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以前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大家都爱把婚礼这种终身大事定在五一这样拥挤的节日,毫无浪漫和神圣可言。直到今天,2012年5月1号上午11点30分,当我骑着雅马哈的女士摩托车玩命地飙在芙蓉中路上时,突然有点明白了——正是为了照顾无数像我这种根本没有私生活的苦命程序员。

昨天下班回家的我屁股还没坐热呢,就被经理一个电话叫回公司。整个技术部紧急加班,把程序漏洞补上时窗外已经太阳高照了,我刚要站起来伸个懒腰,一拍脑袋才想起今天是死党王侯的婚礼。

蔚蓝自然好不了多少,作为一名还挣扎在医院最底层,就连护士都可以对她大呼小叫作威作福的小透明实习医生,值夜班的她折腾了一通宵加一上午,刚来得及回宿舍冲个澡就被我急匆匆地抓走了。

蔚蓝是我的女友。直到半个月前的清明节我们才结束了旷日持久的暧昧,正式确定了情侣关系。其实我也不想在如此不浪漫的节日表白,但它好歹是个节日啊,我曾看到一条有理有据令人信服的研究结论:节日里表白的成功率比平日高出一倍。恰好收到王侯的结婚喜帖时,我在日历上也实在找不到其他节日了,脑子一热,便在清明节捧着一束玫瑰花硬上了。

聪明如蔚蓝一眼就看穿了我的动机不纯,不过她表示理解。试想一下,从小到大,你身边都有一个号称“女人绝缘体”的兄弟给你垫底,可某天当你还是单身时,那人竟然神不知鬼不觉地闪婚了!这还像话吗?我要不赶紧找个漂亮女朋友去灭灭他的威风,今后大家还如何在一起愉快地玩耍?

身后的蔚蓝紧紧搂着我的腰,从没想过我能把一辆柔弱的女式摩托车开出凯迪拉克的王者风范。

“谢牧你慢点!我的假睫毛都要刮跑啦!”她夸奖地嚷着,声音明明很愉快。

“前面不是有个宽阔的肩膀为你遮风挡雨吗?”说真的,我才是那个单眼皮要吹成双眼皮的人好吗?猎猎大风中我能听到自己的立体回绕声。

蔚蓝嫌弃地拍了一下我的肩:“就你这瘦弱的小竹竿还遮风挡雨呢!充其量也就当个撑衣架。不过,今天总算能正式见见你那群好闺密啦!想想还有点小激动。”

“什么好闺密啊!是好哥们!”我更正。

作为纯爷们,把哥们称作闺密这种新潮用法我还是不能接受,每次都会脑补出一群五大三粗的男人拈着兰花指掐着嗓子说出“哎呀亲爱的你皮肤好水嫩喔最近用的什么补水面膜呀”这种话。

“抱紧点!带你飞。”我抖擞精神,加大了马力。

十二点我赶到华夏大酒店,新郎新娘还守在门口,等候着姗姗来迟的宾客。王侯身穿优雅的白西装,可惜瘦弱的身材撑不起气场。新娘叫Beryl,跟我不算熟,她穿着敞胸露背的性感婚纱,头发全部盘起,妩媚又成熟,两人怎么看都像姐弟俩偷了爸妈的婚纱在玩过家家。

我心疼地交出两千块大红包,看着王侯一脸春风得意的贼笑,还是不能接受——这货居然结婚了!

我跟王侯贫嘴惯了,见面没好话,互损了几句后王侯收起嬉皮笑脸,拍拍我的肩:“大伙也刚到,你赶紧进去看看吧。”

我点点头,跟王侯交换了一个略微不安的眼神——所谓大伙就是我那群从小玩到大的好朋友,也或许,只能算曾经的好朋友。

王侯的预感是对的,走进大厅,属于我的那一桌气氛已经很不对劲了。

我首先看到的人是林鹿夏。

我没法不注意她,她还是那么漂亮,虽然生过孩子,曼妙的身材却丝毫没有走形,黑发白裙,亭亭玉立,端庄大气,在这样一个喜庆、拥挤又嘈杂的婚礼现场,她像一只高贵又含蓄的白天鹅,美得那么格格不入。

跟她对峙的是刘雯雯,曾几何时,刘雯雯也是个惹人喜爱的邻家大姑娘,虽然任性爱哭,偶尔胡闹撒娇,但却心地善良心思单纯。如今她瘦了些,更漂亮也更阴郁了,眉间满是尖锐和刻薄。

“刘雯雯你少说两句行吗?”胡伟大十分为难地杵在两人之间,一张略显憨直的肉脸憋成了猪肝色。这么多年了,他还是大家的和事佬。他想拉刘雯雯坐下,对方激动地甩开他的手,朝林鹿夏劈头盖脸地骂去:“哑巴啊?说话啊!你来这干吗?”

“来参加朋友婚礼。”林鹿夏声音平静,不卑不亢。

“朋友?别笑死人了,你这种人也配有朋友?!”刘雯雯讥讽的尖笑声吸引了越来越多的客人。

林鹿夏脸色转为苍白,话中带着息事宁人地恳求:“刘雯雯,今天我女儿也在,能不能别这样?”

