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缩水版美式教育
(1868—1870年)

1867年年末,王岁奇抵达美国,当时已有数万“中国佬”(Chinaman)在他之前乘船登陆美国。“中国佬”是当年美国人称呼中国人的用语。1848年,人们在美国加利福尼亚州的萨特工场发现了黄金,消息传到中国后,中国人开始在美国大量出现。1860年,身在美国的中国移民数量接近3.5万人,十年后,这一数字几乎翻了一番,达到了6.3万人。1这些人当中绝大多数为男性,其中多数人迫于生计,在加利福尼亚州当苦力。

然而,与王岁奇不同,其他所有人都来自中国南方,绝大多数来自广东省新宁县(今台山),该地距登州足有1700公里。他们来美国的部分原因是老家集中发生了一系列灾变事件,例如两次鸦片战争、太平天国运动、省内族群间的火拼、人口过剩,以及频发的自然灾害,例如干旱、台风以及带来饥荒的瘟疫。清朝法律禁止移民,所有这一切让新宁人本已贫困的生活雪上加霜。他们宁愿犯法,铤而走险,在公海忍受长达几个月的漂泊,为的是改善家人的生活。2

这些早期开拓者没有复杂的背景,几乎称不上“蜂拥而至以图呼吸自由”的人群。准确地说,他们是经济移民,到美国不过是想发个财。总而言之,这些人不打算在美国居住过久,他们的梦想不过是让一贫如洗的家人过上像样的日子,挣到足够的钱,以便告老还乡,过安稳的生活。即使有融入美国社会的可能,在这些人看来也纯属遥不可及的事。如果有人不幸客死美国,所有家人和朋友都会穷尽一切办法将其送回故乡,叶落归根——美国不是家,中国才是家。

虽然王岁奇抵达美国的情形与其他中国人完全不同,但他最终也会返回故土,这方面没什么区别。萨莉·霍姆斯没有把他带到西海岸的矿井里当苦力,而是将他带到了东海岸,让他在那里完成西式教育,他早已在中国的教会学校开始了此种教育。萨莉的希望是,有朝一日,他会重返自己信奉异教的故乡,拯救同胞们的灵魂。

不过,在美国传教士的照料下,到美国东海岸生活并接受教育,在中国人当中王岁奇并不是第一人。在他之前,有好几个中国男孩有过这种经历,其中包括早在1817年抵达美国,在康涅狄格州康瓦尔学习的五个人,以及先于王岁奇整整20年抵达的三位广东年轻人——黄胜、黄宽、容闳。3容闳于1854年从耶鲁大学毕业,成为第一个毕业于美国大学的中国人。容闳将要返回中国,帮助清朝政府组建“中国幼童出洋肄业局”,于1872年派遣120个男孩前往美国新英格兰地区学习。在其后半生中,容闳与王清福至少有过两次正面交锋。

我们已知的情况是,萨莉带着几个孩子从上海启程赴美。但王岁奇究竟经何种途径抵达美国,却没有任何文献资料可寻。王岁奇(或王清福)1874年填写的入籍文件显示,他们上岸的地点为纽约(当年他填写的抵达日期为1864年,比实际时间早了三年)。4《西部保留地纪事报》有一则简短的消息——这是有关王清福在美国的最早的文字记录——称他于1868年6月来到了俄亥俄州,旁听卫理公会主教大会。5

王岁奇觉得,生活在美国让人魂不守舍。他对传教士们多少有些了解,但是其他美国从业人士的言行举止让他感到不知所措。美国人在公开场合示爱,这样的举止让他万分讶异。当他看见一个男人在仓库里亲吻自己的妻子,他认为,两人如此腻腻乎乎,恐怕会控制不住自己。当他第一次看见“翘臀裙装”——19世纪60年代风靡美国上流社会的时髦女性裙装,紧束的内衣和夸张的翘臀,让女性的身体极度向前倾斜——他坚信,那些女人肯定患有某种先天性身体畸形。第一次乘坐火车时,他惊讶于美国的马匹竟然跑得那么快。后来他发现,拉火车的实际上是机器。他惊讶地说,那些东西看起来特别像大炉子。每当检票员伸手向他索要车票,他还以为他们实际上是想跟他握手。6仅华盛顿特区那些建筑的规模就已经让他肃然起敬。在他抵达美国的几年之前,国会大厦已经封顶,其高度达到了90多米!

