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阵暖风呼啸而过,陈旧的门板支吖作响,天边晕出一线红光。有个人有点心事。
不知几时。老陈靠着大门边上,心想。今儿个卖豆花的怎么还没来,家中三岁女儿饿的一直哭,从昨晚就开始了,无奈他是男儿一个,这种事着急也无济于事,只好早早起来等候卖豆花的经过。
等候片刻,熟悉的声音由远及近。卖豆花嘞,热乎乎的豆花,…卖豆花嘞,新鲜出炉的豆花。老陈急切,差点被门槛绊倒,踉踉跄跄急冲到老艺人跟前。
老陈今年二十九,小名小陈子,大名陈忠祥。陕西魏县赵家庄人士,早年间读过私塾,去过城里,算半个文人。年轻时候浪荡且风流。听说在城里犯了事,从此一蹶不振,堕落回到村上,还带回来了个年轻姑娘。结婚一年多,媳妇逃之夭夭,扔下一女,走的时候女儿刚刚生下,一连两天寻不到奶吃,最后还是靠左邻右舍帮衬才得以生还。不过那都是好几年前的事了。
来,赵叔,老样儿,给我家姑娘稍上一份豆花,赶明儿上我家来,请你吃顿饭,顺便把上月欠下的豆花钱一块结了。
老艺人憨厚忠实,话不多。村里人都亲切的叫他赵叔。一生都在卖豆花,手艺是从父亲手上传下来的,不想丢在自己手里。
老艺人嘿嘿嘿笑。豆花雪白,看着滑实,轻轻用扁勺从上挑起一层薄薄用黄豆捻过剩下的良品。徐徐冒着热气,掂在手上踏实许多,老艺人递给老陈,盖上盖子。开腔一口浓浓陕北口音。你这是咋嘛,娃哭的恁厉害,你也不给她寻个妈。说罢,推起车子走远,卖豆花嘞,热乎乎的豆花……声音随人消失在巷拐角处,背影如此板扎坦荡。
老陈照理好女儿睡下,时间已是正午,肚中粮油已尽。准备也给自己弄些吃的,起的早,自己的还什么都顾不上。这时家中来了客人,从门外就已经唤起他的名字。小陈子,小陈子没在家吗,我是石水沟家你张大婶啊,来看下你跟娃,顺便带了些吃的。
张大婶四十多岁的单身妇女,干农活的一把好手,身材是典型的北方妇女标准,膀大腰圆,声音粗糙洪亮。丈夫几年前上山赶羊时为了救回被困山腰的小羊羔,不幸人羊一齐滚下山去,张大婶一时间成了村里的寡妇。
老陈这会正洗脸,听见声音急匆匆寻声走去。第一眼看见觉得面生,仔细看看。没跟父母分家之前两家经常有来往,分了家就没怎么见过面了。张大婶啊,您怎么来了,还算盘是过些日子过去看你呢,老陈说。张大婶笑得豪迈,边进屋边说,你啊,要不是我来,估计都快把我忘了吧,想当年我们家男人没少帮你们家啊,转眼过去都七年了,你回家这么久,也没来看过你,听说你都有娃了,所以过来看看娃,还有你。
家里陈设尤其简单,一室一厅,卧室一张床,老陈虽然穷也无大志,但极爱女儿。生怕睡觉翻身时压到女儿,就单独在床边放了张木板铺上被子,春夏秋冬依旧温暖,在她身边便觉得有了依靠。除此之外再没其他家具,客厅右壁有个书柜,慵懒躺着几本无名小说,应该很久无人问津了。厅前摆着一张方桌,铺着一层淡淡的灰尘,逢年过节的时候烧香摆蜡用的。
老陈接过东西,招呼客人坐下。
那会年轻,爱闹,动不动离家出走,父亲腿脚不方便,多亏你们家了咧。
可不是嘛,现在你都长大结婚生子了,时间真是不等人细想嘞。
咋的嘛,俺叔离开这么多年了,你不寻思寻思再找户好人家。
都一把老年纪了,寻思那些干啥,地里有种的,锅里有吃的,非得靠男人才行?