我才发现,林鹿夏把自己三岁的女儿也带来了,这个叫陈漫书的孩子继承了她妈妈的美貌,穿着红色连衣裙,黑色的齐刘海长发梳得整整齐齐,脸蛋精致白嫩,让我想到了日本大红的童星芦田爱菜。她畏怯地躲在妈妈身后,被刘雯雯吓坏了。

“你以为拿你女儿说事就能伤到我吗?她爸是谁还不知道呢!”这话显然伤到了刘雯雯,她脸色骤变,恼羞成怒,一把逮住陈漫书的小手,将她拽到自己身旁。

“你想做什么?!”林鹿夏慌了,去夺女儿,刘雯雯死抓住另一只手不放,可怜的孩子就那么被拉扯在中间,像商场里打折的一件被客人争抢的毛衣。

“怎么?有胆带过来,没胆给人看啊!老胡你看看,她哪一点像陈柏言了?我看八成不是陈柏言的,当初陈柏言一定知道她干出了这种丑事才会逃婚……”

“刘雯雯,你在乱讲些什么?”我冲上前去推开刘雯雯,护着孩子回到她妈妈身边。

刘雯雯见到我先是吃了一惊,随即怪声怪气地叫起来:“哟,这不是谢牧吗?什么时候回的星城啊?怎么?又想英雄救美啊!”她看向一旁和所有外人一样完全在状况外的蔚蓝,露出玩味的冷笑,“当着你小女友的面做这种事合适吗?我说你还真是痴情啊,人家把你当备胎玩了十几年,你到现在还这么护着她,你傻不傻啊?”

“你……”

一只手按住我的肩,新郎新娘赶过来了,王侯温言软语地劝起来:“刘雯雯,今天怎么说也是我结婚的日子,这么多亲戚朋友看着呢,少说两句就当给我个面子吧。”

刘雯雯逮谁骂谁:“猴子你来得正好!我还要问你呢?你请了林鹿夏为什么不告诉我?你是故意气我吧?要早知道这个女人会来我就直接给你送花圈了。”

新娘Beryl原本就是一脸愠怒,听到这话炸毛了:“我呸,什么花圈!大喜日子你不嫌晦气啊?亏我老公还把你当好朋友!怎么会有你这种人啊?爱来不来,别太把自己当回事!”

“你算老几啊?我认识王侯那会你还不知道在哪吃奶呢?这里吵架轮不到你。”刘雯雯不屑地瞟了Beryl一眼,冷笑着看向王侯,“呵!也就你这种傻子才会猪油蒙心娶这种狐狸精,等着后悔吧你。”

“哈哈,笑话!”新娘Beryl可不是省油的灯,尖酸地反击道,“我狐狸精?!我狐狸精也比你这种没男人要的老处女强!”

刘雯雯面色煞白,随手抓起桌上半杯红酒泼过去,王侯上前挡下,胸口的白色西装殷红一片。

“呀!老公!你没事吧……”片刻震惊后Beryl气得浑身颤抖,“你!这里不欢迎你,给我滚!滚!”她抓起一大杯香槟朝刘雯雯泼过去,刘雯雯早有准备,把林鹿夏往前一推。

几乎是本能地我松开蔚蓝的手,飞快地将林鹿夏揽进怀中。

后背一阵清凉,香槟迅速从外套浸进里面的T恤,黏住皮肤。争吵、叫喊、怒骂、骚乱,身后已是枪林弹雨,而我钢铁般稳稳地为林鹿夏挡住了这一切,一如当年。

想要好好说清这场婚礼,时间得回到三个月前。

三个月前,在广州工作两年半的我辞职回到老家星城。第一件事就是叫上好朋友们聚一聚。由于诸多原因,那天来给我接风洗尘的只有两人,分别是胡伟大和王侯。他们都是我的发小,从小家住一块儿,知根知底滚瓜烂熟。

我提着行李箱走出火车站,胡伟大打来了电话,豪气冲天地告诉我:“站路口别动啊,老大开车来接你。”胡伟大喜欢自称老大,但我们都叫他老胡,这个名字他也挺喜欢的,因为他酷爱搓麻将,老想着和牌。

我十分感动,喜出望外地走出火车站,往单行线的路口一站,半天没见着私家车。

两分钟后,一辆破旧的大众出租车在我脚边停下,车窗摇下来,我首先看到了副驾驶的王侯,他顶着一个毛糙的鸡窝头,贼贼地朝我笑。越过瘦弱的王侯,我看到了驾驶座上的胡伟大,这家伙又肥实了不少,两人越来越有《鹿鼎记》里胖头陀和瘦头陀的“即视感”。

我相当失望:“哎,老胡,你不是跟你舅去广西做药材生意了吗!不是听说在那里人参遍地多得跟大蒜一样吗?哥不要求你发大财开奔驰宝马,入手一辆马自达比亚迪什么的也行啊!这破车三个月没洗过了吧?真叫人好生尴尬啊。”

“嫌弃就别坐。”胡伟大底气十足,“给你三秒,一、二……”

我唰的一声钻进车里头,动作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正是吃晚饭的时间,我们去了7号饭馆。那家店藏在中山路一条很不起眼的小巷里,每到傍晚,巷口就挤满了水果摊贩和烤羊肉串的新疆大叔,车根本开不进去。以前我们几个人常去那下馆子,算是除家以外的第二个食堂了。

