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2章 龙与虎与蛇与鼠

若说马修在教堂沦陷前的几个小时内就已筋疲力尽,那无疑是对他不间断的肌肉痉挛过于轻描淡写,整整一天一夜,他虽然没有加入战斗,却感觉自己每一分钟都在战斗。身体极度疲惫,连精神也在长期紧绷的状态下有些错乱。当情况不那么危急时,他会在眨眼的间隙闭眼小睡几秒,每次睁开眼睛,他都会发现整个世界都好像向前跳动了一段。

疲惫,但不光是疲惫。溃烂的伤口和恐慌自有其味道。它蕴藏在空气中,马修能从那些在祈祷中喘息的人们的呼吸中闻到它。它不单是疲惫,也不单是胆怯,而是一种原始的兽性,只关乎生存。

马修不知道劳恩为他们所做的努力到底有多大意义,当劫后余生的凡人终于能呼吸到没有灰烬的空气时,他们的人数已经在圣佑军的屠刀下变得所剩无几。但一群本会在几小时内被屠戮殆尽的人硬是坚持到了第二天黎明,甚至还逃出生天,他们已经完成了不可能的任务,难道这还不够吗?

“快到了,再坚持一下。”马修的喉咙因硝烟和灰烬粉尘而干哑,他必须大喊大叫才能让就在他旁边的人们听见他在说什么,这更加剧了他咽喉的疼痛。他的双手抖得厉害,深入骨髓的疲劳让他再也无法动弹——几个小时以来,他都只是朝着一个大致的方向举起武器,并祈祷敌人不要破门而入。更确切的情况是,当他在逐渐崩溃的前线后方的房间中胡思乱想时,两支本应是盟友的军队就在门外几十米的地方相互撕咬,将彼此撕扯成碎片。

那时第三团尚有105名能战斗的士兵,马修没有战斗。击退圣佑军后,还有47人。而现在,只剩失去战斗力的最后16人随他一同撤退了。某一瞬间,一个凄凉的念头出现在马修的脑海里:他本可以留在劳恩身边,与他一同战死。反正他已经是死人了。他们都是。但老实说,除去因害怕而畏缩的个人原因外,车队需要一个领袖,如果没人指挥他们,这些人连走哪个方向都不知道。假如他们都死了,那牺牲者的血就白流了。

金妮一直在哭,母子三人已经流干了泪水,这让马修倍感愧疚。尽管劳恩和他不是一路人,但他必须承认所有人都欠劳恩一命。是啊,他明白那种情况;没错,他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不,这不是任何人的错。

突然,大地又一次震颤起来。幸存者们发出尖叫,车夫也在慌乱中驾车驶离了大路,差点撞上拒马的残骸。

“不许回头!”马修厉声说道,手里紧紧握着剑柄,“都不许出声,快走!”

“救命,他们追上来了!”

身后渐渐响起了死亡的声音,各种在战争中象征死亡的声音纷纷出现。板甲关节处的摩擦,马蹄的轰鸣,阔剑迎风划破空气的嗡鸣,还有那令人肝胆俱裂的恢弘圣歌,以及其他难以形容的声响。一连串的噪音,组成了地狱里独一无二的交响曲。

现在,当车队快马加鞭逃离战场,跌跌撞撞地走上艾瑟尔城外的宽阔石板大路时,马修犯了一个错误——他回头看了。他本期待看到的是撤退中的卡库鲁骑兵,以及英勇但徒劳地与敌人作战,试图突出重围的守军。

期待中的一幕没有出现。几百名圣殿骑士如同一道钢铁浪潮,在身后紧追不舍。他们的动作整齐划一,圣歌震耳欲聋,如神明般洪亮。有那么一会,马修只觉得天旋地转,他大声催促车夫提速,浑然不知自己正跑向何方。

“不要放弃!”他大吼,“快跑!坚持住,我们马上就安全了!”

