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6章 到了希律王的生日

对联军的第六轮骚扰即将结束时,茶花领第三团召开了秘密会议。

“谁来告诉我,为什么面对一群斗志涣散的残兵败将,我们竟然拿不下他们驻守的一座小山?”

新兵克托被马修的责问给吓得不轻。军团长很少对他们说话,但只要他一开口,在座的新兵就都会紧张地低下头。

“那个…敌人可能并没有那么容易屈服…不过问题不大,我们已经占据了上风,只是山上还有一些障碍,让他们多了几分回旋的余地…”

“你的意思是,”马修板着脸,“这种情况持续不了多久。”

“是的,大人。持久不了,他们总会屈服的…”

“你相当紧张。”

怎么可能不紧张呢?马修的个人经历简直是个传奇。为了茶花领的利益和安全,他曾带一群新兵与数倍于己的敌人战斗,而且还活着撑到了援军抵达。他曾对抗过一整个排的圣佑军;他曾被流矢擦伤过,还被击残了一条腿…毫无疑问,那些任务都是艰险的,但这也是它们被指派给马修的原因。也许是领主相信:只有他,以及他麾下那些身经百战的第三团士兵们,才能完成如此棘手的工作,而且他也每次都获得了成功。

最重要的是,他是平民出身,并无贵族血统,这就意味着关于他的每一个传说都货真价实。

“再给我们两天时间。”克托咬着牙说道,“我发誓,敌人定会…”

“两天?不,太久了。”马修轻蔑地摇了摇头,“我给你半天时间,不管你用什么法子,总之,我要在半天后收到敌人被击溃的消息。”

“马修。”一个坐在角落里喝酒的独眼老兵忍不住开口,“你对他们太苛刻了。”

苛刻?马修对这个词百感交集。谁曾对第三团的初始成员们网开一面?他感觉自己这辈子都在和教会的奴仆打仗,他已经经历了他们所能经历的最糟糕的事情。这就是他的人生。看到成群结队的敌人为鲜血而嘶吼,为战争中的任何暴行流下狂喜的泪水。如果说马修从艾瑟尔围城战中学到了一件事,那就是战争的确可以改变一切,它会把曾经善良宽厚的好人变成铁石心肠的混蛋。

“你在忤逆他的意志。”

老兵犹豫了。

“是的,军团长,是我僭越了。”他承认道。

“所以,”马修柔声说道:“希望你们明白我的想法。并且,我需要在一切都不可挽回之前…”

他顿住了。他察觉到了其他人。八名领主亲卫悄无声息地来到了大营内,他们都全副武装,矍铄勇猛,快速站出了完美的半圆保护阵型。

噢,别这样,别是现在…

马修立马起身,以流畅的动作躬身致敬。正如他所想的那般,劳伦斯缓步入营,身后鲜红斗篷猎猎翻腾,在指挥部的桌子上投下一道深邃的阴影。

“啊,领主大人。”马修说,“我们正在想办法完成任务。对于失利,我没什么特别的理由可以解释,毕竟战争是具有随机性的。”

劳伦斯听出了他声音里的嘲讽,觉得后颈的汗毛都竖起来了。

“你能担任军团长是因为你完成了最为卓绝的壮举,”劳伦斯出乎意料地开口说道,“请记住这一点。”

“是吗…”马修那惊愕的半展笑容游移不定,“我不过是,比较幸运,活着混到了丁点战功罢了,大人。真正该坐在这个位子上的人——”

“我不是来跟你叙旧的。眼下有一个问题,而我要与你们一同解决这个问题。”

此时马修才注意到劳伦斯披坚执锐,整装待发。他从未比眼下更气势恢宏、光辉灿烂。与马修印象里普拉尔的战场上一般无二,劳伦斯已换上了新的面孔。他不再是茶花领的主人,或是两面三刀的纨绔子弟。他收起了如“贵族”或“神选者”那样象征性的面具;他已抛弃了精雕细琢的虚伪做作,还有他那已经被迫披上太久的,猩红大公身旁无所事事的软弱继承人形象。