三人在饭馆坐下,老板把物美价廉的家常菜一碗接一碗地端上桌:酸菜肉丝、糖醋排骨、红烧鲫鱼、爆炒腰花、酸溜土豆丝……一碗碗都是家乡的味道,我饿鬼缠身狼吞虎咽,开心得泪如雨下:“广东人的饮食真是太清心寡欲了,再吃两年哥都可以剃个光头当和尚了。”

“慢点吃!瞧你这德行,跟难民似的。”油光满面的胡伟大慢悠悠地点上一根烟,大腹便便的模样俨然一个成熟稳重的中年男人。

整个过程王侯一直在贼头贼脑地笑,如今他已二十五岁,可在我眼里,依然是一只精瘦又扯皮的猴子。

“猴子你笑什么?”后来我为自己问出这个问题悔恨了半年。

“就等你这句话!”王侯一拍大腿,来劲了,拉开椅子,撸起袖管,一副要发大招的架势,“谢牧,按理说今天兄弟我应该给你接风洗尘!但这件事哥实在憋不住了!必须抢你风头了!”

“赶紧的,有话快说。”胡伟大催道。

“滚蛋!”猴子不跟他计较,“来来来!掏钱!一人两百块,先放桌上!”见我跟胡伟大一脸疑惑,他又催,“让你们掏就掏,磨叽什么?!”

我跟胡伟大被他的架势唬住了,乖乖掏钱。

“接下来,见证奇迹的时刻到了!”猴子春风得意,呼啦一声立起来,从牛仔裤的屁股后袋掏出一本红色小折子,“啪”一声甩在桌上。

我拿起一看,震惊了!

胡伟大用怪异的声音念出来:“结——婚——证?!”

“哈哈哈!你们服不服?”王侯猖狂大笑三声,一脸“承让承让”地开始收桌上的钱。

“等等!什么意思?你结婚啦!”胡伟大半天才反应过来。

“哥像是在逗你玩吗!”王侯嘚瑟地甩着手上的钱,“怎样!没想到吧?当初是谁说我注定孤独终老的?又是谁说情愿相信母猪会上树也不相信我能找到伴的!今天给你俩好好上一课,什么叫自取其辱!什么叫狗眼看人低!”

我跟胡伟大的世界观受到重创,像是刚被轰炸机给轰过似的。

要知道,王侯就是一身心发育都极为缓慢且有严重社交障碍的死宅男。平时在几个熟人面前各种没脸没皮,可一见到陌生女性,哪怕营业员小妹的一句“没零钱,找你一支口香糖好吗”都能让他面红耳赤扭捏上半天。就这样一个货怎么可能有女朋友?高中那会儿,大家一时兴起打了个赌:今后谁最先结婚,大家就输他两百块。打这个赌的时候,王侯被公认为必输无疑,准备好票子陪跑就行。

可眼下他却甩出了一本货真价实的结婚证,理直气壮地数着我跟胡伟大的血汗钱,明明才四张,他却数了三遍,一边数还一边得意地吹口哨。

“你从实招来,是怎么回事?”胡伟大无法接受。

王侯掏出手机,翻出一张女孩的自拍照。

我跟胡伟大凑近一看,再次震惊了,异口同声:“Beryl!”

之所以对这个名字印象深刻,是因为她本人在自我介绍时,特别地强调:Beryl来自希腊语Beyllos,意为绿宝石,象征幸运。

说到这位Beryl小姐,时间得再往前挪两个月。当时我还在广州工作,跟组长一起回老家星城出差几天,正好赶上了一场不咸不淡的初中同学聚会——几个好朋友中我跟王侯、胡伟大感情最深,小学、初中、高中都分在同一个班。

那场聚会中,昔日的体育委员带来他的一个堂妹,正是Beryl。

Beryl算不上美女,脸部轮廓有些硬朗,但梳了一个柔和的波浪大中分,脸立刻小了一半,粉底很厚,也算一白遮三丑。她的优势是身材好,她自己也十分清楚,明明还很冷的三月天她已经是短裙丝袜,上半身是性感V领T恤,外面一件修身小马甲。

走在灯红酒绿的KTV包厢中,乍一看还是颇为抢眼。作为“外人”她毫不怯场,能说会道,谈笑风生,眼神里透着一股精明劲儿。

上半场,她像一条精力充沛的热带鱼穿梭在迷离的光影和欢闹的人群中。

下半场,她把目标锁定了我……身边的王侯。

她主动递过麦克风要求跟王侯合唱一首《不得不爱》,王侯受宠若惊,结结巴巴地推辞说不会唱。Beryl毫不客气地挤开我,一屁股在王侯身边坐下,惹火的胸口紧贴着他的手臂,声音羞答答的:“没关系啦,人家也唱得不好喔。”

王侯半推半就地唱起来,Beryl还真是诚实的姑娘,两人五音不全地唱完整首歌,开始聊人生谈理想。其实当时在场的不少人都比猴子要强,比如我——好吧开个玩笑,比如那些当老板开公司的钻石王老五,可她偏偏只对猴子感兴趣,聚会结束时彼此还羞答答地交换了手机号码。

这事虽然有点苗头,但打死我也想不到,这才两个月,王侯跟那个Beryl就结婚了,真是噩耗!更要命的是,他俩还是瞒着父母偷出户口本闪婚的。现在,我跟胡伟大总算明白Beryl看上王侯哪点了——绝对是蠢啊!

