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蜥蜴女孩

顾星河没带伞,顺着汹涌的人潮往前走,不断被高高低低的伞沿戳到衣服,戳到脸,戳到头发。这是个沉闷又麻木的城市,到处都是忙碌的人群,到处都是陌生的欢笑,没有什么东西属于他,没有什么地方是他的容身之处。

苍穹混沌而凝滞,像即将破晓的黎明,又像沉入永夜前的黄昏。浓郁的暗红色云层向天际铺展开,越来越淡,最终在遥远的天边淡化成了微末的血色,像是一瓢清水里滴入了几滴鲜血。

寂静如油画的天幕下,疾风肆虐着荒凉大地,湿冷的灰色泥土中,屹立着一座电影幕布般巨大的古老墓碑,无字碑。

顾星河仰望着墓碑,大脑一片空白,他不知道这是哪儿,甚至忘了自己是谁。手里唯一的东西是一个被打乱成五颜六色的魔方,他知道这个花色叫“六色同堂”,除此之外,他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你醒啦。”讲话的是一个男人。他盘腿坐在墓碑脚下,披着陈旧的黑色斗篷,被狂风鼓起的斗篷遮住他的全身,只露出消瘦而苍白的下巴。

“来,过来坐。”他轻声讲着话,若有若无地笑着。

顾星河警惕了一阵,确认男人不像是什么危险人物,才小心地靠近,在他身旁坐下。很长一段时间,彼此无言,两人就像是偶然相遇的浪人,在一棵大树下小歇,等待着狂风过境后再各自赶路。

“这是哪儿?”这样下去不是办法,顾星河打破了沉默。

“世界的尽头。”男人的语气是意外的轻松。

“你是谁?”

“如你所见,一个守墓人。”

“守墓人?”

对方指了指墓碑:“专门看守坟墓的人,很好懂吧?”

顾星河抬头望向眼前巨大而古老的墓碑:“里面的人……是谁?”

“一个朋友。”

“这地方只有你一个人?”顾星河又看了眼荒凉的四野。

守墓人微笑:“不是还有你吗?”

“我要回去的。”顾星河下意识地说。

“回哪儿?”

“回……”

顾星河答不上来,他还是什么都想不起来,唯一能确定的是,他不属于这个地方。

守墓人微笑着掀开斗篷帽,一头黑色长发温柔、服帖地垂下来。他很年轻,也很美,苍白的脸上透着一丝病态的优雅,一双水蓝色的眼睛深邃而遥远,让人莫名地伤感,就好像,你看见的不是他的眼睛,而是一片忧郁的海洋。

紧接着,顾星河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他记不住男人的长相。他明明可以说出对方五官的所有特点,可当这些全部拼凑在一起时,却又好像隔着一层雾,朦朦胧胧,影影绰绰,看不真切。

守墓人的视线越过墓碑,投向远方的苍穹,突然他高声念道:“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

“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顾星河脱口而出,他学过这首古诗……等等!他想起来了,他是个高中生,刚上高二……他是孤儿,被刘奶奶收养,在四个叔叔家长大……等等,好像还有谁,还有一个很重要的,他绝不能忘记的人——

鹿央!

顾星河猛地低头,魔方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满手的鲜血。他吓了一跳,吃惊又疑惑地看向守墓人。

“世界马上就要沾满鲜血咯。”守墓人摇摇头,惋惜着什么。

穹顶之上的暗红色流云旋转起来,越来越快,黑红色的云团不断从天空的深处翻涌而出,又被后来居上的云团按压进云海深处。像是为了回应天上厮杀的云层,大地也隆隆震颤起来,狂风更加猛烈,顾星河已经坐不稳了,整个人似乎都要飘起来了。

“这是梦。”顾星河胸口的胎记处传来灼烧感。

“梦?”

“这是梦。”顾星河坚定地重复道,“我要出去。”

“梦吗?”守墓人饶有兴致地琢磨着这个问题,“可这就是我的世界啊,我一直在这里。说不定你那边的世界才是一个梦呢。”

顾星河怔住了,守墓人的斗篷猎猎作响,他从容地静坐在原地,仿佛坐了一千年,还会再坐很多个一千年。

他微笑着看向顾星河,眼神温柔而怜悯:“还会再见的。”

顾星河睁开双眼,在逼仄的小阁楼里醒来。天窗的天空微微泛白,黎明将至,又是清醒而绝望的一天。

鹿央遇害一事,已经过去一星期。整整一星期,顾星河几乎没有真正合过眼,昨晚好不容易睡着了,竟然做了一个莫名其妙的梦。有那么一瞬间,他真希望一切能如那个男人所说的:这个世界才是一场梦,这样他就无须再面对。

但它并不是梦。

9月9号的下午,他跟鹿央遭到了红雾的袭击,他抱着鹿央逃跑,被困在地下停车场,最后被一个神秘的蜥蜴女孩所救,女孩消灭了那些红雾,并将他打晕。

他醒过来时,已是第二天早晨。他正躺在平日常去的那家网吧的卡坐上,电脑开着,停在《英雄联盟》的界面。他的校服干净整洁,没有血迹,手指上的伤口被酒精清洗过,并且贴上了创可贴。

顾星河立刻给鹿央打电话,接电话的人却是个声音低沉的警察。

对方很遗憾地告诉他:鹿央遭到袭击,初步断定是入室抢劫,她被隔壁邻居发现时已经躺在客厅里奄奄一息,送去医院抢救后尽管捡回一条命,但仍处于深度昏迷状态,目前还在重症监护室,情况很不乐观。

