中崛起,而对连年高压政策忍无可忍的塞连人正在摩拳擦掌酝酿内战,至于秘法之地,这些好像不食人间烟火的魔法师也因奥菲莉亚的提议分裂成了两派——激进的学派愿意与教廷建立更加密切的合作关系,以在凡世传授魔法知识,帮助教廷组建魔导军团的代价换取探索新知识所必要的物质援助和贵客身份。保守派则认为他们激进的同胞已经误入歧途,再继续研究禁忌知识就该玩火自焚了。

梅菲斯托那份与生俱来的远见卓识让他更倾向于保守派。他曾以为自己拥有举世无双的力量,能窥见未来,理解时间与空间的永恒尺度。倘若他说有些东西是他不愿冒险研究的,有些领域是他不敢踏足的,那么这应当就足以让人们信服了。

然而奥菲莉亚和其他骄傲的魔法师们都更相信自己的判断。

“我最后确认一次,陛下。您确定要以最快速度破除神选者的心灵防护吗?不论代价为何。”

梅菲斯托如睥睨众生的神明一样审视着奥菲莉亚眼中的决心。只要奥菲莉亚有半点犹豫,他就…

但奥菲莉亚坚定地点了点头,眼中没有丝毫波澜。

“不论代价为何。”

她必定有所遗漏,她必定忽视了某种关键因素。在基础层面上的微小错误将严重影响到最终的结果。

无论那是什么,都要暂时搁置了。

……

劳伦斯的灵魂被困在了那片空旷、血腥的斗兽场上,注定要承受永世的折磨。他们徘徊、反复出现、迷惑而绝望,用无力的愤怒和深沉的悔恨一遍又一遍冲刷着劳伦斯的神智,让他求死不能。

-劳伦斯。这声音在脑海里并不受欢迎。这往往预示着又一次轮回,带着无尽的痛苦侵入他的脑海,浸透他的骨髓。他以前试着无视它,但显然每一次都只换来了更深刻的痛苦。

-劳伦斯!

他感到痛苦。它好像寄生在他体内,侵蚀、融合、繁殖,直到他每一寸的肉体都被火焰与寒冰填满。他因痛苦而盲目,但他还是笑了,沾血的嘴唇做了个狰狞的怪笑,因为在一个月前他就偶然发现这样能在一定程度上缓解痛楚。

痛苦很好,这说明他还活着,并且没有掉进奥菲莉亚向他保证的地狱里。无数次轮回后,他已经知道自己在哪——裁决圣堂的最深处,在地狱最底层之下,在整个神国护卫力量最强的地牢里,有整整十七道关卡防止他逃脱。他模模糊糊地记得他的兄弟们也被关押在附近,但他不知道究竟过去了多长时间,现在还有谁活着。光是被再次唤醒的痛苦就让他感觉像是过去了一整个永恒。

这一次他的眼睛被缝上了,但听觉和嗅觉还在,他察觉到低声的轻语和颂歌,还有缄默的脚步声踏在坚硬的石板上。他听到链条发出的铿锵声,长期被折磨的经验让他眼前已经有了画面,罗德尼和那侏儒必定在微弱的烛光下摆弄着刑具,接下来会有铁钩和钻头轮流刺穿他的身体,而他也会象征性地哼哼两声,带着一股慵懒和倦怠。

反正每一种能被想象到的刑罚都被他体验过了,他也早就坏掉了。

但这次不同以往,他感觉束缚自己的锁链突然消失了。

-往左边跑。

“又有新花样了?”劳伦斯咕哝着,他觉得自己一定是被折磨疯了。

-快跑,快!

劳伦斯费了很大劲才适应这副再次摆脱枷锁的迟钝身体。他在黑暗中痛苦地喘息着,终于摸到了一扇坚固的门。它被锁上并用铁链拴起来了,铁锈和腐蚀附着在它表面,像是一层死皮。这门很巨大,厚重而结实,劳伦斯试着推了一下,那门便打开了。

“活*的见了鬼,这怎么…可能?”劳伦斯的大脑因无法理解的意外而宕机。

-听我的,你还有逃走的可能。

“你能听到我的想法?”