想想过去俺叔也算是个地方人物,当年行军打仗样样在行,二十岁你嫁过来,俺叔就没怠慢过你,现在他走了,你可不能委屈自己了啊,趁现在…,没等老陈说完,张大婶向他扑过来按倒在墙上,老陈一个闪躲,闪开了,场面惊慌失措,老陈跑出门去,在房间睡觉的女儿传来哭声,老陈也无暇回头。张大婶内心分说,男人都一个样,跑什么跑嘛。随后来到房间,照理好哭闹的女娃,留了张信纸:你一个人,我一个人,我回家等你信。
老陈不知不觉走到后山沟,那里看到村里全貌,他望着家的方向,几度渺茫。风沙纷纷零零飘起天空,已经入秋,周遭忽而黑了又亮,一直到完全黑下,老陈拍拍身上尘土,向家走去。
男女间的事情本没有罪,有罪的是人,是思想。是魔鬼扭曲的恶疾。
家中显然是被打扫过了,掉落螺丝的大门也不叫了,厨房放着一盘清炒萝卜,一份洋葱猪肝,被盘子翻盖着,热乎的。女儿小脸泛着红心,眼皮肉夹起一条缝,印泥深刻,嘴巴嘟吮,岁月仿佛禁止。老陈将信纸揉捏吃下,就当一切没发生过,在女儿旁边静静睡下了。
四周一片雪白,深黄大地一夜之间被披上一件厚厚羽绒衣,包裹住光秃秃调皮小孩。完全没有要停下的痕迹,看样子,门都出不去了。
老陈给姑娘多加了件厚毯子,揉搓着手,尽量让身体保持温暖。来到炉灶旁生起了渐渐旺开的火。大门外一阵急促敲门声,老陈拉理下落肩的风衣。
来了来了,门都敲坏了。
陈父陈母年纪刚过六十,地地道道庄稼人,一辈子没出过远门,到过最远的地方就是集镇上,也只有赶集或过年前需要提点年货过年外,其他时间都泡在地里了。
你这个兔崽子,知道你爸你妈来看你了,门都不让进了吗。
看你恁说的,大老远就听见声音了,你那臭脾气不能改了啊。
老陈母亲说,陈子昂,你都多久没回家去了,恁爸都想你了,俺也想娃呀,今儿一大早恁爸见着下雪了过来看下你娃俩,叫你有什么缺的给俺跟你爸说,回家给你拾去。
拾甚去,不拾,冻在那门外才好。
老头子昂,你嘴上就不能软下来嘛,说想娃的是你,看这都来了,你脾气还上来了。
陈爸撅嘴不说话,默默抽起了长杆子叶烟。
不缺,甚都不缺,前阵子在村头见着赵伯伯,唠了会,走的时候他说快要过冬了,让我多准备些暖屋用的吃的,到镇上去置办过了,甚都不缺。
那就好,那就好,陈母说。
片刻,陈爸开口,娃娃呢,抱来我看看。
搁床睡着呢,早上起来闹腾了下,给她加了床被,又睡下了。
哦,明天搬回家去,到家里住,让你妈给你带娃,就这样说下了,明天就搬。
陈妈,是着嘞,你一个人带娃娃不容易,到家里去住人多热闹些,你以前的房间都空着嘞,经常给你打扫,过去了能住,娃夜里就跟我一起了,不用你操心嘞,你看咋。
家家门前被扫出一小片地,微露血色,远远望去,给冬营增添了不一样的彩色。
整整搬了两天,东西虽然不多,但路不好下脚,只能慢慢移,邻居热情,帮了不少忙,这才算搬完了。
六年前出走,发誓不会再回到这个家,从城里回来后,自在离家半里远新立了拆补旧房,公家原址。