顾星河先去警察局做笔录,他本来打算说出真相,却根本不知从何说起。蜥蜴女孩早就妥当处理好了一切。顾星河莫名其妙地就拥有了完美的不在场证明:下午四点在阳光广场跟鹿央分开,去网吧玩游戏,一直玩到第二天早晨。警察早就调查过了,网吧的老板,甚至监控录像都可以为他“作证”。

“你们分开时,受害人有跟你说什么吗?比如感觉最近被人跟踪,跟谁发生过不愉快,或者在跟谁网恋?”警察认真地询问着,“大部分入室抢劫,其实都是熟人作案。”

“没有。”顾星河摇头,他心里已经很清楚,如果自己坚持要说出真相,警察只会把他当神经病关起来。

翌日,警方派专员去学校展开调查,事情一下传开了。

校方领导考虑到影响不好,统一对同学们宣称:鹿央同学是因病住院。同学们当然不信,警察都来了,肯定是出大事了。那几天每个同学都化身狄仁杰和福尔摩斯,捕风捉影,真真假假的小道消息层出不穷。

教室、食堂、操场、商店、厕所,他无论走在学校的哪个角落,都能听到有人在议论这件事。通常大家都是以“喂,你听说了鹿央的事吗”为开场,起初还有点惋惜和同情,聊着聊着,气氛就变了。

“其实我听说鹿央一直有跟社会青年来往,搞不好是情杀噢。”

“不可能吧,鹿央挺好的啊,我觉得她不是那种人。”

“谁知道呢?听说她妈在她很小时就死了,她爸在外面有女人,从不管她,她说不定心里很阴暗呢,只是我们不知道。”

“她爸真的很有钱吗?我怎么感觉她是装出来的啊,跟那个顾星河一样?”

“对对对,我早这么觉得了!你看那天去衡山,她不是跟着顾星河下车了吗?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跟顾星河那种人混一块,好不到哪儿去吧?”

手机铃声把情绪低迷的顾星河拉回现实。

他慢慢翻身,找出枕头底下的诺基亚5320,来电显示是个陌生号码,他心脏蓦地揪紧,立刻翻身坐了起来。

“喂?”顾星河的声音颤抖。

“……”

“喂?你说话!”顾星河生怕对方挂断,“是你吗?我知道是你!”

“八点,鹿央家。”对方说完便挂了电话。

七点四十五分,顾星河赶到约定的地点。他站在门外,深吸一口气,伸出手轻轻一推,虚掩的门开了。

蜥蜴女孩还没到。

客厅收拾过了,地板很干净,没有血渍,打翻的茶几也被摆回了原来的位置。可是有什么用呢?发生的事还是发生了,它们早就深深地刻进了顾星河的记忆,并改变了他的生活。这些天顾星河无法不去想,如果那个下午他没有去找鹿央,她已经跟同学们一起坐着大巴去衡山了,也就根本不会出事。

强烈的自责再次涌上心头,顾星河胸闷得几乎要站立不稳,他颓然后退,不小心撞开了一扇门。

他回头一看,是鹿央的卧室。

房间很狭窄,但光线充足,空气里飘浮着淡淡的芦荟香。

一张席梦思床占据了三分之二的空间,被套和床单平铺在上面,是无印良品的黑白格子风,看起来整洁舒适,只是有一点儿单调。

墙角立着一个细细高高的黑色衣架,上面挂着白衬衫和蓝色百褶裙,应该是那天鹿央回家后换下来的校服,还没来得及清洗。窗户下面是一张老式的梳妆台,梳妆台旁横摆着一张折叠饭桌,饭桌上的蓝白条纹塑料皮已经老化剥落,卷起了边。

顾星河脑海中立即浮现出鹿央每天放学回家后的情景——用钥匙开门,弯腰脱鞋,放下书包,光脚走进厨房,煮一碗面,或者打开冰箱端出吃剩的咖喱饭热一热,回卧室搬出折叠桌,摆在客厅中央,默默吃掉晚餐,开始写作业,写完作业再把折叠桌收起来,搬回卧室。其实客厅的沙发不用再摊开成床,折叠桌也没必要再收来收去,但鹿央还是固执地做着这些事,好像家里依然有三个人在生活。

顾星河来到梳妆台前,椭圆形的镜面被棕红色的花雕木包裹着,镜子右上角贴着一张哆啦A梦的彩贴。梳妆台上放着瓶瓶罐罐的护肤品和一只年代久远的哆啦A梦闹钟——她还真是喜欢这个蓝胖子啊!闹钟旁边是一个白色收纳盒,里面放着发夹、彩色橡皮筋和一些闪闪发光的小配饰,没有收进盒的是一支YSL唇膏和一把断掉小半截的檀木梳。

顾星河试着想象鹿央坐在梳妆台前的样子,梳头发,涂唇膏,整理着装,认真地对着镜子练习微笑,或许还会对自己说几句加油打气的话。待她走出这间房,讨厌长大、害怕孤独的小女孩便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笑容灿烂、人见人爱的十七岁少女。

