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白登之围中的刘邦

西汉初期,在吸取秦末六国旧贵族反扑的教训后,刘邦分封了七位异姓王来协助治理六国故地。其中,韩国故土由韩襄王庶出的孙子韩信统治,为区别于淮阴侯韩信,故一般称之为韩王信。

公元前201年,韩王信投降匈奴,并与之联兵南下,攻下太原郡。刘邦得知后,率三十二万大军御驾亲征。汉军出兵后连战连捷,刘邦遂产生轻敌思想。他亲率二万(一说五万)汉军精锐部队作为前锋乘胜追击。让他万万没想到的是,当追至平城外的白登山时,中了埋伏。刘邦被迫撤到白登山上,历史上将这一事件称为“白登之围”。

形势可以说是万分凶险。当时正值隆冬,汉军缺衣少粮,与对方兵力悬殊,突围无望。但七天七夜后,奇迹发生了:冒顿单于下令打开包围圈的一角,让刘邦率军下山缓缓撤出。“白登之围”以这样戏剧性的方式解决,而更狗血的情节却在幕后。

民间的描述形象而生动,陈平献计用重金贿赂冒顿单于的阏氏,并告诉她汉朝女子美丽温柔,如汉帝被俘,势必要进献女人,那时阏氏地位恐怕难保。于是乎,阏氏对冒顿狂吹枕边风,最终使匈奴网开一面……

陈平之计真的这么狗血?作为匈奴最高统帅的冒顿,耳根子真有这么软?刘邦脱险真的是靠美人计吗?

白登之围究竟是天灾还是人祸

其实从战国前期开始,匈奴就已经成为中原王朝的巨大边患。汉朝刚刚建立,趁着天下归一的余威,意图一举解决北方边患。韩王信投靠匈奴,就成了这一策略实施的导火索。而汉高祖亲征也明确了这场汉匈大战的历史性质:汉朝与匈奴,两个开始勃兴的帝国,第一次正面交锋。

说起来,刘邦做皇帝之前,其个人领兵战绩实在是一般,几次和项羽对垒,都差点儿全军覆没,而韩信却凭借楚汉战争中的优异表现被后世封为“战神”。因此,当了皇帝的刘邦,从某种程度上说,一直在为自己捞取更多的军事资本,用战绩震慑诸侯,增强统治权威。

因此,刘邦登基后多次亲征平定叛乱,包括臧荼、利几。有了前几次的平叛亲征,高祖率兵亲征韩王信和匈奴,便是自然而然的事情。群臣知道,韩王信知道,而匈奴知道也在情理之中。

开战后,汉军进展顺利,捷报频传。但刘邦毕竟久经沙场,面对匈奴这个从未交锋过的新对手,一开始他是相当谨慎和小心的。刘邦不断派遣使者前往匈奴,既是外交手段,更是打探虚实。来来回回十几批使者,带回来的消息相当一致,说是沿途所见,匈奴人困马乏,连战连败后士气低落。

刘邦还是放心不下,又派遣刘敬出使匈奴。刘敬回来后,却有相反的看法:“两国相击,此宜夸矜见所长。今臣往,徒见羸瘠老弱,此必欲见短,伏奇兵以争利。愚以为匈奴不可击也。”(《史记·刘敬叔孙通列传》)他反对继续进攻匈奴。

此时汉军早已大举出动,大军的前锋已翻过晋阳和平城之间的句注山(今雁门山)。刘邦听完后颇为恼怒,爆粗口骂道:“你这个齐国混混,用口舌混得一官半职,竟敢混言妄语,阻我大军出击!”当即下令将刘敬关押。于是,刘邦坚定了决心,命令部队向平城挺进。

在《史记·高祖本纪》中,此后发生的事情只用了非常简略的一句话概括:“高祖自往击之,会天寒,士卒堕指者什二三,遂至平城。匈奴围我平城,七日而后罢去。”

请仔细研读措辞,汉高祖亲自领兵进军,遭遇极端寒冷天气,汉军多人被冻伤,以致十个人里面有两三个人手指头都被冻掉了,这个损失有多惨重?以当时汉军总人数三十二万来计算,冻伤导致的非战斗减员接近十万人,然后大军到了平城,被匈奴的部队围困了七天。

单看这个记述,很容易得到一个推论:白登之围,主要是因为天气不给力,从而让读者忽略汉高祖这个主帅指挥上的失误。在《史记·匈奴列传》中,记述则变成了“会冬大寒雨雪”,同样凸显极端天气对汉高祖被围事件的影响。这会使读者产生一个新的疑问——刘邦好歹也是身经百战,他真的会在这种极端天气、非战斗减员人数如此之高的严重情况下,突击冒进吗?