因当年跟父亲闹的厉害,被气到脱发,据母亲说,上卫生院掉了好几天的盐水,回去后,一气之下把我从户口本上销了下来,以至于婚前上民政局,查无此人。后来还是父亲托关系才拍了结婚照,拿了证。父亲脾气古怪,心里有过恨,短时间妥协不下。母亲多次要求接回孩子和我回去住,父亲态度生硬,几次驳回母亲的话。结婚那一年他来了,孩子刚诞下来的那阵子,他经常有事无事的过来看看,逢年过节他都偷偷到门外路过。其实我知道,他早已经放下继往纠葛,接纳了我年少时犯下的过失。
外景鞭炮声时断时续,伴随着孩子们的追逐嬉乐声,春天笑而不语。家里大人忙东忙西,忙前忙后,烧菜的烧菜,烙饼的烙饼,烟囱笨笨的哈着气,每家每户房顶积雪融汇什里木河。全村人沉浸在新年的喜悦当中。
小英子虚岁四岁,书名陈韵英,小名小英子,老陈女儿。活泼调皮捣蛋,小小脸蛋,大大眼睛。
小英子已经学会走路,这会正在屋外跟小伙伴玩鞭炮呢。
小英子,小英子快回家吃饭了,一会还要跟你爸去拜年呢,陈母说。
小英子淘气,跑到她奶跟前蹦前蹦后,说,你来抓我啊,抓到了我就回去,我爸都抓不到我呢。
你别跑啊,小英子,你爷叫你哩。
一家人盘腿炕上,菜摆满炕头,陈父起开藏酒,倒满杯子。说,一会去给你二伯家拜年,别忘了我跟你交代的,回来的时候到王家湾去看看你三叔,一个人怪冷清的,叫他过来一起热闹热闹,驴脾气,说自己家好,过着舒服,你说,一个人有啥舒服的,冷冷清清。
陈母叹了口气,接着说,稍袋面食过去,家里啥都没有,过年都没有过年的样了。
瞧下嘛,一会我还要去支书家拿资料嘞,办学校的通知文批准哈了,年后要有的忙了,老陈说。
陈父说,都上三十了,再不寻个事做,看你以后咋办,再给孩子寻个妈,孩子会长大的,瞒不住。
小英子努努嘴,委屈巴巴吃东西。她只知道,妈妈去了很远的地方生活,等自己长大了,就可以去见到妈妈了。
陈母说,大队书记家的女娃都长那么大嘞,听说还是个老师嘞,念过大学的,有空你去见见人家,跟人唠唠话。
你忙掺和个甚嘛,我事情多着呢,来年开春还要带村里年轻娃娃们去修渠筑坝呢。
陈父说,就你能,搞不哈来看你咋弄,还一口就给人应下了,学校的事都没办稳当。
老陈喝了口汤,说,我有把握,以前在城里找时间专门研究过,你说咱们村那条河,涝的时候周围村庄都跟着遭殃,旱的时候庄稼一连几十天没见到一滴水。最后收成都不乐观,辛苦的还是咱老百姓自己啊,这个事我应下了,就要做下去。
天气开始回暖,一座座小土丘陵扬着热气,只剩顶部一星泛白,大地无限生机。
吃过饭,小英子跟在老陈后边,两人在去二伯家的路上。小英子问,爸爸,爸爸,爷爷为什么说我会长大,长大了什么就瞒不住了,妈妈呢,都过年了,她为什么不回家过年啊,妈妈长什么模样啊。
老陈扁担挑着去二伯家用的拜年礼,猪脚,年糕,各类散装糖果。另一边是去看三叔家的面食。老陈回答说,因为小朋友都是会长大的啊,长大了就是大朋友了,然后有很多事情就会慢慢明白,你妈妈她啊,她很忙,特别忙,所以才没空回家看你啊,她长得很漂亮,比星星还要漂亮呢,所以啊,你要快点长大,长大了就能去见妈妈了。
每次小英子这样问,老陈就这样回答,小英子明知道在长大之前不会有其他答案,也还是会这样问,老陈也知道,总有一天小英子也会长大,长大是阻止不了的。
两人一路走来,碰见了好多熟人,一一道过新年祝福语。走到桥头,碰见支书家的娃娃,从小到大一块长大的。