真是蠢到家了,马修想着。多么愚蠢的幻想,显而易见的事实只让它更加无趣。他这辈子都在对说这种陈词滥调的人翻白眼,可如今他也在说这种鬼话,在这种时候。

骑士们已经很近了,已经这么近了,很快一切就要结束了。他们追上了车队,他们还在跑。

“让开!”为首骑士的这两个字让马修一激灵,瞬间扑到车夫身边,拉着缰绳让马车冲向路旁。

圣殿骑士们擦身而过,向前方猛冲而去。马修可以闻到他们皮肤上的汗水味道,以及那狂躁味道之下仅存的一点理性。

所有人都在尖叫,只有马修保持着平静。他无言地目送骑士们远去,对迷失在疯狂中的人们毫无兴趣,对敌人反常的行为无动于衷。他只是看着整个世界缓慢地旋转,缓慢地燃烧。

……

向西不知走了多久,车队终于抵达了一处营地。令人意外的是,它被成千上万的难民、伤员和仅剩的艾瑟尔守军挤满。一排排沉默的卫兵守在营前,仿佛并不担心敌人随时会出现。

看来是安全了。在马修的示意下,齐擎起旗杆,让第三团的旗帜——那块鲜血淋漓的破布再次随风飘扬。

“埃里克·马修。”马修对营地守卫说道,举起他携行已久的证件,“茶花领,第三团军尉。我有一封密函,带我去见你们的长官。”自从他第一次开口,这些话就已经成了本能反应,在从劳恩手中接过密信的那时起,他已经在心底讲了许多次。

“竟然还有茶花领的幸存者。”守卫冷漠地接过他的证件,抬头打量着他,“把信给我就行,你可以带你的人去休息了。”

“不行,这密函,必须亲手送到…”马修顿了一下,他突然想起劳伦斯可能还在城里,也可能早就死了。所以还嘴硬什么?明明把这烫手山芋随便交给哪个军官他的任务就完成了。

“亚当·劳伦斯阁下?”守卫的声音非常沉闷,他好像嘀咕了一句,但马修没听清,“好,去吧。带上这个,劳伦斯阁下就在营地中央的指挥部。”他在厚厚的档案簿上记下了马修的个人信息,把一个磨损严重的金属令牌扔到了马修怀里。

守卫粗暴的动作和敷衍的态度让马修面露愠色。

“没别的事?那就让开。”他瞥了马修一眼,“你在耽误后面的队伍。”

“走吧,夫君。”齐轻轻拽了马修一把。马修倒也没心情再与人争执,他搀着齐,慢慢走进了人声鼎沸的营地。

“又一个…”马修似乎听见那守卫在说什么。那几个简单的字在他脑海中飞转,追逐着他,将他拖入不安的梦境。

在经过臭气熏天的野战医院后,马修发现这个营地的物资储备相当充足,从锃亮的武器和盔甲到足够几千人大吃半个月的食物。对此他和齐都感到惊讶,因为在艾瑟尔的每一点食物都要通过数小时的奋力斗争取得。现在不是饭点,营地中却有人在施粥,上前乞食者人人有份。

就快到指挥部了,两人都疲惫不已,肮脏不堪,齐丢掉了一只靴子和武器,衣服也被撕破了。两人互相搀扶着向前走,为使命即将终结而感到欣慰。

过了这么久,密函还有多大价值?马修不知道,但他相信它是有价值的,起码抵得上劳恩和几十个棒小伙为它流的血。恍惚中,马修已经将劳恩和那些牺牲者想象成了殉道的圣徒,以一己之力逆转战局的英雄…起码劳恩说这封密函可以逆转战局,谁知道呢?如果他也在这,一定会把脸笑烂,并乐呵呵地告诉马修,他又立下天功一件,即使没盼到加官晋爵,起码也多了在新兵面前吹牛的资本。顺着这个思路,马修甚至已经看到了劳伦斯正朝着他微笑,告诉他们的努力甚至赢得了猩红大公的尊敬,西境之主会慷慨地赏赐他们任何平民这辈子都无法想象的恩惠。

指挥部外人山人海,数百名书记官和蓬头垢面的幸存者都在门前排着队。面对如此情景,齐递给马修一个理解的笑容,两人都是如此疲惫,正处于一种既睡非睡的状态。天知道为什么有这么多人,但他们不在乎,这最后一道坎相较于之前真正的难关不值一提。

“我有重要信息,让我过去!”

“去后面排队!”负责维持秩序的卫兵冲着马修的脸大吼道:“这些都是最高优先级的信息。别给我扯没用的,去排队!”

好吧。望着眼前的长龙,马修只好扶着齐坐在了地上。接连几个小时两人都处于神游状态,期间有医生为齐换了绷带,还有负责施粥的士兵给他们提供了两碗菜粥和一块面包。随着时间推移,队伍走得越来越快,很多人刚进去不到三分钟便出来了。马修看着他们洒脱地离去,很高兴他们完成了各自的使命,也知道自己的使命比任何人的都有分量。

终于,马修攥着那封密函,走进了指挥部。

他恭敬地呼唤着劳伦斯。用最后的精力调整面部肌肉,让它看起来更像是笑容。指挥部里,劳伦斯正与菲丽丝相拥,在她耳边说着什么。他的神情安静而谨慎,比起情人的耳语更像是低声的祈求。马修本不该这么形容,但它实在是太像祈祷了。

“大人?”

