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顿了两秒后问道:“不知令祖父怎么称呼?”
文龙一楞,这是查户口呢,但对方是长辈,还是如实答道:“我爷爷叫文铭,他们旧社会过来的人,还有个字,叫不默。”
没有人接话,半晌后老太太开口:“我叫刘文清,我认识你爷爷。”
文龙没想到还有这么一出,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好等着老太太继续说。
王栋在一旁也愣住了,还有这么巧的事?
好在这次老太太没有耽搁太久:“我的父亲是一名商人,同时也是一位小有名气的收藏家,尤其爱好收藏书画,结交过很多名家。我有一个姐姐,一个哥哥,但姐姐和我们不是一母所生,我母亲是续弦。
姐姐自幼聪颖,很有绘画天赋,我的绘画是跟她学的。姐姐长大时,已经是新社会了,她认识了一个小伙子,书法写得很好,二人两情相悦,结为连理。不料时事变换,让我父亲很受煎熬,只能小心度日。
后来,姐夫惹了麻烦,那时父亲已成了惊弓之鸟,他藏有十几幅明清时期的名家字画,这件事只有他和姐姐知道,如果被牵连上,这些艺术品的命运可想而知。
这些字画不仅是我父亲的命根子,也是宝贵的艺术,我父亲无论如何不想让它们化为一捧灰烬。所以逼着姐姐和姐夫离婚了。
当时他们俩已经有了一个孩子,姐姐痛苦万分,但她自幼孝顺,只能依遵父命。等到形势明朗后,姐姐跑到姐夫家,却发现已人去楼空,自此再无音讯。姐姐再次受到打击,不但身体每况愈下,也不再执笔画画。
当时我和哥哥都已结婚,哥哥有一个闺女,就是王栋的母亲。而我有两个孩子,看姐姐整天以泪洗面,就将这个女儿过继给了姐姐。”老太太说完,看了看王栋他二姨。
王栋二姨眼圈发红,缓缓点了点头:“我叫刘萍,后面的事我来说吧。我自幼在姨母家长大,她对我视若己出,全身心地教育我,我后来成为建筑设计师,都出自她的栽培。
如果你的父亲和你说过,你应该能猜到,我母亲口中的姐姐姐夫,应该就是你的爷爷奶奶。我母亲当时在病房见到你时,就觉得你长得像一位故人,再听说你姓文,便留了心。
我姨母那里,保留有他们夫妇二人和孩子的满月照,她经常拿出来看,我也经常跟着她看,你长得和你爷爷年轻的时候很像。今天把你请过来,也是母亲和我的意思。你的奶奶,名字叫做刘婉华。”
文龙和王栋听完,俩人都呆住了,半天没说话。最后文龙起身,朝着刘文清和刘萍鞠了一躬:“见过两位长辈。我的奶奶,还健在吗?”
刘文清摇了摇头:“五年前也过去了。”老太太把文龙叫到身边:“你父亲现在哪里?能否请他来京城一趟?”
趁俩人说话的功夫,刘萍走进厨房,没多久,里面传来一声惊呼。之后王栋的母亲急匆匆走出厨房,跑到了卧室里去汇报情况。
文龙的内心很不平静,当他听到奶奶的父亲,为了保护字画,让自己的孩子别夫抛雏时,脑海中顿时冒出一句诗:商人重利轻别离。而对于奶奶的愚孝,他也感觉很无奈。
但如今斯人已逝,作为晚辈,怎么想、怎么说都已无关紧要了。他正陪着老太太说话,老爷子又在王栋母亲的陪伴下走了出来,文龙重新见过两位长辈。
剩下的半天,除了吃饭,文龙还见到了一堆赶来的亲戚。文龙的记性向来不错,但后面来的这些人,他一个也没认明白。
晚饭后王栋送文龙出门,两人都常常出了一口气。王栋拍着文龙的肩膀道:“兄弟。”
文龙也拍了拍王栋的胳膊,笑了笑没有说话。这是他今天唯一感觉到轻松的时刻。
回到办事处,文龙脑子还没转过来,感觉这种事比练功复杂多了。他突然想起还没给老爸打电话,赶紧拨了过去。
文父在电话里表现得很淡定,听说母亲已去世,长叹一声;听到姨妈和舅舅邀见,表示即日启程。
三日后,在刘萍的别墅里,文父和文龙见到一众亲戚。文龙仿佛患了脸盲症,又重新认了一遍。而文父身为老师,有一手记学生和家长的本事,倒是一遍都认全了。
下午时分,亲戚都散去了,只留下刘文清、刘萍和文龙父子。刘萍对文父道:“大哥,妈有些东西留给你。”
文父有些茫然,刘文清接口道:“小山啊(文父名叫文云山),你爷爷原来有一间茶馆兼旅店,解放后交了公,政府给了两间平房。当时你爷爷住一间,你父母住一间。你母亲的户口也落在了上面。
后来老太爷去世,房子就他们小两口打理。你爷爷离京后,虽然他们俩已经划清界限,但当时户口并没转走。拨乱反正后,你奶奶又搬了回去,一直在那里等你的爷爷……”
说到这里,老太太叹了口气。刘萍补充道:“后来姨母年纪大了,平房生火和洗漱都不方便,姨母就把平房卖了,换了两间楼房,现在由我照看。您这次来,正好办下过户手续,我的先生就是律师,他这两天出差,明天就回来。
另外,姥爷手里的那批字画,去世前平分给了三个子女,姨母手里有五幅,我放在银行的保险柜里,这次也转交给你。姨母后半生以教书为生,没留下什么遗产,就只有这些了。”
她说着又想起一事:“对了,还有一样东西,是您祖父的遗物,当时姨夫落在家中没有带走,姨母收了起来,一直放在身边。您等我一下。”
刘萍走上二楼,不大工夫又走了下来,手中捧着一个不大的铁盒,交到文父的手中。
晚间,父子二人留在刘萍别墅中休息。文龙见父亲因没有见到亲妈而郁闷,玩笑道:“发财的感觉怎么样?”