他如马修初识那般,如所有历战老兵与他初遇时所见那般——在一切希望开端的光辉岁月里,他再度成为他们希望他成为的样子。

骁勇的步战冠军。

最后一位银翼骑士。

“不,您不该…”马修有些恍惚,“不是在这,不是现在。您该留下来,领导你的人民,见证我们…”

“马修。”

没有斥责,只有一只手掌柔和地按在他的肩上。那抛光完、修补好的臂铠掩藏住他身上盘亘不去的伤痕。

“我不想阐述什么大道理,我也没期待你能原谅我的所作所为。但…我犯了很多错,马修。我是个战士,而非醉心于弄权的鼠辈。这是我的权利,就像你必须为属下负责的权力和荣誉一样。现在,时候到了,我们会并肩作战,一如往昔。”

见过了太多鲜血,马修已不知道该作何答复。无论杀过多少人,马修都从未习惯过那种感受。鲜血,它引人晕眩,触发恐慌,还有对死亡的抗拒。堆积如山的尸体仿佛在细语诉说凡人终有一死,就如每把长矛,每个士兵的每一双眼睛都在刻意提醒着他们个人力量的微不足道。

但那不是马修今日的感受。他的喉咙,他的心,都因眼前劳伦斯的武备沐浴着荣光的一幕所震慑。

周围聚集的人群骚动起来,既出于畏惧亦还有兴奋。劳伦斯瞥了一眼第三团的现任军官们,他们脸上又有喜悦,亦含悲伤。喜悦,悲伤,还有无尽的疲惫。这本是他们所期望的,也是他们所惧怕的。银翼骑士会如传说那般带领他们创造奇迹吗?只要服从命令,便能触及他们力所不及的一切?又或者这是他们成功的标志,他们已然超出所有预期,付出了足够沉重的代价才让此时此刻的反戈一击成为了可能?

然此事既已发生,便足矣。

“如您所愿,大人。”马修尴尬地别过脸去,“感谢您…”

劳伦斯摇摇头。“是我要感谢你们,马修,以及每个恪尽职守的战士。我只是个凡人,你们才是至关重要之人。”

他拥抱了马修,就如一名孩童自然而然的冲动。与他诚恳的言辞一样,这个拥抱既出人意料,又自然大方。那一瞬间,马修僵住了,接着他回应了这个拥抱。

其实战斗并没有那么难,或者说,马修已经从围城战中很好地吸取了教训。第三团处于劣势,所以他们要像弱者一样战斗。敌强我跑,敌搜我躲,敌弱我打。如果他们愿意,他会放他们前进。他们可以带着任何喜欢的旗帜游行着深入西境腹地。然后,只需要把他们身后的路封起来,他们就会被迫为了养活更多张嘴而继续前进,同时也变得更加虚弱。

这片土地将再次属于奥兰多,然后护国公就会把注意力转向那些背叛他的兰斯同僚。他会为劳伦斯立一个新王座,就坐在法利恩·奥菲莉亚和逆党们的头颅上。

……

有太多工作需要处理了。随着敌袭的威胁解除,山头上的圣佑军和他们的塞连盟友终于有机会巩固他们的防线,用更加深思熟虑的措施替代自艾瑟尔围城战后仓促施行的整编与重组。临时组建的队伍被拆分、重编,勇敢作战的士兵得到晋升,而幸存的军士们则被提拔为更高的军衔。

但要说最忙碌的人,还得是已经屈指可数的军需官们。联军在漫长且艰辛的行军途中遗失了大部分装备,现在急需重新补给,而修复盔甲与补充箭矢等武器的任务则落在了军需官的头上。随行马车上储备了大量军需物资,但即便如此,现有的盔甲与武器仍然不足以重新武装半数士兵。于是军需官和他们临时征召的伤员们不得不花费大量时间来处理从死者身上搜缴而来的武器和盔甲,无论它们是否曾属于敌人。