-是的,现在保持安静,一定不要…

“你到底是谁?”

劳伦斯的问题撞上了一阵惊呼。两个身材魁梧的卫兵迅速赶来,用矛柄放倒了他,把他拖到了一个陌生的房间。劳伦斯能感觉到这里有很多人,他们不断嘶语着毫无逻辑的文字,围绕在他身边,专注地抚摸着他。他们的手臂像尸体一样干瘪瘦弱,他们似骨的手指好像是针、钩子、刀刃和利爪,将他切开,又将他缝上。然而有一个声音坚称这还不够圣洁,于是他们更加卖力地抚摸他,切割他,劳伦斯选择一动不动。这不过是个直率又真实的道理:他已经知晓自己不可能反抗成功,哪怕他们要再分食自己一次,又能有什么意义?反正他早就坏掉了。

真正的英雄没有闪亮的勋章,正如失败者配不上光荣的颂歌。那个声称不够纯洁的声音突然喝令人们停手,开始冷冰冰地阐述全能之主认定的基本美德,就好像他从头到尾都并未缺席;就好像他就是在人魔大战中拯救世界的人;就好像他就是擎着人类部落的首面旗帜,站在诸神身后的斯托姆·兰斯。劳伦斯呼吸着自己血液的恶臭,不敢相信他听到了什么。当那人礼貌地命令劳伦斯为自己人神共愤的诸多恶行给出解释时,劳伦斯甚至笑出了声,他实在想不通,这匪夷所思的玩笑到底有什么意义。

对于长篇大论的控告,劳伦斯的回答非常简单。

“你们赢了而已。”

这可不是正确的答案。

那人耐着性子,再次列举了劳伦斯显而易见的恶劣行径。谋杀、叛国、反人类、破坏教皇大计,并非“为了正义而战”,而是为了一己私欲,为了一顶国王的宝冠。

没错,劳伦斯如此回答。成王败寇,胜利者怎么说都是真理,失败者的辩解苍白无力。

但你确实犯了这些罪,那人坚持道。而劳伦斯能听到人群吞咽口水的声音此起彼伏。

再一次,没错,劳伦斯如此回答。赶紧结束吧,这一次轮回无聊得让他开始犯困了。似乎他们想吃掉他?那就来吧。在受刑期间,侏儒为他介绍过很多令人毛骨悚然的血腥仪式。圣洁的食人祭礼,这不仅是教廷所有,还遍布横跨悠远时间的无数人类文明。对那些想让他认罪的人而言,难道他说得还不够明白?难道他不痛哭流涕地忏悔就会影响他们的胃口?

-你在撒谎,你通过否认令人不安的事实来表现出强硬。你说你会让你的人民安居乐业,你说你不会让西境被火焰吞噬…你错了,这些你都没做到。你相信自己愿意做出牺牲,以保护他人,这也是错的,你否认了另一个难以忽视的事实。因为在心底,在神性光辉照耀不到之处,只有两样东西是你真正在乎的——自己的性命,以及你所掌控的力量。

多亏了这个声音,劳伦斯才愿意发出不屑的哼声。在观察自己的本质时,他能在相当深的层面中感受到信仰的影响。再次检视内心,那一种情绪是…不同的。另类。陌生。他不清楚那到底是什么,他也不想知道。

