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名 东京散策记
序
我将东京散步之记事合成一本,并以《晴日木屐》为题。其缘由在正文开篇就有说明,故此不再赘述。《晴日木屐》的记事始于大正三年[1]的初夏时分,此后的一年多时间里,每月于《三田文学》[2]上进行连载。此次,应米刃堂主人[3]要求,将这些内容改写后整理成卷。之所以每篇记事都附加了起稿的年月,是考虑到此书出版之时,文中所记的市内胜景想必有不少已遭破坏,无迹可寻。曾经的今户木桥如今成了铁吊桥,江户川的河岸都铺上了混凝土,鸭跖草花销声匿迹。樱田御门外,以及芝[4]赤羽桥对面的闲地,如今不正在大兴土木吗?昨日之渊今日已成浅滩,世间万物变幻莫测,拙著中记录的日本今日之像,若能成为后人的谈资,亦不胜荣幸。
乙卯年[5]晩秋
荷风小史
第一 晴日木屐
我身量较高,出门时总是穿着晴日木屐,手里拿着一把蝙蝠伞[6]。哪怕晴空万里,若不穿上晴日木屐,带上蝙蝠伞,我也无法安心。这是因为我对终年潮湿的东京天气向来全无信心。都说男子的心、秋日的天空和朝廷的政事都是瞬息万变、难以捉摸的。春季赏花时,上午还是风和日丽,艳阳高照,一到下午两三点就刮起了大风,傍晚时分更是骤雨倾盆而下。梅雨前后更是如此。盛夏后,骤雨时常沛然而至,毫无征兆。古典小说中,变幻莫测的天气与突如其来的大雨,总能催生一段才子佳人的爱情佳话;即便是如今的舞台上也有不少骤雨突至,男女躲在隐秘的帷幔后偷情的场景。闲话休提,一双晴日木屐不仅是突至骤雨的好搭档,即便在天朗气清的冬日,也能让自己无惧山手一带冰消霜解后的红土地。铺着沥青的银座日本桥大街上,沟水横流,泥泞满道,穿上木屐便无所畏惧。
我一如既往,穿着晴日木屐,拿着蝙蝠伞。
我从小就喜欢在东京市内散步。十三四岁时,我曾经从小石川[7]暂时迁往麹町永田町的公屋居住。那个年代当然没有电车,当时我在神田锦町的私立英语学校上学,每天早上都要从半藏御门走到吹上御苑[8]尽头古松茂密的代官町大道,一路欣赏二之丸[9]与三之丸[10]大街上高耸的石垣和深不见底的护城河,接着走过一座竹桥,再沿着平川口御城门对面的御捣屋——如今的文部省[11]——走向一桥。刚开始的那段时间,我十分钟爱这一路的美景,走路于我而言就是一种乐趣,故也不觉得路途遥远。那时,宫内省[12]后门对面的兵营土堤中央长着一棵大朴树,树荫下的土堤旁有一口水井,一年四季都有摊贩在那里兜售诸如甜酒、夹心糯米团、稻荷饭团和甜汤等小吃,等待过路的行人停下脚步。偶尔也有五六个车夫和马夫停下休息、吃饭。若是从竹桥方向过来,御城内代官町大道的长坡道对步行者虽无影响,可对于车夫而言就是不小的挑战了,那片树荫恰好就是坡道的中央。东京就是如此,麹町、四谷一带是东京地势的最高点。盛夏的炎热天气里,放学回家途中,我和车夫、马夫一起,取井水浸湿帕子擦汗,接着爬上土堤,坐在那棵大朴树下乘凉。那时,土堤上已经立起了“禁止攀爬”的牌子,但我向来无视,总喜欢爬到高处远眺护城河对岸的街景。其实适合登高望远的远不止这一处,从外壕的松荫处远眺牛込[13]小石川的高台,同样也是东京的一大绝景。
从锦町回家的路上,我或是从樱田御门绕行,或者途经九段。我很喜欢从不同的角度欣赏崭新的街区。一年后,我看腻了途中光景时,正好我家又迁回了小石川的旧宅。那年夏天开始,我在两国的游泳场练习游泳,繁华的下町和大川河两岸的风光便成了我的“新欢”。
今日,我在东京市内散步,正是为了沿着我自出生以来的生活轨迹找回昔日的记忆。世事变迁,看着昔日的名胜古迹被一点一点破坏殆尽,我的步履中也带上了一丝无常的悲哀与寂寥的诗趣。若要品味近世文学中的荒废诗情,何须远赴埃及、意大利,还有哪里能比如今的东京街头更令人深感无尽的哀伤呢?今日见到的寺门,昨日驻足的路旁大树,再看时大概就成了租房或工厂无疑了。那些名不见经传的建筑物和年岁尚浅的树木就更是如此了,真是令人惋惜至极。
毕竟自古以来,江户名景中就鲜有傲人的风景与建筑。宝晋斋其角[14]也曾在《类柑子》[15]中写道:“隅田川之名虽流传千年,但在高不可攀的加茂川和桂川面前,依旧不值一提。若有山峦则又是另一番景象。目黑既有盎然之山坡,又有无尽之水流,万种风情不逊嵯峨。王子虽美,却无宇治柴舟的壮丽山岛。护国寺虽也如吉野山般,千树樱花若飞雪之晨,但遗憾的是这里没有流水。住吉神移奉之处——佃岛之畔不见幼松,虽有拱桥却无甚趣味。宰府徒有崇奉之名,却是染川之色混合羽,相思河畔埋垃圾。且莫说都府楼观音寺的‘唐绘[16]’,单说赤裸地悬挂着四目大钟的报恩寺,白色屋甍看起来就如同一扇屏风。林中树木萧疏,梅树上不见一片红叶。哪怕三月底设宴于青藤缠绕的回廊之上,毫无野趣可言的风景也吸引不了众人的目光……云云。”[17]
其角认为只有快晴的富士山才可称为江户名胜中唯一的无瑕名作。这大概可以算是对江户风景最公平的批评了。江户的风景堂宇中,无一处可匹敌京都、奈良。即便如此,江户城的风景于生于斯长于斯的人们而言,依旧能唤起他们心底别样的兴趣。这一点,从迄今为止众多与江户名胜相关的介绍、狂歌[18]集或画册中便可轻易得知。太平盛世的武士、町人喜欢游山玩水。他们将赏花望景、寻访古迹视为最高的雅趣。所以,有些人即便毫无兴趣也要偶尔附庸风雅。私以为,江户人追逐江户名胜的最狂热时期,当属天明[19]之后的狂歌鼎盛时期了。想要品味江户名胜的韵味,至少要对江户轻文学有一定的了解,或者可以更进一步,具备戏作者的气质。
最近一段时间,我又开始穿着晴日木屐咔嗒咔嗒地走在东京街头,江户轻文学的感化作用自然不可忽视,但我的兴趣中也夹杂了一些近代趣味主义的影响。1905年,一位名叫安德烈·阿利亚的巴黎记者,用一种戏剧化的眼光将社会万象写成观光记事,与他在法国各州古迹游玩的游记合二为一,取名为《逍遥游》[20]后发表。当时一位名叫安利·鲍尔德的批评家,以此为契机对何谓趣味主义做了一番解剖批判,详细内容就不在此处赘述。我想说的是西方国家也不乏与我有着相同爱好的人,在市内散步的同时,饶有兴趣地对近代世俗与历史遗物做一番深究。阿利亚是西洋人,当然不会如我一般对这个社会采取冷漠或是躲避的态度。这大概也是国情差异导致的吧。他与我不同,定是想在街头观察社会百态,而非无所事事地打发时间。而我却是闲云野鹤,既无义务也无责任,若要选择一个不露面、不花钱、无须他人陪伴、孑然一身、自由自在的度日之法,市内散步无疑是最佳方案。
许多法国小说中的落魄贵族都只是依靠少量的遗产度日,虽可保衣食无忧,但与众人共享浮世之乐却是不可能了,他们大多毕生寂寥、碌碌无为。这些贵族即便有心钻研学问,却无足够的资力支撑,想求职却又身无所长。只能终日里作画垂钓,在墓地四周散步,过着闲散却不花钱的日子。虽然我并未落魄至此,但生活方式与内心的感慨倒真是相差无几。如今的日本与文化烂熟的西方大陆社会不同,资本的重要性已经急剧下降,很多事情只要想做便能成功。一群男男女女的乌合之众聚在戏院里,只要对外宣称这是“艺术”就不乏看客。只要利用农村中学生的虚荣心,邀请他们投稿,就能轻而易举地创办文学杂志了。以慈善和教育的美名为借口,逼迫势单力薄的艺人们廉价演出,接着强行卖票,再通过舆论造势获取巨大利润。如今的富豪们也已放弃了人身攻击,先是沽名钓誉,待腰缠万贯时再伺机摇身一变,成为高雅的绅士,不久后就能顺利成为国会议员。日本大概是世界上最容易成事的国家了,纵使有人不满于世风日下,但除了主动隐退又能如何呢?一些焦急等待市内电车的人,一看到电车进站便如英勇的武士般粗暴地扒开众人飞奔而上。若不如他们蛮勇,不妨放弃对空电车的徒然守候,在一些没有汽车通行的小巷,或尚未因市区改造而惨遭破坏的老街中缓缓而行。并非只有乘坐公共电车才能通行东京,不知有多少街巷正静静地等待着姗姗来迟的过客在此悠然阔步。同理,现代的生活也并非定要遵循美国式的努力主义才能填饱肚子。只要没有“留胡子,穿洋服,吓傻子”的乡村绅士式野心,即使身无分文,没有可称为朋友的共谋者,没有需要阿谀奉承的前辈或是头领,也有不少方法可以创造优游自适的生活。同样是街头摆摊的小贩,我宁愿在庙会时默默坐在巷尾烙烧饼、捏面人,也不愿留着胡子、穿着洋服、用医学演讲般的口气卖药。我不愿如那些一副穷苦学生打扮的行商般,迈着大步走到别人家门前,粗鲁地打开格子门后高声喊道:“夫人在家吗?”不明之人还当是打家劫舍的强盗呢。我还是愿意穿着古老的草鞋,戴上一顶斗笠坐在路旁叫卖龙虱、水蜡虫、箱根娃娃鱼或是越中富山的千金丹[21]。当这种叫卖声在秋日的黄昏或是冬日的清晨响起时,四周就会瞬间被一种悲寂的空气所掩盖。
我独行于东京街头,既非为了赞美新都会的壮观,从而论述其审美价值,也非企图热心探寻江户旧都之古迹,号召人们细心保存。如今一些所谓的古美术保存者,名为保护古美术之风趣,实则完全是在施加破坏,他们在古社寺的四周拉起铁丝,在涂漆的牌子上写上禁止事项。这倒也罢了,有些人还以保存古社寺的名义请来工匠修缮,这与破坏之暴举又有何异?实际的例子就不在此处多言。我漫无目的地走走,随手记录一些有趣之事也就罢了。与其在家中忍受内人的歇斯底里,或是遭遇报纸杂志记者的围剿,或是将敷岛牌香烟的烟灰再次堆满好不容易才打扫干净的火盆,倒不如趁着清闲外出走走。心里告诉自己:“尽情走吧。”于是在市内各处慢悠悠地东张西望地转悠开了。
若非要在我这种漫无目的的散步上加一些目的,那大概就是当我随意提着蝙蝠伞、穿着晴日木屐走在路上,看到电车轨道后方居然还保留了一条市政改造前的老街时,抬头看到寺庙云集的山手小巷中葱翠的树林时,或是看到水沟、水渠上架着一座无名的小桥时,这些寂寞的景色总会触动我的心弦,让我依恋,不舍离去。虽然都是一些毫无用处的感慨,却让我感到无比欣喜。
同样是荒废的光景,但若是闻名遐迩的宫殿和城郭,往往就会被人以“三体诗”[22]的形式赋诗或写歌以流传千古,例如“太液钩陈处处疑,薄暮毁垣春雨里”[23],或是“炀帝春游古城在,坏宫芳草满人家”[24],等等。
不过,那些我喜欢穿着木屐去品味的废墟基本都是毫无特点的平凡景色,大概也只有我一个人觉得兴趣盎然吧。例如炮兵工厂砖墙旁的小石川富坂坡底右侧有一条小水沟,一条小巷沿着水沟一路蜿蜒至蒟蒻阎魔[25]方向。巷子两旁都是一些低矮的小屋,道路也越发曲折,待涂漆招牌和西洋风玻璃窗消失不见时,路旁就只剩下冰屋[26]等小旗在空中随风起舞。除此之外,再无一点色彩。裁缝铺、芋头铺、点心铺、灯铺等,巷子里的人们依旧靠着这些传统营生度日。每每看到新町的出租店铺门口挂起某某商会、某某事务所之类的气派木招牌,我就会为这些新时代企业隐隐感到不安,同时也深感创立者的风险之大。看到那些在贫瘠小巷中一生清贫度日的老人,除了同情与悲哀外,也不禁生出几分尊敬之意。我又联想到一些出身于这种贫苦家庭的独生女,或许已经被掮客卖去做了艺伎。我再次陷入了深深的思考,日本固有的忠孝思想与人口买卖传统之间的关系,以及其必定会对现代社会产生一定的影响,等等。
近日路过麻布纲代町边的后巷时,一家冰屋吸引了我的注意。店里挂着许多电影、国技馆[27]和寄席[28]的海报,一阵阵夏风从山崖上吹来,将这些海报吹得沙沙作响。冰屋内部毫无遮挡,从门外便可一览无余,此时一位十五六岁的姑娘正在练习清元曲,我一如往日般停下脚步,惊叹于这种不健全的江户音曲居然能够安然无恙地流传至今,也讶异于这种哀婉的曲调居然让我的心感到震撼。无意间被小姑娘弹奏的三味线所感动时,我就知道自己终究还是无法迎合这个世界的新思想,也无法接受这种在电灯下华丽地演奏江户音曲的世俗风潮。一旦出现某个让我深受打击的事情,我的感觉、兴趣和思想就会逐渐变得固陋褊狭,最终或许就会完全被这个世界所抛弃。我也时常努力反省,同时也萌生出了一种略带讽刺的好奇心:不如将自己看作一个毫无瓜葛的他人,放任自流,冷眼旁观最终的未知结局。拼尽全力克制自己只会让我越发苦痛,越发感到孤独和悲伤。有时伪装出恬淡洒脱的样子,实则心底隐藏着无尽的绝望。每每听人唱到“喝下苦酒,掩饰泪水刮花的妆容”时,我的心中便会生出一种特别的情绪。背后飞驰而来的汽车声总能把我吓一大跳,我从大路狼狈地逃进阴暗的小巷,亦步亦趋地跟在他人后面踉跄前行时,仿佛就连内心的痛苦、快乐与悲哀也与对方一同感悟了。
第二 淫祠[29]
我一如往常般穿着晴日木屐咔嗒咔嗒地走过后巷,穿过小巷,淫祠总是静静地耸立在巷子里。淫祠从未受过政府的庇护,若能被放任不顾倒也罢了,最可怕的是动辄惨遭拆除。即便如此,东京市内的淫祠依旧随处可见。我喜欢淫祠,在我心中,淫祠的审美价值远高于铜像,因为它让后巷的风景变得更加生机盎然。本所、深川的小河桥头,麻布芝边的陡下,繁华街道的仓库之间,或者寺院云集的小巷拐角处都能见到一座座小小的祠堂和架着雨遮的地藏菩萨石像,四周依旧围绕着许多绘马[30]和供奉手巾,偶尔还会有人在此焚烧线香。尽管现代教育想方设法要把日本人再次培养成狡猾的民族,但部分的愚昧民心依旧未能如其所愿。那些往路旁淫祠的许愿地藏菩萨的脖颈儿挂上围嘴儿的人,也许早已将女儿卖作艺伎,也许早已成了义贼,也许正在做着靠赌博一夜暴富的美梦。然而,他们不会使用文明的武器,既不懂得如何向报社披露他人隐私以复仇,也不懂得如何借正义人道之名谋财害命。
淫祠大抵都与预卜吉凶、祈求显灵等荒唐无稽之事密不可分,这也令它带上了几分滑稽的趣味。
圣天神前供着油炸馒头,大黑神前供着分岔萝卜,稻荷神前供着油炸豆腐,这是尽人皆知之事。芝日荫町的稻荷神前供着青花鱼,驹込的砂锅地藏前供着砂锅,这是头疼患者痊愈后将砂锅放在地藏菩萨头上用以还愿的。御厩河岸的榧寺供奉着专治龋齿的饴尝地藏。金龙山境内有一尊供盐的盐地藏。小石川富坂源觉寺内的阎魔前供着蒟蒻。大久保百人町的鬼王神前供着豆腐,那是湿疹患者的还愿供品。向岛弘福寺的石婆婆神前供着煎豆,那是一名信徒祈求石婆婆保佑自己孩子的百日咳尽快痊愈。
在这些单纯而卑贱的愚民间祖辈流传至今的民俗,于我而言就如同猛然在祭神锣鼓之间看到舞蹈,或是发现供奉的绘马身上竟然描绘着灯谜般拙劣的绘画一样,为我带来了无尽的宽慰。不仅是因为这种习俗的怪诞可笑,更是因为隐藏在这种毫无依据的荒唐愚蠢深处的某样东西,能勾起我哀伤而奇妙的感悟。
第三 树
满目青叶翠,杜鹃声起初鲣上。[31]区区十几字道尽过去江户城中最美时节的情趣。若要以文字代替北斋[32]及广重[33]等人的江户名所绘[34]风光,这首俳句已尽其意。
如今的东京,从市内到近郊都在日日开辟新路。所幸社寺之内、私人宅邸、崖畔、路旁等地依旧绿植繁茂,郁郁葱葱。工厂的煤烟和电车的鸣声似乎把飞翔于日本晴空中的鹞鹰都赶走了。雨后的深夜,即便明月当空,也听不见杜鹃的啼声。有了火车与冰冻技术,初鲣的滋味也不复往昔般珍贵。只有那满目的青叶,一到繁花落尽的阳历五月,便在下町的河畔、山手的坡上肆意伸展,让整座东京城尽染层翠。我等终于再次感受到这座江户城中最原始的快感。
住在东京的人们,不妨在穿上夹衣的那一天沿着小路到九段的坡上,或是神田的明神,或是汤岛的天神,或是芝地的爱宕山等处,随意登上一处高台欣赏一番东京的全貌吧。无论是清晨、晌午还是日暮,都能在明亮的初夏晴空之下,从蜿蜒无尽的瓦房之间看到银杏、椎、槲、柳等树梢上的新绿,在阳光下闪烁着美丽的光芒。每每见到这一迷人的景致,我的内心就会感到十分欣慰,尽管东京城因模仿西洋建筑配置电线和铜像而变得丑陋不堪,但还未到不可救药的地步。东京式的固有情趣依旧存在,就连我也说不出来究竟在哪里。
若说今日的东京还存留着都市之美,我敢断言树木与流水定是第一功臣。为山手遮蔽烈日的参天古树和流经下町的河流都是东京城最宝贵的珍宝。巴黎之美在于寺院、宫殿和剧场等建筑物,纵然无树无水,也无伤大雅。而我们东京一旦失去葱郁的树木,那壮丽的芝山内[35]灵庙也就完全无法保持其美丽与威仪了。
树木与流水对庭园的建造而言自然是必不可缺的两大要素,于城市美观而言又何尝不是呢?所幸东京城内自古多木,譬如据说出现于德川氏入国[36]前的芝田村町公孙树等参天古木,在城内也不算罕见。小石川久坚町光圆寺的大银杏,麻布善福寺内据称是亲鸾[37]上人亲手种下的银杏,都是数百年的古树。浅草观音堂旁的两株银杏也是声名远播,小石川植物园内的大银杏在维新之后险些被伐,树干上尚留有斧头的凿痕,所以在古树保护者群体中广为人知。只要稍加留意,就能在东京城内发现许多来历颇深的大银杏树。小石川水道尽头道路中央的第六天祠旁,以及柳原大街的破旧估衣店屋顶上,都耸立着一棵大银杏树。我还在一桥中学上学的时候,每每路过神田小川町大道,就总能看到一棵比电线杆还高的大银杏树从烟草屋的屋顶穿过。只要路过麹町的番町和牛込的御徒町,就能看到昔日旗本[38]宅邸内处处可见银杏古树。
银杏叶由绿转黄时,若与神社佛阁的粉壁朱栏遥遥相望,便成了一幅最具日本风情的山水画。不得不说,浅草观音堂的银杏确为东都公孙树中之冠。明和[39]时代,此树下有一间柳屋牙签店。铃木春信[40]和一笔斋文调[41]的锦绘[42]中均留下了店中美女阿藤的倩影。
松树显然比银杏更能衬托神社佛阁的庄严,也更富有日本式或中国式风景的韵味。江户的武士一般不会在家中种植花木,而常绿树中又独爱松树。许多旧日武家的宅邸中至今仍是松绿满庭,令人不禁怀念往昔。市谷堀端的高力松,高田老松町的鹤龟松,都是名动江户的古树。广重的绘本《江户土产》中就曾记载过江户城内的名松包括:小名木川的五本松、八景坂的铠挂松、麻布的一本松、寺岛村莲华寺的末广松、青山龙岩寺的笠松、龟井户普门院的御腰挂松、柳岛妙见堂的松树、根岸的御行松、隅田川的首尾松,等等。但是,大正三年的今日,又有几棵能有幸存活下来呢?