事实上,关于白登之围,《史记》中的《陈丞相世家》《刘敬叔孙通列传》等其他篇章中都有叙述,但竟然都没有“士卒堕指者什二三”的记载,甚至连天气都没提。特别是前文提到的刘敬力阻汉军冒进,明知前面是陷阱、刘邦又要往下跳的危急时刻,以刘敬的敏锐,为什么对严重不利于作战的恶劣气候只字不提呢?

原因或许在书外,《史记》成书于汉武帝太初年间,虽然司马迁忠于事实的治学精神为后世所崇敬,但在《史记》中,我们常常看到他左右为难的记述:既想坚持自己的原则,真实地记录史实,又不能太过清楚,让汉家宗室难看。

如今,网络上有很多历史爱好者称司马迁为“刘邦黑”,指司马迁在楚汉相争过程中,多次形象具体地描写汉高祖败走的情形。但需要厘清的是,这些所谓的“黑”,都是在刘邦登基前;而登基之后,司马迁笔下的刘邦,征伐四方时绝对是英明神武,势如破竹,尽显天威。

面对刘邦当皇帝后最大的一次挫折,尤其是因为他的轻敌导致的危机,司马迁自然不能妄言。此时,刘邦代表的已是中原王朝而不是一方诸侯或者草莽英雄,于是司马迁只能“甩锅”给天气,用“士卒堕指者什二三”来影射这次作战的惨重损失。

“白登之围”真的是围而不攻吗

既然司马迁能以“士卒堕指者什二三”来影射这次作战的惨烈,那么必将牵扯出另一个疑问:白登之围时,真的像史籍中记述的那样围而不攻吗?

首先,我们先简单回顾一下“白登之围”的过程。

晋阳战败后,匈奴军与韩王信军分兵,不再与汉军进行列阵对战。冒顿单于充分发挥骑兵的机动性,遇到不利就撤,同时布置兵败畏战的假象,引诱汉军深入追击。

刘邦果然中计,亲率前锋部队追击并攻克平城。而当刘邦部队出城继续追击抵达白登山时,冒顿单于一声令下,四十万精骑突然杀出,将白登山和平城围了个水泄不通。匈奴人作战,擅长的就是分散敌军、诱敌深入,然后快速集结聚歼敌人。汉军旋即被分割在几处,刘邦及其前锋主力被困白登山,平城城中坚守着部分留守部队,而大量步兵还在缓慢靠拢平城的途中。

再来分析一下“白登之围”双方的兵力构成。匈奴不消说,全都是骑兵。《史记·匈奴列传》如此描述匈奴骑兵围困的情景:“匈奴骑,其西方尽白马,东方尽青駹马,北方尽乌骊马,南方尽骍马。”冒顿单于如此布阵,必定给刘邦军队带来巨大的视觉震撼和心理压力,毕竟中原多年征战,资源消耗殆尽,连为了给汉高祖的御驾要想找四匹同样颜色的马都非常困难。

而被围困在白登山上的刘邦的两万部队,又是怎样的兵力构成呢?