顾星河放回梳子,视线落在那台格格不入的苹果笔记本电脑上,它以一个半悬空的姿态被摆在梳妆柜的右边,都没有合上。

顾星河伸手合上它,却不小心激活了睡眠模式,屏幕亮起来。纯蓝色的桌面上有一个位置显眼的文件夹,名字叫“送给星河的礼物”。

顾星河一愣,双击文件夹,里面是空的。

他忽然想到了什么,立刻拿出口袋里的哆啦A梦U盘钥匙扣,连接上电脑,果然,里面有一个叫“礼物”的文件夹,这次文件夹里不是空的,有很多视频,什么“层先法”“角先法”“棱先法”“桥式解法”“CFOP公式”“交换子解法理论”“魔方背后的群论知识”等等。当初为了更快地拧魔方,顾星河也找过不少关于魔方公式的资料,对这些视频并不陌生。

最后一段视频的命名很特别,叫“先点开我”。

顾星河犹豫了一下,点开了。

那是一段自制的VCR。画面摇晃了几秒,鹿央穿着那套浅蓝色的哆啦A梦睡衣,正在摆弄着手机镜头,很快画面定住,她退后一步,坐在了顾星河身后的那张席梦思床上,对着镜头招手:“哈喽!是不是觉得我变漂亮啦?因为我开了滤镜,哈哈。先说好啊,你要敢把这段录像给别人看,你就死定了!”

她收起笑容,把一缕短发捋到耳后:“不闹了,说正事。爬完衡山我就要转学了,你看到这段录像时我大概在飞机上了。我爸要送我去挪威,挺远的,以后我们应该不会再见了。当面告别这种事我不是很擅长,所以决定用录像代替。”

鹿央对着镜头沉默了几秒,似乎在等着顾星河的回应。

“那个……明天就是你的生日了,也不知道你喜欢什么礼物,干脆胡乱为你收集了一些专业魔方的视频教程,希望对你有帮助。偷偷告诉你,其实你专心玩魔方的样子还是有一点帅的,你继续加油啊,争取早日打破世界纪录,为国争光!”

女孩深吸一口气,似乎也没什么可说了:“最后,祝你生日快乐,开开心心,以后别再苦着一张脸了。你呀,只是还没遇到那些值得你爱的人,哪天遇到了,你就会发现活着其实挺幸福的。拜啦,萨摩耶。”

鹿央起床,伸手摇晃了一下手机,就好像在揉顾星河的头发。女孩对着镜头笑了笑,视频结束,画面就定格在那个微笑上。

顾星河大口呼吸,已经分不清来自胸口的是疼痛还是窒息感。

他拔掉U盘,关上电脑,刚冲出房间就愣住了。

蜥蜴女孩出现了!

她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晨光从落地窗外照进来,她整个人都置身在那抹柔和的白光中,显得那么不真实。

女孩把长发扎成清爽的马尾,穿着宇文实验中学的校服,背着一个粉色的小熊双肩书包,一副高中生打扮。她手捧一本封面素蓝的小说,神态自若地看着,仿佛坐在自己家中。顾星河注意到她翻书的手指细长,右手腕上戴着一块深灰色的石英手表,是男士款的大表盘,简约而精致,平添了几分英气。

迟疑片刻,顾星河走到她对面,居高临下地盯着她。

女孩抬起头,强大的气场立刻碾压过来。

“你有五分钟时间。”

“鹿央……”顾星河脑子里有着太多的问题,可眼下他最关心的只有一件事,“鹿央她……还能好起来吗?”

“不能。”

“为什么?”顾星河的心狠狠一沉。

“大部分死徒都有毒,一旦被其咬伤,无解。”

顾星河激动地上前一步:“你不是可以对付它们吗?为什么没办法解毒?!”

女孩一脸冷漠,答案写在脸上。

顾星河颓然后退一步,撞上了身后的书架。他抱住头,将脸深深地埋在手臂里,最后一线希望也破灭了!鹿央醒不过来了,鹿央真的会死,他在这里跟女孩讲话时,鹿央很可能已经停止了呼吸……可面对这一切,他什么都做不了。

“你还有四分钟。”

“那东西……”顾星河极力克制失控的情绪,不能就这么放弃,“死徒是什么?”

“一种危险的生物。”

“我当然知道!”顾星河不想听这种敷衍的话,“告诉我,它到底是什么?!”

蜥蜴女孩飞快地思考了一下,似乎在权衡什么。

几秒后,她慢条斯理地合上了小说:“它们叫猩红蜉蝣,D级死徒,微生物形态,喜欢光,常常寄居在能反光的物体上,比如镜子、玻璃、手机屏幕、电脑显示屏、水面。它们本身没有攻击性,但能影响到光线的构成,给人制造一定程度的幻觉。你们通常所说的‘在镜子里见鬼’,都是猩红蜉蝣的把戏。”

死徒、猩红蜉蝣……这些东西完全超出顾星河过去十七年的认知极限。他一头雾水,但还是飞快地抓住了重点:“你刚说,这个叫猩红蜉蝣的东西没有攻击性,那为什么鹿央会受伤?”

“理论上是这样。不过前段时间,星城的猩红蜉蝣数量忽然急剧增多,个体也变大了,它们全部飘散到空中……”

“红雨!”顾星河打断道,他还有印象,那晚星城下了一场红色的大雨,大家都说是妖雨。第二天本地电视台还专门请专家出来辟谣,解释为轻度的化工污染,不值得恐慌。现在看来,那些专家恐怕跟这个女孩是一伙的。

“对。更糟的是,它们像是突然有了智慧,从零散、无意识的寄居状态,汇聚到一起,侵入警察局的安全系统,从资料库里精准地找到了目标资料。”

“想必你已经清楚。”女孩看了一眼顾星河,“目标就是你。”

顾星河下意识地攥紧了口袋里的魔方:不对!