北斋锦绘《富岳三十六景》中就描绘了青山龙岩寺的松树。我曾以古代《江户图》为凭,在我的住地大久保附近的青山一带寻找过这座寺庙。寺庙残址位于青山练兵场内一个兵营背后的千驮谷地区,但堂宇在改建后就消失了,境内建起了出租公寓,如今别说松树了,就连一处看着像庭园的空地都没有。我从《江户名所图绘》[43]上得知,这一带向来被称为山手地区的新日暮里,是因为此处有一座足可比肩日暮里花见寺的名园——仙寿院。我穿着晴日木屐特意来此寻找旧时古迹,穿过衰败的山门,石阶两旁的茶树倒是被修剪得十分整齐,让我不禁有些怀古伤今。往日的庭园早已消失,本堂旁尚且还留着数坪[44]墓地,似乎也不过是为了证明此处的曾经。
宽永寺的旭松,也就是人们所说的稚儿松如今还留在上野博物馆的院内。首尾松早已无迹可寻,而根岸的御行松依旧劲健。麻布本村町的曹溪寺尚有绝江松,二本榎高野山尚有独钴松。依旧还是古画中所绘的模样。
柳樱共迎春,同织城中锦。既爱城中之树,就绝不可闲却。樱中,有上野的秋色樱,平川天神的郁金樱,麻布笄町长谷寺的右卫门樱,青山梅窗院的拾樱,以及《名所绘》中描绘的涩谷金王樱、柏木右卫门樱与驹込吉祥寺的樱花林荫道,虽然不知这些颇有来历的樱花如今是否依旧可见,但只要用心寻找定会有所发现。知名的柳树显然少了许多。
史传当年隋炀帝在长安兴建显仁宫时[45],曾于河南开凿济渠,渠堤上种植柳树长达一千三百里。金殿玉楼绿波影,春风拂柳絮飘雪。黄叶菲菲舞秋风。想象那番美景,就宛如眼前放着一道螺钿屏风、一尊七宝古陶器,顿觉色彩令人眩惑。没有什么风景可与流水戏柳丝相媲美。东都柳原的神田川土堤上,茂密的柳树从筋违见附[46]一直延续到浅草见附。改称东京后不久,土堤被拆除,成了如今的红色砖瓦狭长平房。(据《武江年表》记载,拆除土堤的时间为明治四年四月,但狭长平房的建造时间则为明治十二年到明治十三年之间。)
柳桥无柳,这一点柳北先生[47]早已在《柳桥新志》中加以说明:“桥以柳为名,而不植一株之柳。”不过距两国桥不远的川下沟上有座名为元柳桥的小桥,桥边长着一棵古柳,柳北先生的《柳桥新志》和小林清亲翁[48]的《东京名所图》中均出现过这棵柳树。尤其是那幅画中,朝雾轻笼水面,淡如薄墨的两国桥岸边立着一棵稍稍倾斜的粗壮柳树。树荫下站着一个身穿条纹和服的男子,肩头搭着一条毛巾,正背对着画面欣赏美丽的河流。闲雅之趣溢于画面。猪牙船[49]的橹声与鸥鸟的啼叫声似乎就在耳畔响起。可那柳桥想必早已枯朽了吧,河岸更是不复往昔模样,细流已被填埋,元柳桥的遗迹也已再难寻觅。
半藏门到外樱田堀之间,以及日比谷马场先和田仓御门外的护城河畔都种植着柳树,树下随处可见洒水车。这些柳树大概是明治时代之后才栽下的。广重在其锦绘《东都名胜》中描绘过外樱田的风光,但护城河畔的道路上却无一棵柳树,只有堤下水边的柳井处画着一棵柳树。以鄙人之陋见,这大概是因为堤上的柳树会影响观赏对岸古城中石垣古松的视野,所以此处无一树,更别提种植西洋的枫树之类了。
近年来,东京各区的路旁遍植枫树或橡树,竭力模仿西洋都市之风光,最不协调的莫过于赤坂纪之国坂的道路了。在赤坂离宫这种颇具御所[50]和京都风景的高墙旁,种上洋溢着异国风情的枫树,着实显得有些格格不入。山手一带,特别是护城河附近的道路上更无种植行道树的必要,因为那里即使没有行道树也依旧满目苍翠。行道树在繁华的下町[51]才能发挥出最大的作用。每至夏夜,银座驹形人形町大街的柳荫下便摆满了摊子,这里无须电扇,自然的凉风就足以让人舒坦自在,这不宛如星空下的一个大劝业场吗?
东京的树木可远不止这些,青山练兵场内的巨树王、本乡西片町阿部伯爵家的椎树、位于同区弓町的大樟树、芝三田蜂须贺侯爵邸的椎树等也无一不是名动京城的古木,此处便不再一一赘述。
第四 地图
以蝙蝠伞为杖,脚穿晴日木屐于城内行走时,我总会在怀中放一张嘉永[52]版的江户区划图。倒并非因为讨厌如今的石版印刷东京地图,才更喜爱过去的木版绘图[53],只是单纯为了穿着晴日木屐走在现代新路上时,能够随时翻出昔日的地图查阅,无须费力回忆,便可轻松找出江户之往昔与东京之今日的差异。
例如,近来牛込弁天町一带早已因扩建道路而变得面目全非,幸好后街小河的根来桥依旧如故,以江户区划图对照便知这里曾是根来组[54]成员的宅邸。我很开心,感觉自己似乎发现了一件历史大事。除了这种听起来颇有些痴傻且无益的兴趣之外,带着旧地图还有助于我更快找到昔日的风月名所与神社佛阁,我会在地图上涂色标记,并注明花店数量最多的某两地之间的距离,等等。若论精密程度,想必东京地图是绝比不上陆地测量部的地图,但那种地图让人感觉索然无味,更无法仅凭地图想象出当地的风光。图上布满了用以标注土地高低的蚰蜒腿般的符号,精确程度高达几万分之一,反而失去了自由想象的乐趣,徒增繁杂情绪罢了。再看精度欠缺的江户绘图,上野等樱花盛开之处以樱花图案自由标识,柳原等植柳之处便略添几笔柳丝,在能够远眺日光筑波山峦的飞鸟山[55]处,更是在山峰之前加上了几片云朵。这种临机应变的绘图方式态度与精密的测量地图截然相反,极富趣味且浅显易懂。从这一点来说,不甚精准的江户绘图远比精准的东京新地图采用了更为直观,或者说是更凭印象的绘图方法。现代西洋式的制度中,譬如政治、法律、教育等万般诸事皆与此相同。现代的审判制度就犹如繁杂的东京地图,而大冈越前守[56]的眼力则恰如江户绘图。也可以说,东京地图如几何学,而江户绘图则如纹锦。
江户绘图已经与晴日木屐和蝙蝠伞一样成了我散步时不可或缺的伴侣。手持江户绘图,走进陌生的后巷,就如同又回到了曾经的那个时代。实际上,如今的东京市内,不仅找不到任何能让人神魂摇荡、不忍离去的或美丽或庄严的风景建筑,甚至还要尽力创造出几分兴趣来。否则,即使是一个无聊的闲人也会觉得如今的东京城内毫无看点。西洋文学的传入改变了这座城市,例如位于银座街角的“狮子咖啡馆”便极具巴黎特色,帝国剧场也开始上演西洋歌剧了。让东京这座城陷入西洋风味的幻想之中,这于某些人而言或许是十分有趣的做法。但对于那些视现代日本的西洋式伪文明如森永的西式糕点与女优舞蹈一样无味拙劣的人而言,东京的都市趣味其实正是尚古精神退步的表现。市谷外护城河的填埋无法让我们联想到将来会出现怎样的新景观,却会让我们惋惜与此河共同消失的藕花馥郁。
我从四谷见附走向迂曲的外护城河堤,站在本村町的坡上,眼前的地势渐次低行,沿市谷经牛込远望小石川高台,我一直觉得这是全东京最美的景色之一。市谷八幡的樱花早已落尽,茶之木稻荷的茶树枝叶正茂,护城河沿岸与遥远的牛込小石川高台之间,青翠欲滴的新叶刚刚爬上梢头,初夏的白云轻快地在空中飘动。此情此景,让我不由得想起天明时代以山手地区为中心兴起的江户狂歌之风流。《狂歌才藏集》[57]夏之卷中写道:
首夏
马场金埒花,落似萝卜泥。
今朝横云挂,若条条鲣鱼。
新树
花山纪躬鹿携香,春过满山青叶起。
更衣
地形方丸已入夏,抽棉袄袖尚留春。
江户改称东京后,最初的东京绘图依旧沿用江户绘图的方式,这也为我的晴日木屐散步添了不少乐趣。
我记得父亲在小石川的那所宅子的门牌上,过去是写着第四大区第几小区几町几番地。我出生不久,东京府就被重新划分成如今的十五区六郡。而那以前则是被分为十一个大区。我手持东京绘图,寻找柳北的随笔、芳几[58]的锦绘以及清亲的《名所绘》中记录下的旧貌时,常常觉得自己正在触摸着明治初年那个混沌的新时代,这让我不胜欣喜。
市内散步时打开此时的东京绘图对照,会发现曾经那些威严高耸的大名[59]宅邸大都成了海陆军的专用地。下谷佐竹的宅邸成了练兵场,市谷和户塚村尾州侯的藩邸以及小石川水户的官邸如今为陆军所辖。曾经名动一时的那些庭园几乎都被践踏成了荒地。铁炮洲白河乐翁公[60]宅邸的浴恩园与小石川后乐园曾并列江户名苑之首,可如今却俨然成了海军省军人们聚众饮酒的俱乐部。看完江户绘图,再看东京绘图,我想任谁都会有种翻开法兰西革命史般的感触吧,甚至会陷入一种比之更深的感慨之中。法国市民没有因为政变就肆意损毁诸如凡尔赛宫或是罗浮宫般伟大的国家级美术建筑。我听说现代官僚主义教育中常讲尊孔孟之教,行忠孝仁义之道。但每每经过御茶之水,就会看到高挂“仰高”二字的大成殿正门上,早已砖瓦剥落,杂草丛生,饱受着风吹雨打的折磨。世人既然皆不以为怪,我也就唯有哑然罢了。
第五 寺
我以蝙蝠伞为杖在市内散步。打开曾经的江户区划图就知道过去的江户城中,无论东西南北都建有许多寺院神社。除了诸侯官邸、武家宅邸和神社佛阁外,这座城里几乎没有别的建筑。明治初年神佛分离后,因市区改造而被拆除的佛寺不在少数,如今更是如此。尽管如此,城内的寺院依然无所不在,坡上、崖下、河畔、桥头,随处可见寺门佛堂的屋顶。一座大佛寺的四周往往会有几座连成一排的小寺院,我们称其为“塔中”或“寺中”。有的干脆连町名都称为寺町,例如下谷、浅草、牛込、四谷、芝地等区内就有寺町。闲来无事时,我就会踩着木屐前往寺院较多的街町散步。
上野宽永寺的楼阁早就在兵火中毁于一旦,芝地增上寺的本堂也再三遭受祝融之灾。谷中天王寺中只剩下记录历史痕迹的倾斜五重塔。本所罗汉寺的螺堂也已颓废,只有堂内的五百罗汉有幸被转移,大多数被放在郊外目黑的一座寺院中。如今东京城内堪称美轮美奂,光彩夺目的寺院,就只剩浅草观音堂、音羽护国寺之山门等两三处了。从历史和美术的角度而言,东京市内的寺院当然已经丝毫勾不起吾等之兴致。我既无遍访东京寺院的计划,也不想强求自己寻求那些鲜有人知的寺院。只是路过满是穷苦人家破败小屋的巷子时,偶然发现路旁竖立着一道倾欹的山门,不禁好奇莫非此地原来曾是一座寺院?从门口悄悄地窥探境内,青苔、古池、葱茏的水草花让我感到十分欣喜。这些散落于东京市内各处的寺院虽小,却有别于京都、镰仓等地著名的寺院,倒叫人生出一种别样的兴致来。这种趣味并不单纯源于寺内建筑或其背后的历史故事,而是一种类似于小说的叙景或舞台道具带来的趣味。我时常在本所深川的水边散步,每每看到高涨的潮汐从低矮的河岸涌向路面,货船和肥料船的笤篷竟高过穷苦人家的屋顶,复又突然见到远处巍然耸立的寺院屋顶时,便不由得联想到默阿弥[61]剧中的场景。
无论是本所、深川,还是浅草、下谷,在弥漫着泥臭味的沟渠和腐烂的木桥旁,感受肥料船、垃圾船和大杂院形成的阴惨光景,远眺寺院的屋顶,倾听木鱼钟磬之声的趣味都依旧如昨。如今的我,只是单纯从绘画诗趣的视野来看待贫苦街町的风貌,至于近代的社会问题则全然不在我的思考范围内。东京的贫民窟虽与伦敦、纽约的西洋贫民窟同样弥散着一股悲惨的气息,却又带着一种难以名状的静寂。从深川的小名木川到猿江一带的工厂街,在工厂建筑,一排排烟囱喷向天空的煤烟,以及终日不绝的机械震动中,西洋式毫无保留的悲惨景象已然初步形成。再看其他贫苦街町就会发现,郊外的小巷和大杂院里依然被浓浓的佛教氛围所笼罩,自江户时代起,这里的人们就一直过着相同的阴暗生活。怠惰、不负责任的愚民们正日复一日地过着疲惫、哀戚和忍从的生活。近年来,某些政治家和报社记者为了扩大其党派的势力,甚至纡尊降贵地跑到这些大杂院里卖力宣传人权问题的福音。想必数年后,巷内的法华团扇太鼓与百万遍的念经声将会完全被公共水龙头四周关于人权问题和劳工问题的激昂演说所取代。也不知究竟是幸还是不幸,在尚未完全文明化的今日,大杂院的小巷里依旧还会不时传出巫女的梓弓之歌[62],不仅能听到清元小调,还能看到盂兰节的灯笼和迎魂火的虚幻之烟。江户专制时代流传下来的虚幻、寂寞与妥协的精神修养,正在新时代的教育中走向灭亡,呼吸到觉醒与反抗的新空气后,我才深刻体会到下层社会的生活是多么悲惨。并且我相信,政治家和报社记者定会抓住这难得的机遇满足一己私欲。守护弱者的时代何时才能来临啊?弱者不觉其弱,被浮薄的时代之声所轻易诱惑,无疑是最让人痛心疾首之事了。
我不能因一己私趣而为古寺、荒冢及其附近穷苦人家的贫瘠感到高兴。传承了江户专制时代的迷信与无知的他们一旦了解了生活的外在,就会立即想要将之融入自我精神修养中。实际上,我每次路过下谷、浅草、本所、深川等古寺云集的河边小镇时,总能从所见所闻中获得不少教育和感慨。我绝非质疑日益进步的近代医学成果,也非怀疑电疗、镭射与矿泉之力。只是一想到住在肮脏后街上的人们依旧将自己的生命托付给迷信与煎药,单纯视这个世界为一场毫无希望的梦境时,我就会联想起生活在医学落后时代的那些人们对待病苦灾难时的从容泰然,他们过着简单的生活,却让我油然生出深深的敬慕之情。近代人所推崇的“便利”其实最是无趣。东京的读书人为了方便,也像美国人一般使用起了万年笔,只是不知这又为文学和科学带来了多大的进步呢?电车与自行车又能为东京市民节约多少时间呢?