死亡是留给我这个可悲牲畜的唯一出路,他想。

-不,想想那个。

他突然想起艾瑟尔外围城区的第六次攻防战——那是一场极为惨烈的鏖战,即使对神选者来说也相当棘手。劳伦斯领导的是卡佩家族的护卫和半个新兵团组成的大队。有了神选者的领导,他们以凶残的效率碾过面目可憎的战场,每一次劈砍都能放倒一个敌人。他到现在都记得那时的情景,他们在敌群中越陷越深,新鲜的脏腑洒满了全身,然后这摊粘稠污物又落到他的靴子里,声音好像烂泥被扔在墙上。教徒们从四面八方不断涌来,就像渴望血肉的饥饿蟑螂,而长期的鏖战也让他的手下陷入癫狂。他们死尸般苍白的脸上粘着粘稠的鲜血,还混杂着其他污垢,他们咆哮,尖叫着,大多数都已神智不清,胡乱挥舞着破损的武器。一些人换上了石块和棍棒,还有许多人用上了牙和指甲。但他们使出的所有狠劲都没能突破圣佑军的包围。

如果劳伦斯没有下令死战到底,那这些人也许还能幸存,并发挥更大的作用——艾瑟尔围城战时期,在正面战场存活一刻钟的人已经算是正儿八经的老兵了。他们本可以退回后方休整,以更为饱满的状态迎敌,但因为劳伦斯的狂怒,他们最终都倒在了汹涌的敌潮中。

“我没错!如果放弃阵地,那后方的…”

-那是因为你知道自己不会被软弱的凡人击败。

“闭嘴!我保护了更多人!”

-是啊,你的每一记重击都精准利落,钉穿心脏,劈碎头颅,串起内脏。但你知道敌人不会坐以待毙——你看到桑德斯倒下了,他的胸膛被十几根长矛刺穿;身受重伤的皮洛斯试图爬到你脚边,结果被一记重锤打得脑浆迸裂。安吉丽娜,她被拖出了阵线,你亲眼看着一群男人撕碎了她的衣服,把她拉到拥挤的人群中,然后…

在灵魂深处,劳伦斯能听到自己反抗的呼喊,他复仇的誓言,以及当痛楚占据大脑,绝望溢满灵魂,令他丧失理智时,表明他陷入狂怒的咆哮。

我可以骄傲地宣称在死前带走了许多敌人,但…

最后时刻还是被耻辱笼罩。

如果劳伦斯关心正义或理想本身,那他就会真正变得战无不胜,塞满一切神明可能的力量,成为连全能之主都会为之惊叹的半神。然而,事实上,那个理想,那一点小小的正义愿望,不过是通向力量的一级阶梯。逗留太久可能会导致终极征服的荣耀落入某个宵小之手,也许是唐纳德,甚至是猩红大公那个从未提及的私生子,所以他的心思一直有部分瞄准东方,跨过燃烧的城市,直指圣域。

必须承认,他也是有野心的。但不论如何推演,猩红大公总会让出他的权杖,无论是现在还是未来,这不重要。一次又一次,他身先士卒,战斗得以了结,敌人将被歼灭,而后,身负这次杀戮博得的名望,他将凭借得到确立的超然地位进入最终的逐鹿。

然而,他还是忘了,生命何其脆弱,不是每一次牺牲都是必要的,那只是…为了过去的仇恨和他的部下纠缠在一起,同时让他相信自己在按照更大的正义行事。然而,最终他救不了任何人,也改变不了任何事,一切都在按部就班地展开。很快整个大陆将再次被战火焦灼,下个神选者会降临,完成他的使命,那个在诸神的痛苦中开始的使命。现在,劳伦斯意识到这才是自己的信仰,并非那个高贵家族血脉续存的希微火苗,也并非拯救那个风雨飘摇的没落王国,而是力量本身,诸神与半神的领域。

神爱世人。确实如此。

这就是为什么他要忍受苦难,这就是为什么他甘心陷入自我矛盾的漩涡,堕入疯狂,变得残忍嗜血,最终异变为诸神的玩物。必须如此,必须发生,当科恩用尽全力粉碎他的脊椎,生擒奥菲莉亚的希望湮灭,一切苦难都将带来最终的回报。不论他是否不屈不挠,他永恒的主人都会微笑着降下前所未有的宏大馈赠。

再也没有暴君。再也没有不可逾越的山峰。再也没有不堪忍受的压迫。曾经的阴霾将永世不再。

因为灭绝是平等的。

如果能留下记录,圣城将被铭记为劳伦斯最后一次战败的地点,为伯克河畔、普拉尔森林和艾瑟尔的失败添上最后的耻辱注脚。

“是啊,我承认,这就是我——这世上最卑劣无耻,最丧尽天良的无能畜生,”劳伦斯尽量平静地说,“所以,我承认了,这又如何?”