首先,这支突击部队和后续步兵主力拉开了几天的路程,因此这两万人肯定属于快速机动部队。其中大部分是骑兵,因为刘邦不可能用步兵追击骑兵。刚刚说过关内战马紧缺,和匈奴骑兵相比,汉军骑兵整体战斗力一般,但作为护卫皇帝的亲军,无疑是最精锐的骑兵。此外,刘邦身边还有精锐的兵车步兵,这点在从白登山撤退时可以印证。当时刘邦心急,曾令车骑各部疾走,但被夏侯婴阻止,他坚定不移地命驾车缓缓移动。夏侯婴本人也是车战专家,白登之围后他曾率领兵车部队,在平城之南“三陷阵,功为多”。

当刘邦率部被匈奴主力围困后,冒顿单于得知包围圈内竟是大汉皇帝,自然是喜出望外。匈奴是马背上的民族,作战习惯就是急攻猛进,更何况前面有汉朝皇帝这只“大肥羊”,把他拿下就意味着会有巨大的利益。赶在救兵到来之前叼起肥羊、安全撤离才是上策。

但事情并不那么顺利,在很多人印象中,匈奴人骁勇善战,如今又有绝对的优势兵力,更何况还是由冒顿单于——这位匈奴史上第一卓越的军事家指挥,为何围白登七天而不能下?

这就必须要提起“白登之围”的决定性因素——战场(地利)。从古至今,一直有一个争论:“白登之围”的白登究竟是一座台还是一座山?

北魏的地理学家郦道元在《水经注》中说:“平城东十七里有台,即白登台。台南对冈阜,即白登山也。”这里的白登台或者白登山,都是传统意义上所认为的马铺山。马铺山也称小白登山,海拔一千三百米,纵深空间不大。但根据学者的最新实地考证,白登山实为采凉山,此山海拔约两千一百四十四米,为大同地区的第一高峰,具备战略制高点的地理优势,马铺山不过是它的小小余脉。而采凉山坡度虽然高,但到了山顶却比较平坦,很有利于驻军坚守。

当然,这场防御战汉军打得非常艰苦,有歌谣如此形容:“平城之下亦诚苦!七日不食,不能彀弩。”(《汉书·匈奴传》)意思是说,在平城外这场仗打得太艰苦了,七天没有饭吃,连弓弦都拉不动了!在这七天七夜,白登山上的汉军要顶着饥饿、寒冷等不利条件,击退匈奴大军不断发起的围攻。除了地利之外,还要归功于汉军极强的战斗力。从秦末到汉初,汉军将士个个久经沙场,刘邦亲率的先头部队又是汉军中的精英。此外,匈奴部队更擅长骑射,骑兵再强,攻山时也只能下马步战。汉军则擅长坚守不出的消耗战,要知道,当年楚汉一次对峙就是数年,所以从彼此战法特长上来看,显然居高临下的汉军更能发挥所长。

最终,筋疲力尽的汉军守住了阵地,而拥有数量优势的匈奴人对汉军的战斗力也有所忌惮。汉军列阵撤出包围圈时,两边都安排了强弩,倘若匈奴背信发动攻击,失去地利的汉军很难扎住阵脚。但匈奴人实在没有信心,用已经到手的和约去赌更大的胜利,原因只有一个,匈奴在那七天的急攻中,肯定是吃了不小的亏。

提出和亲的极可能是冒顿

两千多年来,关于“白登之围”的最终破解,民间一直归功于陈平的奇计。

《史记·匈奴列传》中记载了陈平之策:他派使者下山,以重金贿赂冒顿单于的阏氏。于是,阏氏进言:“两主不相困。今得汉地,而单于终非能居之也。且汉王亦有神,单于察之。”意思是说,两方君王不能相互围困。如果得到汉朝的土地,单于终究不能在那里居住。而且汉王也有神的帮助。冒顿单于居然就这样被阏氏轻易说服了。

单看阏氏的说辞,倒也冠冕堂皇,但实际上却禁不起推敲。

同样是在《史记·匈奴列传》中,我们很容易认识冒顿单于是个什么样的人。杀父夺权眉头都不皱,东胡索要他心爱的阏氏,眼睛都不眨就送出去了。像这样一个心机颇重、视女人为衣物的君王,会因为女人的争宠,而放弃有可能“斩首”成功,进而马踏中原的重大机会?更何况,汉使下山入匈奴大营,如何能不拜冒顿而携带金银去见阏氏;阏氏见了汉使后态度大变,冒顿当真不会生疑?要知道,这个时间周期非常短,回旋余地很小。而历史上打入敌营的说客,成功的必要前提,就是拥有相对宽裕的时间,用反间计绝不是一两天就可以搞定的。综上分析,冒顿绝无可能因为“枕头风”而放刘邦一马。