我喜欢在散步的时候找寻下町的寺院与其附近后巷的踪迹,但绝不会错过山手坡道上的寺院。山手的坡道与半坡寺院屋顶之上的古树组成了一幅精妙绝伦的画卷,再没有比欣赏寺院屋顶更令我感到愉悦之事了。怪异的鬼瓦,奔流般倾斜的寺院瓦顶,无论是仰望还是俯视,都会催生出一种难以言喻的爽快之感。近年来兴建的日本土木工程无一不在模仿欧美各国的建筑形态,而我却觉得,那些建筑无一座能让人感到如仰望寺院屋顶时生出的雄大美感。我们之所以失望于新时代的建筑,并非单纯因为建筑样式的问题,与四周风景树木的不协调也是一个很大的原因。如今人们喜欢以赤色砖瓦搭配浓绿的松杉等,这种画面大概永远无法与日本特有的耀眼碧空达到协调吧。日本拥有着浓烈的自然色彩,但与油漆和砖瓦之色形成对峙的做法实在是无谋至极。无论是寺院的屋顶、屋檐还是回廊,都要与四周的山、河、村、都等风景、树木以及天空的颜色相调和,方能组成最富日本特色的美丽风景。日本的风景是与寺院建筑密不可分的。京都、宇治、奈良、宫岛、日光等地的神社佛阁对风景产生了怎样的影响,这个问题就交给日本旅行家去研究吧。此处只观东京市内尚不足称赞的几处景色。
不忍池上的弁天堂,堂前的石桥,遮蔽上野山的杉树和松树,以及池中盛开的莲花,不正像一幅布景协调的美丽画作吗?置这些草木风景于不顾,大肆建造西洋式建筑和桥梁,站在西式建筑上若无其事地观赏莲花、红鲤和小乌龟,至少我是无法理解这种现代人心理的。浅草观音堂及其境内的古银杏树相映成趣,上野清水堂与春樱秋枫交相辉映,这都是日本传统的植物与建筑和谐成美的代表性景色。
建筑本就是人为创造之物,不论风土气候特色,只管在亚洲的土地上建起一座欧洲的塔,这当然毫无难度,但植物的种植可就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了,所以无情的植物远比最伟大的艺术家和哲学家都更加了解自己。日本人若能对国土特色植物给予多一点点热爱,即使一味地模仿西洋文明,也不至于毁损故国风景与建筑到如此境地。为了便于架设电线而随意砍伐路旁的树木,哪怕那些古木承载过名胜风景与历史文化的重责,大肆兴建高大的红砖瓦房,如今这种状态根本就是一种破坏本国特色和传统文明的暴举。若只有这种暴举才能使日本成为20世纪的强国,换言之,就是日本为了成为外观上的强国而牺牲所有尊贵的内在。
走进上野博物馆的大门后,表庆馆旁依旧奇迹般留存下来的古松与两盘红砖建筑组成的画面深深地触动了我,这不正是一处日本传统珍贵古美术宝库吗?每当走在日本桥的大街上看到三井、三越等竞相高耸的美式大楼时,我就会生出一个略有些蠢的念头:若东京市的实业家了解日本桥、骏河町等地名的由来,并对那些历史传说感兴趣,或许就能留住几分从繁华市区远眺日本晴空下富士山的昔日美景。外护城河堤上的幸存的那些松树,依旧雪朝月夕般地随四季变化,这是如今我眼中最美的东京风景。最近,四谷见附内新建的红色耶稣学校让我感到很是厌恶。素日里见多了不协调的市内风景,一旦发现有幸存留的寺院神社,哪怕堂宇粗劣、境内狭窄,也能给我的心带来无限的慰藉。
东京的寺院和神社中最让我感到幽邃的,并非进入境内后仰望本堂之时,而是钻入路旁的小门,站在长长的石坡道上,静静地眺望对面树木和本堂钟楼屋顶前高耸的中门或山门之时。浅草观音堂的雷门已被烧毁,如今只能在寺内商店街的石道上欣赏尚存的二王门。我也可以站在麻布广尾桥头观赏一本道尽头祥云寺的山门,或是从芝大门遥望道路两旁大小寺院的连排瓴甍和朱漆楼门。将这种日本建筑的远景与西洋的巴黎凯旋门等加以比较就会发现,日本的远景显得更为淡薄一些,当然也许夹杂了气候和光线的因素吧。关于这一点,可以从歌川丰春[63]等人所绘的浮世绘远景木版画中充分体会到这种日式情感。
我找了一个适当的角度眺望寺门,接着慢慢靠近,透过敞开的大门观察境内的情形,或是直接走进门内转身看向门外,这些风景让我颇有置身画中的感觉。我曾在拙著《大洼来信》等中提过,站在寺院门口欣赏寺门内外景色的最佳之处当属浅草的二王门及随身门。这一点就不在此处再行赘述了。
寺门和本堂之间一定会预留出适宜的距离,如此一来,走入境内的人在眺望本堂时会自然地生出虔敬之心。寺门宛如西洋管弦乐的序曲,先有表门,次有中门,经过幽邃的境内后,方达本堂。神社也是如此,经过鸟居[64]、楼门后才能到达本殿。这些建筑物之间都保持着合理的距离,寺院与神社的威严正始于此。若要将寺院的建筑作为一种美术形态进行研究,先要欣赏这些单独的建筑体,接着再观察境内的整体设计及地势。正如贡斯[65]和米容[66]等日本美术研究者和旅行家们曾经说过的那样,这正是日本寺院与西洋寺院最大的差异,西洋寺院大都独自屹立路旁,而日本寺院则不然,即使规模再小也一定会设有寺门。芝增上寺的楼门看起来十分气派威严,门前的茂密松林定是功不可没。麹町日枝神社的山门之所以显得格外幽邃,只需看看四周杉树林与门前高高的石阶便可了然。日本的神社和寺院中的建筑物,与境内的地势及树木组成了一种复杂的综合美术体。正因如此,境内只要出现一株枯死的古木,就会给整体的美感带来难以修缮的破坏力。进一步分析可知,在京都和奈良等城市中,应该将城内的所有街道都视为寺社的境内,尽可能令其呈现出若贵重古社寺般的美术效果。换言之,城中的车站、旅馆、官衙、学校等的建筑风格都应以尽量不破坏古社寺的风格和历史为标准,古社寺是一座城的灵魂所在。而近年来,无论是京都的道路、房屋还是桥梁改造,实是无一不出吾人之意表。即便如今日本国库空虚,也应竭力保存京都、奈良两座旧都。可以另寻他处开拓新领土,以弥补这一损失,这于整个日本的工商业而言也并无太大损失。为了眼前的蝇头小利而急切地肆意糟蹋世上唯一的本国珍宝,这是何等可笑的小国愚民行径。不觉间竟如愚痴之人般唠叨了诸多闲事,世事本无常,任它随风去,我又何必为着这些无谓之事一味絮聒,惹人厌烦呢,还是继续独自一人穿着晴日木屐默默走街串巷为好。
第六 水 附渡船
我曾在随笔《大洼来信》中说过法国人埃米尔·马涅[67]所著《都市美论》之奥妙。书中有一章论及城市的水域之美,里面提及世界各国的城市与河流江湾之间的审美关系,并进一步就运河、沼泽、喷水、桥梁等细节加以说明。不仅如此,还一并阐述了水中倒影之街市灯火美。
不妨试想一下东京街市与水流之间的审美关系。自江户时代以来,城中的江河之水一直是维持东京美观的至宝。在陆路运输不便的江户时代,天然之河隅田川及与其相通的几条运河,足可称是江户商业之魂了,江户的水域不仅为城中百姓带来四季之乐,也不时催生出一些不朽的诗歌绘画。而如今的东京河流,除了运输之用,再也找不到丝毫传统的审美价值了。且不论隅田川,单就神田御茶之水、本所的竖川等城内诸河,也已无法承载古人般乘坐猪牙船,自船宿栈桥沿山谷至柳岛,遍赏深川美景的风流,更不可能给予我们垂钓撒网之乐。今日的隅田川,既无法令人生出若置身于巴黎塞纳河畔时体会到的美感,也无法让我们想象到若纽约的哈德逊或伦敦的泰晤士般的伟大富国壮观。东京市内的河流江湾以及品川的入海口,都与美观、壮观或是繁华无一丝关系,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都是贫乏至极的景色而已。即便如此,东京城内散步的人依旧还是偏爱有水流、行船或桥梁之处。
东京的水域可以分为几个大类:第一类是品川的海湾;第二类是隅田川、中川、六乡川等天然河流;第三类是小石川的江户川、神田的神田川、王子的音无川等细流;第四类是通往本所、深川、日本桥、京桥、下谷、浅草等市区繁华街道的纯运河;第五类是芝地的樱川、根津的蓝染川、麻布的古川、下谷的忍川等有着美丽动听名字的沟渠或下水道;第六类是江户城外一圈又一圈的护城河;第七类是不忍池[68]、角筈十二社[69]等池沼。至于水井,江户时代就有三宅坂旁的樱之井、清水谷的柳之井、汤岛天神的御福之井等众多古井,皆为著名的江户古迹,只是改名东京后,几乎被世人所遗忘,就连所在之地都鲜有人知晓了。
东京城内不仅汇集了海湾、河流、护城河与沟渠,仔细观察还可发现这几种水中既有流水,也有沉淀不动的死水,不得不说这真是一座变化万千的城市啊。品川的入海口正在大兴建港工程,倘若不停地持续下去,真是难以想象将来会变成何种光景。我们看惯了除驶向房州的蒸汽轮船与圆形达摩船[70]前的拖船外,便与繁华的东京再无任何关系的品川泥海。涨潮时是一片无边无际的泥泞之海,岸边满是旧木屐、稻草炭包和盘碗碎片,无数的海蛆在海滩上缓缓蠕动。时常有人提着小桶,在这片阴沟般的沼泽地上不断翻找沙蚕。遥远的海面上漂浮着一些航标和养殖架,从岸上看去则是形同尘芥。只有泛舟其间的牡蛎船和割取紫菜的小船,如今还能为那些追忆江户之昔的人们聊添些许风趣。于现代首府而言既不实用又无装饰价值的品川湾之景,还有八之山洋面上同样无用的御台场,皆如惨遭遗弃的遗物,弥散着悲凉之韵。就连晴空万里下白帆与浮云齐现的安房国与上总国境内群山的山影,也早已无法再让现代都市人生出如品味花川户助六[71]的台词时的爽快之情了。品川湾之趣,虽因时势变化而湮灭,但新风景之趣却也尚未形成。
芝浦月夜、高轮二十六夜待[72]早已成为历史。承载着南品风流的楼台,如今也成了不洁的娼馆。明治二十七、二十八年,江见水荫子[73]还曾以此地娼妓为题材创作出小说《泥水清水》,一度被称为砚友社[74]文坛杰作。但如今回想,竟也开始觉得书中所写的是一个遥远的故事。
就在品川之景惨遭遗弃的时代,被货船的桅杆和工厂的烟囱挤得满满当当的大口川之景,散发着一种如西洋漫画般的趣味,或许能在一个较长的时期内得到某一派诗人的欢心。木下杢太郎、北原白秋[75]等诸家在某一时期内的诗篇中,就曾多次出现因筑地旧居至月岛永代桥一带的生活及风景而生出的感触。将石川岛工厂甩在身后的几艘日式货船和西洋式帆船,樯桅相连着或是继续航行,或是停靠岸边,这一景色总能让人不由生出一番诗情。每每经过永代桥,河口处的繁华之景总会让我联想起都德[76]的那篇读之令人惋惜的小说《尼维尔内来的美女》中生活在塞纳河上航运货船里的人们。如今,即使站在永代桥上,也已无一物可以让我联想起昔日的辰已园[77]。所以我不觉得新的永代铁桥丑陋如吾妻桥和两国桥,因为新铁桥与新的河口风景倒也算得上协调。
我十五六岁的时候,永代桥河下总是停着一艘商船学校的实习船,是一条腐朽殆尽的旧幕府军舰。那时的我常和同学一起在浅草桥的船宿租上一条小船,绕行此处后去观赏停在河中的帆船。那个看起来有些可怕的船长曾经送了许多椰子给我们,他说自己曾经驾驶那只小小的帆船一直航行至遥远的南洋,这个如《鲁滨孙漂流记》一般的神奇经历让我们顿时心潮澎湃,在每个人的心中都埋下了一颗誓当勇敢航海家的种子。
还有一次,我们几人在筑地的船宿租了一条四橹小船,一路划向遥远的千住。返程路过佃岛前时正好赶上退潮,小船突然与一艘高扬着船帆驶来的大型高濑船[78]相撞,所幸无人受伤。即便如此,船舷上还是被撞出了一些小洞,桨也断了一支。那时我们的家教都很严,游船也是瞒着家里偷偷出来。所以我们都很担心,万一船宿老板发现船身破损,向我们索要赔偿金可怎么办?烦恼的我们便先将船拖到佃岛的沙滩上,一边舀出船里的积水,一边商讨万全之策。后来我们决定,夜幕降临后再把船划回宿栈桥,在老板发现船舷破洞之前迅速逃离。打定主意后,我们划着小船,忍着腹中饥饿缩在滨御殿的石壁下,待天色完全黑暗后,便划船回宿栈桥,然后所有人立刻夺过寄存在店里的背包,头也不回地一路狂奔,直到银座大街上才停下脚步。那时的东京府立中学位于筑地,附近的船宿不仅出租钓船,也有游船可供选择。可今日沿着筑地河岸散步时,我甚至已经找不到当年那座船宿的具体位置了。短短二十年,少年时代的记忆竟一如狂风扫过,不留任何踪迹。东京城内的变化可真称得上翻天覆地了。
大川河风景中最有韵味的当属前文所说的永代桥河口远景了。吾妻桥、两国桥等处如今已是一片凌乱之貌,不似永代桥那般景致优美协调。类似的例子也有不少,例如浅野水泥公司的工厂和新大桥对面古老的火警瞭望台,浅草藏前的电灯公司和驹形堂,国技馆和回向院,以及桥场的煤气站和真崎稻荷的古树,等等,每一处近代化工业与悲凉江户名胜遗迹的不和谐景色,都会让我感到思想错乱。比起过去的颓废与如今的进步两种景色交杂在一起的大川河,我反而更喜欢深川、小名木川与猿江后部一带的景色,如今已完全被现代工厂所替代,曾经的江户名胜遗迹几乎已经消失。大川河的千住——两国流域正在缓慢遭受工业的侵略。本所小梅——押上流域亦不能幸免,但若将此处视为一个新的工厂町,柳岛的妙见堂和桥本料理店反而就显得有些碍眼了。
