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你,原来是你……”赵小梅吃惊地望着陈立根。
顾艳双手举着拖把,咬牙切齿地怒视着墙角的男人,做好了再次战斗的准备。顾艳说:“姓陈的,你这个不要脸的混蛋,你想耍流氓。小梅,别怕,快,快打电话报警!”
“别,别别别,我不是流氓,我是个好人,我是好人啦……”
陈立根急忙说话,人从墙角站起身来。他的模样非常狼狈,一只手还护在脑袋上,就像刚刚从梦中惊醒过来,用力往上翻动了几下眼睛,看着面前的两人,手掌在额头上揉动着,“痛,真痛死我了。”
“你是怎么进来的,难不成你配了我们房子的钥匙?”赵小梅说。
“没有,我没有……”
“别跟他说了,小梅你快去房间拿手机报警啦。”
“冤枉,天大的冤枉呀,两位美女,求求你们了,先请听我解释一下好不好。”
“你想解释什么?你说。”赵小梅说,看了一眼顾艳。
“他就一个流氓,一个老贼,听他解释个屁。”顾艳说。
“冤案,天大的冤案。我必须要解释清楚,你们再去报警,再把我抓去派出所,我全都依了你们。”
作坊里一时安静下来。
陈立根的手从额头上慢慢地移动下来,额头处生出半个鸡蛋大小的鹅公包,呈现出青紫色,可想顾艳那一拖把打下去,着实给力了。
陈立根是一个小时前进入到姐妹工作室的,当时外面下着雨,他是冒着雨赶来的,也没有打伞,手上提着一个装有几个小瓶子的塑料袋。到达大门口时,他敲了好几次门,里面没有回应,原本是想离开,等明天再来,想想又不甘心,这来都来了,还是把事儿给做完了吧。他在院子里等了一会儿,沿着墙角走动,忽然发现一扇窗子半开着,窗外有铁栏杆。他靠近窗前,手抓住栏杆往室内看,暗淡的光亮中,他看到那两只乳白色的美人鱼还搁在工作台上,这时手握住的栏杆却松动了,便索性取下了两根松动的栏杆,就鬼使神差似的,由窗口爬进了作坊。进到作坊,打开了电灯,来到工作台前,拿出袋子里面的几个小瓶子,里面装有各种颜色的釉料。也就十五分钟左右的时间,他将这些釉料全都浇在了两条美人鱼坯胎上。陈立根来她们的住宅,并没有别的意图。
赵小梅和顾艳看到工作台上两条浇过釉料的美人鱼,还有几个装过釉料的空瓶子,多少是明白过来了。
“我没有说假话,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你们也都看到了。还有那两根铁栏杆,我全都重新安装回去了,这下牢固得很哩。”陈立根的手指了指工作台面,又指了一边的窗子,接上又说,“我这个人就是容易犯贱,原来我是不会再来的,一辈子也不会再来的,一想到给你们做的两个物件没有浇釉,就想着要把活儿做完,怎么的也算是一个作品吧。我是想等你们回来说明一下情况再走,这几天实在是太累太困了,所以,所以我……我就蜷在那边的坯板上,一下就睡死掉了。”
她们两人都没急着说话,遇到了这么一个奇怪的家伙,还能有什么好说的呢。她们看着陈立根额头上的那个鹅公包,又往上长大了许多,青紫了许多,这让陈立根的那张脸显得十分滑稽可笑,可是她们根本笑不出来了,这原本就是一个不该发生的悲剧。
“当然了,这对美人鱼虽然浇上了釉,仍然不是真正的陶艺作品,要等窑变,经过窑火,才能看到物件的成色。哦,对不起,刚才吓着你们了。”陈立根朝着她们歉意地弯了弯腰。
“脑子有毛病,老陈你就不能白天过来吗?”顾艳大咧咧地说。
“是,是是,我这人脑子是有毛病。”他的嘴角往上翘了翘,像在笑。
“外面下这么大的雨,你怎么回去?你住哪?”赵小梅问他。
“我住三宝村,是有点小远,这下雨天的,估计也不好打出租车了。跟你们打个商量行吗,就算恳求,今晚让我在作坊蜷一夜,我保证老老实实睡觉,绝对不会打扰二位。”说话时,手去额头上轻轻地揉动着,有点疼痛的感觉。
“你会冷的。”赵小梅说。
“不会不会,我这人扛冷。哦,这样也行,这样就不会冷了。”陈立根说着话,走到货架前,拿起一块画画用的灰色毛毡,往身上一披。
陈立根披着毛毡,走到墙角边,人在地上的坯板上一坐,那副模样像个寺院的道长。
顾艳转身便走,赵小梅也跟着转身走了。
她们两人走回到卧室,反锁上门,各自爬上了自己的床铺,挤着嗓子小声议论起作坊那边的男人。没过多久,她们便又听到作坊传来的一阵一阵的呼噜声,就跟打雷似的。
顾艳说:“这就是一个精神极不正常的家伙,还能睡得那么香?”