“猴子!你这是被下套了啊!”我痛心疾首。

胡伟大很是赞同:“虽然一直知道你脑子不好使,但你这次也太糊涂了吧!生活多美好啊,你咋就想不开要往火坑里跳呢!”

“你们这是赤裸裸的嫉妒!哥这叫厚积薄发,这叫茫茫人海一见钟情……”

“瞎说!卖安利的大妈跟你套近乎时都说一见钟情。”胡伟大反驳。

“我呸!这能比吗?”王侯两眼放光,情绪激昂,有一种被邪教组织洗脑的感觉,“我跟Beryl无论是形象气质、精神高度,还是生辰八字和那啥星座都是绝配。总而言之,咱俩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那句话怎么说来着,上辈子都是单翼的天使……”

“打住!可别再恶心哥了!”胡伟大恨铁不成钢地把筷子砸桌上,“你绝对是给爱情冲昏了头脑!被那小狐狸精给骗了!你就嘚瑟吧,有你哭的那天!算了不废话,证都领了还能说啥?愿赌服输!”胡伟大又从钱包里掏出50块,“给你凑满250,兄弟别客气,今晚吃好喝好,安心上路。”

我忙跟着掏出50块:“来,猴子,干杯!恋爱虽易,婚姻不易,且行且珍惜!”

“滚滚滚!都什么跟什么!”猴子接过钱,“这钱就当买酒了。今天谢牧回家,我结婚,双喜临门!咱们喝个不挂不归!”

还真挂了。

次日一早我在医院的输液室里醒来,灯光刺眼,四周的白色沙发床上躺满了死气沉沉的输液患者,乍一看,还以为是停尸间。

“妈,我好难受,难受……妈……”王侯的梦呓还在持续,他睡在我身旁,脸色苍白,咧嘴皱眉,痛苦地扭动着酥软的身体,意识还不太清醒。

我努力把身子挪起来一些,头疼欲裂,左手背隐隐胀痛,应该是刚输完液。门被推开,胡伟大拿着打包的早餐进来了,他精神抖擞红光满面,还特意换上一身骚包的紫色西装,抓了一个发廊男的发型,穿衣品位土到让人心疼。不过话又说回来,这小子酒量是越来越海了,感觉昨晚完全被他碾压了。

“哟,醒啦!好点没?”胡伟大走到我身旁,这声关切的问候怎么听都像在羞辱手下败将。

“我昨晚喝了多少?”我声音嘶哑。

“小半箱吧。让你俩悠着点,非要玩命。”胡伟大咬了一口包子,拿出一个给我,我光是闻到那股肉味就想吐,连连摇头。

“你怎么把我俩送医院来了啊……”

“昨晚你俩醉成那样,我敢把你们送回家吗?你妈还不剥了我的皮。再说呢,你还当自己十八岁青春无敌回家睡一觉就啥事没有了啊?你受得了肝也受不了呀,哥送你上医院是对你未来的老婆负责。”胡伟大啰唆一大通,不时看看手表,好像在等什么。

门突然开了,胡伟大忙把剩下的包子扔进垃圾桶,顺势往我裤腿上抹了抹手上的油。换平时我肯定骂人了,这会实在没力气计较了。

一个值班的年轻女医生出现了,穿着素净的白大褂,扎一个马尾,鹅蛋脸,皮肤白皙,身材偏瘦。她经过我们,从最里面开始挨个检查患者的输液情况。胡伟大规规矩矩地端坐着,我的小腿能感觉到他绷紧的屁股。

“快,打分。”他有些紧张地压低声音。

“7分。”

“你瞎啊!至少8.5分!”胡伟大反应激烈,像是自己的女神受到了亵渎。

“我没看清脸……”医生走了过来,我忙住嘴。

“嘿,美女!”胡伟大亲切地打招呼。

“咦,又是你?”声音是清甜又充满元气的邻家妹妹型,“怎么又来医院了呀,我看你气色挺好啊。”

“这次不是我,是我朋友喝高了,送他俩过来的。”

“这样呀。”女医生抬头检查我的输液瓶,俯身时一阵淡淡的茉莉清香飘过来。我们目光对上,她触电般愣了下,接着轻轻扒开我惺忪的眼皮,问:“感觉怎么样?”

“头疼……”

“酒还解得不彻底,再上一瓶子葡萄糖吧。”她说完就转身出去了。

“怎么样怎么样?”胡伟大十分迫切。

“还行,眼睛挺大的……”我迷迷糊糊,“但我怎么感觉有点面熟啊?”

“少来!哪个美女跟你不熟了啊?”

“我没开玩笑,是真的很面熟!”我想回忆起来,头却疼得厉害。

不一会美女医生又回来了,她帮我把药瓶挂好,接着蹲下,抓起我的右手,拍拍手背上的毛细血管,轻吹一口气,动作十分娴熟,没想到一针扎下来却让我疼得要命。

“哎呀疼疼……”

“不好意思,没插好。”她低头,不看我,声音冷淡。

“没事没事……”

又是一针,这次绝对是故意的,都扎进肉里,我倒吸一口冷气,哀号起来:“医生,别!我看咱还是不打了吧!我感觉好多了!”