这几天,顾星河没有光顾着悲伤和悔恨,为了搞清楚自己为什么会被攻击,他一遍又一遍地回忆当天的事情,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

他冷静下来想一想,事情存在不少疑点:首先,在鹿央家的时候,那些叫猩红蜉蝣的死徒并没有第一时间攻击他,而是攻击了跟此事毫无关系的鹿央,为什么呢?因为鹿央当时在做一件事,这件事最终为她招来了灾祸。之后顾星河被困在地下车库,猩红蜉蝣明明可以轻而易举地杀死他,却不惜大费周章,还变幻成大伯的模样,似乎想诱导他交出口袋里的某样东西。

所有的线索都指向一个事实:死徒的目标极有可能不是他,而是刘奶奶送他的礼物,那个陪伴了自己十几年的三阶魔方!

眼下,顾星河无法信任任何人,当然不会告诉女孩这个秘密。他顺着她的话聊下去:“它们为什么要杀我?”

“不清楚。事实上猩红蜉蝣只负责找出你,”女孩微微眯眼,“真正想杀你的,是我所不了解的危险死徒,等级至少是A。”——并且拥有高级智慧。最后一句话女孩没说。

“所以还是有机会的对吗?等你们弄明白了它是什么死徒,就能救……”

“还没懂吗?”女孩冷冷打断道,“我之前就说过,被有毒的死徒咬伤是无解的,这和死徒的种类没关系。整件事因它而起,现在已经结束。”

“结束?”顾星河的声音因为痛苦而哽咽,“这算什么结束……”

女孩细长的手上忽然出现一个果冻大小的透明玻璃盒,盒里放着一枚尖利的乌青色大头针,圆鼓鼓的头部,针尖在光照下泛着危险的寒芒。

“将它刺入人体,”女孩将玻璃盒轻轻一抛,顾星河接住,“头部的神经毒液会自动注射,目标可当场毙命。”

“你什么意思?!”少年心里一阵恶寒。

“你清楚。”

顾星河缓缓垂下头,他果然太天真了,对方根本不是来帮他救鹿央的,她只是来收拾残局的。顾星河的心在一瞬间死去。

不知过去多久,他冷冷地打破沉默:“你早就知道我是目标了吧?不然你不会派你的蜥蜴跟踪我。”

女孩不承认,也不否认。

“为什么不一开始就告诉我这些?”如果你早点告诉我,鹿央根本不会死,她现在已经安全地飞往挪威留学了,她会去新学校,交新朋友,拥有美好的新生活,而不是被什么莫名其妙的死徒咬伤,躺在医院里苟延残喘,等着一根毒针去了结生命。

“那违反任务。”

“任务?”顾星河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的任务是平息星城的猩红蜉蝣,并做到全程保密。”她顿了一下,“这关系到我的期末考试评分。”

期末考试?!就为了那种无聊的东西?一股热血直冲脑门,顾星河捏紧拳头,极力压抑着愤怒:“对你来说,别人的命还没有一个考试重要吗?”

“对。”

“对?!”

“之前的印尼海啸死了几百人,看到这则新闻时你会为灾民悲痛吗?”女孩冷冷地直视他,“对我而言,你的同学跟那几百灾民一样,只是数字。”

“混账!”顾星河用力将玻璃盒砸向女孩。对方眼睛都没眨一下,一扬手就稳稳接住。

顾星河想冲过去,女孩目光一凛,他只觉得大脑酥麻了一秒,下半身便失去了力气,“扑通”一声跪在了地板上。

可恶!站起来!给我站起来!

顾星河气急败坏地捶打双腿,可它们一点知觉都没有,好像根本不属于自己。他知道是女孩施展了什么“法术”,他也很清楚自己完全不是她的对手,可他还是奋力挣扎着想要站起来,想要上前揪住她的衣领,让她为自己说的话道歉。

女孩当然不会道歉,她轻轻把那本书放进书包:“小时候我身体不好,妈妈给我买了一条松狮。松狮最适合陪伴病人,性情温顺,绝不会伤害主人。邻居家有一条博美,博美是小型犬,体型不及松狮的十分之一,却叫得最凶。每次我牵着松狮去散步,它看到博美都会绕道走。有一天,那只博美突然扑上来咬我的裙子,你猜接下来发生了什么?”女孩微微眯起眼,神色又冷了三分,“松狮一口咬断了博美的脖子。”

女孩背好双肩包,从沙发上站起来:“听明白了吗?”

顾星河怎会不明白,托三婶的福,听这种弦外之音没人比他更擅长:松狮是强者,博美是弱者,弱者再威风也不过是跳梁小丑,强者从不害怕,只是不屑理会。

现在,她是强者,游戏规则由她制定。他顾星河还能好好活着,还能不自量力地在这里发泄怒气,仅仅是她允许他这样做,他一旦触及她的底线,她就能随时要了他的命!

“你想让我乖乖闭嘴,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过?!”顾星河咬牙切齿地问。

“是。”

“如果我说不呢?”