劳伦斯没有回应。马修寻找着一个信号,一个回应的暗示,但什么都没有。马修注意到劳伦斯的手不由自主地紧抓着手腕,好像是在对抗疼痛的痉挛。看到劳伦斯受苦,他也不好受,但他不会放弃,也不会忘记自己的使命。有太多苦难凌驾于他的痛楚之上了,有太多处于危急关头的事情,也有太多工作要完成。也许,只是声音太小,他的精力太集中了…马修鼓起勇气,提高了自己的音量。

“大人,我带来了一封最高优先级的密函,劳恩说它能…”

劳伦斯抬起一只手,示意自己完全听得见。他对菲丽丝又说了些什么,让后者眼含泪光离开了。

“辛苦你了,军尉埃里克·马修。把它放在桌子上,下去好好休息吧。”他看着马修,仍旧保持着他几个月以来的样子——一动不动,虚伪的客套,无视外物,完全沉浸在他那无人知晓的、看不见的劳苦工作中。

他完全没意识到密函的分量!为此,马修必须冒着让他不高兴的风险继续提醒他。

“大人。”马修尽可能缓慢地强调,“它很重要。”

“我知道。”劳伦斯揉着额角,“放下它,去休息吧。看你的脸色,就像刚从…”

“这是最高优先级的信息!告诉我,大人,你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吗?”

看着满脸通红,激动不已的马修,劳伦斯失去了伪装下去的耐心,他朝着桌子示意马修上前看看。

马修走上前,桌上胡乱堆着数百封拆开的密函,摞在一堆文书上,悬在桌边。他打开自己那封被血浸透的密函,再次读了上面的文字,其中的内容他背得滚瓜烂熟,但仍然难以理解。

粉月季…黄杜鹃…矢车菊和风信子…猩红大公的纹章造型奇特,而马修对它十分熟悉。

他的目光移向另一封密函。“蓝鸢尾,绿玫瑰,郁金香和天竺葵…”又一封密函上写着:不停祷告,至夜晚终结;未待明日,便行将消失…破碎的恋人…破碎的恋人……破碎的恋人。

这些名词一个接一个出现在每一封密函上,来源众多。有的密函被血泡成了浆,有的被揉成了废纸,有的被烧掉了大半,有的撕碎后又拼了起来。

而马修手中的那封密函,保存的还算相对完整。

“不…”齐捂住了嘴。

马修只感觉天旋地转,他想起那些疲惫又肮脏的人们,他们都是出于同样的原因来到这里,只为让劳伦斯看它一眼,怎么会这样?

“去休息吧。”劳伦斯做了个送客的手势,“军官的营房在北边,如果有任何需要…”

马修上前粗暴地揪住了劳伦斯的衣领。

“不。”他哽咽道,声音沙哑,嘴唇疼痛,“为什么?”

“因为这是我想让敌人知道的。他们会被误导,从而不会在第一时间围攻卡库鲁军团,阻断撤退的通道。”

他本可以随口编个理由,毕竟对于一个贵族来说,愚弄平民是与生俱来的本能——但他没有。他不想撒谎,因为不管什么样的谎言都太苍白了。

第三团的士兵们,那些拼了命也要保护密函的可怜牺牲者们,他们都被劳伦斯的谎言所迷惑。他用抑扬顿挫的语调和坚定有力的手势蛊惑了那些迷失在恐惧与怀疑中的好人,让他们每个人都看见了属于自己的,那美的令人发狂的天堂。因为他曾许诺要尽一切可能保护他的人民,让他们在最为纯净的天空下安居乐业,他们便鼓起勇气,欣然赴死。一般来说,很少有士兵能在败局已定的情况下毫不动摇,保持坚定和专注,但他们做到了。他们看到了劳伦斯许诺的荣耀圣殿,它是如此壮丽,以至于无数人愿意耗尽一生去守护它。对于一些人来说,吸引他们为之献身的从来都不只有通往圣殿路上的金币和蜜酒。

谎言,一切皆为谎言!马修试着张嘴,却只能发出无声的尖叫与呐喊。他想大声喊叫,但他听不到自己的声音;他想给劳伦斯一记重拳,却颤抖着无力攥拳。每当马修眨眼,那噩梦般的黑色、腐烂、污秽的真相都会将他全身的力气抽走。他看着茶花领的主人递给他一个毫无波澜的眼神,这令他咬牙切齿,恨不得把劳伦斯扒皮拆骨。