“是吗?”

“真的,随便跑个几公里没问题!”

第三针还是下来了,这次很平顺,一点也不疼。医生抬起头,一张白净的鹅蛋脸,嘴角边镶着两个浅浅的梨涡,清澈如泉的大眼睛,黑色睫毛又长又密,笑起来的样子像只活泼又狡黠的小鹿。

“蔚蓝?!”我大叫一声,这次是真清醒了。

“第一针,为了你当年不告而别。第二针,为了你刚才没有第一眼认出我。第三针,祝你早日康复。”她轻轻撇嘴,双眼中透着复杂而微隐的温柔,像是刚被破晓之光笼罩的岑寂湖面。冰凉的药水一点点流进我的血管,可真奇怪,我竟然觉得浑身都暖和了起来。

“等、等下!我糊涂了!你……你俩认识啊?”胡伟大好不尴尬,此刻他像个无意闯入戏场的局外人,而这场戏,叫久别重逢。

“认识。”我跟蔚蓝异口同声,相视而笑。

终于还是要来说一说我的现任女友蔚蓝了。

和王侯、胡伟大不一样,我跟蔚蓝并非从小就认识。遇见蔚蓝是在2009年的初夏,也就是四年前。那会我还是星城南林大学计算机系的大三学生,宅男一枚。每天除了上课睡觉吃饭,就是玩游戏和打篮球。

初夏的某个傍晚,我们跟中文系有一场篮球友谊赛。虽然对方球员都有些弱不禁风,可啦啦队却是清一色的大美女,再看我方后援团……算了,还是换个话题。为了激励队友,开赛前我们的队长同时也是我的寝室长张大鹏发话了:“兄弟们打起精神啊,我跟他们约好了,比赛完了咱就去唱歌联谊,啦啦队也去。”

前一秒还萎靡不振的队员立刻满血复活眼放金光。赛场上,大家始终秉承着“友谊第一比赛第二但你若胆敢挡我耍帅我就把你碾成锅盖”的良好风气,比赛结束时,我们计算机系一不小心就领先中文系一百多分。悲痛万分的是之后的联谊我没去成,由于我实在太作死,比赛最后一分钟想来个三步上篮漂亮收尾,不慎被对方后卫的手肘撞到鼻梁,摔了个人仰马翻。等我晕晕沉沉站起来时,鼻血染红了整个下巴,看上去像一只刚吃完午餐的丧尸。最终我只能在女生们花容失色的惊叫声中捂着鼻子屁颠屁颠地往医务室跑。

医务室离篮球场很近,我赶到时外房没人,换药房亮着灯,我没多想便推门而入,嘴里刚来得及发出“医”字,就僵住了,像被点了哑穴。

房间里一个女孩侧对着我,微踮双脚,双手交叉,正由下至上脱一条连衣裙,裙子刚好拉过她的半个头。

我大脑刺一声短路了。

两秒后,她脱完衣服,扭头看见我和我一脸的鼻血,立刻尖叫着摔上门,动作快得惊人,我来不及后退,坚硬的门板重重拍在了我的鼻梁上。

没错,她就是蔚蓝。

现在想来,这真是个狗血剧都不敢再演的老套情节。可青春是不能讨价还价的,事实上,它愿意给你安排老套的相遇已是莫大的恩赐。迟早有一天你会明白,重要的不是如何相遇,而是和谁相遇。

几分钟后,我们从色狼和受害者的关系恢复到了患者和医生的关系。我跟蔚蓝解释,以前在医务室坐班的都是一个饱受更年期折磨脾气火爆的老阿姨护士,哪想过有一天她就突然变成一个如花似玉且喜欢在换药房里换衣服的年轻姑娘。蔚蓝告诉我,那位饱受更年期折磨的老阿姨护士是她的一个远房亲戚,她是大三的医学系学生,偶尔她会过来帮她值下班,就当提前实习。

我笔直地躺在病床上,头伸出床沿,悬空倒仰着。蔚蓝还是很通情达理的,没有像电视剧里那些女主角嚷嚷着叫我负责,反而边为我处理伤口边道歉:“刚不好意思啊,关门重了点。对了,你来医务室干吗?”

我指指鼻子:“打篮球伤着了,本来只是右鼻孔出血,现在倒好,两个鼻孔一起上了。”

蔚蓝幸灾乐祸地笑了:“活该,回家等着长针眼吧。”

“哎,同学,我说你工作就工作,干吗在医务室换衣服啊?”

“快递到了,本想回寝室再试,没忍住呗……”蔚蓝帮我止住血,转身去洗手,然后一点也不见外地拉着裙摆原地转了一圈,“怎么样?新裙子,好看吗?”