赵小梅说:“景德镇无奇不有呀,这人就是个瓷痴。”
雨后的景德镇迎来了新一天的曙光,那一座座城市标志性的老瓷厂的大烟囱,拔地而起,就像是擎天的巨人。
陈立根一大清早就离开了赵小梅她们的住宅,他写了一张字条留在工作台上:这是最后一次打扰,永远不会再见。
三宝村地处城郊,距城市中心也就八公里远。这里交通便利,自然环境十分优越,它已经不是普通的居民村,而是一处新型的陶瓷品生产基地了,无论哪栋民房,几乎都是制瓷的店铺和作坊。全国各地乃至国外的陶艺人都喜欢来这里居住,这里是景漂一族最为集中的地点。五年前陈立根来到景德镇的时候,就向往着能在这座小村子租下一套房子做瓷活儿,前年他终于实现了这个目标,有了一种真正意义上的存在感。
陈立根租用的居民房在三宝村的中心地带,是一栋带围墙的两层楼房屋,楼顶上还有一个面积不小的天台。大门的一侧,有一面很大的展示作品的橱窗,深蓝色的窗帘布在里面遮挡得严严实实。这里就是他的家,他喜欢、依恋这个家。陈立根现在已经是有家难回了,紧闭的大门上吊着一把大铁锁,门上还挂有一块写有对外出租的木牌子,一行手机号码,落名武先生。有铁锁的大门并不能阻止他回家的脚步,他像只家猫一样熟悉这里的地形,不能从大门进不能从窗口进,他就翻墙进去。当然,这种情况只是在最近一个多月的日子里。其实他一直都居住在这栋房子里,当然,没有在原先自己楼下的卧室里居住,而是卷着铺盖,去了天台上一间小仓库里打地铺睡觉,虽然面积不大,却非常隐秘,谁也不会料到他还留在此地。陈立根喜欢这栋房子里的气息,他已经习惯了这里的工作环境,他始终都相信自己的能力,能够在景德镇闯出一番天地。
这不,他又回到家了。像个小偷,非常熟练地从后院的墙头翻越进去,手上拎着一个快餐盒。
这栋两层楼的房子,楼下一层改建成了作坊,里面做瓷的设备非常齐全,有两个电窑炉,后院门口还有个很大的气窑,旁边竖有几个半人多高的煤气罐子,只是早些天就没有煤气了。对他而言,这些设备可都是花了大本钱的,也都是他辛苦打拼挣来的。房子四周的地面上散落着好几堆袋装的制瓷原材料,货架上、工作台上堆放着许多东倒西歪的陶艺半成品,还有数十个装釉料的塑料桶和一些瓶子罐子。而这类东西,在他的眼里都是宝贝。作坊的一处角落,有一堆方便面盒子和快餐盒子,及几十个空着的矿泉水瓶和啤酒瓶子。
陈立根倚靠在一根柱子上,一口一口吃着带来的快餐,看看眼前的情景,心底好不凄凉。
对于陈立根来讲,一天不做瓷都会手痒。只要他的两只手掌在腰下来回抓动,就是想干活的时候。吃过快餐的陈立根去搅拌机前捣弄了一堆泥料,搬到工作台上来,拿起一件脏兮兮的围裙往胸前一挂,便准备创作了。
作坊里静得慌,一声轻微的咳嗽,仿佛整栋房子都能听清。
陈立根刚把一堆泥料整理好,便听到大门外传来一阵“咚咚”的敲门声。这种声音令他心悸,人有崩溃之感。这要是在一个月前,但凡有敲门声,那会是一种喜悦的心情,因为所有过来的人,都跟他制作的陶艺品有关。可现在的他,成天就像是一个偷鸡摸狗的人了。