有关王岁奇到美国后的初期经历,标准的说法是——多年来,他对记者们一直如是说——他在哥伦比亚特区的哥伦比亚学院学习了三年,最后一年转学到宾夕法尼亚州的路易斯堡学院,最终以优异的成绩毕业,然后回到了中国。他的确在前述两所学院学习过,但他早年在美国的经历远不足四年。在许多重要方面,他的说法不过是为自己涂脂抹粉。

王岁奇的确曾在哥伦比亚学院(准确地说是该学院的预科学校)上过学,时间为1868年秋季。哥伦比亚学院是一所男校,专门招收美国南方的孩童,王岁奇是该校建校以来的第一位中国学生。这是一所浸信会办的学校,也是如今乔治·华盛顿大学的前身,它坐落在哥伦比亚特区的学院山(如今的子午线山),已故的花雅各牧师十年前正是从这所学校毕业的。或许萨莉利用工作上的关系,通过域外传教理事会安排了这位年轻人到该校就读,不过,理事会的记事簿里没有任何相关记录。学校的账册里记录了一笔24美元的收入,时间为1868年10月16日,这是王岁奇第一个学期的学费;1869年3月21日,另一笔数额相等的收入也记录在案,不过两笔收入都没有标明来源。7有可能是萨莉亲自付的款。

王岁奇抵达时,美国正处于内战结束后的重建阵痛中。两年前通过提案的美国宪法第十四修正案于那年夏季获得批准。该修正案定义了“所有出生在美国和归化于美国的人”都是美国公民,并明确了该修正案也适用于本土出生的奴隶。该法案同时禁止各州未经相应程序即根据独立立法权剥夺人们的生命、财产和自由,并且强调,联邦法保障所有人享有平等权利。虽然该修正案根本没有涉及中国人,多年后,美国最高法院援引该修正案,为出生在美国的中国人申请成为美国公民申明了权利。8

不过,同期接受审查的另一份文件大量提及中国人的公民权。1868年秋季,即王岁奇进入哥伦比亚预科学校同期,在不足5公里开外的国会,议员们正在辩论是否批准《蒲安臣条约》,该条约于7月底在华盛顿由美国和清政府官员签署。蒲安臣(Anson Burlingame)代表清政府与美国政府谈判,他是前美国驻中国公使,清政府对他高度信任。《蒲安臣条约》修补了1858年签署的《天津条约》,保证美国政府不干涉中国内部事务,同时给予中国在美国港口城市任命领事的权力。最重要的是,两国政府承诺,接受“每个人拥有改变国籍和改变效忠对象的权利,此种权利与生俱来,且不可剥夺”。另外,“为各自的公民和臣民移民海外和移民回国,双方互为对方提供便利……适用于如下目的:做生意、临时起意、成为永久居民”。9

实际上,这一续增条约的后续影响是鼓励中国人向美国移民。随后几年间,美国公众对中国人的态度急转直下。正是由于这个原因,这一条约随后遭到批判,再次进行了修正。条约明确规定:“如同享有最惠国待遇的其他国家的公民和臣民,访问美国和居住在美国的中国臣民在美国访问和居住期间享有同等特权、豁免权、免服兵役权。”不过,该条约进而又细化为“本条约包含的所有内容不涉及在华美国公民和在美中国臣民的入籍问题”。10换句话说,该条约签字生效后的实际情形是:美国欢迎中国人访美,其间中国人会受到真诚对待,不会遭到歧视,然而入籍美国不在其列。

在哥伦比亚预科学校学习期间,王岁奇受到的对待与他人相同。与其他住校生一样,他也住在校长奥蒂斯·塔夫顿·梅森(Otis Tufton Mason)家里,并享有等同于校长家庭成员的待遇。11将近30年后,王岁奇当年的老师们回忆说,他让“全校师生都感到恐怖”。他在校时间不长,却给人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老师们仍然记得,他各方面举止怪异,与众不同,“富于进取,尤其勤奋,像土生土长的美国佬一样精力充沛”。然而,他同时也“具有他那个民族的鲜明特征,性情多变,喜欢树敌,生性顽劣”。同学们喜欢拿王岁奇当恶作剧的对象,不过,他擅长挫败对手,然后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他还善于“离间最要好的同学之间的关系,似乎乐此不疲”。老师们还补充说,他对待他人特别专横,似乎其他人必须高看他;老师们还记得,他特别聪明,脑子特别灵活。我们必须说,前述许多特征同样适用于描述王岁奇的后半生,尤其是他希望其他人都高看他这一点。他这辈子从来不缺乏自信,从来不畏惧与他人比拼智力。实际上,他似乎很享受这么做。12