-不,再想想那个。

那是他在茶花领办公的房间。巨大的花岗岩书桌,一张垫了羊皮毯子的木质长椅,以及摞在一堆文件上的一小片草纸。

他完全清楚那是什么。他开始感到恐惧。

传说神选者是免疫恐惧之人,某种意义上确实如此,但人的恐惧可以分为无数种——无惧死亡的英雄可能会因为一只爬虫发出尖叫,直面过洪水猛兽的勇士可能也会害怕母亲的一声呵斥。在饱受了无数次轮回的折磨后,劳伦斯并没想到过那一件简单、微不足道的小事仍然能蜇伤他破碎的心灵。

不…不要想,不要看。

-领主大人,谢谢您拯救了我的家人,希望您能早日带我的哥哥们凯旋归来,和我们永远生活在一起。

劳伦斯禁不住再一次挣扎起来,那张草纸与其说是一封信,不如说是一个孩子对劳伦斯的许愿。他还记得自己曾特意抽出一点时间去看望了那个给他写信的孩子一家,那时他还很聪明,却已经和人类的情感脱离很久了。他认得他们眼中的崇拜与敬爱。不管劳伦斯在民众前表现得如何自信、和善和真诚,在无条件信任他的人面前,他们都只能看到他偶尔流露的疲惫苦笑。为了帮领主大人振作起来,受宠若惊的一家人纷纷行动起来——断腿的父亲当掉了家传的怀表,换来一桶品质尚可的昂贵麦酒;常年卧床的虚弱母亲拿出珍藏已久的精细面粉烤了苹果派;在第一团服役的三兄弟穷尽毕生所学,用宫廷弄臣都为之汗颜的彩虹马屁把劳伦斯捧到了天上。至于那个给劳伦斯写信的小姑娘,则因为害羞不敢开口,只是在劳伦斯蹲下身摸她的头时将一串娇艳的花环戴在了他的脖子上。

-谢谢您,大人。是您颁布那些仁慈的政策,我们才有了这样美好的生活。我的哥哥们会尽力为您打仗的,请把他们都安全带回来好吗?大人,我知道这很过分,但如果您答应我,我就长大以后给您生好多好多孩子。不要嘲笑我了,大人,我是认真的,我发誓…

当时劳伦斯没把这件小事放在心上。

后来他知道,那些他无意中制定的战伤补偿标准和人文关怀政策到底意味着什么。这个世界上,被剥削、被欺凌、被踩在脚下、逆来顺受着、苟延残喘着、绝望着的人们,他们一开始大都无法相信世上竟有劳伦斯这般仁慈的贵族。言语和行为都可以做假,在劳伦斯根基不稳之时,一切都可能是谎言、陷阱和疯狂的胡言乱语。直到他一次次兑现自己的承诺。民众中没有人能通晓劳伦斯的真实想法,但他们所有人都相信了劳伦斯所说的一切,因为那是对逝去生命的尊重,对美好事物的向往,任何人生来都对它们无师自通。

在那之后才是人们所熟知的故事:茶花领的所有钟声都被敲响,每一条街道和每一个屋顶上,他的名字被呼喊,被宣言,和他的笑声一起回荡在这片小世界的每个角落,宣告着军队凯旋的消息。