此刻,他必须尽快地逃离,他的速度很快,一会儿工夫就来到后院,翻过围墙,跳了出去。才刚跑出十几步远,后面就有追来的脚步声,在这种关键的时候,他的脚下绊着一件什么东西,估计是某个路人扔掉的一只报废的陶瓷罐子。陈立根往前跌倒,摔了个嘴啃泥。脚步声就在他的后面两步远,他不敢回头,干脆就不动弹,心想反正也逃不掉了。
“根子,你是根子吧。”后面追来的人说。
陈立根清楚地听到“根子”二字,这可是他的小名,在家乡的时候,熟悉的人都这样喊他,可这是在千里之外的江西景德镇,怎么也有人知道呢,该不会撞到活鬼了吧。
“根子,你没摔着吧?”
后面说话的人来到了他的跟前。陈立根爬起身来,喘着粗气,活动了一下手脚。他抬头看时,顿时惊住了。
“你是小林老师,王小林老师!”
王小林点了点头,笑着说:“根子你还记得我呀。”
陈立根也点头,也笑,说:“记得,记得,这辈子都不会忘掉。”
“根子,我们大概有十年没有见面了吧。”
“没错,小林老师,十年零三个月了。”
陈立根是福建省德化县山区的农村人,高中毕业那年因没能考取大学,便去了德化县一家陶瓷厂做学徒工,认识了在这家厂里做陶艺设计的王小林。王小林是福建厦门人,他看中了陈立根的艺术天赋,将自己在景德镇陶瓷学院所学到的美术、制瓷专业知识逐一传授给了陈立根。有一次瓷厂放假,陈立根还带着王小林去他农村家里住过几天,两人相处得非常亲密。一年后,王小林离开了德化,从此便失去了联系。那时陈立根就记住了王小林老师的一句话:“想要实现陶艺梦想,就要去江西景德镇。”陈立根是通过王小林了解景德镇的,他一直向往着去这座千年窑火不熄的瓷都。2012年的春天,陈立根离开了养育他的家乡。
王小林早就不制作陶瓷了,离开德化后,他在全国各大城市代理销售陶瓷产品。前年,王小林来到景德镇,创办了一家陶瓷文化传媒推广公司,成为一个地道的陶瓷经纪人。王小林并不知晓陈立根在这座城市,那天傍晚偶然遇见陈立根摔碎了色釉马,相信自己当时没有看错人,便通过市青年陶艺协会的张会长,这才找到了陈立根,并且知道了陈立根目前的窘况。王小林有心想帮助陈立根摆脱困难,凭陈立根的雕塑制瓷手艺,可以介绍他去几家著名的陶瓷公司工作,年薪月薪都能够拿到最高的标准。但是陈立根永远都是一个心比天高的人,并不接受去做某陶艺大师助理或某陶瓷企业的应聘陶艺师。其实这些年来,他在景德镇什么样打工的活儿都做过,他一年搬过十几次家,曾经还在农民房的茅厕旁边搭建的小屋子住过好几个月,外面下大雨,屋里下小雨,他都顽强地挺过来了。陈立根就想着要独立,要依靠自己的双手在景德镇干出一番属于自己的天地。
他们在一家小酒店吃饭,喝了不少酒。王小林说他的个性还跟十年前一样,认准了道儿,牛也拉不回头。他便说,这条道儿是小林老师当年指给他的,一直往前走,肯定没错。
“根子,那你现在怎么办?”