“我不是在征求意见。”

“如果我说不呢?”顾星河用力重复一次。

“必要的话,入室抢劫可以发生第二次。”像是为了印证她的话,金色蜥蜴从她的长发里钻出来,朝顾星河张牙舞爪地吐着红信子。

“有本事来啊!”不就是死吗?顾星河不怕。救不了鹿央,他什么都不在乎了。

“你现在情绪激动,我可以当你不是认真的。想清楚再做决定,你不会有第三次机会。”女孩一扬手,玻璃盒落在顾星河的脚边。

她打了个清脆的响指,顾星河的双腿立刻恢复了知觉。他回头一看,玄关处的大门敞开着,女孩不见了。

顾星河颓废地跪坐着,盯着脚边的玻璃盒出神。

落地窗外的阳光渐渐强烈,在地板上一寸寸地蔓延着,最后爬到顾星河苍白的脸上。楼下的车声、广播声、大人的谈笑声、小孩的嬉闹声、宠物的吠叫声,所有声音混在一起,交织出一番热闹的生活景象。

移动的光影与嘈杂的声音像是被拧上了加速发条,飞快地流逝。当顾星河重新抬起头时已经是下午,窗外乌云密布。

他刚走出小区,雨就落下来了。

他没带伞,顺着汹涌的人潮往前走,不断被高高低低的伞沿戳到衣服,戳到脸,戳到头发。他一声不吭,偶尔有打伞的人发现戳到了人,抬起脸看一看他,见他没什么表情,也就一低头走掉了。

这是个沉闷又麻木的城市,到处都是忙碌的人群,到处都是陌生的欢笑,没有什么东西属于他,没有什么地方是他的容身之处。

顾星河又来到了医院,除了这儿,他不知道还能去哪儿。

两天前,鹿央从重症监护室转移到特护病房,顾星河开始来探病。他每天一放学就来医院待着,什么也不做,就那么安静地陪着她,直到住院楼熄灯才走。

病房里,窗台上的满天星被换掉,取而代之的是一束新鲜的桔梗花,不知是谁买来的,它是这个让人窒息的空间里仅有的生气。天黑了,窗外的雨又大了一些,玻璃上残留着蜿蜒的水迹,外面隐约传来车轮压过湿马路时的声响,一下一下,像是碾在他的胸口。

顾星河注视着昏迷中的女孩,她脸色白净,呼吸匀称,好像只是浅浅地睡过去了,只要你唤一声“鹿央”,她就会睁开眼睛,朝你懒洋洋地笑。

“哐当”一声,换药的护士推门而入。

范姐是个刚毕业的年轻女孩,一张脸永远红扑扑、肉嘟嘟的,热情得不行。她笑盈盈地跟顾星河打招呼:“今天怎么来这么早?哦对了,今天星期六你不用上课。读书就是好啊,假期真多,我现在呀,能睡个懒觉都要谢天谢地了。”

“今天她有醒来过吗?”这句话已经成为顾星河的开场白。

“没有哎。”范姐拔掉输液瓶里的插管,换了一瓶葡萄糖,“医生说如果她再这样昏迷下去,就要考虑动开颅手术了,问题有可能出在脑袋上,如果手术也没用的话……”

见男孩脸色沉重,她赶忙改口:“哎,不会的啦,这几天应该就醒了,我之前看护过一个出车祸的大婶,颅内出血,昏迷了整整一个月,醒来后只有五岁孩童的智力,整天吵着要吃酸梅粉,家里人也是愁眉不展,结果才两个月不到呢,就恢复得差不多了,上星期出的院。”

顾星河木然地点点头。

范姐掏出工作本登记日常:“昨天她爸的助理过来了一趟,缴完费就走了。真是狠心啊,女儿都这样了也不来看一看。这时候病人最需要的就是陪伴,你别看她睡着了,我们说什么、做什么,她都能听见的。话说回来,怎么不见其他同学来探望一下她呀?”

“我……是班里的代表。”顾星河连撒谎的力气都没有了。

范姐也察觉到了,这孩子前两天一见到她就问这问那,急切得不行,可今天的他格外消沉,好像什么都不在意了。

医院这种地方,伤心难过的人她见多了,但眼前这个男孩不太一样,他的身体总是绷得笔直,拳头紧握,眼神里更多的不是伤心,而是愤怒、痛苦和自责。范姐直觉发生在这两个高中生身上的事情肯定不简单,绝不是普通的不幸。

可她毕竟只是一个护士,不是普度众生的圣人。她爱莫能助地叹了口气,推着小车子离开了。

门刚被关上,鹿央的肩膀就颤动了一下。顾星河猛地瞪大眼,以为是错觉。紧接着,鹿央的眼皮微微跳动了一下,随后她缓缓睁开眼睛。

“鹿央?鹿央你醒了吗?!”顾星河激动地冲上去,可他立马发现不对——

胎记,在痛。

女孩的眼睛不再清澈明亮,而是变成了一片浑浊的灰白色。她呆滞地看着天花板,根本不像一个活人。几秒后,女孩颤颤巍巍地伸出手,似乎想触摸顾星河的脸,又似乎只是本能地重复昏迷前的最后一个动作。

那只手抬到一半,终于还是无声地落下。

胎记上的疼痛骤然消失。

一恍惚,顾星河又回到了五岁那年的初夏,刘奶奶被送进急诊室的深夜,大雨倾盆,医院的走廊里面充斥着消毒药水味和病人们无意识的呻吟声。小男孩倔强地蜷缩在墙角,忍受着胎记上的灼痛感,祈祷着奇迹的发生。

奇迹没有发生。

凌晨,胸口的疼痛消失。两天没睡的三叔走过来,他神色疲惫,朝着墙角的男孩摇摇头。男孩不说话,也不哭,只是攥紧了手中的魔方。十二年后的今晚,他依然不说话,也不哭,只是攥紧了装有毒针的玻璃盒。