徐明比老陈小一岁,母胎单身,喜好年轻女子。带着副四百多度的眼镜,时不时用手往上推推,已成习惯,人看着文静,穿着体体面面,书呆子一个,去哪都夹着本书。他爸在县上有干部同事,介绍了份工作,换了好几个岗位,都没呆多久,那边给的理由是工作散漫,不积极,常常把工作以外的事情拿到工作中来做。最后只好回家,写起了古典小说,像地里被嫌弃的菜叶一样烂。
陈子哥,你这挑粮捡担的是要去哪啊,我爸还说叫我来看看你,有空的话去我那一趟,跟我爸商量商量办学校的事呢,可以的话,我也去教学,给你分担分担,徐明说。
老陈说,那你必须得来啊,你不来我还得去请你呢,咱们现在啊,学校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儿了,就差老师了,回头你看看,咱们附近村还有没有上过高中的,都叫来,你爸那儿一会去我二伯家拜完年得空就过去,还有一会呢,你先回去吧啊,跟你爸说一声。
可以啊,没想到读书的时候可以一起,现在你有这个想法,咱们又可以一起了。书记家女娃你见过没有,那个漂亮啊,长得水灵水灵的,还是个大学生嘞,改天也给她说上咱学校来教书,美女嘛,娃娃们都喜欢女老师,徐明推着眼镜笑哈哈说。
老陈说,就你那点小心思,别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你,管住自己喽,不安分的话小心哪天把你以前那些事抖落出去,说完两人哈哈大笑。搂着彼此的肩膀拍了拍,然后各自走开。
拜完年时间已是下午两点多,走在王家湾的路上,三叔正扛着锄头从另一头走来。
三叔五十多岁年纪,个不高但壮实,买一双鞋穿到烂为止,无妻无儿,说是一个人自在,不受约束。头发半年理一次,胡子一年一次,今年的在大年二十九刚刚在老丸头那剃过,这会显得年轻许多,人也精神了。
大老远看见,放下肩上锄头走来。小陈子啊,你做甚事去,不办学校啦,最近都没消息了嘞,三叔说。
老陈说,这不我妈说给你扛袋面过去呢嘛,你看你,连家门都不舍得出啊,过来一起过多热闹啊,晚上还有烟花放呢,你整天在家的干甚呢,还研究你那些东西啊。
嗨呀,早就不理了,研不出甚球东西,三叔说。
你这扛着锄头的是要干甚去哩,家里又没人,面给你放哪,老陈说。
刚才下地去了,想着在家无聊,去地里转转,这不眼睛又迷糊了嘛,上卫生院开瓶眼药水去,顺便去支书家拿几张新的报纸,家里那些都看过时了哩,你跟我一块去嘛,一会去我家吃饭,我给娃做好吃的,三叔说。
老陈说,要我怎么说你,大新年的不好好在家准备年夜饭,还跑到地里干甚。接着又说,今天不行啊,事情还没办完呢,刚好我也要去支书家,咱们顺道,一会我就不过去了,你一个人能行的嘛。
吃的嘛,那咋不能行哩,是吃的就有力气,三叔说。
三叔先去了卫生院,老陈叫徐明送了小英子回家。
小陈子啊,快进来坐,外边冷,徐母招呼着说。
老陈进门,支书盘腿趴在炕上吸着时髦的烟。