运河的远景不仅限于深川的小名木川地区,无论哪一处的景致带来的感触都远胜于隅田川两岸。例如站在箱崎町的永久桥或菖蒲河岸的女桥上,眺望中洲与箱崎町尽头之间的那条深邃沟渠,就能看到流水湍急若入江之貌,货船无数呈村落之观,薄暮风止之时,袅袅炊烟升起,好一道江南泽国之风貌。凡沟渠运河之远景,最富变化与活力之处莫过于诸如四方细流汇于沟渠的中州之水,或是长长的护城河十字交汇的深川之扇桥等地。本所柳原的新辻桥、京桥八丁堀的白鱼桥、灵岸岛的灵岸桥等地,远望其沟壑水的分合之处,诸桥相连,诸流相激,总是惹得来往船只撞在一起。我背对日本桥,站在江户桥上远眺这片菱形的宽阔水面,一侧是与荒布桥相连的思案桥,一侧是铠桥,这与两岸的商铺、仓库、街面、桥头的繁华杂沓交相辉映,组成了东京最伟大、最壮观的护城河风光。尤其是如流水般穿梭于桥上的汽车射出的灯光,若岁暮夜景般地融入两岸的灯火间,倒映在水中的光亮粼粼摇曳,远比银座的街市更加耀眼迷人。
护城河畔,码头遍布。看到码头时,我总会拄杖稍事停留,欣赏这一东京生活中有趣的场景。若在盛夏时节途经神田的镰仓河岸、牛込码头河岸等地,便能看到筋疲力尽的马匹和车夫都躺在河畔的大柳树下小憩的场景。堆放沙砾、瓦片和河泥的阴凉处,定会支起几个小摊,摊贩会向过往的行人兜售牛肉饭和面片汤,偶尔也会出现几个卖冷饮的摊子。车夫的妻子也是一身男人打扮,正跟在丈夫后面用力推着货车,他们的孩子被如弃婴般扔在沙地上。旁边有一只已经吃完散落稻谷的瘦鸡,此刻仰着头等待即将掉落的马粪。眼前的景色让我联想起北斋或米勒,也激发了我急切想要描绘一幅写实画的欲望,随即便开始悲叹自己不善绘画的现实。
除了上述的河流和运河外,欲寻东京水流之美,市内各处下水道汇聚成河流般的沟川之景也不可忽视。东京的沟川总是有着与实景极不相符的美丽名字,听起来十分可笑。例如,流经芝爱宕下青松寺前的下水道一直都被称为“樱川”,神田锻冶町的下水道名为“逢初川”,虽然如今已经被完全填埋,桥场总泉寺后流入真崎的沟川名为“思川”,小石川金刚寺坡下的下水道得名“人参川”等。或许是因为江户时代下,这些沟川中也有一部分曾经流经寺院门前或大名宅邸的围墙外等名胜之地,所以当地人便通过命名寄托自己特殊的情感吧。而如今的东京市内,若再将下水道称为“川”,那可真就是滑天下之大稽了。这些名不副实的情形不独有下水道,譬如因江户时代前的传说而得名的东京市内地名中,地势稍低若千仞幽谷者,有地狱谷(位于麹町)、千日谷(位于四谷鲛桥)、我善坊谷(位于麻布)等。地势稍高若峨峨之山岳者,有爱宕山、道灌山、待乳山等。无岛之地也可得名如:柳岛、三河岛、向岛等。森林尽失之地也依旧保留着乌森、鹭之森等地名。第一次来到东京的外地人,常因走错换乘地或在城中迷路而气愤不已,或许还会觉得这种虚假的命名方式都是源于首都的歪风邪气吧。
沟川本就不过是下水道而已。《紫之一本》[79]一书就曾描写过芝地宇田川[80]:“溜池屋铺的下水道中流出的水,从爱宕下的增上寺后门落入此处。爱宕之下,每间房屋下水道中流出的水尽皆汇聚于此,站在隅田川桥上远望之,颇有河川上游之。”自古以来,江户城内就有不少由下水道之水汇聚而成的河川。下水道之水落下,汇聚成的小河,沿着道路,绕过坡麓,渐变宽广,汇入河流或海洋时,甚至可供传马船[81]通行。麻布的古川经过芝山内后,改名为赤羽川,此川绕山内树木与高耸着五重塔的山麓而行,不仅便于舟楫通行,红叶时节更是如同置身于四条派[82]绘画之中。王子的音无川滋润着三河岛的田野,最终流入山谷护城河,泛舟于碧波之上不甚美哉。
下水道与沟川,与其上的脏污木桥、一旁倒塌的寺院外墙、干枯的树篱以及四周的瓮牖绳枢一同,形成了一幅忧郁的后巷光景。譬如小石川柳町的涓涓细流,譬如本乡本妙寺坡下的沟川,譬如由团子坂下流往根津的蓝染川,这些沟川流经的那些后巷,每逢大雨倾盆之时必定雨潦泛滥。沟川与贫民窟组成的光景中,最为悲惨的当数由麻布古川桥流入三之桥方向的河流了。这附近的几町都被以白铁皮片或腐朽木板为屋顶的小屋所占据,巷子两端污水四下蔓延,倾斜的屋檐相对而立。春秋之时,天气骤变,每每突降大雨,芝地和麻布的高台便会落下如瀑布般的污水,让两岸瞬时如洪水泛滥,先是漫过棚屋里腐朽的地基,接着就是破烂的榻榻米。雨过天晴时,沾满了积水的家具、被褥等众多脏污褴褛之物,就会挂满两岸的屋顶与窗台,远望若无数旗幡。皮肤黝黑的裸体男人,系着污浊腰带的女人,就连背着孩子的母亲都连忙拿出笊篱、竹筐和水桶等物,在浊流中争相捕捞着从富贵人家的鱼池中逃离的漏网之鱼。雨过天晴后,借着耀眼的阳光站在桥上欣赏那片忙乱抢夺的景象,偶尔竟也能从中体会到一种壮观之感。有时这种壮观,就如整齐划一的军队或是舞台上的大名行列一般,单独看来平凡至极,一旦集合成团,便立刻生出一种出乎意料的美丽和威严。自古川桥眺望大雨过后的贫家光景便是如此。
江户城外的护城河历来有“水美之冠”的美名。叙述之笔远不及绘画之技足以勾勒其美。因此,我便只说几个诸如代官町之莲池御门、三宅坂下之樱田御门、九段坂下之牛渊等古来为人称赞的地名罢了。
关于池沼,不忍池之胜景历来是口口相传,自然无须赘笔。每年秋天,我自竹台画展回来时,总会在向冈的夕阳败荷的池旁拄杖停留,这种天然的画境远比俗气的画展更能吸引我的目光。能够脱离对现代美术的品评而恍惚于自然画趣之中,对我而言就是无上的平和幸福。
不忍池是如今东京市内最后的池沼了。曾是江户名胜的镜池、姥池,早已无从寻觅。浅草寺境内的弁天山池已经成了町家,赤坂之溜池也已被填埋。长此以往,恐怕不忍池不久也将面对同样的命运。老树苍郁、草木葱茏的山王胜地,正因其山麓上有溜池映其翠绿,才能拥有完整的山水之妙趣。若从上野山夺去不忍池之水,无异于斩断双臂之人偶。都市日益繁华,本当更加竭力维护因自然地势而生的风景之美。自然风景能为一座城带来金钱无法铸造的威严和品格。无论是巴黎还是伦敦,都找不到如东京般宽阔幽香的荷花池。
最后我想简单说说在都市之水的渡船。随着东京城区不断翻新,想必渡船不久后就会因桥梁的大肆兴建而销声匿迹。回望江户时代,始建于元禄九年的永代桥,以及被称作“大渡”的大川口渡口,如今只能在《江户惣鹿子大全》[83]和《江户爵》[84]等古书中看到了。不仅如此,御厩河岸的“铠渡”等东京市内各处渡口,也已随着明治初年桥梁工程的竣工而日渐荒废绝迹,如今只能借浮世绘以窥当年之景了。
不过,东京城内的渡口还未悉数消失。两国桥两岸尚有上游的富士见渡口和下游的安宅渡口。月岛填埋结束后,筑地的海岸也建起了一个新的货船渡口。向岛有著名的竹屋渡口,桥场有桥场渡口。本所的竖川和深川的小名木河边,也尚存着几处以脚踏船渡客的小渡口。
正如铁道的便利,将由“羁旅”而生的纯朴悲哀诗情从近世人的感情中夺走一般,不久以后,桥梁也将把“渡船”这一古朴而温和的情趣从近代都市中摒除。放眼今日世界之都市,不就只剩下日本的东京仍保存着渡船这一古雅之趣了吗?美国虽有足以装载火车的大型轮渡,却没有竹屋渡口上那些在河水的洗涤中浮现出美丽纹路的木船、橡木橹和借竹棹之力前行的如画般渡船。我并非因向岛的三围和白髯等地的新桥梁而感到哀伤。我只是希望隅田川与其他河川上的渡船能得以保留,正如无论两国桥是否存在,上下游的渡口从未消失过一样。
喜欢在过桥时凭栏欣赏潺潺流水之人,下桥后也更能体会到坐在渡船上,与水面鸥鸟一同随波摇曳的愉悦。都市的大道上虽有便利的桥梁以供汽车自由奔驰,但站在岸边等待渡船的心境,大概就如同舍弃易于行走的柏油大道,特意穿行于后街小巷时的那种情趣吧。渡船不比汽车或电车般为东京市民的公共交通带来诸多便利,却会让背着沉重的行李步行已久,不求速达的人们得到充分的休憩,也让我们这些闲散人等得以欣慰重温近代生活中无法体会到的感官之悦。
木制渡船与年老的船夫于如今或是未来的东京而言都是最为尊贵的古董之一。如同古树、寺院和城墙般,都是值得被永久保存的都市瑰宝。与私人住宅一样,城市也需时常改建以适应当代人的生活方式。但就如我们拜访他人时,看到主人客厅的壁龛中挂着家传的书画,就会顿时对主人充满敬意,觉得他定是一个学识广博之人。都市也应沉稳,才能极力保留古迹,以提升整体品位。由此可见,我们不可从一个褊狭的退步角度来讨论渡船此物。
第七 小巷
比较完铁桥和渡船,我又想就美丽的大街与隐藏其间的小巷之趣做一个比较。模仿西式店铺林立的大街,与往来电车飞驰的铁桥颇有几分相似。而隐藏在阴暗之处的小巷则恰如渡船般散发着凄凉的气息。式亭三马[85]的戏作《浮世床》中,就以歌川国直[86]的小巷图作为插画。歌川丰国[87]在他的绘本《时势妆》中,描绘出那个年代(享和二年)上自贵族下至贫民的女子生活风貌,其中就有对小巷之景的勾勒。正如所有浮世绘中描绘的那样,小巷自古以来便是平民大众的栖息之处,这一点从未改变。这里隐藏着种种阳光大道上难以见到的生活画面。既有独居的无常,也有隐栖的平和,更有因失败、挫折和穷迫而滋生的怠惰和无责之乐境。既有新婚宴尔的甜蜜,也有赌上性命的私通。小巷虽狭短,但其中的无穷的情趣与变化大概足以写成一部长篇小说了吧。
如今东京的大街,除了银座与日本桥之间的区域外,广小路、浅草的驹形大街等地也被西洋式的建筑所充斥,涂漆的招牌和孱弱的行道树,肆意安放的电线杆,胡乱交缠的电线。江户早已失去了原有的静寂齐整之美感,却又尚未成为具有音律跃动之美的西洋都市。而对于这种既非和式又非洋式的城市而言,若无风、雨、雪、月或夕阳等自然景色之力,是绝不能让人生出艺术之兴的。只会让人感到不快与厌恶的大路,是促使我对隐藏其间的小巷光景产生兴趣的最主要原因。
说起巷子,有些宽得就像可容人力车穿梭的街道,有些又如仓库或是民居的过道,窄得只容一人勉强通过。当然,巷子的模样主要是由居住在其间的百姓的阶级、职业所决定。日本桥畔的木原店里,每家每户都挂着食肆的灯笼,所以那条巷子自古以来就被称为“食伤新道”。吾妻桥[88]前的东桥亭寄席拐角处一直到花川户小巷之间,都曾是传统艺人、芝居者[89]和游艺[90]师匠的聚集之处,由此便可大致推量出猿若町[91]新道昔日的光景。夜市云集的八丁堀和北岛町的小巷中,讲释[92]与女义太夫[93]的专场相对而立,一到夜里,传召艺伎的拍手声和扇子的敲击声如互相应和般地此起彼伏。沿着两国广小路的石板巷一路往前走,路旁满是杂货铺、手袋店和煎饼屋等小店,每日里人山人海,热闹非凡,就像一条露天的劝业场走廊。横山町旁的小巷拥有一条美丽的石板路,两侧皆是一整排的长门烟杆店、手袋店以及制作毛笔的批发商店,大概小巷里也有仓库吧。允许艺伎活动的小巷自然是充满了风情的气息。诸多风情小巷中,我觉得新桥、柳桥虽好,却不及新富座后巷拐角及护城河一带的夜景和芝居小屋[94]背后的风景有韵味。葭町[95]的艺伎之家大概是诸多小巷中最长最复杂,看起来最像迷宫的巷子了。巷内既有仓库改造的当铺,也有贤人隐士之宅邸。我在拙作小说《隅田川》中曾对一处小巷风景做过描写,那便是我在葭町的真实见闻。
小巷的风光之所以能如此吸引我,主要是源于一种譬如欣赏西洋铜版画或我国浮世绘时能体会到的一种艺术情感,或许可以称之为平民画趣吧。站在巷子里环顾四周,两侧紧挨着的房檐遮挡住了大部分阳光,让小巷显得阴暗潮湿,眺望远方,只能看到和小巷一般宽的大路风景,却显得那么明亮繁华。特别是阳光灿烂的日子里,马路对面的柳枝和广告旗帜在风中轻轻摇曳,匆匆的路人时隐时现的景象,总能让我联想起灯火通明的戏剧舞台。入夜后,站在漆黑一片的巷子里欣赏大街上的灯火,更有一番别样心境。河畔的巷子都装有防护栏,从路口不仅能看到岸边的大路,还能欣赏到大桥的栏杆和货船上的风帆,此情此景是何等美妙啊。
再精密的东京地图也不会特意标记出小巷。仅仅路过一两次是不会知道小巷的入口、出口或是何处是死胡同的,只有巷中百姓才能明白。巷子的名称大多是自江户时代传承而来的,譬如中桥的狩野巷[96]之类颇有历史渊源的地名就不在少数。可惜的是,这种地名大都只在久居于此的百姓间流传,大概没有一个会被东京市官方认可且正式使用吧。从这个意义上说,小巷其实只存在于百姓的心中,并被他们所理解。正如猫狗在颓垣败壁之间穿梭,每个种族都在创造着仅属于自己的通道一样,没有资格对着大街敞开家门的穷苦百姓们也只有在大街之间的狭窄空间中,创造着自己赖以生存的小巷。政府不会公然征用小巷。这是一块无论样貌、性质还是品格都完全不同于城市的特殊空间。在这里,没有午睡时因贵族马车、富豪汽车的巨大响声而被惊醒的烦恼,每至夏夜,还可自由地光着膀子在格子门外纳凉。寒冬之夜,躲在温暖的被炉中聆听邻家传来的三味线美妙琴音。无须报纸,市井传闻尽可从巷子里那些碎嘴妇人处详细了解。哮喘的隐者无须咳嗽就足够在夜间防贼了。一条小巷,就是一个小说世界,深刻的滑稽情趣隐藏于难言的悲哀之中。但存在于这个世界里的低俗,又与构成这个世界的格子门、阴沟盖板、晒物台、栅栏门和防护栏等十分协调。从这一点来看,不得不说巷子就犹如一个在艺术层面上达到浑然协调的世界。
第八 闲地
除了前章所述的巷子外,东京市内还有一处能引发我相同兴趣的地方,那便是闲地。在繁华的街道间生长着葫芦花、旋花、鸭跖草和车前草等杂草的空地,便是闲地。