翌日,明诚高中。

一下早自习,顾星河便径直走向张驰的座位,附近聊天的女生们下意识地放低了声音,男同学们则发出意味不明的笑。

因为三婶的那通电话,顾星河已经成了全班的一个笑话。鹿央的事情差不多也告一段落了,这几天,“风头”又重新回到了他身上。顾星河当然能感受到,但无所谓了,真是讽刺啊,曾经纠缠折磨了他十几年的阴影,如今变得不值一提。

“张驰。”顾星河叫道。

张驰正跟前桌的一个女同学调笑,他抬头看了眼顾星河,嘴角的厌恶一闪而过。之前他会找顾星河搭话,纯粹是出于巴结。自从得知顾星河的底细后,他别提多后悔,自己竟然在这种人身上浪费了那么多的时间。

“怎么啦,顾星河?”张驰笑脸相迎,在同学们面前,他一向是尊师爱友、乐于助人的楷模。

“你过来下。”

张驰略一迟疑,起身了。

顾星河把他领到教室后门的角落:“你是班长,放学后你能不能组织同学去探望一下鹿央?”

“鹿央呀。”四周没人,张驰换了副面孔,“听说她不是生病,而是被人抢劫了。”

顾星河不说话。

“是应该去看看。”张驰神色玩味,这鹿央平时挺大方的,也借给他不少钱,关系确实可以搞好点,随即他又问,“她还在昏迷吗?”

顾星河点头。

“那等醒了再说。”没醒去什么,去了人家也不知道。

“不会醒了。”顾星河用力攥住口袋里的玻璃盒子,压抑着痛苦。

“什么意思?植物人?不是吧,这么惨?”张驰十分意外,他咂了咂嘴,认真思考起来。

有那么几秒,顾星河以为张驰良心发现了。谁知他抬起头,满不在乎地笑了:“既然都要死了,那就别浪费时间……”

顾星河一把揪住张驰的衣领,将他顶到了墙上,动作凶狠。张驰“哎呀”一声喊出了声。

嘈杂的教室安静下来,不明所以的同学们纷纷看过来。

短暂的惊慌后,张驰娴熟地切换回了正义的嘴脸,他刻意抬高了声音:“鹿央现在昏迷不醒,有生命危险!我作为班长,组织大家放学后去探望她有什么不对?你竟然说这是在浪费时间!鹿央平时对我们那么好,你这人还有没有良心?”

一听到“生命危险”四个字,同学们都震惊了,这几天八卦归八卦,但谁都没料到情况已经严重成这样。平日里就看不惯顾星河的几个男生气冲冲地杀过来,粗暴地把他从张驰身边拽开,两个正义感强的女同学也看不下去了。

“顾星河你太过分了,不去就不去,犯得着打人吗?”

“现在看来,你不仅虚伪,还冷血!”

“真是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张驰你别理这种人,放学后我们自己去。”

顾星河涨红着脸,极力挣脱架住自己的男同学,眼看就要和他们打起来。

“放开他!”一个娇俏漂亮的女生冲上来,干净利落地把顾星河身边的男生推开,“你们以多欺少算什么?”

张驰暗自咬牙,没想到班花陈诗诗会多管闲事:“诗诗,我们没欺负他,是他太冷血了……”

“到底冷血的是谁啊?”陈诗诗有着一双清澈的黑眼睛,此刻却凶巴巴地瞪着张驰,“我刚就在门外面站着,你说的话我都听见了。什么是贼喊捉贼,我今天算是领教了。”

张驰一愣,旋即摆出无辜的嘴脸:“诗诗,你在说什么啊?对!我承认我刚才是骂了脏话,但那也是顾星河太过分了!”

“啊呀!这演技……”陈诗诗做出夸张的惊叹状,“张驰同学,我看明年你就报考中戏吧,前途无量啊。”

几个和陈诗诗很熟的女生笑出了声。

“够了。”顾星河说。

陈诗诗颇为得意:“哪够啊,我看呀……”

“够了!闭嘴!”

陈诗诗一怔,回过头:“顾星河我……”

“你以为你是谁?少在这里多管闲事。”

“喂!你这人怎么回事啊,脑子有病吧?”陈诗诗的好朋友嘴都气歪了,“我们家诗诗好心帮你,你还在这儿反咬一口。”

“用不着。”顾星河扣上被揪开的衬衣纽扣,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教室。

陈诗诗呆呆地看着他离开,两个好友走上来轻声安慰,她说不上难过还是失落地摇摇头:“我没事。”

多亏了张驰积极地组织和动员,放学后全班同学都决定去探望鹿央,除了早早不见人的顾星河和临时有急事去不成的班主任。

去医院的一路上,同学们一边讨论着鹿央的伤情,一边指责着顾星河的冷血。伤害鹿央的抢劫犯至今未被抓获,大家对凶手的愤怒也就顺理成章地转移给了顾星河。再说顾星河也确实算得上半个“凶手”,那天下午要不是他临时闹那么一出,鹿央早跟着同学们一起去衡山了,也就不可能发生这种事。

——都怪顾星河!