“难,现在的情况是很难,我也没料到自己会落到这一步。”陈立根咬了咬嘴唇,两颗门牙闪亮了一下,说,“但总会有办法的,我爹爹说过,吃苦受累都不是什么坏事,早晚都会有回报的。再说了,我还有十几件雕塑陶瓷在朋友店里代销,一旦出手,不愁钱的。既然来了景德镇,就没有退路,我会一直往前走。”王小林嘴里吁出一口气来,用力点了点头,他说:“根子,你这么有信心,我非常高兴。现在景德镇的形势非常好,去年市政府提出了‘复兴千年古镇,重塑国际瓷都’的发展定位,你们这一代年轻陶艺人的机会来了,好好干吧。只是,根子呀,你不要成天想着要拿出惊世之作,那得要有岁月的磨砺,但眼下,你至少得让自己的肚子吃饱饭。”
听过王小林一番话,陈立根内心非常振奋,景德镇有这么好的艺术平台,同时政府又有了这么好的政策,他绝对是来对了地方。他坚信未来的前景,再苦再难他都会义无反顾地坚持下去。
临别之时,王小林强行塞给了陈立根一千元钱,留下话,有困难便去找他。
陈立根谢过王小林,知遇之恩,日后定当报答。
老鸦滩是景德镇的一条有些年头的陶瓷街市,许多外乡人在这里开办了窑场,大都是瓷板窑,做瓷板和烧瓷生意。据说老鸦滩是因乌鸦和洲地而得名,早年这里草木丛生,鸟类繁聚,且多乌鸦,又多是滩涂洲地,故名“老鸦滩”。
一家窑场的门头上,红漆写有“青山瓷板窑”几个大字。
大门外,停着顾艳的那辆红色轿车。顾艳倚靠在驾驶座位上,脸边挂着耳机,正用手机接听电话。
“老妈呀,你别一天给我打无数个电话,我有好多工作要做的,我忙得很呢,这些天生意多得接不过来,你女儿制作的陶艺作品,绝对是抢手货。当然了,我们的作坊设备还需要完备齐全,手头上经济是有点紧张,但不碍事。老妈你跟我爸商量商量,下个月再给打个五千块钱过来,我会还的,我会报恩的,艳艳绝对是个有孝心的好女儿……好好,放心吧老妈,我在景德镇这边生活得很好,很快乐,很安逸……”
正讲电话的时候,车窗上有手指头的敲动声。顾艳扭头一望,很快便认出了对方,正是那个追赶着陈立根讨债的男人武剑。
“你想干什么?”顾艳摇下车窗。
“美女,我认识你的车,记住了你的车牌号,我问你,陈立根这小子人呢?”武剑一张凶巴巴的脸,红着两眼,嘴里喷出一股酒气。
“陈立根什么人呀,我不认识。”她捂了捂嘴。
“你还敢说你不认识,上次就是你这辆车把他带走的。我可是警告你了美女,只要陈立根这个混蛋没有离开景德镇,一旦逮到,绝对不会有好果子吃。你晓得吗,这个混蛋欠了我房租,害得我现在连房子都租不出去了。”
“这不关我的事呀。”
“就关你的事。信不信,你这辆车走到哪里,我的人就会跟到哪里。告诉陈立根,让他尽快过来见我。”武剑说,猛地抬起腿来朝着车门踹了一脚。
赵小梅从瓷板窑大门口走出来,手上拎着一个装有物品的布袋子,见到武剑踹了一脚车门,便大声喊:“你站一边去,敢欺负人?我报警了!”武剑看了一眼绷着一张脸的赵小梅,有点心虚了,说:“报警,报警我也不怕,我是追债的,我找的人是陈立根。奉劝你们一句,少跟那个姓陈的男人混在一起,那是个骗子,到时候呀,人家把你们卖了,你们还要帮着数钱呢。”