“对不起,我什么也没有做到。”劳伦斯心中涌起一种难以诉说的沉重。“我没能保护好茶花领,我也没能保护好你的哥哥们,我辜负了…我…”他顿了顿,“我很惭愧,我是如此无能。”

劳伦斯知道,他再也无法回报他们赠予他的礼物。三兄弟在艾瑟尔的废墟中相伴,以同伴的尸首堆砌起堡垒,吞咽血水捱过了生命中最后的几个小时。再没有新的援军前来,再也没有新的命令出现。他们,被劳伦斯抛弃的人们,会跪倒在冰冷的角落里绝望地亲吻大地吗?还是默然无语地打磨武器,空洞的眼中只有一种事已至此的冷淡?

那花早已凋零,它在极夜的风雪中发出刺耳、尖锐的哀鸣,被饥饿的群兽扯得支离破碎。那天劳伦斯的晚餐是三片麦麸吐司,两根蒂利亚香肠,还有一只抹上洋葱、百里香和芸香酱料烤制的兔子。一想起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劳伦斯便痛不欲生。显然折磨他的人很清楚什么是让人永远都无所适从的真正痛苦:给予一个人最好的、最美妙的感觉,给予他喜悦和幸福,满足他的梦和幻想,再夺走它,让他知道自己从此以后再也无法被满足。它确实很有效,对劳伦斯来说他曾经作为人类的那一部分已经被彻底抹杀了,他再也感受不到幸福与快乐,无法体会成就带来的满足和喜悦,只有痛苦与悔恨…

“原谅我…”劳伦斯一生从未如此愧疚过。他感觉头颅沉重,四肢乏力,全身每个细胞都在渴望死亡的解脱。

-不。那不是我的愿望。

这声音让劳伦斯心里咯噔一响。

“难道,是我不配如此轻易地死去吗?”

-因为我们对您许愿了,大人。

“许愿?”

那声音再一次笑了,劳伦斯感觉某种非人的肃穆感似乎消散了一些。

-看看这个。

劳伦斯的意识再次回到了他的办公室,这次书桌上堆满了草纸,每个看起来都年代久远,纸质变得干脆发黄,每个上面都写着不同的名字,粗略一数起码有上万张。

所有没能被劳伦斯拯救之人的数目。

-我并不是唯一一个向您许愿的人,还有好多,好多好多人,我们已经不在了,很久以前就死去了。作为我们的领主大人,我想您应该读读我们的愿望,看看我们还有什么心底话想对您说。

劳伦斯的心脏骤然收紧。

-杀了她!

-把她溺死在自己的血泊中!

-为我们复仇。

-杀了她。

-杀了她…

-杀…

“我明白了。”尽管他们的语气让人觉得非常不讲道理,但劳伦斯还是没有半点脾气,他对这一切的悲剧摇了摇头,甚至深吸口气,仿佛要流泪似的。“但我做不到。在全西境最优秀的士兵都来帮助我时,我失败了,而现在,我是如此无力,又该如何…”

-你要背叛我们?

“我从未…”

-你玩弄权术,手腕奸诈而无情,胆敢不服从你的人全都莫名其妙死于非命,而猩红大公那高尚的继承人甚至拒绝对被俘的刽子手使用这样不光彩的手段。

-你不是我们的领主大人,真正的劳伦斯大人怎会背弃自己许下的诺言?我只看见你用无能为力的借口轻描淡写就饶恕了她犯下的滔天罪孽,毫无负担地接纳了所谓的命运。我看着你在每一次被残害时都将愤怒与仇恨扔在一边,甚至刻意践踏它,就好比你刚才硬塞给自己这个无能为力的观念。你完全就是在为了苟延残喘而欺骗自己,凭借这些行为,你就侮辱了我们——你嘲弄了那些完全服从你的命令,为了正义荣耀牺牲了一切的所有士兵和成千上万的人民。你藐视我们的梦想,欺骗我们的感情,你的放弃就好像是在讽刺我们所付出的一切努力都是虚妄,都是徒劳。你凭什么夺走我们的荣誉?我们为你承诺的正义付出了生命,而你现在却说这只是一种愚蠢的妄想,由此而生的一切苦难与悲剧都只是残忍的笑话。

-这是最残忍、最无耻的背叛。

-你怎么可能是真正的劳伦斯?