哥伦比亚预科学校的成绩单表明,王岁奇在校期间学习了阅读、文法、数学、地理、历史、拉丁文和硬笔书法(这些是当年大学预科学校的全部课程),他在各个方面都表现优异。1868年11月,他的地理和数学成绩为全优,当时他对学校的管理者们吹嘘说,他对数学的认知比老师们还好。13他在阅读、文法、拉丁文和硬笔书法等课程的考试中也斩获了优异成绩。14

然而,成绩库里仅存有王岁奇两个月的成绩——10月以及11月的。也许这些足以代表王岁奇在哥伦比亚预科学校学习领域的总体表现。从11月底开始,他已经参与到其他活动中。也许当时他还开了讲座,这是他有生以来的第一次,地点在弗吉尼亚州的亚历山德里亚主日学校。15接着,圣诞节刚过几天,他又出现在位于相邻城市巴尔的摩的主干道浸信会教堂里。《巴尔的摩太阳报》刊登的一则广告如是说:观众们可以亲眼目睹他身穿中式服装出场,他同时会展示“中国皇帝的龙袍”以及其他有意思的物件,他还会向观众们讲述弄到所有这些老物件的方法——总价值仅为25美分!16王清福一辈子都喜欢出人头地,这一点在当时已经显露出来,那时的他尚处在青涩的年纪。他从未在距离皇帝700公里的范围内向他人展示那件“龙袍”,不然他会遇上大麻烦。

王岁奇3月份上缴的学费表明,1869年,在同一学年的第二学期,他与学校仍有往来。不过,人们找不到记录在案的成绩来证实这一点。学费一事,以及4月份在华盛顿哥伦比亚特区乔治敦小区西大街长老会教堂进行相同的演讲,6月份在南华盛顿地区主日学校联盟进行相同的演讲,这些事实都说明,那一年第二学期结束之前,王岁奇一直没有离开华盛顿地区。17可是,他在哥伦比亚学院的在校时间加在一起也不过几个月,比三年的“官方”说法短得多。

学年刚一结束,王岁奇就离开了华盛顿。7月中旬,他前往马萨诸塞州,在塞勒姆市的休邦议事厅举办了一场讲座,主题为中国的习俗和服饰。之后,为参加美国基督教青年会的会议,他去了缅因州的波特兰市。181869年秋季,他开始在浸信会开办的路易斯堡学院上学,该学院是如今巴克内尔大学的前身。他转学之事肯定得到过什么人的帮助,究竟谁帮了他,如今已无从考证。和在哥伦比亚学院时一样,该学院将他安置在预科系学习。登记文件显示,他的监护人是乔治·布利斯(George R. Bliss)教授。19布利斯是讲授希腊语和拉丁语的教授,具有浸信会传教士身份,曾经撰写和翻译过研究《圣经》的评论文章。20教授是个废奴主义者,美国内战前,他曾经保护过逃亡奴隶。实际上,由于倡导在路易斯堡市修建地铁,他和另外两人是当地的名人。21

1869年秋季到1870年春季的两个学期,学校的诸多花名册都收录了王岁奇的名字,不过他入学晚,离校早。直到11月,他才开始学习算术和恺撒的拉丁文作品;到了次年1月,他才开始学习代数,并增补了西塞罗的拉丁文作品。拉丁文是班里其他同学的必修课,然而,学校似乎没有对他提同样的要求。王岁奇各科成绩都不错,不过,他在路易斯堡似乎仅仅居留到4月底,第二学期的后两个月,学校里已经没有了他的踪影。没有证据表明他从该校毕业,更没有证据表明他得到过学校颁发的证书,后来的证据也能佐证这一点。

究竟是什么原因导致王岁奇放弃了学业,如今人们只能猜测。王岁奇与教会决裂数年后,晏玛太牧师成了他最严厉的批评者。按照牧师的说法,王岁奇把上学之事置诸脑后,四处演讲。后来,“他承诺接受改造,返回学校继续上学……大学里的朋友们凑钱……将他从监狱里赎回”。晏玛太牧师还说,王岁奇没有接受改造,资助人只好将他送回中国,因为他“完全不适于做传教士,也不适于成为浸信会成员”。22如今人们已经无从知晓,王岁奇当年的资助人都有谁。