她一定不知道现在她整个人在我眼里都是倒挂着的,我看着那条清新的碎花裙下的洁白小腿,忍不住又想起换衣服那一幕,伤势又严重了……

说也奇怪,我仰着头没事,一低头,鼻血又流个不停。蔚蓝想了好多办法,还是止不住。

“没办法了,你就一直这么仰着吧。我得下班啦。”她说。

“这样我没法看路。”

“叫你同学过来接你。”

“都去联谊了,别说我,现在就是校长要给他们发奖学金也喊不回来。”

“哎!”蔚蓝哀叹一声,抓起我的手,轻轻放在自己的肩上,她的肩意外的瘦小单薄,“看来只能由我来当你的导盲小姐了。”

两分钟后,一米八的大男人夸张地仰起头,朝向天空的鼻孔里塞着两团止血棉,被一个扎马尾穿漂亮裙子的女孩领着,艰难而缓慢地走在校园里,看起来十分滑稽。

“像不像姐姐吃完晚饭出来遛他的智障弟弟?”半路上,我问。

“还真有点像呢!”蔚蓝打了个哈哈,“要不我找个塑料袋把你的脸套上吧。”

回寝室的一路上,我们经过学校北区的一个小型绿化公园。蔚蓝突然停下,兴奋地叫起来:“快看,快看。”

我低头一看,蔚蓝正蹲在湖边上的一个隆起的小土堆旁,上面长出一片三叶草,她掏出手机要拍照。我怕鼻血又冒出来,见蔚蓝好像没有马上要走的样子,于是在她身旁的干草地上躺下了,这样仰头舒服多了。

“三叶草不是到处都有吗?”我不以为意,鼻音浓重地问。

“不一样,这里葬了一只兔子。”

“让我猜猜,你养的宠物?”

“不是啦,是我做解剖实验时杀死的。”她有点泄气地解释。

“对哦,差点忘了,你是虐杀小动物系。”在校内论坛里,不少医学系的同学们喜欢自嘲是虐杀小动物系,因为他们每天都在解剖兔子、青蛙、小白鼠、狗等各种动物,也包括人类尸体。很多同学因为受不了残忍血腥的实验选择了转系,更多则坚持下来变得冷血而麻木,不知道蔚蓝算哪一种。

“你每杀死一只兔子都要埋吗?”我单纯地好奇。

“我哪有那么圣母呀?这只不一样,上次我们小组做人工脑死亡实验,因为我的失误,白白死了一只兔子,不得不再杀一只。我平时从不失误的,做实验之前都会做好准备。”她声音有些难过,“它是第二只,本来还能多活一星期的,是我害死了它。”

“所以把它埋了,算作补偿?”

“不知道,反正这样我自己心里好受点。”

“兔子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与其被吃掉,倒不如为医学事业献身。”我胡乱安慰。

“欸,你别说。我们班还真有同学杀完兔子就拿去烧烤了。”

“呃……”我简直不知道如何接话了,“挺好嘛,现在提倡火化。”

“哈哈好过分!”她被逗笑了,心情好一些了,“小时候老师问我的理想是什么?我说要当医生造福全人类。那会一说到医生就想到了行走江湖悬壶济世有没有?现在才知道被坑大发了,天天杀生,罪过罪过……”

“你心这么软可当不了好医生。”

她伸个懒腰,躺下来,虽然还塞着止血棉,但我能闻到她头发上的茉莉香味,混合着地上的青草味,“早就不心软啦,而且看到这株三叶草心情顿时好多了,总觉得它一定原谅我了。这辈子就继续解剖小白兔吧,下辈子当个胡萝卜,好好还债。”

我笑笑,真是个有意思的姑娘。

以上就是我跟蔚蓝的第一次相遇。我们并肩平躺在湖边的草地上,吹着凉爽的晚风,一起看了半小时的星星,再各自离开。说也奇怪,回到寝室时,我才想起忘了问她的手机号码和姓名班级。

我们像两条射线,偶尔的交叉后,继续沿着各自的轨迹奔跑。直到四个月后的秋天,我才再次见到蔚蓝。

那阵子我的寝室长张大鹏喜欢上一个叫吴莉莉的女神。我见过那女神的照片,实在不敢恭维。艳俗的脸,一身浮夸的名牌,坐在星巴克点上一杯咖啡高举自拍神器咔嚓一张,配上“我就是我颜色不一样的烟火”“坚强的女子会在阳光下站成一棵树”之类的烂大街矫情文字,往QQ空间里一贴——那会还没微信朋友圈,就当自己是才色双馨张爱玲了。

对于这种女孩我向来无好感,想必她们也同样看不起我这等人。最好的证明就是,跟我同为一类人的张大鹏在加了吴莉莉的QQ两个月后,女神跟他的聊天内容依然停留在“是吗呵呵去洗澡”的级别上。

张大鹏没有放弃,终于等到为女神修手提电脑的机会,趁机在人家电脑里安装了一个木马文件,从此以后他每星期都能给女神免费上门服务一次。在他无耻的奸计下,千年备胎的地位有所改善。吴莉莉为表感谢,邀请张大鹏参加自己的生日聚会,张大鹏当时激动地搂着我在寝室跑了三圈,他强壮有力的胳膊差点把我的腰给崩断。

女神的生日聚会我也去了——张大鹏怯场,希望我给他助阵。

本以为会是去KTV唱歌喝香槟吃蛋糕,没想到活动是开车去郊外的荒地露营,还真是别出心裁。那天吴莉莉带来了很多朋友,其中就有她的新男友和好闺密。当天,那位高帅富男友开了一辆白色保时捷敞篷跑车过来,残忍地碾压了包括张大鹏在内所有觊觎吴莉莉的备胎。吴莉莉和自己闺密就坐在车里,谁会想到,她的闺密居然是蔚蓝——所以说闺密还真是个神奇的存在,她总能把完全不属于一个世界的女人毫无理由地紧密相连。蔚蓝跟吴莉莉要是放在古代,应该会分别成为花木兰和妲己吧。

“是你!”