武剑嘴里骂骂咧咧的,转身便走了。
赵小梅拎着布袋上车,顾艳气得摇了摇头,启动车,说:“看来那个叫陈立根的,不会有好日子过了。”
这是一家很具特色的陶艺咖啡厅,赵小梅和顾艳在临窗口的一张餐台前坐下,像是在这里等人。赵小梅把布袋搁在桌上,顾艳问她:“东西你看过了吗?”赵小梅回答说:“还没呢,一出窑我叔叔就取出来打好包了。顾艳,要不要拿出来看看?”顾艳并不太在意,摇摇头说:“等下吧,我们先喝点东西,你是咖啡还是奶茶?”赵小梅朝她笑笑,却是有点等不及了,嘴里说:“我还是想先看看,我拿出来了。”
赵小梅已经解开了布袋,从袋子里取出两件废纸包裹的物件,小心翼翼地拆开包装纸,将两件陶瓷美人鱼摆放在了两人的中间。这两件经过窑变后的美人鱼釉彩绚丽,光泽迷人,从上到下,每一个部位都极其生动鲜活,而且体态和脸部的辨识力非常精准到位,酷似她们两个的面孔。
“这是我的。”顾艳拿过一件美人鱼,抱在手上。
“这是我的。”赵小梅也拿过一件。
顾艳捧着手上的美人鱼酷似她自己,体态明显要丰满一些,嘴唇很厚很红,往上嘟嘟着很可爱,很时尚,那条翘起的鱼尾巴是祭红色的。赵小梅握在手上的美人鱼身体稍微苗条一点,脸部也瘦小一些,微微抿着的唇像一颗红樱桃,似有一种民间的质朴,翘起的鱼尾巴是祭蓝色的。祭红和祭蓝这两种色彩,是千年瓷都最具代表性的颜色。
她们的目光全被这两条美人鱼给惊艳到了,好一阵子都说不出话来。美人鱼捧在她们手上,出窑才不久,尚有余温,很暖和。
赵小梅是安徽淮南农村人,前年毕业于景德镇陶瓷学院工艺绘画专业。顾艳是山东青岛市人,也是前年,毕业于中央美术学院平面设计专业。她们两人在景德镇相遇,志同道合,从事着自己热爱的陶艺品制作。赵小梅主攻青花瓷绘画,顾艳热衷于现代新彩画和陶艺设计。这两年在景德镇,她们亲手设计绘画制作出了无数件陶艺作品,费尽精力和心血,却从来没能有过一件作品能让自己深深地感动过。此时此刻,这两条美人鱼捧在她们的手上,是那般的爱不释手,内心激动不已。
“老陈这家伙,眼睛真毒。”顾艳看着手上的美人鱼说。
“他的制作太美妙了。”赵小梅说,一阵感伤,“我们也是做瓷的人,我们怎么就制作不出这般精美的陶艺品?”
“是呀,我们也是做瓷的人,我们怎么就制作不出这般精美的陶艺品?”顾艳由衷地重复了一遍赵小梅的话,鼻子发酸,声音哑哑地说,“小梅,我想哭,我现在真的好想哭……”
顾艳说不下去了,似有一种羞愧难当之感,她的眼里禁不住流下了泪水。
赵小梅一只手捂着嘴,一阵哽咽,泪水盈眶。
这时有脚步传来,说话声也随之传来:“二位大美女,这是怎么了?是谁欺负你们了?”
来人是刘海亮,穿着深蓝色的西装,白衬衣的颈脖下系着一根暗红色的领带,人显得特别精神。刘海亮是她们俩的好朋友,是他约她们来此见面的。
她们都不说话,抹去了脸上的泪水。
“到底是发生什么事了?说话呀!”刘海亮疑惑着,无比关心的表情。
“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只是因为感动。”赵小梅说。
“感动,有什么事好感动的?”