没有任何确凿证据表明,王岁奇当年曾经行为失当,或者说,与教会决裂的责任在他一方。实际上,离开路易斯堡一年后,他仍然笃信浸信会,并保持着与教会的关系。然而,这位年轻人的确痴迷于公开演讲。5月底,他去了南卡罗来纳州,在萨默维尔市和查尔斯顿市开了两场讲座。7月底,他到了纽约州的奥本市,在一座浸信会教堂发表演讲,这次演讲显然是为了筹款,以便继续学业。23依靠奖学金生存的学生常常遭遇缺钱的困扰,因而,凭借智力四处演讲就成了一种办法。王岁奇的演讲由一个代理机构安排,一位名叫C. T. 谢泼德(C. T. Shepherd)的先生安排了休邦议事厅的那场演讲,也许他还安排了其他几场演讲。查尔斯顿市的那场演讲,成人票为25美分一张,儿童票为15美分一张。至于演讲的主题,王岁奇又回到了他最熟悉的领域,即他的同胞们的习俗、服饰和宗教,以及与美国人进行对比时,双方在这些方面的差异。作为由美国传教士抚养长大的中国人,在比较两种传统方面,王岁奇具有得天独厚的优势。

美国听众发现,中国文化对他们颇具吸引力。19世纪70年代,反华运动在全美各地掀起高潮,尽管如此,在这个十年刚开始之际,现实中对美国境内华人以及更多中国新移民的仇视,或多或少还停留在美国西海岸;在美国东部,人们仍然认为中国富于异邦情调,对中国人的好奇多于对他们的偏见。1870年,美国境内已有6.3万中国人,其中生活在东海岸的寥寥无几。当年,联邦政府调查人口时,宾夕法尼亚州、新泽西州、纽约州根本没有中国人统计在列;华盛顿特区仅有三个人在列;马萨诸塞州内,仅有数十名中国鞋匠生活在同一座城市。24也许这类统计并不是特别准确,因为在之前的几次人口统计中,中国人虽然数量不显眼,但在纽约那样的地方早已有中国人登记在列。重要的是,美国东部居民对中国人知之甚少,他们仅有的那点认知也许是来自传教士以及曾经到过中国的游客发表的作品,要么就是报刊上的文章。多数人从未亲眼见过中国人。

在塞勒姆市的那次讲座上,王岁奇谈到了中国教育——为什么接受教育的都是男性,以及科举制度是如何运作的。他还谈到了中国人的恋爱、婚姻以及媒婆的作用,进而介绍了女性的缠足习俗,他似乎很反对这种风俗。25在奥本市的那次演讲中,他详细介绍了中国人如何看待外来者。他强调,中国人相信,中国是世界的中心,由于语言、服饰、宗教不同,中国人认为外国人不应受尊重。他还说,由于英国方面的邪恶作为,导致5000万中国人成了鸦片烟民。他进而还说,不幸的是,中国人民“看不出可恨的英国人和带来耶稣宗教的美国人有什么不同”。

王岁奇说,对于来世,中国人没有明确的概念,一部分人相信再生,另一部分人则根本不相信来世。对于上帝之子心甘情愿为人们而死的说法,大多数中国人都觉得不可思议。王岁奇讲了个感人的故事,说的是传教士感化一名中国女人成为基督徒的事。女人和婆婆住在一起,对婆婆必须唯唯诺诺,而婆婆要求她必须在安息日工作,首先必须完成针线活,然后完成拆洗,最后是推碾子——那是个累死人的活。女人觉得自己根本没有出路——或者累死,或者逃跑,或者自杀——她的结论是,自己根本没有可能真的成为基督徒。26

这一时期,王岁奇到访过好几个东部城市。27然而,时间移至9月,他已经决心返回中国。时至今日,没有任何证据显示,他做出这一决定受到了他人的影响。宾夕法尼亚州地方日报《威廉斯波特宪报》在公告栏刊登了一则短消息:这位年轻的中国人“已经决定返回长满鲜花的大地”(意指返回中国)。他是否厌倦了学习,或者经济来源枯竭了,抑或返回中国机会更多,要么就是他对故土一往情深,至今原因不明。28