长期的机械劳作已经让他们神智不清。淬火的嘶嘶声,涂漆的刺鼻气味,钢铁巨兽引擎泄压的刺耳尖叫,以及重铸钢铁的窑炉所散发出的热量,已经占据了这些可怜人的所有理智。尽管早已筋疲力竭,但他们还是尽己所能,不断修补着多数圣佑军士兵装备的门徒VI型胸甲,并从不堪重负的战争傀儡上拆下严重磨损的零件,粗略修复后拼接其上。每一件装备都并非精良,所有的修补和应急措施都只能保证军团在敌军发动大规模攻势前还能对付上两三场遭遇战。

但事情总是不会顺利。最近一次意外出现在玛丽亚与她的部下们进行的格斗训练中。士兵们能得到的少量食物配给不足以支撑他们完成行军和短时间作战以外的任何命令,因此,常规训练在十几名士兵陆续昏迷的情况下被迫终止了。

知晓所有情况的玛丽亚让队里还没昏过去的成员保持安静,并发表了她令人不适的讲话。

“我们必须坚持下去。”玛丽亚尽可能诚恳地告诉他们,“近几年来,我们不断磨砺着对抗异端与弱小敌人的战斗技巧,并面对过一些危险的对手,就比如兰斯王宫守卫,尼尔松的妖女信徒。而现在,我们要面对的东西已经完全变了样。我们要与自己的身体和灵魂战斗,要在这片邪恶的陌生土地上与斗志高昂的异端战斗,甚至,我们还要与失去理智的友军战斗。”

事到如今本已无需遮掩,但是如此露骨地谈及这些情况无异于再往战士们尚未愈合的伤口上撒了把盐。此举招来了不满之人的轻声抱怨,不过玛丽亚克制住了,毕竟身为荣光圣骑士,她不想显露自己此时的真实想法。

“我们天天都在训练对抗彼此,”一个士兵说,“但这有什么用?”

“训练,意味着你们之前从未试图杀死对方。而接下来…”玛丽亚如是回答,“我没法照顾你们所有人,好吗?如果你们想活下来,就要不断完善自己的战斗方式,使用任何你学到的战斗技巧,明白吗?”

“恕我冒昧,女士,为何我们要去往西境腹地?”又一个士兵问,“虽然我无法猜测指挥官的动机,但两次突围行动表明他想尽可能迅速地离开西境。所以我们为何还在不停地挺进?”

“大逆奥兰多同样可能这么预测。”玛丽亚叹了口气,抬头直视她的部下们。作为替联军主力披荆斩棘的先锋部队,玛丽亚的手下在其他军团还在为物资分配而争执不休的时候早就吃完了饭,堆积如山的空盘摞得很高,却没有半点食物的汤汁或油脂流下来。“这便是我们有足够的理由继续向前推进的原因。”她看了看那些被舔得锃亮的盘子。

这句声明在压抑的空气中飘荡着,直到副官意识到下一个问题只能由他来提出。

“您愿意与我们分享更多真相吗,女士?”

“并非是我刻意隐瞒。”玛丽亚回答,“我目前还未收到新的命令。”

“我们的指挥官一定知道现在的情况吧?如果他知道,那为何不再发动…”

“逆贼奥兰多放我们离开艾瑟尔,除了要击溃我们的心防外,可能还有别的目的。”玛丽亚看着她的士兵们,从他们眼里读出了困惑。“圣佑军、外籍军团、塞连人,甚至是魔法师们都是联为一体的。起码在所有人都衣食无忧,还能分到战利品的时候是这样。”

她无需再解释什么了,每个人都知道发生了什么。那些信仰不够坚定的外籍士兵在哭泣,魔法师们一边徒劳地尝试施展法术,一边喋喋不休地咒骂着清汤寡水的餐食,仿佛他们依然是掌控元素之力的半神。塞连人的精神相对好些,但金币和契约对这些职业佣兵的纪律约束力已经越来越差了。至于多数圣佑军,他们正在被自己虔诚的信仰狠狠拷打——每天都能看到失魂落魄的人在绝望地呼唤救赎,他们成群结队,时而歌唱,时而尖叫,时而步履蹒跚地游荡在焦灼的荒原上,时而跪在地上叩拜,抽泣。他们曾是笃信全能之主的正义与公理的狂热士兵,但现在人群已经变成了某种别的东西。有疯子觉得他们现在更像是一群虚弱的朝圣者,这些人拒绝接受现实,从而固执地认为自己正走向天国,更糟糕的是,他们很可能是对的。