“适可而止,年轻人。”

好像过了很久,久到马修以为过完了一辈子,他才惊恐地跪下,向猩红大公请罪。他是如此厌恶自己的软弱——一个不怒自威的暴君,端坐在金光闪闪的宝座上,被人从幕后请到台前,只用一句听不出任何情绪的命令就吓得他魂不附体。

他都忘记了,劳伦斯是猩红大公的继承人,所以他理应和猩红大公一样戴上各式各样的面具,以适配当前正在进行的任务。奥兰多大公曾扮演孩子和老人、国王和农夫、预言家和疯子,兰斯贵族的变幻莫测尽数在他身上呈现。当他需要谦逊的时候,他便表现出谦逊,当温和是最好的工具时,他就表现出温和,当恐惧是唯一的解决方案时,他便展现出残忍。狡诈、和蔼、傲慢、威风凛凛、体贴入微…没人知道猩红大公的真实面孔,也没人知道劳伦斯到底从他身上学到了什么。

“无妨。”劳伦斯理解的耸耸肩,“换作是我,我会比他还要激动。”

“我想知道,”马修咽了口吐沫,“除了战术欺骗,还有什么我应该知道的真相?”

我会因冒犯劳伦斯而死,但至少在死前,他们理应给予我见识并理解一切的机会,一切我从不知晓的黑暗秘密,全部和最终的真理。

奥兰多眨眨眼睛,似是被马修的勇气所折服。他挥手示意周围的护卫散开,这样马修就能听到他的低语。

“为了赢得战争,为了重塑世界,我必须杀死很多对我忠心耿耿的仆人。我太了解联军的指挥官了,他可以预料到我的任何计划,并从一些细节中猜出我到底要做什么。但预料到什么和能阻止我做什么是两码事,所以我必须让他自己走到陷阱里——靠的就是你们在绝境中做出的本能反应,以及,亚当小子的即兴表演。”

“这么说,我们就是诱饵?您…你可是猩红大公,为何没有更好的…”

“有别的办法,但时间和资源都不站在我们这边。”劳伦斯在公爵的示意下继续解释道:“我们无法承担失误的代价。如果不能让敌人心甘情愿地踏入陷阱,那全歼他们的机会就再也不会有了。我们必须采取的诱导和欺骗行动有多重要,想必不用我多说了。”

从宏观上来看,他是对的。自然如此。

他是对的——马修不得不承认,简单的数字对比和朴实无华的战争法则都证明,拿5万人加一座城,换45万人,是笔非常划算的买卖。如果马修独自坐在猩红大公的位子上,他也会毫不犹豫地放弃在城里苦苦挣扎的可怜人。

“现在,他们被困在一座燃烧的废墟中,而艾瑟尔的口袋已经扎紧了。他们会缓慢地窒息,不会有任何突围的希望。”公爵的嗓音像纸一样纤薄,“这就是你寻求的答案,年轻人。下去休息吧,有朝一日你会明白,今天的一切牺牲,都是值得的。”

“不!”马修的身体因愤怒而颤抖,“我根本活不到那一天。而我也非常确信,你会为此…”

“他是猩红大公,”劳伦斯说道,仿佛这句话就能解释一切,“很多事都需要花大量时间处理,你知道的。我们都是在履行自己的职责,马修。很快第三团在补员后会进行扩编,我需要一个信得过的、有能力的人来担任军团长,像这种竞争激烈的职位通常并不向平民开放。作为第三团为数不多的幸存者,你资历最高,成就也不言自明,我会重点关照你的。战争机器的齿轮转得很慢,但依然精确。它会碾碎任何挡在它面前的东西,所以我们必须学会接受现实。”

马修经历过挫败,但他没想到会是这样。他不确定自己该怎么想。劳伦斯的意图光明正大,战争也确实对尊严没有耐心。

见马修如雕像般垂着头,沉默不语,劳伦斯挥手叫来了两个书记官,让他们以贵族官员所不常见的效率将马修的职务变更为军团长,然后他们将崭新的证件和一枚镀金勋章放在马修手中,快步离开了。文吏的职责已尽,马修也扶着齐,如行将就木的老人般慢吞吞地向外走。他开始哭泣,牺牲者受到如此伤害的景象将永远伴随着他,但这还不是他最伤心的地方,真正的痛苦之处在于他主人所做之事的含义。

几小时后,指挥部外的人群都离开了,只剩下劳伦斯孤独地坐在书桌前。

他闭上眼睛,发出了一声沉重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