王岁奇一路西行,来到威斯康星州简斯维尔市,在当地浸信会一座挤满听众的房子里开了个讲座。《简斯维尔宪报》的消息称,由于父亲患病,他即将返回家乡。29无论他离开美国的真实原因是什么,事实不会改变,他显然没有完成某位或数位资助人希望他完成的事,他好像对此满不在乎。萨莉·霍姆斯在登州固执地挨家挨户敲门,此举并未让她赢得什么改变信仰的新人。王岁奇是否从中学会了一意孤行,并将其应用到对待学业的态度上,没有证据支持这一点。他人给了他到美国的机会,他内心是否对此充满感恩之情,或者后悔未能充分利用这一优势,也没有证据指向这一点。确切无疑的是,他没有完成学业。另外,他似乎不适于,或者说,他没有兴趣将传教当作事业。

《宪报》对王岁奇的描述如下:他现年大约23岁,“个头比中等身材稍矮,皮肤带有淡淡的橄榄色”。文章还专门提到,他“身穿美式服装,如果没人‘提醒’,人们会把他当成长相好看的、绝顶聪明的印第安人的一员”。30引人注目的是,当时是1870年,仅有极少数身在美国的中国人接受美式服装。事实上他并不常穿西式服装,演讲前一天晚上,他全身中式装束,以致一些美国人认为他是一名年轻的女性。演讲时,他向在场听众保证,他不是女性。文章接着说,他的举止“特别高雅”,他的英语口语“不带一丁点儿外国口音”。31

对于在公开场合演讲,王岁奇的信心越来越足,听众普遍反映,他总能让大家兴趣盎然,他教大家动手做事时亦是如此。在其一生中,他总是能准确无误地揣摩透美国人对中国人的哪些方面感兴趣——毫无疑问,这是他早年与美国传教士们交往时练就的本领——以便充分加以利用,无论面对的是听众还是读者,他总能准确地投其所好。在简斯维尔市演讲时,他对大家说,最初他不愿意来美国,因为他担心自己受不了“头朝下的生活”。对于东方人和西方人在手势以及习惯方面的差异,他喜欢在演讲中加以对比。例如,中国人向对方问好时,不是向前一步握住对方的手,而是握住自己的手;中国人将姓氏放在前边,名字放在后边;“中国佬不会花15年时间谈恋爱,然后花15分钟办离婚,这种事在美国却时有发生”。他会用逗趣的方式讲述这辈子第一次身穿美式衬衣的感受,还会向人们展示中国的手工制品,例如女人的小鞋(也许是专门为裹成型的小脚制作的小鞋)、筷子、算盘、睡衣等。晚场演讲结束前,他会用汉语为听众背诵一篇晚祷词。32

在其事业的这一节点,这位年轻人尚未形成任何特定的人生规划。没有任何证据显示,他由于种族差异在美国遭遇了不好的对待。这一阶段,他不过是在开办讲座,挣点小钱,只要能满足观众的好奇心,他就很知足了。他演讲的主题集中在中国人的生活和习惯方面——与美国的唐人街无关,这一阶段,他与唐人街的中国人几乎没什么交往——当时他很少为受欺凌的种族代言,他所做的不过是向美国人介绍他们不熟悉的他乡客。当时,他还没有把身在中国的传教士们当成抨击目标,批判传教士是后来的事;美国人还没有开始折磨中国人,他还没有感到必须站出来捍卫中国人的权利,当时必须批驳的唯有流行于美国的一种观点——中国人吃老鼠。多年后返回美国时,王岁奇发现,美国各地正在就其境内中国人的未来展开大辩论,他被卷入了漩涡中心,美国已经今非昔比。

在西进途中,王岁奇在威斯康星州做了短暂停留,然后从犹他州奥格登市继续西进,并于1870年10月21日抵达旧金山。33他这次西进很可能是乘坐火车,铁路一年前刚刚贯通,在很大程度上,正是由于广东同胞们苦役般的劳作,才有了这条铁路。王岁奇的下一步行动是登上一艘轮船,横渡太平洋,经日本横滨返回中国。34当时他可能根本没想过返回美国,如果有人说他想过这事,一定是严重误解了他。

注释

1Charles J. McClain, Chinese Immigrants and American Law (Florence, KY: Routledge, 1994), 448.