再仔细阅读《史记·匈奴列传》的原文,其实已经说出冒顿单于的隐忧:“冒顿与韩王信之将王黄、赵利期,而黄、利兵又不来,疑其与汉有谋。”意思是说,冒顿本来和王黄、赵利相约共同围攻,可此二人兵马至今没来,因此,冒顿怀疑他们与汉朝暗中有联系。

后事证明,王、赵并无对匈奴不利之举。冒顿单于的担忧貌似多余,但真实反映了当时战场的整体态势。

“白登之围”只是这盘棋中最关键的“生死手”。如果有心,收集《史记》中《绛侯周勃世家》《樊郦滕灌列传》《傅靳蒯成列传》关于此战的只言片语,便会发现,与“白登之围”同时发生的、句注山以北的广阔战场上已经乱成一锅粥,千军万马从各个方向拼命往白登山赶,汉军准备去解围,匈奴和韩王信的部队则是要赶过去解决战斗。而王黄、赵利的部队正是因为遭遇汉军阻击,无法按期赶到平城。另外,包围圈之外的汉朝大军在樊哙等人的率领下,正在缓慢逼近。随着时间的推移,匈奴人的压力越来越大。一旦“时间窗口”关闭,冒顿单于计划的围歼战,就有可能变成阻击战。

对于匈奴来说,这场仗也是输不起的。冒顿单于统治时期,匈奴人口有两百万左右,此次调集精兵四十万骑,几乎是青壮年倾巢而出。一旦吃了大败仗,结局必是草原各部重新四分五裂。

此外,匈奴军围攻白登七天七夜后放弃,和其自身的局限性有关,他们并没有专门的军粮供给,一般是士兵自备粮草,每个人至多能带七天的口粮。七天攻不下来,粮草快耗尽,再拖就会陷入不利境地。冒顿单于一定是看清了战场形势正朝着于己方不利的方向发展,于是赶紧和刘邦谈条件,签订“山下之盟”,获得更多的利益。

史料对“白登之围”记录寥寥,且讳莫如深,后世对此有个比较一致的观点:白登之围中刘邦的逃脱,确实存在不太光彩的手段。

这个不光彩,仅仅是指陈平的“美人计”蒙骗了阏氏,但历史的发展似乎又证实了陈平也不算欺骗阏氏——汉朝美女当真是被送过来了,也就是所谓“和亲之策”。

诚然,《史记》把“和亲之策”借刘敬之口提出,但我们有理由相信和亲就是高祖被围白登时的“山下之盟”。

首先,在此之前,从未有过和亲这样的外交策略,更不用说还要附带大量的金絮、缯酒、米食。这样一件无论如何都算不上光彩的事情,仅仅因为匈奴一些小小的边境袭扰,大汉王朝就要忙不迭地嫁女儿(哪怕是名义上的),是怎么也说不通的。

其次,在白登山下商讨罢兵,冒顿单于能提出和亲倒也不奇怪,就像当年东胡向冒顿单于索取了他所爱的阏氏一样,游牧民族习惯用这种方式宣示强者的征服姿态,在刘邦死后,冒顿单于甚至还公然在国书上对吕后提过非分要求。很显然,冒顿单于对汉朝公主可没有所谓的爱慕之心,后来刘邦以宫女伪装成公主送过去,他也并不追究,只要公主陪嫁的金银不少就行。说到这里或许豁然开朗:白登之围,刘邦脱险真的是靠“美人计”,只是此“美人计”非陈平的“美人计”,而是冒顿单于直接提条件要迎娶公主。无赖出身的刘邦,当皇帝前多次遇险,常常不顾父、妻、儿女的死活,只求脱离险境;而这一次,刘邦一咬牙一跺脚,答应把女儿送出去也是完全符合他行事风格的。

但是对于司马迁来说,又是那个老问题,登基后的刘邦代表的是中原王朝,必须要为他遮丑,所谓奇计只能语焉不详。另外,和亲之策也必须从“山下之盟”变成主动怀柔,结为秦晋之好,才算不丢中原王朝的脸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