闲地本就是偶然出现的,除了土地贩子外,没人知晓什么地方会有怎样的闲地,只有路过时才能看到实际的景色。不过我们无须特意寻找闲地,因为闲地无处不在。人迹罕至,杂草丛生的闲地,只要稍加平整就可用于兴建土木,而邻家的房子被拆除,或因火灾被烧毁后就会成为闲地。经过大雨洗礼后的闲地会成为野草疯长的荒原,处处野花盛开,空中有蝴蝶和蜻蜓飞舞,草地里有蝈蝈儿欢快跳跃。栏杆形同虚设,行人的木屐在这里踩出一条条小道,纵横交错。白天的闲地是孩子们的游乐场所,一到夜里则成了男女幽会之处。有些闲地还会在夏夜成为年轻人的业余相扑赛场。
东京市内繁华街道的仓库与仓库之间,或是货船港口附近的闲地在沧海桑田的变化中至今维持着原样,一般都是染料坊的晾晒场或是制作扎头绳的纺线场。这些景象总让我联想起北斋的画题。某次我前往著名的黄檗宗[97]禅寺——芝白金[98]瑞圣寺[99]的途中,在山门前的闲地上看到一个男人在不停地摇动扎头绳的纺车。此情此景,与荒凉的寺院山门以及四周的简陋破旧的小屋相映衬,倒让我想起了一个故事。俳人其角在茅场町药师堂旁草庵后蓼花抽穗的闲地上见到一个名为文七的人在纺织,纺车的吱呀声与白日的蝉鸣声交相呼应,让他感到甚是愉悦。
文七莫踩踏,庭中有蜗牛,
纺车吱呀响,虫儿悲凉鸣,
大弦日下晒,大雁立上头。
这则风流故事也被晋子写入了我很喜欢的俳文集《类柑子》的《中北之窗》一章中。
在我上中学之前,东京市内随处可见宽阔的闲地。人人都说神田三崎町的训练场遗址曾是骇人的杀头和绞刑场,所以无人敢从那里经过。小石川富坂的一侧是炮兵工厂的防火地带。绿荫如盖的凹地上流淌着如小河般美丽的沟渠。下谷的佐竹原和芝地的萨摩原等地的旧诸侯宅邸遗址,如今虽已被完全拆除,但依旧保留着原名。
银座大街上的铁道马车[100]从不停歇,数寄屋桥[101]经幸桥到虎之门[102]的这段外护城河上依然石垣耸立的那个年代,日比谷公园还是一片一望无际的闲地。冬枯的杂草在夕阳的照耀下竟有了一种武藏野的感觉。虽说如今大名小路的遗址——丸之内的三菱原一带已经被铺着红砖的办公大楼所占据,但闲地依旧无处不在。越过锻冶桥[103],进入丸之内后,我总喜欢看看东京府厅前的大片闲地。因为茂密的杂草丛中散落着几个池沼大小的水坑,橙黄色的夕阳倒映在水中,与天光云影齐摇荡。这片被莫名搁置的荒地,让我想起了过去曾见过几次的中国南部殖民地后巷,以及美国西海岸的那些新城镇。
樱田见附外的兵营遗迹一直都是一块闲地。途经参谋本部下方的外护城河时,遥望闲地的缓坡,可以看到坡顶的杂草和常春藤中隐藏着一面坍塌的石垣。石头的颜色和堆砌方式都让我不由自主地联想起昔日的大名宅邸[104]。看着霞关[105]坡道对面仅存的一两幢荒废砖瓦平房,我就想起官名“御老中[106]”“御奉行[107]”被“新参议[108]”“开拓使[109]”所取代的明治初年,心中不由涌起一阵淡淡的寂寥之情。
明治十八年前后,小林清亲翁将自己创作的新东京风景水彩画翻刻成木版画,取名为《东京名所图》,其中有一个从远方树林正面眺望这座兵营的画面,名为《外樱田远景》[110]。当时的东京市民对新皇城大门外的这座西洋建筑是何等好奇与崇拜呢?略带稚气的新画风,与古朴的木板印刷的完美结合,将这种情绪生动地描绘了出来。在表现时代情感方面,小林翁的风景版画绝对称得上价值连城的美术作品。去年,木下杢太郎[111]先生在第二期《艺术》期刊中稍微提及了对小林翁风景版画的新研究成果。木下先生正在采访小林翁的生平经历,希望能对他的艺术作品展开进一步的研究。
小林翁的东京风景画与古河默阿弥的世相狂言[112]《笔屋幸兵卫》《明石岛藏》等,都是还原明治初年东京城内景象的绝佳资料。回顾维新时代到颁布宪法的明治二十年之间,东京市区的风景、风俗、人情、流行的变化等所有的一切,都让今人回味悠长。所以我才会穿着晴日木屐,略带滑稽地在江户遗迹之间信步闲走,正是为了追忆明治初年的东京景象。但是,小林翁版画中描绘的新东京,仅仅过了二三十年,就随着逐渐形成的第二个新东京而销声匿迹了。明治六年,拆除了倾斜的城郭后,以石材建造的那座眼镜桥,和形状相同的浅草桥一道,都被铁桥所替代。大川端的元柳桥与岸边的柳树都已经消失不见了,百本杭[113]也被改造成了无趣的石墙。今日的东京市内,大概只有虎门处残留的旧工学寮砖瓦楼、九段坂上的灯明台,以及日本银行前的常盘桥等几处建筑尚还保留着小林翁的《东京名所图》中描绘的光景吧。官衙建筑物中,保持着明治初年景象的也是寥寥无几,大概只剩下樱田外的参谋本部、神田桥内的印刷局和江户桥边的驿递局等几处了吧。
不知不觉间,话题竟有些偏离闲地了。
不过,闲地与古城的追忆倒也并非毫无关系。芝赤羽根的海军兵工厂遗址,如今成了几万坪之宽的闲地。著名的有马侯旧宅,也就是如今位于蛎壳町[114]的水天宫[115],本来就是在这座宅子里的。一立斋广重在《东京名胜》中的赤羽根图中描绘了柳树成荫的寂寥赤羽根川沿岸,大名宅第贝联珠贯的壮阔景象。屋顶上有几面闪闪发亮的旗帜,那是人们敬奉给水天宫之物。图中的深灰砖墙与朱漆殿门,直至去年春天都还保留着半边崩塌的景象。而到了今年却随着内部兵工厂砖墙的拆除同时消失了。
这段时间,也就是今年的五月。我的朋友久米君突然提醒我,那个著名的“猫骚动[116]”古冢至今仍然可以在有马旧宅内看到,并邀请我一起去看看。于是我从庆应义塾[117]回来的路上,穿着晴日木屐与久米君一起走进了这块闲地。自从兵工厂被拆除后,这片闲地就被来往的人们的木屐踩成了一条条纵横交错的小路。猫冢的传说更是被传扬开来,已经被两三家报纸报道过了。
我们两个站在三田大道外的水沟岸边思索着从哪里进入。木墙上无一处开口,水沟的宽度也不容人直接跨越。我们在闲地四周转悠了许久,一直走到赤羽根河边也依旧一无所获。一肚子恼火的我们无奈之下,只好先回到之前路过的酒馆。从那里爬到坡顶,又绕到了闲地的背后。这才发现眼前的闲地竟是如此宽阔。原以为已经无望的我们居然在闲地的一角找到一扇门,上面挂着“恩赐财团济生会”的牌子,便像煞有介事地从那里钻了进去。内部与外部无甚区别,依旧是一幅寂静的景象,看不出有人看守。我们这才放了心,迅速从红砖主屋绕到了后门,那里更是只有上下两条铁丝网,放眼望去,宽阔的闲地前长着一棵枝繁叶茂的古树,旁边是一片丘陵,山脚下有一个很大的池子,四周围着许多拿着钓竿正在钓鱼的男人和孩子,人声鼎沸的景象倒是给这片土地增兴不少。久米君迅速挽起夏季羽织的衣摆和袖子,身轻如燕地钻过铁丝网奔向那边。而我那天刚刚从学校图书馆里借了书,此刻正抱着沉重的书包,一只手里还拎着把雨伞。而且我穿的是已故父亲留给我的蓝条纹仙台纺夏袴,就算把袴腰绑到胸脯处也依旧不断滑到臀部。久米君看我可怜,便在铁丝网对面接过我沉重的书包和雨伞,而我则努力夹着晴日木屐,把单层绸缎羽织的衣摆卷得高高的,然后抓紧两侧的袴腰带,凭借自己优越的身高轻松跨过铁丝网。
我们快速穿越闲地上的原野,奔向古池四周正在钓鱼的人群。从水池后方高耸的山崖,垂枝临水的古树和池边的岩石来看,这座规模二十余万石的城主馆邸建造之初的水池面积,兴许要比现在大上二三倍,甚至当时的悬崖中腹还有美丽的飞瀑落下。我曾在书画中看过几处旧时江户名园的模样,虽不甚清晰,但还是能在心里描绘出来。而我们所创造的明治文明却毫无怜惜地破坏了它们。这种牺牲古园来换取兵营和兵工厂的“英明果断之壮举”,如今每回想一次都会令我觉得痛心无比。
水池四周的热闹程度甚至超过了浅草公园的钓沟。据说不仅能钓到泥鳅和鲫鱼,好运来临时就连大鳗鱼都会上钩呢。我们绕着岸边走了一会儿后,走进一条通往悬崖的小路,只见一个兜售渔具、杂粮点心和面包等物的老爷子,正坐在大树底下等待客人。我们很是佩服这位老爷子的生意眼光,便在他的摊子前停下,询问了猫冢的位置。老爷子用一种向导的语气耐心地说道:悬崖对面有一条小径可以通往猫冢,不过那里如今也只是一座石台罢了。
所谓名胜古迹想必大抵都是如此令人失望的吧。不过沿着老爷子口中的那条小径一路走来的风光,与无限期待的感情,倒也足以成为将来的美好回忆了。当我们见到有马猫冢的真面目时才知道,甚至比卖渔具的老爷子嘴里说的石台都不如,压根儿就只是一块破石头而已。甚至就连这到底是不是猫冢的石台都无法确定。我们只是俯瞰旧兵工厂之时,发现山崖一角那隐天蔽日的老树根旁和长满了杂草的悬崖中央,散落着一两块滚落的石头。尽管如此,来时的悬崖小径与四周的景象也足以让我们毫无遗憾了。我做梦也没想到,今日东京市内居然还有一片如此幽邃的森林。柳树、椎树、槲树、杉树和椿树等诸多古木在此盘根错节,又有诸如光叶石楠和八角金盘等庭院树木于此肆意生长,因长年无人修剪而呈现出天然森林的风貌,层层叠叠,枝丫乱生。那时正是五月的初夏时节,每根枝条都被密不透风的绿叶压得弯下了腰。我们看到一种散发着臭味的无名寄生木,如头发般细长的树叶从大树上的瘤块与树干之间垂下。小鸟们在树梢间清脆地歌唱,丝毫不惧远处电车的轰鸣声与山崖下垂钓者的喧闹。我们两人在杂草堆中行走,任凭露水打湿衣摆,从林间一个昏暗之隅透过青叶枝干空隙,遥望远处这片宽阔的闲地。那里随处可见崩塌的墙体,在夏日的阳光下显得更加耀眼。眼前的景象让我们无端生出几许惆怅,不由得停下脚步,久久不忍离去。我们并非因为有马旧苑惨遭破坏而感到痛心,而是想到这处崩塌的旧迹好不容易才在时间的长河中演变成一片诗趣盎然的荒芜闲地,却眼见又要被所谓的新规划所铲除,一想到这片森林和杂草即将消失,我们便越发感慨万千。
我喜欢野草,就如同喜爱春之紫堇与蒲公英、秋之桔梗与女郎花那般喜欢野草。无论是闲地上丛生的野草,还是屋顶上的野草,抑或是路旁沟侧的野草,都是我的心头至宝。闲地就是野草的花园。“蚊帐钩草”拖着如绸缎般细长精美的穗子,较之“狗尾巴草”的穗子还要柔软几分,“赤豆饭草”长着温柔的淡红色花朵,“车前草”有着清爽而苍白的花,“蘩缕”则长着小小的银白色花朵,甚至比沙砾还要小一些。细细欣赏,所有的野草都那么可爱,那么令人难以割舍。可是无论是和歌[118]还是宗达、光琳[119]的绘画中,都找不到任何野草的身影。野草首度出现在文学作品中,是在俳谐[120]和狂歌这种江户平民文学出现之后。我一直都很喜欢喜多川歌麿[121]画的《画本虫撰》,因为这位浮世绘画师将南宗画[122]家和四条派画家均嗤之以鼻的卑俗花草和昆虫放进了自己的写生画之中。仅此一例就能看出,俳谐、狂歌和浮世绘都是伟大的艺术形式,它们发现并重视了被古代贵族品位艺术所抛弃的事物,并毫无顾忌地将其艺术化。
最近的数寄屋桥外、虎之门金刀比罗宫神社[123]前、神田圣堂后以及其他多处新建的公园内都栽种了不少树木,但我却独独喜爱路旁闲地上盛开的野花,它们更能为我带来一种莫名的兴趣与情致。
户川秋骨[124]君的《随记》中有一章名为“霜之户山原[125]”。户山原是尾州侯御下屋铺的旧址,曾经的名园在荒废后被改建成了陆军户山学校,周围也建起了辽阔的射击场。最近被划入丰多摩郡[126]管辖,而在此之前则一直都是欣赏杜鹃花的好去处。即使东京郊外年年都会新建密集的居民新区,但此处的射击场却总是能得以幸免。秋骨君有曰:
户山原是东京近郊比较罕见宽阔之地。从目白深处到巢鸭河一带都是平原地貌,想必也兼有几分武藏野之趣吧。只是这块平原尽披耒耜,如今已是一片富饶的耕地了。虽有田园之趣,却已无甚野趣。不过户山原虽名为“原”,却有着地势高低之别,且树木葱茏繁茂。有些丛林虽占地不大,却乔木苍翠,极尽自然本色,不带一丝人工雕琢之痕迹。若想了解旧时的武藏野之趣,此处无疑是最佳的选择。地势忽高忽低的宽阔原野上,长满了各式杂草,春日里,少年男女在此采草游戏,秋日里,雅人在此闲情散步。且四季皆有学画者携着画板而来,于闲地各处采景写生。这里足可称为一处天然的大公园,最健全的游览胜地。此处的自然与野趣是其他市郊地区所不可比拟的。如今的东京,但凡出现空地,不是兴建建筑便是毫不犹豫地施以耒耜。那么,为何只有大久保一带的原野还始终保留着最原始的自然风貌呢?看似不可思议,其实正是多亏了俗不可耐的陆军。户山之原是陆军用地,一部分作为户山学校的射击场,一部分作为练兵场,但大部分还是闲置不用之地,任凭市民或村民肆意蹂躏。骑马的士兵队伍在大久保柏木的小路上奔腾而去,十分吵闹。不,不是吵闹,而是令人厌恶。看看他们那一脸替天行道的模样,看看他们得意扬扬的神色,真是让吾等平民感到厌恶。但这个令我们讨厌的大机构,却又为我们在这片户山之原上留下古老的武藏野。仔细想想,这世界本就充满了不可思议的互相救赎。利中有害,害中有利,如今的我对报应之说已是深有感触。
秋骨君之言甚合我意。代代木青山的练兵场与高田的马场等处不也正是如此吗?如今我们能在晚秋的夕阳下,于高田马场的黄叶林中彷徨,或是在晴朗的冬日清晨远眺覆雪的富士山,不皆是仰仗了俗不可耐的陆军吗?
我沿着通向庆应义塾的电车道前行,越过信浓町的权田原,穿过青山大道,一直走到立有“三联队后”大字的红色木棒旁。这一路目光所及的大型建筑无一不是陆军的产业。电车上的乘客和街道上的行人也都是士兵或者军官,我甚至都开始怀疑,莫非陆军已经掌控了这个世界?再在权田原的森林中远眺初夏的新绿,或是在三联队后方与青山墓地之间的土堤和草原上看看春之嫩草,秋之芒草穗。秋骨君所言的报应不正是如此吗?