“是你!”

不等吴莉莉介绍,我跟蔚蓝率先惊喜交加地叫出声,像失散多年的兄妹。

天黑之后,一群人搭好过夜的帐篷,有模有样地生起火,围坐在一起吃蛋糕喝啤酒玩真心话大冒险。运气一向不好的我第一把就摸到一张点最小的黑桃3,赢家是拿到方块A的张大鹏,他对我没兴趣,很敷衍地问了一个问题:“谢牧你也不是没女孩喜欢,为什么一直单身啊?”

谁会想到,这个看似无趣的问题狠狠戳到了我的痛处。我不想回答,选择大冒险。谁知大冒险是扔硬币,正面亲左边的人,反面亲右边的人。玩游戏都是男女混坐,我的左边是吴莉莉,右边是蔚蓝。

我立刻反悔了,张大鹏已经抛出了硬币,结果为反面。大家开始起哄,我跟蔚蓝很微妙地对视了一眼,不知如何是好。最终吴莉莉想出一个折中的办法,变戏法似的拿出一个苹果,说:“蔚蓝是个好姑娘,初吻还留着呢,不能让他占了便宜。要不大家网开一面,让他俩一人吃一口苹果,就当间接接吻了吧。”

我心说我也是初吻好吗!谁占便宜了啊我看起来有那么猥琐吗?不过这馊主意倒是不错。我把苹果先给蔚蓝,她觍着脸咬了一小口,再递还给我。我也吃了口。这时又有缺德的人提出损招:蔚蓝还得再咬一口,不然只能算单方面接吻。

蔚蓝脸红了,就在她犹豫要不要再吃一口时我当机立断一顿狂咬,手中的苹果顷刻间尸骨无存,众人这才没辙,留下一句“算你狠”便作罢。

深夜大家在各自的帐篷睡下。

凌晨两点,我以为地震了,睁开眼才发现有人在摇我的帐篷。我拉开拉链,是蔚蓝,她顶着黑眼圈却又笑盈盈地看着我:“我认床,睡不着。”她说这句话像三岁小孩在跟妈妈撒娇。

我们在一个干净的小土丘坐下,脚下七八个帐篷在皎洁的灰蓝色月光下像一伙相依为命的大蘑菇,而我跟蔚蓝像两个安静的守望者。

我们从半夜聊到天亮,还看到了美丽却忧郁的日出。聊了些什么我都忘了。有一句话我倒是还记得,蔚蓝说:“哎,你知道吗?后来我每次解剖兔子时都会想到你说火化的那个梗,想一次笑一次。吴莉莉还骂我心理变态呢,说头一次见人一边把兔子大切八块一边笑得眼泪花都出来……”

我说:“这么巧啊?我后来每次去烧烤摊吃兔子肉,心情也变得格外沉重,要是不叫上两瓶酒,都吃不下去。”

“哈哈你滚啦!”

那次聚会后,我们正式交换了手机号码,开始私下往来。

蔚蓝率性直爽,从不发短信,每次都是打电话。有时候是一大清早叫我去吃早餐——我们学校有家早餐店的油条非常香脆,排队晚了就买不到。有时候是刚做完实验不敢走夜路喊我过去为她保驾护航,还有时候是去超市采购日用品叫我当免费苦力。她从来不觉得这样会麻烦到我,当然我也确实不觉得有什么麻烦。我们维系着自然、舒服而默契的朋友关系,转眼到了大四。

那一年我面临毕业和实习。蔚蓝学医是五年制,暂时没有这个忧虑。

那年夏天,我接受了辅导员的推荐去广州一家大企业直接上岗,做自动洗衣机系统的编程工作。本来这也没有什么,但过分的是我直到走都没有跟蔚蓝说一声。

我会这么做,是因为去广州前不久张大鹏问了我一个问题:“你到底喜不喜欢蔚蓝啊?谁都看得出她喜欢你,她是个好姑娘,你可别耽误人家啊。”

我喜欢蔚蓝吗?有多喜欢?可以在一起吗?能在一起多久?我第一次去想这些问题,却没有答案,整整一星期我都为此辗转难眠。恰巧当时还发生另一件事,更加促使了我不辞而别逃去广州。

时间会改变很多事,也会改变一个人,这话是对的。

两年后我回星城出差,参加了那场让王侯跟Beryl走上婚姻之路的同学聚会。我猛然意识到,时至今日,自己又可以坦然面对这座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城市了,于是两个月后就辞职回来了。