“两条美人鱼,海亮你看。”顾艳说着话,把手里的美人鱼搁在桌面上,赵小梅也放下美人鱼。
刘海亮在景德镇做陶艺有好几年了,在年轻的景漂当中出类拔萃,称得上是个做瓷高手,曾经获奖无数,开办了一家“海亮陶艺品有限公司”,公司生产的陶艺作品,创意方面极有现代意识,销路很好。顾艳和赵小梅的一些陶艺作品,经常会放在刘海亮公司的柜台对外出售,三人之间常有来往。刘海亮是重庆人,毕业于四川美术学院,二十八岁,他不但制瓷绘画有天赋,而且情商也高,近段日子,他已经暗中开始追求顾艳了。
身为一个业界的制瓷人,刘海亮看到两件美人鱼作品的时候,还真是有点按捺不住内心的惊喜。
“真心不错,真心不错哦。我来点评一下哈,美人鱼的外部造型惟妙惟肖,活灵活现,可见雕塑技法熟练老道,尤其是釉彩作色部分,窑变之后的祭红和祭蓝的效果简直巧夺天工。”刘海亮津津乐道,看着美人鱼,他的身体变换着各种姿势,“难得佳作,难得佳作啊。”
赵小梅和顾艳没能料到刘海亮对这两件陶艺品有如此高的评价,之前对于他人的作品,刘海亮的眼光是非常挑剔的,这让她们两人内心充满了欣喜,更加认同了陈立根的制作工艺,同时也认同了陈立根的为人。回想起那天晚上,陈立根爬窗户去姐妹工作室给美人鱼浇釉,当时脑袋上被重重地挨了一拖把,头上长起一个青紫色的鹅公包,还一个劲儿地道歉自己的过失。这个叫陈立根的男人对瓷的责任和挚爱,她们还是第一次遇到。赵小梅和顾艳互望了一眼,内心似有一股暖流,感觉到了一种今生少有的幸运和骄傲。
“点评到位,虽然有点夸张。”赵小梅说。
“是你们制作的,难以置信呀。”他接上说,竖起了大拇指。
“不是我们,是那个叫陈立根的人。”顾艳说。
“陈立根,是他吗?”
“对呀,他送给我们的。”赵小梅回答。
刘海亮的手掌在嘴巴上抹了一下,就像是要抹去刚刚发出的声音,说话的语气就变了:“这两个物件是不错的,应该还是过得去的。这个陈立根,我认识他,前年在陶艺讲习班,同过几天学,人有点怪,好像眼底无人,几乎没跟他说过话。喂,二位美女怎么跟他搅到一起去了?”
“这又有什么不好的吗?”顾艳瞪了一眼刘海亮。
“不好,很不好。”刘海亮摇了摇手指。
“刘总,你不会是吃醋了吧。”赵小梅笑笑说。
“我会吃他的醋,凭什么呀?”刘海亮很不服气,脑袋往上扬起,来回扭动了几下。
“海亮,前几天的青年陶艺品大赛,陈立根的那件雕塑的战神作品一旦完成了,我敢保证,一等奖肯定不会是你的。”顾艳认真地说。
刘海亮摇动着头,人便在顾艳的身边位子坐下来,看看对面赵小梅的脸,又转过头去看看顾艳的脸,有点尴尬地笑了笑,嘴里吹出一声口哨。他说:“我不想跟他比,他也不跟我在一个平台上。顾大小姐,听我的话,不要跟陈立根这种人再交往了。要说做瓷,他大概也算得是个能人吧,可是这个人呀,人品差,口碑也不好,你们可能还不晓得吧,他已经穷得连烧窑的费用都付不起了,他这号人啦……”
“打住,就此打住,烦不烦啦,咱们不要说陈立根了。”顾艳打断了刘海亮往下说话。赵小梅捂嘴嘻嘻一笑,并不想再说什么话了。
“那行,我们现在就说点正事。还是上次说过的,顾艳,你和赵小梅加盟我们海亮公司的团队,我身为总经理,可以付给你们最丰厚的报酬,重要的是,你们的作品在我们海亮公司,不愁卖不出去。怎么样,好好想想,我们一同创业,一同分享创作成果。”刘海亮说,嗓音很亮。