2Guofu Liu, The Right to Leave and Return and Chinese Migration Law(Leiden: Martinus Nijhoff, 2007), 130–32.

3Edward J. M. Rhoads, “In the Shadow of Yung Wing: Zeng Laishun and the Chinese Educational Mission to the United States,” Pacific Historical Review 74, no. 1 (February 2005): 24; Yung Wing, My Life in China and America (New York: Henry Holt and Company, 1909), 20–21.

4Wong Chin Foo Citizenship Papers, Circuit Court for the County of Kent, Michigan, April 3, 1874.

5“Town and Country,” Western Reserve Chronicle, June 22, 1868.

6“Ye Unspeakable Heathen,” New York World, May 8, 1877; “The Social, Political and Educational Peculiarities of the Celestial Empire—Lecture by Wong-Sa-Kee,” Janesville Gazette, September 9, 1870.

7Columbian College: Accounting Day Books, 1852–1873. RG0031 Series 3: Early Columbian College, 1822–1928, Box 138, Folder 1. University Archives, Special Collections Research Center, The Gelman Library, The George Washington University.

8United States v. Wong Kim Ark, 169 U.S. 649 (1898).

9“Burlingame Chinese Treaty Ratified in Peking,” New York Herald, December 11, 1869.

10Ibid.

11Elmer Louis Kayser, Columbian Academy, 1821–1897: The Preparatory Department of Columbian College in the District of Columbia, Records of the Columbia Historical Society, Washington, D.C., 71/72, no. 157.

12“Is Now a Chinese Editor,” Washington Times, November 20, 1896.

13“A Celestial Mathematician,” San Francisco Chronicle, November 19, 1875.

14Columbian College: Student Records, 1864–1881. RG0031 Series 3: Early Columbian College, 1822–1928, Box 116, Folder 1. University Archives, Special Collections Research Center, The Gelman Library, The George Washington University.

15“Yong Sa Kee,” Alexandria Gazette, November 21, 1868.

16Advertisement, Baltimore Sun, December 29, 1868.

17“Manners and Customs of the Chinese,” National Republican, April 29, 1869; “Services in the Churches Yesterday,” National Republican, June 28, 1869.

18“Local Items,” Salem Register, July 15, 1869.

19Lewisburg Academy: Classical Preparatory Department Register, First and Second Terms, 1869–1870Special Collections, University Archives, Bucknell University.

20Richard Carl Brown, Social Attitudes of American Generals, 1898–1940 (New York: Arno Press, 1979), 286.

21Charles McCool Snyder, Union County, Pennsylvania: A Celebration of History (Lewisburg, PA: Union County Historical Society, 2000), 259.

22Rev. J. C. Hyde, “Letter to the Editor,” Bucks County Gazette, December 27, 1877.

23“State News,” The Sumpter Watchman, June 1, 1870; “Novel and Instructive Lecture,” Charleston Daily News, June 3, 1870; “Local and Miscellany,” Auburn Daily Bulletin, August 1, 1870.

24“1870 United States Federal Census Online Database,” Ancestry.com Website (http://search.ancestry.com/search/db.aspx?dbid=7163). Although there are a handful of individuals listed in each state as having been born in China, the surnames of virtually all of them suggest that they were not Chinese.

25“Local Items,” Salem Register, July 15, 1869.

26“Local and Miscellany,” Auburn Daily Bulletin, August 1, 1870.

27“A Remarkable Chinaman,” Buffalo Daily Courier, October 8, 1873.

28“Going Home,” Williamsport Gazette Bulletin, September 28, 1870.

29“Social, Political and Educational Peculiarities of Celestial Empire— Lecture by Wong-Sa-Kee,” Janesville Gazette, September 9, 1870.

30这一时期所有中国男性蓄留的辫子是民族自豪感的象征,尽管这一习俗最初是由清朝统治者强加给汉人的。

31“Social, Political and Educational Peculiarities of Celestial Empire— Lecture by Wong-Sa-Kee.” Janesville Gazette, September 9, 1870.

32Ibid.

33“Passengers Overland,” Daily Alta California, November 20, 1870.

34“The Career of Wong Chin Foo,” Letter from “A Missionary,” North China Herald, August 18, 1877.


即《中美天津条约续增条约》。

指作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