我当然想过要重新去找蔚蓝,但没想到会这么快就见到她。

命运最擅长黑色幽默,真的,打死我也猜不到,下火车才十几个小时,连家都没来得及回呢,我就被自己的损友和几箱啤酒给送到了蔚蓝面前,活像是一个被押到法官面前的犯人。

我心情复杂地睁开眼,悬在头顶的输液瓶空了。

胡伟大开出租车赚钱去了,十几分钟前,王侯也被那个对他宠溺过度的妈妈紧张兮兮地接回家了。

我拔掉针管,去找蔚蓝,问护士才得知她下班了。

很快我在走廊上的实习医生值日栏里找到蔚蓝的照片,照片里的女孩眉清目秀,笑容干净,和许多人不同,她所有证件照都是淡淡微笑着的,她的笑容有四月暖阳的味道,让人心情愉悦,我毫不怀疑,她将来会是一个让病人感到舒心和信赖的好医生。

我查到蔚蓝的轮班时间,当晚在医院再次见到她。

她很忙,穿梭在往来的病人中,又是拿化验报告又是领病人做体检。我坐在大厅静静等着。每次她经过我时,我都朝她没脸没皮地笑,她则视我如空气。这样一直等到凌晨,医院渐渐安静下来。蔚蓝出现了,我就知道她舍不得我苦等。她双手插在白大褂的口袋里,胸前挂着听诊器,慢悠悠地走到我跟前,面无表情地看了我一会,然后在我身旁坐下。她冷静而严肃地绷着脸,一点都不像往日的她了。

“蔚蓝……”

“不要解释。”她轻声打断,“虽然我当时真的非常恨你,但那都过去了,过去的事就不要提了。”

“哦……”

“你这次回星城待多久?”

“我不走了。”

“为什么?”

“很多原因,你是最重要的一个。”

“别开玩笑。”

“不开玩笑。”

她平视前方,不再说话。很久后,她轻叹了一口气,绷直的身体松懈下来,她把头轻轻倚在我的肩上:“哎,累死了,回头还得查房……别动,让我靠会。”熟悉的感觉又回来了,这才是我认识的那个蔚蓝。

那之后,还发生了很多事。

简单概括就是我穷追不舍,蔚蓝大方接受。两个月后的清明节,我跟她表白,我以为她会拒绝的,至少会再矜持一下。结果她爽快地答应了,她还坦言,如果我是大三那年表白她会更开心,不过现在嘛,看在我没发福没长残认错态度诚恳补救还算及时的分上,她就大人不记小人过了。

之后我告诉蔚蓝,希望她能陪我去参加朋友的婚礼。王侯那小子先斩后奏领了结婚证,他爸妈又哭又闹差点被气进医院,最后还是妥协了,决定给自己儿子办一场体面的婚礼。而作为他的发小,我必须带上一个比他新娘漂亮十倍的女朋友去砸场,方能体现咱们过命的交情。

蔚蓝当场揭穿我的谎言:“说实话。”

我嘴硬了一会,坦白了。

我说蔚蓝,王侯结婚那天我会见到几个老友。曾经我们感情真的非常非常好,可说不上哪天,就变了。像一个漂亮可口的奶油蛋糕,明明前一晚它还被点上了蜡烛见证了大家的欢声笑语和美丽誓言。可一夜热闹过去,它就发酸了,变味了,叫人食不下咽,弃之可惜。这种期待见面又害怕见面的心情你一定懂。你看你,这么开朗活泼漂亮热情,有你在,说不定一切都会变好。

“少油嘴滑舌了。”她捏了一把我的脸,无不骄傲地笑了,“不过啊,我第一次见你时,就知道你离不开我。”

“为什么?”

“我是医生呀,你总有生病的时候吧。”她狡猾地笑了。

“——够了!”胡伟大怒吼一声,将一瓶啤酒摔碎在地上。我被强行从纷乱的思绪中拉回来。在场所有人都怔住了,时间仿佛静止,只剩下林鹿夏的女儿无助而害怕的抽泣声。

“瞧瞧你们!好好瞧瞧你们自己!太不像话了!今天是来祝贺好朋友结婚,不是在吵着分家产!咱就不能坐下来好好吃上一顿饭吗?二十多年的好朋友非要搞成这样才满意吗!啊?说话啊!你们都哑巴了啊?”

刘雯雯最先回过神来,她眼圈通红,怪异地扯了下嘴角,看不出是悲伤还是讽刺:“好朋友?傻子才会有这种好朋友……”她撞开了胡伟大,扬长而去。

林鹿夏慌忙从我怀里欠身出来,低声说了句谢谢,抱起还在哭的女儿:“不哭啊,宝贝乖,不哭。是妈妈不好,妈妈这就带你回家。”她转向大家,面色平静,甚至是冷淡,“对不起,我先走了。”

她朝门口走去,人群默默让出一条道,这一幕是那么的似曾相识。

三年前,在自己的婚礼上,她穿着洁白的婚纱,却没能等到相恋五年的新郎。最后她只能站在舞台中央,朝厅堂满座的亲戚朋友们深深鞠了一躬,平静地宣布:“婚不结了。对不起,我先走了。”她摘掉纱巾,扔掉手中的鲜花,脱掉高跟鞋,双手挽着拖地的长裙摆,静静地穿过那条洒满玫瑰花瓣的长长红地毯,消失在微微逆光的白色大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