劳伦斯只是审视着自己的灵魂。虽然眼皮已经被缝上,但他还记得在很久以前,在圣战开始前,别人都说他的眼眸饱含热诚,怎会如现在的他,好似将熄的炉火,下面藏着一颗没有温度,不会跳动的心。

那么,我到底是不是真正的劳伦斯呢?

-这是我们最后的愿望,杀了她。献祭你肮脏的灵魂,燃烧你腐烂的血肉,我们会借给你十分钟的力量,然后永堕地狱。让她生不如死,让她灰飞烟灭,让她体会我们的愤怒,让她对我们的痛楚感同身受。

组织驱魔仪式的大修女突然身体一震。明明劳伦斯的眼皮已经被缝上,她却看到他眼底有怒火升腾而起,带着阔别已久的厌憎和杀戮的决心,那肯定不属于残破不堪的迷失灵魂。大修女惊呼一声,正要发出警告,劳伦斯的灵魂就突然发动了反击。

正在进行驱魔仪式的四名荆棘修女被突然爆发的灵魂能量震伤,作为辅助她们的四十八名从各修会选拔出的苦修士,他们的脑浆被瞬间煮沸,连一声哀嚎都来不及发出,便倒在了地上。在此之前,劳伦斯感应到了他们的动作,思绪被拉回现实的同时萌生了一丝期待。在这种情况下反抗并不简单,他也不清楚这是诸神的恩赐还是梅菲斯托传授的某种奇技淫巧起了作用,总之这股借来的力量虽然微弱,但在恰当的时机足以产生奇效。

“我可以。”他浑身燃起属于半神的火焰,声音残酷,“因为我就是真正的亚当·劳伦斯,我会完成我的使命,千方百计,不择手段。”

束缚他的镣铐在此刻被熔成铁水,他一瘸一拐地向直觉中的终结之地走去,守卫四散奔逃。他们见过他战斗的姿态,知道以凡人的力量对抗他会是多么可笑。

“是啊,事情就是这样的。”劳伦斯自言自语着,就像他控制的并不是他残破不堪的身体,而是一个年久失修的提线木偶:“这样很愚蠢,对吗?你们把我视作一个神来崇拜,向我坦白自己的罪孽,表达人生的遗憾,分享微不足道的喜悦,并请求…所以,”他恳求着,“这是最后一次了,可能我需要的只是逃避,然后休息。我知道我不是个合格的领袖,我知道你们对我失望透顶,但我已经撑过了这么长时间,承受了那么多痛苦。所以,这是最后一次,好吗?让我干脆利落地死去,可以吗?”

这是看守们在半年来第一次听见劳伦斯哀求。他们看着他,神选者肋骨下方的皮肉已经完全消失了,血管和内脏已经在高温中凝结。在他支撑着半截残躯前进的白骨之下,他们能感觉到神选者的身体在疯狂地试图自救,但那已经是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劳伦斯猛地仰起头来,就好像突然恢复了视力。人生的最后时刻,所有的犹豫、不安、疑问和恐惧都已经伴随着生命力从他体内流逝,如今他什么都感受不到了,只有一个专属于那个女人身上的气味在指引着他走向地牢深处。

只有十分钟,他能做到的事情真的不多,但无论如何,他会拼尽全力。哪怕是数个世纪之前的承诺,至今依然有着残响,在为了人们能更好、更自由地生活的所有奋战中,起码这件事绝不是没有意义的。

跋:拖更很久,先和大家道个歉。一来糟心事非常多,二来有点卡文,怎么写感觉都差点意思…

我不是太监,只是更的慢。

感谢大家的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