所有人都确信他们已经遇到了大麻烦,而且情况只会越来越糟。坠入幽冥,像饥饿的困兽般自相残杀,这就是将要发生的事…无可规避,只有一条路走到黑,向前,劫掠,然后祈祷猩红大公的伏兵不会在他们毫无防备的时候出现。

“那么,女士,”副官口干舌燥地问,“我们还要坚持多久?”

玛丽亚沉默地低下头,她半跪下,闭眼,呼吸,脑海中的尖啸消失。没有濒临崩溃的人群。没有被血染红的大地。天国就在那里,依旧在阳光中闪耀,但如今却无法带来任何温暖。她的手指抚过脚下一株绿植的嫩叶。它尚未开出花朵,却在玛丽亚的指尖留下浓烈的芬芳。和煦的春风从她背后拂过,将惴惴不安的人群吹得微微颤动。成群的飞鸟,又或是蝴蝶抑或飞虫,展开五彩斑斓的翅膀乘风而起,又降落在一丛丛破土而出的绿芽上。枯叶和灰烬飘入空中,盘旋、萦绕,复而散落。

她深吸了一口气。空气是清甜的味道,带有花粉和植物的馨香,以及旭日下大地的暖意。没有敌人,没有身穿盔甲的狂信徒,宁静只会被鱼儿跃出水面的水花和鸟儿扑腾欢歌的吵闹声打破。

再次睁开眼,玛丽亚才意识到自己的另一只手始终握着剑柄。某种似曾相识的悲伤正爬上心头,仿佛一个打出生起就没有名字的怪物正在诉说一个几乎被彻底遗忘的故事。

“里赫特。”她站起身,手中紧握剑柄,剑鞘稳稳指向交头接耳的人群。

“我在,女士。”副官小心翼翼地说。

“我们走了很久,”她说,“疲惫不堪、伤痕累累,甚至迷失了方向…但,这是有意义的,对吗?”

“也许,是的。”副官环顾四周,“不是所有人都迷失了方向,女士,不是的。”

玛丽亚展露微笑。她想知道自己是否真的孤身一人。那些在死人堆里打滚,凝视深渊和混沌的经历教会她必须为正义而战——起码得有个听上去和正义沾边的理由。恐惧已经燃烧殆尽,已经成为一种意志,去凝视那些足以让软弱凡人崩溃的东西,而她还能继续披荆斩棘。

“那么拜托各位,鼓起勇气,再服从一次我的命令吧。”玛丽亚背过身去,“是的,我会把大家带到一个糟糕的地方。事实上,是非常糟糕的地方。”

“什么地方?”

她嗅了嗅指尖的花香,沉默了片刻。

“乐园。”她说道。

……

当晚,在孔代的命令下,那些前不久还在互相抱怨和争吵的将军们又都聚在一起,急急忙忙抽调出一支塞连军队、两个战争傀儡大队、一个圣佑军大队、三个修会的全部战斗牧师。他们现在要联合起来,彻底击溃骚扰他们多日的第三团。玛丽亚将带队正面迎击敌人,一队由科恩统帅的圣殿骑士将作为她的增援部队从另一方向前进。孔代领导的圣佑军在南方阵地整装待发,而作为后备军的外籍军团,则带着全部辎重,缓慢地穿过战场,并尝试在身后的封锁线尚未完全建立前打开缺口。

猩红大公一下子就看清了这种致命的危险。他知道,此时敌人的反扑会比他预计的更为致命,为了胜利,他不能袖手旁观,让年轻的劳伦斯来应付这种程度的战略决策。他必须在敌人的分兵找到并联合起来冲垮防线弱点之前就将他们分而攻之,逐个击破。

他必须迅速行动,否则敌人便有可能逃出生天,到时他规划的所有东西,都会在一系列的连锁反应下崩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