顾艳看了看对方的赵小梅,赵小梅低着脸,似乎无话可说,伸出手去,将那两只美人鱼小心翼翼地包了起来,然后放回到布袋里去。
“海亮,你这个大经理,先给我们美女来点东西喝吧。”顾艳说。
市中心一条繁华的街道,临街商铺门面几乎都是销售陶瓷的。陈立根急急往前行走,他看到了标有“景德镇海亮陶艺有限公司”的大门。这家公司前厅是产品展示区,后面多个房间是办公区和作坊。
临街的大橱窗摆放了数十件陶艺品,其中有一件作品很引人注目,这是一件造型精美的瓷瓶,釉彩明亮,画面是一幅具有现代感的秋天景致,题名《晚秋》,作者刘海亮,景德镇青年陶艺大赛一等奖,吊牌上注明:作品为梁永华先生收藏。陈立根每每看到他认可他喜欢的作品,两只手掌都会习惯性地抓动几下,这和他准备做瓷前的动作一样。陈立根想起那次大赛,那件战神雕塑摔倒在地面,心里一阵难过。橱窗里还有另两件作品引起了陈立根的注意,一件是青花瓷瓶,一件是新彩瓷板画,标签上写着“景德镇青年陶艺大赛优秀奖”,作者的姓名分别是赵小梅和顾艳。陈立根的眼前不由浮现出赵小梅和顾艳的脸庞,他的嘴角似笑非笑地往上翘了翘。
展示大厅有一名女性工作人员见到陈立根大步走进,连忙前来接待。陈立根四周望望,问刘海亮人在不在,他要见他。工作人员告诉说刘总外出了,如果有要紧的事,她可以给刘总打电话。陈立根掏出两百块钱,递给工作人员,让她交给刘海亮,请转告谢谢他了。
夜色悄悄来临,三宝村的街头巷口灯光稀散,显得格外安静。陈立根现在似乎很适应天黑后的这座陶艺村了,由这块土地上散发出的任何一种气味似乎都跟他的生命有关。
他就像是一只家猫,两眼黑亮,沿着围墙又溜回到紧闭大门的家了。
作坊里亮着一盏台灯,陈立根从背后取下黑色的双肩包,这个包有些重量,里面装得满满的,都是瓶装、罐装和盒装的釉料,这些物品都是白天去市场讨价还价精心采购来的,只要口袋里有一分钱,那都要用在制瓷上。白天他还去了几家商铺,询问老板代销的陶艺作品有没有卖出去,得到的回答都是再等等,早晚都能出手的。他很无语,但仍然会有耐心。对于自己的陶艺作品,他是有原则的,不可以无端打折和贱卖。
灯光下,工作台上摆有几件雕塑的瓷胎作品,都已经风干,是刚从楼顶天台的小仓库里搬下来的。陈立根从来就没有想离开这栋出租房,这里已经是他亲手打造出来的造梦工厂。虽然只有一个人,但在有瓷器的地方,他从来就不会感到孤独和寂寞,有瓷器的地方,就是他存在的世界范围。
陈立根调好了釉料,这种时候他的思想非常活跃,脑子里像有许多虫子在里面爬动,身体就跟打了鸡血似的,仿佛进入到了一个色彩斑斓的世界。他的嘴里轻声地吹着口哨,异常专注地将调好的釉料涂浇在瓷胎的每一个部位上。这一时刻,眼前的作品仿佛摆放进了火焰升起的窑炉,焕发出了新的生命,那将是一种多么美妙的历程啊。
作坊里的灯光一片大亮,沉浸在用釉料渲染瓷胎中的陈立根浑然不知,直到一声叫喊,他才缓缓地回过头来,顿时两眼充满了惊恐。他想逃离,可他已经无路可逃了。
“陈立根,我看你还能往哪里跑?!”武剑喊着,圆睁怒眼,他的身边跟随着两个小弟兄。
“武大哥,你听我说,听我说……”
“你小子现在还有什么话可说的?嘿嘿,原来你每天晚上就跟个贼似的溜进我的房子里。你还在这里做瓷,你还有本钱做瓷?”武剑看着工作台上的物件,火气更加大了,“你一个大男人的,你还要不要脸啦?”