四谷鲛桥与赤坂离宫[127]之间的甲武铁道[128]线旁,有一片荒草萋萋的防火地。初夏的夕暮时分,我从四谷大街的理发馆回来时顺便去买点东西,先是拐进又被称为“西念寺巷”的法藏寺巷,巷内寺院云集,接着走下毫无车辆来往的陡坡,再沿着一条通向鲛桥谷町下贫民区的道路悠闲散步,路过这块防火地时驻足远眺嫩叶、杂草与晚霞。
这段路程距离虽短却变化万千,于褊狭的我而言,甚至还有不少能催生画兴之处。其一,这里有鲛桥的贫民窟,而这片被夹在四谷和赤坂两区高地谷底的贫民窟,与那些海湾、肥料船及造船场前的水边贫家不同,这里大概可以算是典型的山坡、悬崖和树木旁的山坳贫家风光。从四谷的山坡上俯视,前方崖下杂乱重叠的贫家白铁皮屋顶上随风涌动的褴褛衣衫,透过林间的寺院和墓地映入眼帘。初夏晴朗湛蓝的天空下,山崖上杂草的嫩芽和周围树木上的新叶都是那么青翠欲滴。而贫民窟的白铁皮屋顶却是那般污秽不堪,自然草木似乎并未给这里的人们带来任何恩惠,反而徒增了些许悲惨之色。冬雨四溅的黄昏中,摇曳的灯火映在残破的格子门上,乌鸦悲切的叫声回荡在满是枯木的墓地上空,真是一片毫无保留的冷冬之景。
从这阴暗的一隅越过铁道线路旁的土堤后,就到了那片宽广的防火地前了。乾御门的四周被赤坂御所的土墙所环绕,前面是一条延伸到远处青山的长坡道,我从这里爬上山坡,平日里人迹罕至的此地随处可见古朴的院墙和遮天的大树,望之劲健高洁。靠近御所的防火地上,杂乱地生长着四五棵银柳。我曾在某一年的夏日黄昏来到此处,听着落雨般的水声,无惧毒虫叮咬走向那片草地,发现柳树下的山边高台居然长满了芦苇,正迎着晚风婀娜起舞。在如水井一般幽深的洼地中,一片瀑布飞流而下,那是御所泻下的水流在大堰囤积后形成。入夜后,美丽的萤火虫会在空中飞舞。只是这漫长的夏日黄昏竟无一丝月光,这不免让我感到遗憾,便转身返回鲛桥。
此前有传言称,因为代代木原的世界博览会举办在即,若是洋人于清晨坐上四谷开往代代木的电车,就能从窗口看到污秽的贫民窟,那可真是国家的耻辱啊,所以东京市政府已经决定将鲛桥的贫民窟拆除了。岂料所谓世博会不过只是日本人的一厢情愿罢了,最终也因为资金不足而未能如愿举办。正因如此,鲛桥依旧还保留着原貌,西念寺的陡坡下也依旧是一整片秃头般的白铁皮屋顶。贫民窟本就不会成为一个城市的风景,但也不至于让前来参观世博会的洋人觉得恶心。论思考的愚蠢程度,无人能及如今的执政者。若说东京的城市风貌有碍全国之观瞻,与其拆除贫民窟,倒不如先把城中遍布的铜像清理干净。
以上便是我所知道的东京市内闲地的大致状况。近两三年来,我家门外的闲地越发宽阔起来了,那是一块属于市谷监狱署的空地。不过今年春天,自从人们在刑场上竖起了观音像,这附近便越发热闹了,俨然就是一处繁华的城镇,甚至有人传言不久之后就连艺伎也能于此来往了。
芝浦的填埋地尚且还可算是一块闲地,毕竟还未开始兴建建筑。如今的东京市内,已再难觅得如此宽阔的美丽闲地了。夏日的黄昏里,每每到了海上生明月之际,闲地上的杂草便如一片浩渺之烟雾,出入于港湾的货船桅杆不时映入眼帘,真是一道让人不忍离去的美丽风光。
东京市内的建筑工程正在不断地摧毁既有的风光。所幸生命顽强的杂草即便在被大火焚烧过后,也能在无一棵树得以存活的荒地上编织出青翠柔软的毛毯,也能借着月光绣出一颗颗露珠。吾等无福之诗人,在身处满是黄尘的都市时,自然比身处田园中时,更能深刻地体会并感谢“自然”的恩惠。
第九 悬崖
迄今为止,已有多本江户名所指南类书籍面世,最古老的诸如《紫之一本》与《江户惣鹿子大全》等书中,就对江户地理名胜古迹做了详细的说明,并将它们分为坡、山、洼、沟、池、桥等类型。但这个分类中,譬如“谷”类中就涵盖了日比谷、谷中、涩谷、杂谷等地名,可见并非从地理角度予以分类,而是从地名文字角度来区分的,倒有了几分文字游戏之趣。这种情况不在少数。这也是江户轻文学中最值得深究的有趣特征。
我早已分类叙述过东京的水、小巷及闲地之趣,那么此处便再加一章“悬崖”吧。
与闲地、小巷一样,我的晴日木屐散步也应悬崖而添了不少趣味。因为悬崖上的细竹、芒草、蓟草与白粉藤等杂草纵横交错之间,一股清泉涌出,或是如小河般的地下水潺潺而流,其音悦耳。崖上斜生着一些树木,千奇百怪的枝干,尤其是树根,看起来就像是倒挂其上,倒也别有一番画趣。若无树木或杂草,夕阳照耀下的东京悬崖远望就宛然一座悲壮的堡垒。
自古以来,市内的悬崖似乎就不曾有过正式的名称。《紫之一本》等书中虽对洼、谷等有过详细分类,却独独没有描写“崖”的章节。不过东京地势向来落差较大,所以悬崖也无疑是一直都存在于市内各处的。
从上野至道灌山[129]、飞鸟山一带高地之侧的悬崖,大概是东京市内最为壮观之处吧。截断神田川的御茶之水绝壁素有“小赤壁”之美名,自然也是悬崖中最具画韵的一处了。
电车开通前,东京的地势与风景尚未如今天这般遭受破坏,那时从小石川春日町至柳町、指谷町之间的低洼地带眺望本乡的高台,草木葱茏的悬崖随处可见。从根津[130]的洼地仰望弥生冈和千驮木的高地时,也皆是高耸的绝壁。绝壁顶上有条路,从根津权现一直延伸到了团子坂的坡顶。对于时常在东京市内散步的我而言,这也是一条最有韵味的道路。道路一侧的竹丛与树木密密层层,如遮天蔽日般将个日头隔绝开来,另一侧是条狭窄的小路,山路之险让人胆战心惊,生怕一个不小心就会坠入崖底。透过崖腹的茂密树梢俯视谷底人家的屋顶,看起来是那么渺小。抬头望向前方,辽阔的空中飘着自由自在的浮云,不知来自何处,也不知将往何方。左边是一片昏暗的森林,一路延伸至上野谷中,右边的神田、下谷、浅草市街清晰地映入眼中,原来嘈杂的街巷市井之声也因距离的原因而变得柔和了许多,让我不由得想起了魏尔伦[131]的诗:
那和平的声音,
从街上传来……[132]
当代硕学森鸥外[133]先生的居邸就在这条路旁的团子坂坡上。据说只要站在二楼的栏杆处,就能穿过市内的大小屋顶看见远方的大海,正因如此,先生称此楼为“观潮楼”。(听说这也是团子坂又名汐见坂的原因。)我也曾有幸应先生之邀来过几次观潮楼,但大多是夜里前往,所以很遗憾,未有一次成功观赏过海潮。不过,深邃的上野钟声倒是让我至今难忘。犹记得那是一个残暑尚存的初秋黄昏,我前去拜访先生的时候,兴许他还在用餐,便着一位仆人将我领到了观潮楼上等待。我一个人在楼上等待先生时,打量了一下楼上的两间房,一间是四叠[134]大小,另一间则是八叠大小,一间的壁龛中挂着一幅写着“雷”字的石拓,看起来有些年头了,其下是一个巨大的六角花瓶,看上去应该是中国古代的瓷器,花瓶里空空如也,却显得无比肃穆稳重。整个房间除了壁龛里的挂轴和花瓶外,再无任何一物。既无匾额,也无饰品。我悄悄地看了一眼隔壁那间大门敞开的四叠大的内间,只见一张桌子立于中央,或者称其为“台”更合适一些,因为那桌子只是由一张木板和四条腿拼成的简易造型,不带抽屉,不经雕刻,也不见笔墨纸砚之类的文具。不过,桌子后面六折屏风下方被扎成一捆捆的西洋报纸和杂志倒是吸引了我的目光。我悄悄伸长脖子仔细一看,墙角似乎堆满了各类大型外文书籍。世间之人,不乏故意将未读之书摆放于人前之人,这位先生显然异于常人。因此,自《栅草纸》[135]开始,我对先生的文学与品行都怀有一种深深的敬仰之意。突然一阵浓郁的木樨香气飘来,上野的钟声随着拂去残暑的凉风一起吹进房内,让独自于大开的观潮楼上等待主人的我也不由得吃了一惊。
我望向钟声的方向。原本自千驮木的山崖可以望见的辽阔的东京风光,此时再看却已陷入茫茫的暮霭之中,似烟波浩渺,无数的灯火在这苍茫的夜色中发出耀眼的光芒,上野谷中的森林上空,淡淡的黄昏微光似浮云掠过,又似一段残梦。我不禁想起夏凡纳[136]笔下静静俯视巴黎夜景的圣女热纳维耶芙[137],想起先贤祠[138]壁画上神秘的灰色。
钟声拖着悠长的余韵像互相追赶似的不停传来,每响一声,林中的光影似乎就黯淡一分,市内平地的灯火渐次亮起,车马声反而更加猛烈了,好似突然袭来的风暴,不久后,钟声最后的余韵也消失于天际。我再次茫然地环视空无一物的观潮楼内部,从这空荡荡的二楼俯瞰东京夜景,聆听着钟声与车马声的交响乐,想象着鸥外先生沉浸于阅读与创作中的情景,越发感觉先生的风采正如神秘的夏凡纳壁画人物。
正想着,耳畔传来一声“让你久等了,失敬失敬!”,只见先生正一副书生模样地走上二楼,他上身穿着一件细棉布白衬衫,下身是一条红条纹军裤。闲来无事的时候,鸥外先生就会一副士兵打扮,在这个周日租借的二楼小屋中悠闲地度过一整天。
“热天只抽这个,最是凉快了。”先生说着把女佣端来的银盘推到我的面前,邀我与他一起抽支雪茄。他在陆军省医务局长室与我闲聊时也必定会邀请我抽雪茄。若说先生此生有过什么奢侈的行径,大概也就只有雪茄了。
这天晚上,我有幸聆听了先生关于欧肯[139]哲学的感想。九点过后,我再次沿着千驮木的山崖小路下坡走向根津权现[140],途中绕到不忍池后,此处也有一个高耸的悬崖,就在东照宫[141]的背后。我数了一会儿崖上林间的星星后便乘上开往广小路的电车。
我的出生地小石川一带也有许多悬崖。最著名的莫过于位于茗荷谷[142]小径左右两侧的高崖。一座是听名字就很可怕的切支丹[143]坂,崖中有一个倾斜的山洞,与之相对的则是一条如山路般的细坡道,我时常沿着这条坡道走到小日向台町的后方,只是如今已经忘了那座山崖的名字。可惜的是如今两侧的悬崖被改造成了现代式石垣,成了一片毫无雅致可言的石堆。竹林与树木尽遭毁灭,昔日那薄暗的凄美之景也尽皆丧失。
大概是七八岁的时候吧,切支丹坂悬崖的中腹不知是否由于下过大雨的缘故,突然出现一个正方形的巨大洞穴,无人知道里面究竟有多深。附近的居民都说那或许是切支丹旧宅中的暗道。
穿过茗荷谷,走入小日向水道町时,路中央有一棵银杏古树和一座供奉着草鞋、砂锅的小神社,这个景色从未改变。这条水边的道路一侧是几座贝联珠贯的寺院,栋门也是形状各异,我如今也时常在此散步。路的尽头与音羽相接的角落里有一座山崖,同时也是大冢火药库的所在地,崖上稀稀疏疏地生长着一些乔木。每到草枯叶黄、乔木凋零的冬日,成群的寒鸦就会落在树梢上,倒有几分文人画[144]趣之韵。而牛込则有赤城高地[145],前方是目白山侧面的悬崖。蜀山人[146]在他的狂歌《东丰山十五景》中就曾赞颂过历史悠久的目白之景。蜀山人记曰:
宝永[147]年间,东丰山新长谷寺目白不动尊[148]所在之山,与再昌院法印[149]所居的关口疏仪庄相距不远,于西南的日影中拄杖观赏富士白雪,在千町田的翠色中任凉风拂面,是何等惬意之事。相传物部翁[150]居于牛込之时,曾以此地的南郭、春台、兰亭等十五景为题,整理成一卷诗文。牛込既为我故乡,也当吟夷歌[151]以怀当地美景。天明年间,我于大黑屋高殿设宴为家母庆贺六十大寿之际,便曾以“堰口纸漉”“目白之瀑”为题吟诗数首。
《鹑山樱花》
昔日鹑鼠化山樱,今朝寥落若晨星。
《城门绿树》
屋瓴高过青叶山,牛込城门叠望楼。
《溪边流萤》
镰仓古道,出户[152]之萤,聚而成形,如若颔首。
《稑田落月》
白露清霜化早田,月影相印似明镜。
《平田香稻》
水田如镜,盛世盛景,田垄累累,丰年可待。
《寺前红枫》
灼灼寺前秋叶,未饮赤了双颊。
问道共游人:清酒半樽曾窃?
非窃,非窃,
相映夕阳笑靥。
《月中望岳》
八叶芙蓉,一枝独放。对影明月,桂树增艳。
《江村飞雪》
小火新酒雪原,江岸黑土一线,江户川上微澜。
《长谷僧院》
明王[153]换新装,法师新气象。
《赤城霞色》
朝夕霞光赤城山,问卿可曾红了肩?
《高田[154]丛祠》
高田荒草蔽神龛,明灯长燃照阑珊。诚心不输水稻荷[155],信仰可比穴八幡[156]。
《济松[157]钟磬》
济松山寺祖心尼[158],妙龄出家法相严,钟磬声声伴华年。
《田间一路》
蟹川横东西,小径通南北,直达门田中。
《岩畔酒垆》
杉树青叶拂柴门,绣眼[159]簇拥闹喧天,羽觞[160]交错传茶室。
《堰口水碓[161]》
水车流转,岁月如织,行人回望堰口碓,不语已了然。
去年岁暮,在周四的忘年会上,我意外地邂逅了岩谷四六君(小波[162]先生的弟弟),谈到我的《晴日木屐》时四六君告诉我,麹町、平川町与永田町后街的交界处曾有过一座幽邃的悬崖。当时的小波先生与四六君两人还与已故的一六先生[163]住在一起。而我父亲当时暂居的官舍恰好就在附近,所以我才对宪法发布时寂寞的麹町往昔有着深刻的印象。父亲在某部门的官宅中住过一年左右的时间,那处院子前面亦有一处悬崖,上面长着一大片影影绰绰的竹林,幽篁摇曳,看起来甚是悲凉。林里有许多令人生厌的蟾蜍,每逢夏日傍晚时分,总会有几十只蟾蜍倾巢而出,就像一大片鹅卵石似的趴在院子里。院前悬崖下方有一条小路,路的那头是德国公使馆所在的高台,其后也是一座树木繁茂的悬崖。每到寒冬之夜,我这个从小深受日本传统迷信影响的孩子总会凭空想象出诸如幽灵之类的存在,独自一人上厕所时就只能胆战心惊地穿过漆黑的走廊。这时,我能从残破的窗纸缝隙中看到远方崖下树林深处巍然耸立的西洋馆,明亮的灯火与优美的钢琴乐从每扇窗户流淌而出,西洋人的生活让我耳目一新。
近日,我穿着晴日木屐漫步于市内,芝地二本榎高野山深处以及伊皿子台临海的悬崖最能吸引我。二本榎高野山的对面有一座上行寺,因是其角之墓的所在地而闻名遐迩。我站在崖上的本堂处俯视上行寺墓地全貌,像碗底般的奇特地势与其角之墓皆让我久久难忘。白金古刹瑞圣寺的后方也有一座幽邃的悬崖,同时也是我素来喜爱的拄杖散步之处。
麻布赤坂一带也有一处与芝地相同的悬崖。在山手[164]出生并度过了童年时光的我,总是对独占轻快潇洒的船、桥与河岸之景的下町无比艳羡。话虽如此,这座悬崖与坡道上崎岖的风光,倒也不失为此山之傲了。就连北斋这位在《隅田川两岸一览》中只描绘河川之景的大师,不也为无趣的山手量身定做了三卷《山复山》吗?
第十 坂坡
本章虽看似与前章重复,但就市内的坂坡我还是想多说几句。所谓坂,乃平地起波澜之意。虽说平坦的大道通行无阻,不仅可以保证行车的安全,也可减少运货之费用,可对我这种无聊苦闷的只能靠闲庭漫步打发时间的闲人而言,却未免有些单调了。东京市内景观的挺拔之美,只有在有桥有船的运河边上才能有幸目睹。银座、日本桥大道等平坦的都市风光则丝毫没有如同泰西[165]都市般的趣味。即便在西洋都市,哥伦比亚高台上的石阶远比纽约平坦的第五大道更能吸引我,而那蒙马特高地也比巴黎大道更让我流连忘返。我沿着里昂的库鲁瓦鲁斯坡道前行,路过被游人抚摩得十分光滑的古老石栏杆,欣赏着夏日黄昏中的索昂河岸,那美丽的景色让我至今难以忘怀。每当想起那日的风光,我总会不由感慨,为何法兰西城市的每处角落都能如此迷人呢?为何都能以一种柔软的姿态刺激着我们的幻想呢?我的思绪也一直沉浸在这往昔之梦中,久久不能自拔。
当时的我年未三十,孤身漂泊于异乡,虽为孤独异乡客却无怨悔,意气颇豪,当年我眼中的青山甚至说是墓场也不过分。转眼已过十年,鬓发虽不曾染霜华,却也是精魂渐衰,勉强只能算是活在这世上的一个男人罢了。每每因这些事情感到苦闷之时,我就会在怀中揣上一张《江户绘图》,穿上一双晴日木屐,一路凭吊感慨狂歌与俳句中吟咏的江户名所遗迹。沧海桑田,白云苍狗,怎能让我不落泪感伤。正如端呗[166]中所唱的那般:“黯然的贫贱小屋也可享受月光之明亮。一味悲愤只会让自己陷入不复之地,绝非贤者之所为也。”我们居住的东京,即便再丑陋污秽,既然朝夕于此生活,就必须在这丑陋之中找到几分美貌,在这污秽之中寻得几分趣味,努力让自己由衷地感受到这片家园尚有几分美感。我既无特别的打算,何不就为此而踏着晴日木屐散散步呢?