徐父徐母年纪都在六十岁左右,徐父年轻时候是村里的积极分子,那时候没的书念,土地还没有改革,吃的是集体大锅饭。只要一下地什么活都抢着干,后来学习上了文化,三十岁当上了村里的支书。徐母二十岁的时候就已经是村里的妇女主任了,年轻漂亮大方,能干活也能说。开始看不上徐父,听老人讲,当上支书的当天晚上就上门提亲了,第二天就成了婚。
陈子啊,你来了,坐吧,徐父说。
老陈侧坐炕沿边,徐母说,不用拘束,到了自个家一样,脱下鞋到炕上跟你叔一块,方便讲话哩。
老陈听罢脱下鞋,坐到了支书对面。
叔啊,我听说批下了,把我高兴的啊,下一步你打算怎么办,老陈说。
今天找你来就是要商量这个事的哩,你打算办多大规模的,教书老师都请下了没有,徐父说。
这个叔放心,我都想好了,等一开春,我就动员大家操办起来…
没等老陈说完,三叔声音已经到了。
支书啊,支书啊,我三娃子啊,来看你来了。徐母做着家务,看见人来,问好。来了哩,三娃,到炕上暖暖手去,外面可冷。
三叔脱下鞋子就往炕上挤,支书嫌弃的往旁边挪了挪。
我跟小陈子商量事情哩,你来做甚,徐父说。
嗨呀,我的大忙人支书呀,家里清苦的都没粮了,得跟队里反应反应啊,三叔说。
支书说,反应个甚,你不就是去年没评下贫困户呢嘛,大过年的跑我这来嚷嚷个甚,今年过年弄下来了嘛,回家等着。
三叔笑眯眯的说,其实也不是只为了这个事,我还有其他事情哩。
支书说,你能有个甚事,还能跟我汇报工作不成。
老陈插话,下炕。叔啊,我就先回去了啊,家里还有事情要办哩,改天我再过来咱们好好商量商量。
徐母在一旁纳鞋底,见老陈下炕,起身说,小陈子啊,不多待一会啊,还没跟你叔多唠两句呢。
老陈说,婶,过两天我再来,今儿过年,家里忙哩,大家都忙,赶不上趟儿了。
那你慢走啊,改天有空叫你过来,支书说。
老陈走到门口,三叔啊,一会别忘了把面扛回去了,给你放外面磨台上了啊,我走了啊,叔,婶。
徐母转头说,三娃哩,一会就在支书家吃饭了,莫回去了,一个人还得做饭,多麻烦啊,一会明子就回来了,叫他陪你喝酒。
三叔说,那咋能呢,大新年的,在别人家过多不像话。
徐父说,咋不像话哩,这里不是家啊,今晚上就住下来,陪我喝喝酒。
徐母附和着说,对着哩对着哩,你都好久没陪你醉娃喝酒了哩。
三叔说,那能行嘛,回去我得让支书给我带点新的报纸回去,之前给的那些都翻到烂了。
徐父徐母哈哈笑起来,徐母说,瞧你说的,两张报纸还不能给你拿去了嘛,一会我去给你包去。
三叔傻呵呵笑着,说,那我今晚就住下了哈,不回去了。
夜里,一颗颗烟火直冲幽黑天空,数秒绽放开来,烟花散满头顶,炮声对酒当歌举明月,大人小孩脸上洋溢着幸福。
大年三十,家家年夜饭丰厚,笑声连成一片,抵达末日狂欢。
在支书家里,三叔,徐父,徐明三人席坐炕上,油灯蜡烛醺黄整间屋子,三叔看上去脸上微红,仿佛酒精从毛孔挥发,带有一丝温度,眼神充满了醉意。
醉娃啊,当年的事你可还记得,你为甚就是不选我去那纸厂上任啊,偏偏提了那个富民村的王永贵,现在人家可好,靠着纸厂挣钱了,住大城市去了,把当年投给他最后一票的你给忘了,倒反过来说是你差点把他拉下水的,你说气不气人,三叔说。