“我是一个做瓷的人,我不做瓷器你还让我怎么生活呀武大哥。房租钱我会付给您的,这些天我就没闲着,都在筹钱,你要相信我陈立根……”
“少跟老子废话,我不愿听。”
“武大哥,你再等等行吧,要不还是上次说过的,我去拿几件好作品先抵给你,肯定日后都是值钱的东西,你不会吃亏的。”陈立根急切地说。
“景德镇值钱的陶瓷多了去了,你的陶瓷根本就卖不出去,我不能再相信你这小子了。”武剑一迈步人就到了陈立根的面前,但没有发威,口气还缓和了点,“陈立根啦陈立根,前年我把房子租给你,也是看中了你的瓷活儿,相信你是个人才,可是我武剑也是要吃饭的人呀,我店里的小弟兄们也要吃饭的呀,要是其他人都像你一样,不付给我房租钱,我还吃个狗屁。废话我也不想多说了,就算我武剑求求你了好不好,今天,就在今天晚上你得把房租钱还给我。”
“那怎么可能,我现在身上真的是没有钱。”
“去借,我亲自开车陪着你去借。你在城里也是有不少同行朋友的,无论如何,都得先把租金还上。”
“武大哥,我没地方去借呀。这样吧,再给我三天时间,就三天。”
“不行,过了今天晚上都不行!”
陈立根很无奈,低着头不再说话了。
“你小子想硬扛,那我就不会让你有好命活了。”
武剑说过话,回过脸去,招呼一声手下的两个小兄弟,让他们把作坊的设备都给砸了。于是就动了手,先是掀翻了一台电窑,接着又推倒了几个货柜,房子里发出一阵乱响。两个小兄弟也是做瓷器活的人,并不忍心搞破坏,朝着武剑说这里的设备都还能用,要不搬走算了。武剑气坏了,他的店里并不缺少这些玩意儿,搬回去也值不了几个钱。手下的人不想再动手了,武剑走到一边,抄起一把砸泥料的大锤子,几步奔到后院门口的那座气窑前。
陈立根见此,快步上前,拦住了武剑。这座煤气窑对于陈立根来讲,那简直就是他的命。去年三月份他终于买下了这座气窑,虽然是二手货,那也是八成新的,当时他可是用了两个月的时间给一家外省的礼品公司,制作了五件订制的工艺雕刻花瓶,还去了省会南昌的一家房地产开发公司制作了一件大型人体雕塑,辛苦赚到的五万八千元钱,总算是得到了这座梦寐以求的气窑。记得那还是在德化瓷厂做工的时候,他就开始学习了烧窑,跟随过厂里一位爷爷辈的把桩师傅,前后有三年的时间,只要到了烧窑的时候,他便出现在窑炉前,潜心学艺,烧制出了无数件的上等好瓷。他很清楚,窑变窑变,一件成功的陶瓷作品,关键是把握住烧窑的火候和温度,才能见到它的成色和效果。而眼前的这座二手气窑,回想起搬进三宝村这栋房子的那天晚上,他激动得一夜没有睡着觉。这座气窑就像是他最亲密的伙伴,最贴心的兄弟,一直以来都小心地维护,精心保养。他的一些得意的陶瓷品,都出自这座窑口。这座窑,熔炼的不仅仅是陶瓷,更是他绚丽的人生,走向辉煌的人生。
这时候的陈立根,他感觉喉咙都要着火了,大声地叫喊起来:“武大哥,武大哥,你,你不能砸了我的窑,你就是砸碎了我的脑袋,也不能砸窑!”
“让开!滚一边去!叫你做瓷,砸了你的窑,我叫你下辈子再来做瓷!”武剑吼叫着,其实他并不想真的砸了这座造价高昂的气窑,他只是想吓唬吓唬陈立根。
“你就先砸死我好了,你砸呀,砸我的脑袋!”
“他妈的,你小子是连命都不想要了?”
武剑扔掉手上的铁锤,一掌把陈立根推倒在地,接着双手揪住陈立根的衣领,拖进作坊,把他按在了墙壁上。
“还钱啦,你还我的钱……”武剑一脸疯狂地喊叫。
陈立根被重重地按在墙壁上,感觉人都快喘不过气来了。
而就在这时,赵小梅和顾艳出现了。
“你放开他,放开!”赵小梅说,身边紧跟着顾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