无论是面积还是人口数量,东京都已算得上世界上屈指可数的大城市。站在山手的坡顶,眺望市内风景,甚至比站在银座、日本桥等繁华大街上,都更能感受到这种盛况。对于生长于这座城市,对城内的四时风景早已无比熟悉的我而言,已然无一物能激起我的兴趣了。但即便如此,偶尔路过九段坂、三田圣坂,或是霞之关的坡道时,眼前宏壮的风光依旧让我不由得驻足远眺。可以说从坡上所看到的景致,才是最能体现东京恢宏壮丽的画面。自古以来,坡上风光之最的,当属赤坂、灵南坂以上,芝西久保以下的江户见坂一带了。爱宕山[167]当前,日本桥、京桥与丸之内的风光更是一览无余。芝伊皿子台上的汐见坂,因其得天独厚的地形与距离,站在此处可以望见一如古代的名所绘里描绘的品川御台场之景,道上行人若于我鼻下行走一般,由此可知,昔日江户名所中描述的几处盛景,并非徒有虚名。
不妨罗列几处市中坡上风景最佳之地,神田御茶之水的昌平坂与骏河台岩崎[168]邸门前的坡道,都是俯瞰万世桥和神田川的绝佳之地,皂角坂(水道桥内骏河台西侧)与牛込麹町的高台同为眺望富岳的好去处,站在饭田町二合半坂上,目光越过外护城河,远望江户川对岸的小石川牛天神之森,也是一幅难得的美景。这片美景与小石川传通院前的安藤坂,以及与之平行的金刚寺坂、荒木坂、服部坂、大日坂等相对而立,在这些地方欣赏小石川至牛込赤城番町一带的风光,更是美妙至极。站在这些坡道上遥望远处的风光,最有诗情画意的莫过于站在绀色的秋暮中,看着万千人家的灯火闪耀,或是于初夏的快晴之日,在此观赏高台树木染新绿的美景。明月皎皎之夜,伫立在牛込神乐坂、净琉璃坂、左内坂或逢坂等处眺望护城河堤,连绵不绝的古松,在水中投下了一道道婆娑之影,这绝美的东京夜景,任谁都会感到惊喜无比。
坡道远望,固然能为这段旅程增加几分趣味,但平路的风貌却也同样令人无法割舍。只要有心,比比皆是充满了诗情画意的美景。四谷爱住町的暗闇坂和麻布二之桥对面的日向坂,虽然都是平淡无奇之地,甚至除了附近的住户外,其他人连它们的名字都叫不上来。但曲折陡峭至就连车辆也无法通行的暗闇坂侧,全长寺的墓地正静静躺在这里,草木葱茏,阳光很难透过繁茂交叠的枝叶,乱坟岗中杂草丛生,令人唏嘘。二之桥日向坂处,新堀川的浊水自山麓潺潺流过,河上的小桥与斜坡上枝繁叶茂的朴树相映成趣,自成一画,韵味十足。因“振袖火灾[169]”而远近闻名的本乡本妙寺前的斜坡上,一条流经山麓的小水道,与其上的小桥至今依旧留在我的记忆中。赤坂到麹町清水谷一带骤然落下的陡坡,以及上二番町树木谷上方的山坡,在弦月如镰挂枝头的寒冷冬夜来到此处,听着阵阵狗吠自遥远的人家传来,这种寂寥的风光,甚至让人忘却自己此刻身在城内。坂坡与斜地上的房屋、围墙和树木等,组成一道壮丽的风景线。例如竖立着一整排旧加州侯院墙的本乡暗闇坂,或是可以看到麻布长传寺的院墙和赤门的一本松坂,皆是如此。
我觉得,诸如神田明神后面的本乡妻恋坂、汤岛天神里花园町的坡道,以及稍微有些偏僻的白金清正公一带的坡道、牛込筑土明神后面的坡道,以及由赤城明神后门至小石川改代町一带的陡坡等神社后方的坡道,都各具风情。每次路过这些地方,我都忍不住停下脚步欣赏四周的风景。地形倾斜的坡道,让神社境内的鸟居、银杏古树、社殿屋顶及木栅栏等都极富变化之趣。从住宅的屋顶远眺,或是在小巷的入口翩若惊鸿的一瞥,都能欣赏到不停变幻的风景。走在静寂的坡道上,我时常会在一些招租的房屋前停下脚步,并仔细地读着门前的告示,虽然我并无租借之意,也不妨碍我读得津津有味。此行径大抵是出于对这种生活的思考吧,想想住在这神社境内附近的人们,在辛勤读书或劳作之余,可以身着便服从后门进入空无一人的神社境内,如出入自家庭院一般轻松随意。在此遥望鸽子翱翔于蓝天,或是欣赏殿堂上的绘马,只此心无旁骛地消磨着本应漫长难耐的光阴,岂不快哉?
说到东京的坡道,也有一些是位于两处山坡间的洼地。前章中,我曾说过市内一处名为鲛桥的闲地,其前后便是相向而立的两处山坡——寺町与须贺町。此外,小石川茗荷谷处的坡道两旁也是相对而立的两块高地。小石川柳町也是两坡相峙的产物,一侧是自本乡而下的山坡,另一侧则是自小石川而下的山坡。这些地方都有着险峻的地形,两处山坡在对立中不断逼近对方,这样的景色才更有韵味,甚至让我有了一种市内竟也出现了一处温泉街的错觉。
市谷谷町至仲之町一带的坡道上有一段历史悠久的石阶,名叫念佛坂。麻布饭仓旁也有相似的一段石阶,名为雁木坂。这些石阶磴道总会让我联想起长崎。所以每当我穿着晴日木屐,走在这些棱角俱磨、颤颤巍巍的石阶上时,我总是不免有些担心,希望东京市的改造工程能放它们一马,莫要将这些地方也改建成易于通行的普通坡道才好。
第十一 夕阳 附富士眺望
东都西郊目黑的夕日冈,与大久保的西向天神,皆是观赏夕阳的名胜之地。不过那也都是江户时代的往事了,想必如今也不会再有那愚痴之人,特地拄着拐杖去那些偏僻的山冈看夕阳了。但我平日里总是喜爱寻找东京的风景,也从中悟出了夕阳于这座城市之美的重要性。
远眺二重桥的最美时刻,莫过于视线穿过城墙上的松林,欣赏西边天空中如火燃一般的夕阳之时,彼时才是此地最为壮阔,让人心潮澎湃的景观。松树的墨绿、晚霞的深紫、夕阳的赤红,各色交融,相互辉映,这不仅是东京,也是日本这个国家特有的色彩。
晚霞的天空映照在护城河畔仓库的白墙上,或是将顶着晚风扬帆前行的货船篷帆染得通红,那是一种意外的美。但若要讨论夕阳与东京之美的关系,还是要站在四谷、麹町、青山、白金等面西的长街上欣赏才最是理想。神田川、八丁堀等河川,以及隅田川沿岸之美并非源于夕阳,而是融入了多种趣味,才造就了那些地方别致的风光。与此相反,麹町经四谷通往新宿的大街,以及芝地白金至目黑行人坂的道路,自古以来便是空旷寂静,毫无趣味,不过就是一些毗邻郊外的污秽道路罢了。即使到了雪日或月夜,也毫无风情可言。一旦起风,漫天的沙尘便会让人不辨道路,若是下雨,就更是泥泞没踵了。这种寡淡无趣的山路,之所以还勉强有着几分美感,皆是得益于悬挂于天边的夕阳。
这些大路虽有别于四谷、青山、白金、巢鸭等处,但街道的模样却有着许多共同点。从前的四谷大街是指新宿至甲州街道或青梅街道之间的那段区域,青山为大山街道,巢鸭经板桥延伸至中仙道[170],这些无须看江户绘图也可知晓。或许也正因如此,尽管电车的开通让这些街道发生了蜕变,但我总觉得依旧残留着些昔日驿路的余韵。特别是行走在宽阔的一本道旁,望着冬日落寞的夕阳,忍受着凛冽的西北风时,就会出现一种自己正在风尘仆仆赶路的错觉。电车与自行车的铃声,也很容易令人联想到往日驿路的铃音。
东京的夕阳美,以新绿的五月、六月和晚秋的十月、十一月为最。山手的庭院墙垣被青翠欲滴的新木所包围,透过枝丫遥望夕阳染红的天空,那可是下町沿岸见不到的景色。论起山手地区最为树木苍翠之地,自然不得不提神社佛阁的境内了。从杂司谷的鬼子母神[171]、高田马场的杂木林、目黑不动[172]、角筈十二社等地青翠茂密的嫩叶间遥望夕阳之景,最是迷人,不仅如此,这些地方也很适合观赏晚秋的黄叶。沐浴在夕阳之中,听足下沙沙作响的落叶声,即便不是江湖沦落之诗人,也会不由得萌生出几分感慨来。
应与夕阳之美合二为一的,就不得不说从市内遥看富士山的远景了。在大街上向西望去,不仅能看见富士山的美景,与富士山麓相连的箱根大山——秩父山脉同样清晰可见。青山一带的大街自古就是最适合远眺之地,九段坂上的富士见町街、神田骏河台与牛込寺町一带也是不错的观赏地。
若站在关西的某座城里,再怎么使劲伸长脖子也是望不到富士山的。所以,江户人向来将自来水与富士远景视为东都的骄傲。“西有富士,东有筑波”一言确是对武藏野风光的最佳概述。文政年间葛饰北斋为了创作《富岳三十六景》锦绘,特从江户市内选取了十几个远眺富士的最佳区域,包括佃岛、深川万年桥、本所竖川、本所五目罗汉寺、千住、目黑、青山龙岩寺、青山稳田水车、神田骏河台、日本桥桥上、骏河町越后屋店头、浅草本愿寺、品川御殿山及小石川雪中。我还未进行过锦绘与实景的对照比较,自然也就不知道诸如江户时代是否真的可以从万年桥或本所竖川边看到富士山之类的问题了。但是北斋及其门人升亭北寿,以及一立斋广重等人的古版画,即便到了今日也依旧是探寻东京与富士山之绘画性关系的绝好资料,这一点自然无须多言。北寿以荷兰人的远近法创作而得的御茶之水锦绘,与今日之景几乎毫无二致。从神田圣堂的门前走过,站在御茶之水的路旁遥望西方的最高处,左边河对岸的土堤后是九段的高台,右边则是与兵工厂的林子连在一起的牛込市谷树林。神田川从水道桥一直延伸到牛込码头,旁边便是富岳及其山麓的绵绵群山了,这与《名所绘》上描绘的风景几乎一模一样。但若要说富岳最美的画面,那便是初夏时节与晚秋时分,夕阳下的云朵染上了晚霞色泽,氤氲袅袅,群山姹紫嫣红,苍穹亦是染了几分夕阳余晖,此时此景与浮世绘的色彩最为相似,故此美得惊心动魄,让人久久不能忘怀。
现代人的趣味,想来也就是看到日比谷公园的老树上亮起电灯,就兴奋地嚷着“漂亮!漂亮!”的程度了。清夜中赏月光,春风中爱梅花,敬爱这片土地上传统的自然之美这一风雅之习,如今已然完全被颠覆了。因此,如今的人早已不在乎东京是否有夕阳,是否能看见富士山了。即便我等文学家写文描绘这些美景,也必定为文坛严厉斥责,说这是无病呻吟之描绘。但为何不想想,意大利米兰不正因为有了阿尔卑斯山脉,才能名动天下的吗?那不勒斯不正因为有了维苏威火山的青烟,才能留在旅人的记忆中吗?东京的美,不正在于富士山远景吗?国民的义务并不止于选举议员。永远守护故乡之美,纯化洗练自己的语言,这才是爱国主义的最大义务。如今,东京的风景即将惨遭彻底破坏,我们真诚地希望世人切勿忽视这座都城与富岳之间的关系。安永时期的俳书《名所方角集》上,就有关于富士眺望的俳句:
千古骏河町,名月富士景。(素龙)
无尽富士雪,半分江户景。(立志)
富士美当前,除夕亦可忘。(宝马)
十多年前,我们几个木曜会[173]的成员应乐天居小波山人之邀,相聚于他的家中,其中有一位唤作罗卧云[174]的中国人,眉目秀丽且日语流畅,听之与国人无异,以苏山人为戏号,好作俳句小说,是个让我们都敬仰至极的才子。他在返回故土前曾留下一句诗:
行春别富士,自此归故土。
苏山人回国后一直住在湖南的官衙内,一年多后不幸染病,再游日本时于赤坂一木的寓居之内仙逝。眺望富士时,我也会偶尔想起苏山人临行前留下的这首俳句,对故人的追忆让我陷入无限的惆怅之中。
君今乘鹤去,归于富士雪。(荷风)
大正四年四月
注释
[1]公元1914年。
[2]《三田文学》,创刊于1910年(明治四十三年),永井荷风主编。发表当时的著名作家森鸥外、谷崎润一郎、芥川龙之介等人的作品,同时刊登久保田万太郎、佐藤春夫、石坂洋次郎等新人作家的作品。
[3]米刃堂主人,即籾山梓月(1878—1953),明治、昭和时期的俳人,出版人。俳号庭后。明治三十八年创立籾山书店。大正五年与永井荷风共同创办了《文明》杂志。著有俳句集《江户庵句集》《浅草川》、小品集《迟日》等。
[4]芝,东京地名。
[5]公元1915年。
[6]蝙蝠伞,即洋伞,因打开时形若蝙蝠,又被称为蝙蝠伞。
[7]石川,东京地名,位于现文京区西部。
[8]吹上御苑,位于皇居(东京都千代田区)吹上地区的庭院。
[9]二之丸,日本城堡中,城主的近亲、身负要职者以及家臣所居住的地方,也是防卫上的最终据点。
[10]三之丸,战时为前线,在此布置大将、精锐部队与敌人直接交锋。
[11]文部省,旧时日本的行政机关,负责教育、文化和学术的相关事宜。2001年以后与科学技术厅合并为文部科学省。
[12]宫内省,1947年以前的日本行政机关,负责皇室事务和接待国外使臣。
[13]牛込,东京地名,位于现新宿东北部。
[14]宝井其角(1661—1707),江户前期俳人,松尾芭蕉门下十哲之一。本名竹下侃宪,又名榎本其角。江户人士。别号螺舍、晋子、宝晋斋、狂而堂等。江户座的创始人。
[15]《类柑子》,江户中期俳文、俳谐集。
[16]唐绘,公元7—9世纪从中国输入日本的绘画,后来也泛指模仿中国绘画的内容、形式及技法等的日本绘画。
[17]隅田川、目黑、王子、护国寺、佃岛、染川、思河为东京地名,加茂川、桂川、嵯峨、宇治、报恩寺为京都地名,吉野为奈良地名,宰府、都府楼为福冈地名。此处将东京与日本各处的景致进行比较。
[18]狂歌,日本古典文学样式之一,狂体的和歌,以滑稽、诙谐为主调,题材多取自日常生活,用词雅俗兼具。全盛时期为江户时代,天明时期最盛,幕府时期开始凋零,至明治以后几乎销声匿迹。
[19]天明,日本年号,1781—1798年间。
[20]法语原名为En Flânant。该作品的作者为安德烈·阿利亚(André Hallyas)。
[21]千金丹,一种药。
[22]宋初诗坛诗派林立,主要有“白体”“昆体”“晚唐体”三派,谓之“三体诗”。
[23]出自唐代诗人窦庠的《巡内》。
[24]出自唐代诗人鲍溶的《隋宫》。
[25]蒟蒻阎魔,位于东京都文京区初音町源觉寺中的阎魔像。据传宝历年间(1751—1764),阎魔大人将右眼送给有眼疾的老奶奶来治好其眼睛,老奶奶便将自己最爱的蒟蒻用来当谢礼供奉给阎魔。从此前来祈求治愈眼疾的人络绎不绝,源觉寺也被称作蒟蒻阎魔。
[26]冰屋,冷饮店。
[27]国技馆,用于表演相扑运动的场馆。
[28]寄席,日本城市中的一种娱乐场所,主要用于日本传统艺能的讲谈、落语、漫才、浪曲,过去也曾用于表演义太夫(尤其是女义太夫)等。
[29]淫祠,非正式的、民间自发建立的寺庙。
[30]绘马,日本人在神社或寺院祈愿感谢神明实现其愿望时用的一种木板,可以在上面画画或写字。
[31]江户中期俳人山口素堂所作俳句,原文为:目に青葉、山ほととぎす、初鰹。俳句中的青叶、杜鹃、初鲣,都是能代表夏季的事物。
[32]葛饰北斋(1760—1849),日本江户时代浮世绘画师,代表作有《北斋漫画》《富岳三十六景》等。
[33]歌川广重(1797—1858),原名安藤广重,幼名德太郎,江户时代末期的浮世绘画师,师从歌川丰广。自号“一游斋”,后改“一立斋”。代表作有《东海道五十三次》《名所江户百景》等。
[34]名所绘,日本浮世绘中的风景画风格。
[35]芝山内,芝增上寺境内,也简称为“芝地”。
[36]指公元1590年德川家康受丰臣秀吉之命入封江户。
[37]亲鸾(1173—1262),镰仓幕府初期僧人,净土真宗的开山祖。
[38]旗本,石高未满1万石的江户幕府时期武士,在将军出场的仪式上出现的家臣,他们为德川军的直属家臣,并拥有自己的军队。
[39]明和,日本年号,公元1764—1772年。该时代的天皇为后樱町天皇、后桃园天皇。江户幕府将军为德川家治。