文父见儿子反过来安慰自己,呵呵一笑:“还不错。”他拿出刘萍白天给的那个铁盒,递给了文龙。
铁盒很有年代感,应该是早年间的糖果或饼干盒子。文龙轻轻将铁盒打开,里面有几样零七八碎的小东西,还有两三封书信和一个小册子。
文龙将小册子翻开,里面写着几行清瘦的小字,文龙问道:“这是我爷爷写的吗?”
文父:“不,这是我爷爷写的。虽然我也没见过他的字。”
这是一个记事本,上面写着:
某年某月某日,几号桌的客人落了什么……
某年某月某日,几号房的房客落了什么……
文龙对着盒里的物件看了看,按当时的标准看,没什么值钱的东西,但曾祖父还是留存了下来,等着客人来取回。
他一行行看下去,最后几行写的是:
民国32年春,云游道人访房客靳三少不遇,留书一封。靳三少始终未归。
民国36年冬,丙字桌一刘姓军官等姚家小姐不至,留书一封。
……
文龙盯着这几封书信,犹豫要不要打开。文父道:“打开吧,无论是谁,都斯人已逝,如果有什么未尽事,还能帮人圆个梦,替你曾祖了个念想。”
文龙点点头,拿起第一封书信。信封处没有封口,他直接取出打开,见上面写道——
靳兄台鉴:
兄之馈赠,弟已收妥,代为转谢施大夫请金安。弟今日游京华,知兄在馆内客寓,特来叩访,竟失之交臂。兄如见信,请赴京西一叙,详情面述。弟三日后将回转榻耳坡,他日如兄至,弟定当倒履相迎。顺颂
秋安
半山谨拜
在信的末尾,还画着一个符号。
这个符号,文龙曾在韦长庚的手册上见过。难道这个半山是道盟中人?
榻耳坡,在什么地方?
靳三少,又是什么人?
施大夫,会不会……?
想到这里,他给靳江南发了条短信。
半个小时后,靳江南打了过来:“师兄,你怎么会知道这个名字?我曾祖父年轻时,就被人称作靳三少,当时他老人家装扮成了一个纨绔子弟。听爷爷说,后来曾祖父离开了京城,回来时又换了个身份,再没人认识他了。”
这下文龙全盘贯通,靳施两家是世交,看来这个半山,很可能托过靳江南的曾祖父搞药,而靳三少转求到了施云亭父亲的头上。
他简单向靳江南说了信的内容,又拜托他回家找找有什么当年留下的书信。挂了电话,文龙开始查询榻耳坡。
只见百科上写着:榻耳坡,为老子云游时下榻之所,故名;位于三晋北顶山。民国时,北顶山道众为筹款,将此地房田转让给了当地居民。
文龙想起撄宁道长的话,说不定这个半山,就是来素云观找韦长庚的那个人,毫无疑问,他是华北道盟中人。
他想着想着,眼前浮现起一幅幅画面:
在那个炮火连天的年代,在京城的一间茶馆兼旅社中;
儒雅的施大夫来了,放下了手中的药;
风流倜傥的靳三少出去了,将药送给了浴血奋战的道盟诸君;
风尘仆仆的半山来了,留书一封,飘然而去;
老实忠厚的曾祖父收起了信,最终将它保存至今。
几个年轻人的命运,在小天地中交织,又投入到大时代的洪流之中……
造化之弄人,正在于不经意间。
谁能知道若干年后,这些人的后辈,又被千丝万缕的联系,重新聚拢在一起,等待他们的,又是怎样的际遇与灿烂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