徐父抿了抿杯里的酒,语重心长的说,三娃啊,那里面的水深着哩,我不选你啊,是为了你好,那去了多少个啊,去一个贪污一个,去一个贪污一个啊,进去的进去,逃跑的逃跑,逃跑了又被抓回来了,能有个甚好下场,不能行啊,三娃,我知道你那时候有抱负,但我不能害了你啊,如果是用你的一生去赌一次富的机会,那我宁愿不要哩。
徐母厨房这一边刚忙活完,给他们加了菜,上好坐在了支书旁边。
徐明举杯,来,叔,咱干一个,过去的事就过去了,提他做甚,现在有吃有喝的,咱不羡慕那些,一样过得很好。
徐母也举杯,说,是着咧,是着咧,三娃。
杯子碰撞打出一曲午夜交响乐,既明亮又有些孤独。
老陈一家话语轻松,边吃东西边搭着话,小英子扯着布偶娃娃的头,温睡暖暖炕上。
陈父喝完杯里最后一口,又倒一杯,最后一杯了,可不敢喝多了,说完停顿了会,又接着说,孩子母亲寻到个消息没有,实在不行,我上城里去一趟,拜托队里你老同学赵民生他舅问问,他有个儿子在邮局工作,路子熟,平时见的人也多。
老陈夹菜给陈父陈母,又给父亲和自己倒了一杯,那咋还嫌多哩,今天年三十,过年嘛,高兴,大家多喝两杯,过完元宵,学校就要动工了,到时候忙,就不打算往家里赶了,住工地上,方便一些。
陈母拨了拨头发散乱的小英子,说道,你放心去哩,娃有我跟你爸照看着,不会有什么事。
吃完饭,老陈一个人走在村里,不知不觉又走到了后山沟,他精神恍惚,眼神脱离瞳孔,呆呆看着那条弯弯曲曲淡泊深邃的土山路,是他留不住一个人的失望想要远离这块土地,远离他,最后抉别的地方。
四年前从赵家庄离开老陈,徐美丛回到城里,也就是陈韵英的母亲。不久后就嫁给了税务局副局长的儿子。她丈夫先天失明,身材矮小,好在人还算不错,男方父母在城里给她安排了工作。开始日子过得不温不火,但也清净。给他们家生下两个女儿以后,一家人态度发生了转变,起初只是说她命不好,生不了男娃。生不了男娃,就续不了香火,两年时间过去,徐美丛肚中还是没有任何消息,男方父母认为是不是身体出了什么毛病,偷偷到郎中那抓了中草药,回家骗她说,这是养皮肤的,专门托人从贵州带回去的,买回去后,以为有了希望,对她和气了些。某天晚上偷见儿媳把药倒了,在第二天再三逼问下,徐美丛坦白,说自己偷偷到人民医院做了结扎手术,以后不能再生育。男方父母听到这儿,连忙气的就要把她赶出去,出于考虑,怕影响到男方父亲晋升的空间和声望,暂时留下了她,从此日子再没好过。
知道真相的丈夫不久后搬到了客房。徐美丛每天下班回去不是被丈夫冷落就是被男方父母辱骂,各种排挤接憧而至,生活过得无比煎熬。原来他们的目的是让她自己走出这个家门,对外面的风声也好有个厚重一些的墙挡住,让一切发生的自然。
一个月前,徐美丛精神崩溃,再也忍受不了那种折磨且煎熬的日子,一个人在夜里偷偷跑了出去。出来的时候没过多想,带的衣物和钱不多。没过多久,冬天敲门而入。走在街上的自己与周围的一切显得格格不入。
长夜多舛,鹅毛雪花有序下起,一时间覆盖住了整片天空,黑白分明。
徐美丛狼狈躲进深巷,被“好心人”木匠阿才父子收留。
殊不知,属于自己的另一个悲剧故事正在悄然发生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