[40]铃木春信(1725—1770),日本江户时代浮世绘画师,本名穗积次郎兵卫,号长荣轩,以描绘茶室女侍、售货女郎和艺伎为主的美人画见长。代表作有《座敷八景》《缘先物语》。
[41]一笔斋文调(生卒年不详),江户中期浮世绘画家。
[42]锦绘,特指彩色套版浮世绘。
[43]江户时代后期天保年间由斋藤月岑编发的《江户名所图绘》,共7卷20册。其中长谷川雪旦的插图尤为著名。
[44]坪,日本面积单位,一坪约为3.31平方米。
[45]此处应为作者笔误,隋炀帝曾于洛阳西兴建离宫显仁宫。
[46]见附,位于城外郭用于警戒监视外敌入侵、攻击而设立的城门。过去江户城沿着外濠与内濠建造了三十六见附。如今赤坂见附、市谷见附等地名依然沿用。
[47]成岛柳北(1837—1884),日本汉诗作家,旧幕臣。所作汉文小说《柳桥新志》记述江户时代柳桥的风俗和变迁。
[48]小林清亲(1847—1915),日本浮世绘大师,以《东京名所图》为其代表作。
[49]船头狭长而尖、形似野猪獠牙的无顶小船,轻便且速度快。长约30尺,宽约4尺6寸,船底狭窄,易左右摇摆。
[50]御所,日本天皇的住所。
[51]下町,庶民区。
[52]嘉永,日本年号,公元1848—1854年间。
[53]绘图,日语中一般指房屋、土地、庭院的平面图或图纸;日本近世以前也用作地图类的总称,用法同“古绘图”。
[54]根来组,江户幕府百人组之一。根来寺僧徒遭丰臣秀吉讨伐后,应德川家康之邀组成的组织。
[55]飞鸟山,位于东京都北部的丘陵。
[56]大冈忠相(1677—1752),江户时代中期的幕臣、大名。曾任越前守,因而被称为大冈越前守。
[57]《狂歌才藏集》,大田南亩编,天明七年(1787)刊行。
[58]落合芳几(1833—1904),活跃于幕府末期至明治时期的浮世绘画师。画姓歌川。画号是一惠斋、一斋、炖菜、朝霞楼、洒落斋、炖菜阿弥等。师从歌川国芳。
[59]大名,日本古时封建制度对领主的称呼。
[60]松平定信(1759—1829),江户时代政治家,陆奥国白河藩第三代藩主,隐居后号乐翁。
[61]河竹默阿弥(1816—1893),幕府末期至明治初期歌舞伎集大成作家。
[62]梓弓之歌,巫女用梓弓弹奏的呼唤神灵之歌。
[63]歌川丰春(1735—1814),江户中期的浮世绘画师,歌川派创始人。
[64]鸟居,类似牌坊的日本神社附属建筑,代表神域的入口,用于区分神栖息的神域和人类居住的世俗界。
[65]路易·贡斯(Louis Gonse,1846—1921),法国艺术史学家、杂志编辑、收藏家,同时是最早研究日本艺术的专家之一,著有《日本艺术》等。
[66]加斯东·米容(Gaston Migeon,1861—1930),生于法国巴黎,世界艺术史学家。曾任罗浮宫中世纪艺术、文艺复兴与现代艺术部门策展人。他率先将浮世绘引进罗浮宫。著有《在日本:艺术圣地的朝圣之旅》等。
[67]埃米尔·马涅(Émile Magne,1877—1953),法国作家、批评家、文学与艺术史学家。
[68]不忍池,位于东京都台东区上野恩赐公园的一个天然池沼。
[69]角筈十二社,据称为应永(1394—1428)年间铃木九郎自故乡熊野三山请回十二社菩萨化身后形成,社内有一大池子。
[70]达摩船,短而宽的木制船。
[71]花川户助六,歌舞伎十八番之《助六由缘江户樱》中的主人公。
[72]二十六夜待,据《绘本江户风俗往来》,农历七月二十六日的月亮所发出的光芒会在瞬间分成三束,后又合为一体。其间出现三尊弥陀,为阿弥陀佛、观音和大势至菩萨。人们为此举办宴席,在等待月亮升起时喝酒唱歌。此习俗在品川和高轮一带的海边高地特别有名。
[73]江见水荫(1869—1934),生于冈山县冈山市,日本小说家、翻译家、出版人、冒险家。
[74]砚友社,日本近代文学流派。1885年由尾崎红叶、山田美妙、石桥思案、丸冈九华、江见水荫等发起组织的文学团体。尾崎红叶为其领导者和核心人物。同年五月发行社刊《我乐多文库》。
[75]北原白秋(1885—1942),日本诗人、歌人、童谣作家。代表作有诗集《记忆》、歌集《云母集》等。
[76]阿尔丰斯·都德(Alphonse Daudet,1840—1897),法国十九世纪现实主义作家。代表作有《最后一课》《柏林之围》等。
[77]辰已园,位于江户城东南深川游里(同“游廓”,花街柳巷)的别称。
[78]高濑船,近代早期开始广泛使用的木船,是日本河船的代表。依靠船帆或人、马拖拽航行,用于河流、浅海运输货物和乘客。
[79]江户前期歌人户田茂睡(1629—1706)所著江户名胜记。
[80]作者原文为宇田川,经查东京市内并无此河,推测应为隅田川的笔误。——译者注。
[81]传马船,在主船和岸边来往运送货物或人员的小船。
[82]四条派,江户后期画家松村月溪(1752—1811)开创的画派。
[83]《江户惣鹿子大全》,江户时期藤田利兵卫所著的江户地方志,共六卷。1867年刊行。
[84]《江户爵》,山崎景色一贯彻所著,共三卷。戏绘江户名所五十余处,并附有狂歌。
[85]式亭三马(1766—1832),日本江户时代古典文学中“滑稽本”的代表作家。本姓菊地,名泰辅,亦写作太助。19世纪初开始创作滑稽小说,代表作有《浮世澡堂》《浮世理发馆》等。
[86]歌川国直(1793—1854),江户时代浮世绘画师,歌川丰国的弟子。
[87]歌川丰国(1798—1861),江户时代浮世绘画师。本名仓桥熊吉,为歌川派创始人歌川丰春的弟子。其名后被弟子歌川丰重、歌川国贞所袭承。擅长描绘歌舞伎演员和美人图。
[88]吾妻桥,东京地名,位于东京都墨田区西部。
[89]芝居者,在剧院尤其是歌舞伎剧院工作的人的总称。
[90]游艺,与娱乐相关的艺术,包括谣、歌舞、茶道、插花、琴、三味线、落语等。
[91]猿若町,位于现浅草境内,曾以戏剧聚集地著名。
[92]讲释,江户时代以增加注释提升故事趣味的方式面向民众讲解《太平记》等战争小说、中国战记、传记、爱情小说等的曲艺形式。明治时代后发展为“讲谈”。
[93]女义太夫,净琉璃的流派之一,贞享(1684—1688)年间由竹本义夫所创。
[94]芝居小屋,表演戏剧的建筑。
[95]葭町,位于东京日本桥地区。
[96]狩野巷,宽永(1624—1644)年间,江户幕府赏赐了画师狩野安信一套位于中桥的房屋,该巷子因此而得名。后来著名画师歌川广重也居于此处。
[97]黄檗宗,清顺治年间,福建福清黄檗寺高僧隐元禅师东渡日本,后创建黄檗宗万福寺,成为日本佛教黄檗宗的开山鼻祖。
[98]白金,东京地名,位于现港区的白金区。
[99]瑞圣寺,江户最早的黄蘖宗禅寺。1610年始建,1611年完工。曾两次毁于火灾,在文化年间(1804—1818)重建。寺内大雄宝殿是日本国家级文化遗产。
[100]铁道马车,用双马拉着有铁轮的车厢在铁轨上行驶的车辆,最早流行于欧美。日本于明治十五年(1882)开通新桥至日本桥之间的马车铁道,风靡一时。马车铁道在1903年改名为东京电力铁道,开始线路的电气化。
[101]数寄屋桥,位于东京都中央区西侧外护城河上,因菊田一夫的《请问芳名》闻名,后因建造高速公路被拆除。
[102]虎之门,位于东京都港区北部。地名源自江户城虎门。
[103]锻冶桥,东京都地名。
[104]大名宅邸,江户时代给予谒见将军并在幕府供职的大名的江户宅地。
[105]霞关,位于东京都千代田区,行政机关集中地。
[106]老中,江户幕府官职之一。辅佐将军,总理全部政务的最高官员。
[107]奉行,存在于平安时代至江户时代期间的一种官职或军职。平安时代是担任司掌宫廷仪式的临时职役,镰仓幕府成立以后逐渐成为掌理政务的常设职位。
[108]参议,日本明治初期位于右大臣之下的官职。
[109]开拓使,日本实施北海道开发及行政事务的政府机构,从事西洋农业引进,煤矿开采等。设立于明治二年(1869年),废除于明治十五年(1882年)。
[110]小林清亲所画的《东京名所图》之一,原使用大开本纸张,后由其弟子井上安治将同样的画作制成四分之一大小的明信片版本。此处展示的画为井上安治的版本。
[111]木下杢太郎(1885—1945),皮肤科学者、诗人、剧作家、翻译家、美术史研究者。本名太田正雄,毕业于东京大学医部,曾赴法留学。代表作诗集《遣兴之歌》、剧本《南蛮寺门前》等。
[112]世相狂言,以现代世态人情为背景,取材于当代生活的歌舞伎剧本。
[113]百本杭,指许多根木桩。“本”在日语中有量词“根”的意思,“杭”则是“木桩”的意思。
[114]蛎壳町,位于东京都中央区,以粮食交易著名。
[115]水天宫,福冈水天宫的东京分神社。保佑平安生产和免受水灾。
[116]一只丧家之猫用残酷的手段为主人报仇的故事。
[117]庆应义塾,即如今的庆应义塾大学。
[118]和歌,日本的诗歌形式,源于奈良时代(710—794),包括长歌、短歌和旋头歌等。
[119]宗达、光琳皆是江户时代的画师。
[120]俳谐,日本古典文学样式之一,俳谐连歌的略称。基本形式是两人合咏一首和歌,即由第一人咏前句(发句5、7、5式),第二人咏副句(7、7式)。
[121]喜多川歌麿(1753—1806),江户后期浮世绘画师,以美人画著名。
[122]日本南宗画作为日本艺术的重要一支,源于中国文人画,形成于日本的江户时期,具有幽玄侘寂的审美情趣和独特的日本风情。
[123]金刀比罗宫神社,日本知名的海神庙。金毗罗为印度水神,后成为佛教守护神,在日本被敬为航海守护神而受到参拜。
[124]户川秋骨(1871—1939),本名明三。日本评论家、英文学者、教育家、翻译家、随笔家。
[125]户山原,位于东京都新宿区中心地区,以前有陆军的练兵场等设施。
[126]郡,明治时为府县以下的行政区划,大正十二年(1923)废止。
[127]赤坂离宫,又称赤坂迎宾馆或迎宾馆,是日本最大的西洋式宫殿,1908年建造。
[128]甲武铁道,日本第一条民营铁路,现中央本线的前身。
[129]道灌山,位于东京日暮里到田端之间。
[130]根津,位于日本东京文京区东部,连接不忍池北部的低地。
[131]保罗·魏尔伦(Paul Verlaine,1844—1896),法国诗人,象征主义派别的早期领导人。
[132]选自魏尔伦的《那边屋顶上的天空》。
[133]森鸥外(1862—1922),日本明治到大正时期的小说家、评论家、翻译家、军队外科医生等。本名林太郎。
[134]叠,日本房间面积的计量单位,一叠约等于1.62平米。
[135]《栅草纸》,森鸥外创办的文学评论刊物。
[136]皮埃尔·皮维·德·夏凡纳(Pierre Puvis de Chavannes,1824—1898),法国19世纪后期的重要壁画家。
[137]圣女热纳维耶芙(Sainte Geneviève),巴黎守护神。公元451年成功领导了巴黎人对匈奴王的防卫。
[138]先贤祠(Le Panthéon),位于巴黎市中心塞纳河左岸的拉丁区,于1791年建成,是永久纪念法国英雄以及功勋之人的圣殿。
[139]鲁道尔夫·欧肯(Rudolf Christoph Eucken,1846—1926),德国著名哲学家,1908年获诺贝尔文学奖。
[140]根津权现,根津神社的古称。位于现东京都文京区根津,“东京十社”之一。
[141]东照宫,日本祭祀德川家康的神社。
[142]茗荷谷,位于东京的文京区,现在的小日向。
[143]切支丹,“基督教徒(christian)”的音译,日本曾因该教发展过快引发了历史上最后的一次农民起义。
[144]文人画,中国画的一种。带有文人情趣,表达文人思想,与院体画区分而言。
[145]赤城高地,位于群马县。
[146]太田南亩(1749—1823),亦称蜀山人。江户后期狂歌师、剧作家。名覃,字子耜,通称直次郎。
[147]宝永,日本年号,公元1704年至1710年间。
[148]与目黑不动、目黄不动、目赤不动和目青不动并称为五色不动明王。为幕府时代的德川家康所建。目白不动位于现东京都丰岛区高田。
[149]北村季吟(1624—1705),学者,俳人。松永贞德门下七大弟子之一。著有《徒然草文段抄》《枕草子春曙抄》《湖月抄》。任幕府歌学所翰林,获封号再昌院法印。
[150]荻生徂徕(1666—1728),日本德川时代中期的哲学家和儒学家。本姓物部,名双松,字茂卿,号徂徕、萱园,通称总右卫门。
[151]夷歌,日本狂歌。
[152]出户,位于大阪市平野区,以萤火虫多而闻名。
[153]明王,佛教密宗的尊格及称号,如来的化身。
[154]高田,东京丰岛区地名,近早稻田。
[155]水稻荷神社,位于东京都新宿区。
[156]穴八幡宫,位于东京新宿区早稻田的神社。
[157]济松寺,位于东京新宿区榎町,为临济宗妙心寺派的寺院。德川家光为祖心尼而建,取临济宗的“济”字与松平家的“松”字,为此寺起名为济松寺。
[158]祖心尼(1588—1675),丰臣秀吉家臣伊势国岩守城主牧村利贞之女,任江户城大奥总管。德川家光去世后,祖心尼卸任大奥,于济松寺度过余生。
[159]绣眼,即相思鸟,崖形目。
[160]羽觞,又称羽杯、耳杯,中国古代盛酒器具。两侧有耳,形如鸟翼,故得名。
[161]水碓,一种脚踏式借水力舂米的工具。
[162]岩谷小波(1870—1933),明治到大正时期童话作家、儿童文学家。
[163]岩谷一六(1834—1905),幕府末期明治时代书法家,岩谷小波的父亲。
[164]山手,日本东京都西部台地上的地区,相对于东部隅田川沿岸地势低洼的居民区的称呼。
[165]泰西,旧时泛指西方国家。
[166]端呗,江户时代三味线音乐中的一种形式,小曲、短歌。
[167]爱宕山,位于东京都港区爱宕,日本最早的无线电广播从这里发出。
[168]岩崎弥太郎(1835—1885),日本第一财阀三菱集团创始人。
[169]明治三年(1657)一月十八日,本乡丸山本妙寺为施饿鬼燃烧振袖和服而引起的大火。
[170]中仙道,即中山道。日本古代五条大道之一,在草津与东海道合二为一。
[171]鬼子母神,佛教的神,原为吃人夜叉,由于佛祖诱导,成为顺产、幼儿的保护神。
[172]此处代指供奉不动尊的目黑泷泉寺。
[173]木曜会,1928年,以日本陆军士官学校第21—25期生为主成立的“国策研究会”。
[174]罗卧云,本名罗朝斌,明治13年出生于长崎的清朝人。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