大家同仇敌忾,越说越激动,恨不得立刻把他抓起来打一顿。

同学们用班费买了漂亮的水果篮和花篮,一群人呼啦啦地拥入住院大楼。

特护病房里,鹿央穿着蓝白条纹的病服,静躺在病床上,戴着氧气罩,要不是氧气罩上随着呼吸隐约浮现的湿气,她几乎跟已死之人没有区别。大家见到此情此景,又想起平日里那个热情开朗、笑容甜美的鹿央,一时间都沉默了。

张驰带头上前,躬身贴近病人,用所有人都可以听见的微妙音量说:“鹿央,我是张驰,我带同学们来看你……”

他还要再说一些煽情的话,可危险的气息扑面而来。好像有什么邪恶的东西正从鹿央的体内冲出,想要钻进张驰的身体里。张驰的胃部一阵痉挛,恶寒顿时涌上心头,他惊慌失措地退后了两步。

“你怎么了?”有人发现张驰的脸色不太好看。

“没……没什么……看到鹿央这样子,我很难过。”张驰的后背渗出了冷汗。错觉,一定是错觉,他在心里告诉自己,却不敢再靠近。

“呀,同学们都在呢?”

大家纷纷回头。

乔老师站在门外,脸上是一贯甜美的微笑。听说今晚同学们会集体探望鹿央,她便跟着年级主任赖老师一道过来了。

虽说是探病,但她还是特意打扮了一番,身穿曲线毕露的休闲短旗袍,瀑布般的长发柔软地贴在半裸的后背上,同学们隔着老远就能闻到她身上的Allure Sensuelle香水味。

同学们自动让出一条道。乔老师款款走向鹿央,微微俯身,敞开的领口内隐约可见白皙的锁骨和丰满的胸部,一时间吸引了不少男生的目光。

赖老师对那帮男生偷瞄的眼神很不乐意,快步上前,以一种宣誓主权的姿势护住乔老师,就差没有把手搂在她水蛇般柔软的腰肢上。

乔老师毕业于某二本大学的中文系,来明诚高中担任语文老师不到一年就已经全校皆知,倒不是她的能力有多出众,而是因为她长得太漂亮了,身材又好,气质温柔典雅,是当之无愧的明诚高中的女神。在学校,倾慕她的男老师和男同学能从教学楼排到食堂。

至于赖老师,虽然算不上英俊帅气,但也是仪表堂堂,三十岁就当上了年级主任,分到了学校新盖的职工房,事业上可谓一帆风顺。

赖老师在追求乔老师这件事,在学校已经是公开的秘密。不过乔老师似乎还没有答应,虽然两人经常出双入对,但她一直强调他们只是朋友关系。

“鹿央?”乔老师轻唤。

“鹿央,听得见吗?”赖老师叫了一声,很快下结论道,“来的不是时候,睡着了呀。”

“不是睡着,是昏迷。”有同学插嘴。

“真可怜,怎么会伤成这样呢?”乔老师把长发撩到耳后,露出恬静的侧脸,男同学的视线再也无法从她身上挪开。

“别担心,吉人自有天相。”赖老师一脸爱怜地安慰着乔老师,接着又看向同学们,“鹿央一定会好起来的。”

赖老师的话让大家松了口气,好像情况真的会慢慢好转。其实鹿央最终会不会好转,对大家来说不是那么重要,重要的是这一刻的气氛不那么沉重了。同学们慢慢活跃起来,七嘴八舌地聊着,不知不觉竟在病房里待了很久。九点左右,同学们才陆续离去。

乔老师和赖老师留到了最后才走。

一出病房,两人立刻换上一副有说有笑的表情。赖老师掏出一根烟点上:“没想到,伤得还挺重。”

乔老师早就憋坏了,抢过赖老师的烟深深地吸了一口:“可算结束了,探个病探了一整晚,那群小孩哪有那么多话讲啊。”

“还不是因为你在场。”赖老师话里透着醋意,“现在的学生真是早熟,刚才有几个男生一直盯着你的大腿看。”

乔老师轻佻地笑了:“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除了我,我对你可是一片真心啊。”赖老师殷勤地凑过去,想要亲她的脸颊。

乔老师一把推开他:“少来!”

两人打情骂俏了一会儿,乔老师的手机响了。女人赶紧从男人的怀里钻出来,掏出LV手提包中的手机瞄了一眼。

“你先下楼吧,我接一下我爸的电话。”乔老师推了赖老师一下,自己则往反方向走。确认男人进电梯了,她走到一个相对昏暗的走廊转角,飞快地滑了下屏幕。

女人脸上是抑制不住的兴奋,却故作漫不经心地说道:“喂?这几天不是都很忙吗?怎么有空想起我……是吗?我该相信吗?少来啦……啊对了,猜猜我现在在哪儿……错……错……还是错……其实我正在医院,刚跟同事探望了一下你女儿……她看起来情况很不妙呀……怎么,心疼啦?你之前不是还想把她打发到国外去吗……唉,毕竟是亲生骨肉……哈哈,我才不信你的鬼话。”

女人倚着墙抽烟,一边吞云吐雾一边听着电话,忽然她嘴角上扬,眼神里闪过一股狠劲儿:“怎么证明?行啊,听说你女儿一直住在一栋老房子里……哦,原来是你当年的爱巢啊……我说,反正现在你女儿也用不上了,不如你把那套房送给我吧……旧是旧了点啦,但也好过职工宿舍啊,装修一下当个单身公寓还是挺好的……到时候,你想我了也方便随时过来,你说是不是……”

一个身影从楼道间闪出来,飞快地夺过女人的手机,“砰”的一声砸在地上。乔老师惊愕了老半天才回过神来。

“顾……顾星河?”乔老师对这个满头银发的学生有点印象,“你在干什么?!”

顾星河不说话,目光凶狠地盯着她。

一瞬间,乔老师什么都明白了。

她“嘁”了一声,扔掉烟头,语气里带着恶意的试探:“怎么,生气啦?你生我的气有什么用呢?她爸那种有钱的单身汉多少女人盯着啊,不便宜我,也迟早便宜其他人。你应该庆幸才是,等我做了鹿央的后妈,念在师生一场……”

“不准提她的名字!”顾星河大声打断她。

乔老师愣了一下,饶有兴致地看着眼前的学生,戏谑地笑了:“可以理解啦,喜欢的姑娘就要死了,肯定很伤心,总得找谁发泄一下。不过顾星河,你是不是找错人啦?有我没我,她一样会躺在那儿。”

“我不准你夺走鹿央的家!”那是鹿央唯一的家了,鹿央说过,只有回到那儿,她才能睡得着,才能觉得安全。如果那儿都没了,她还能去哪儿呢?无家可归的感觉有多糟,没人比顾星河更清楚。

“你不准我夺走?!”女人像是听到世界上最好笑的笑话,眼神随之变得狠毒,“你以为你是谁?我乔希看中的东西,还没有拿不到的。实话告诉你吧,不单是她的房子,她爸爸、她的一切我全都要夺走!你又能拿我怎么样呢?”

“你这种人根本不配当老师,你连做人都不配!你就是一条让人恶心的蛆虫!”顾星河的怒吼声回荡在狭窄的楼道间。

女人冷冷一笑,满不在乎地扬起下巴:“继续啊!还有什么骂人的话都骂出来啊!你就这点能耐呢?要不要老娘教你?我就是婊子、荡妇、贱货,来啊,骂啊!”

“……”

“顾星河,你以为你是正义的化身吗?你以为你在主持公道吗?不,你只是无能!无能你知道吗?”女人一脚踩灭了地上的烟头,“老娘下了这趟电梯,照样吃香喝辣,活得有滋有味。而你呢,除了在这儿骂我几句,还能做什么?天天守着你的鹿央,看着她一天天腐烂发臭,生不如死,最后变成……”女人恶毒地笑了,“一条恶心的蛆虫!”

胸口仿佛被人撕裂,一股浓郁的血腥味涌入鼻腔。

乔希慢悠悠地绕开顾星河,捡起碎屏的手机:“摔坏了也好,正好让老赖给我换台新的,谢谢咯,顾星河同学。”

电梯“叮”的一声停下,门开了。

乔老师趾高气扬地走进电梯,即将关上的电梯门突然弹开,顾星河两手撑在门口。

“你……你想干什么?”乔老师慌了一下,是不是自己玩过火,把他给气疯了?万一真打起来,她一个女人可不是他的对手。

“鹿央不会死,她会醒来,会过得很好!”顾星河捏紧了手中的玻璃盒,瞪着电梯里的女人,一字一句地说道,“你休想拿走她的东西!休想!”

女人松了口气,搞半天他只是个虚张声势的废物,她双臂环抱在胸前,轻蔑地扬了下嘴角:“拭目以待。”

电梯门关上。

下一秒,一道纤细的身影从楼道间闪出来,她的行动悄无声息,仿佛是从阴影中变幻出来的幽灵。

对于蜥蜴女孩的跟踪,顾星河不再感到惊讶,既然他不打算乖乖闭嘴,她自然不会善罢甘休。也好,要杀要剐随便吧。怒气消散后,他的心里一片空洞,他觉得很累,累到站不稳。

那个姓乔的下楼了,说不定正要去吃一顿丰盛的晚餐,看一部有趣的电影,然后在朋友圈发一堆漂亮却修饰过度的自拍照。班上的同学还会争相叫她女神,给她点赞,她只需要装出一副温柔无辜的样子,笑一笑,勾一勾手指,就有大批男人满足她的要求,讨她的欢心。

可鹿央永远不会醒来了,她无法再开心地笑,也无法再回那个家。她就要死了,从这个世界上消失,灰飞烟灭,无影无踪。

这些事马上就会发生,而他顾星河只能傻站在这儿,什么也做不了。

“九十天。”

顾星河惊愕地抬起头,蜥蜴女孩的脸仍然隐没在暗处,只露出尖细的下巴和一抹鲜艳的唇色:“你有九十天,可能更短。”

“什么意思?”

“忘了告诉你,中了死徒之毒的人,迟早会同化成死徒,没人能撑过一百天。在这之前,就算你不动手,也会有人来处理。”

顾星河捏紧拳头,痛苦地战栗着。

女孩沉默了三秒,三秒后,她淡淡地开口:“想救她,也不是没可能。”

“真的吗?”突如其来的希望让顾星河微微晕眩,他上前一步,“只要能救她,我什么都可以做!”

“就我所知,曾经有一个人醒来过。”

“是谁?!”

“不知道。”女孩完全走出阴影,按下电梯按钮,“在我们组织内部,有权限更高的人知道这件事,你得自己去找出答案。”

“可是……要怎么做?”顾星河有些语无伦次,“加入你们……我是不是得加入你们?!”

“很快就会有人来善后,他是你唯一的机会。”女孩从背包上取下棒球帽戴在头上,压低帽檐,走进了电梯。

“等一下!”

女孩没有转身,微微偏头:“还有事?”

顾星河犹豫了一下:“你……为什么要帮我?”

“你误会了,我只不过是换一种方法让你闭嘴。”电梯门关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