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大信往事

“蔡当时究竟是什么人?”

北宸的上午有些阴暗。窗外的小雨飘落到玻璃上。稀稀落落的弄花了玻璃,模糊了所有外面的景象。偶尔有一两滴雨水汇集到一起,然后它们颤颤巍巍地坠落下来,给玻璃窗洗出一缕清晰来。然而比起绵长的夏雨,这些澄清也只是小小的片刻。不久,新的细雨重新倾覆了窗子,世间又朦胧了。

荀星曜坐在驿馆星级套间的天鹅绒窗帘旁。他身后的烛台上点着六支蜡烛,使得窗外的暗也无法掩盖他所在的明。他合上书,看着提问的学生,谢邻雁。

这不是他最得意的学生。那些令他骄傲的学生此刻都盘踞在皇家学会的各个要冲位置。不过既然要务在身,怎么也不可能放下手中的一切来送他荣归故里。

他将自己陷在沙发里:“你为什么想要问这个问题?”

学生恭顺地低下头:“学生那天陪老师在男爵府和一众人说法以后,一直没有想明白这个问题。学生印象中的蔡当时是一个野心勃勃的狂悖之徒,这也是书上教导的。而那些人却说他是一个英雄,而老师并没有驳斥这样的说法。学生感到惶惑。”

荀星曜看了看这个年轻的弟子,轻叹一声。说谢邻雁是同等年纪下最优秀的奥法师也不算太过夸张。可是他除了奥术以外,别的他实在懂得太少。

荀星曜招呼谢邻雁在自己对面坐下:“也对,我这一回去,以后你就得靠自己钻研了。那么我身为老师,今天给你上最后一课。”

谢邻雁一喜,又是恭敬地鞠躬致意。

荀星曜待对方坐好:“你问的问题其实不是问题。因为他既是野心勃勃的狂悖之徒,也是一个英雄。他还是一个卓越的统帅,一个天才的奥法师,一个坚韧的战士,一个自以为是的蠢材,一个不顾一切的疯子。”

谢邻雁面容呆滞,显然无法听懂这番评论。

荀星曜笑了笑:“你这个年纪,听不懂这些也不算很奇怪。你是一个心无旁骛的奥法师。那么我是谁呢?”

“老师是皇家学会最杰出的奥法执事。”学生赶紧回答了老师的提问。

“呵呵,我还是一个文嘉城的老头,一个只喜欢听吹捧的怪脾气,一个喜欢听中州旧戏剧的老古董,一个还算不错的老师……每个人都有很多不同的侧面。蔡当时也不例外。我虽然不太认可他的见解,我也不得不承认他是英雄。”说到这里,他开始真正陷入了回忆。

谢邻雁有些迟疑地点点头,显然他是第一次听说这样的话,一时不能完全理解。

荀星曜眼中的时钟一闪而过,他开始真正讲述蔡当时其人:“蔡当时在少年时就被誉为奥术奇才。说起来他还是你的一个师兄。”谢邻雁只是点头,并不接话。荀星曜的习惯他是知道的,老师不使用问句的时候,最好不要随便插话。

果然,荀星曜只是稍作换气,就接着说:“说他是我所有学生中最有天赋的一个,决不能有人说我有所偏袒。当然了,他也不止是我一个人的学生。在奥术学院的时候,我、老褚、老滕都是他的老师。19岁的时候他所表现出了潜力,让我们三个都为之侧目,当时我们有一致定论,等他到五十岁,一定强过我们三个老家伙。他是舞祇人,舞祇一个小地方居然出了这么一个大人物,于是同乡们都吹嘘他是舞祇荣耀。

“后来,他果然以国家奥术学院第一名的成绩毕业。然后他被编入了皇家学会。在学会的两年,他却误入歧途,走上了另一条路。也就在这个时候,他萌生了他不该有的野心。他居然越级上书,提出他关于国家制度的变革提案。不出意外,他的提案全部石沉海底。

“两年后,也就是1821年。大信和大洪之间爆发了信洪战争。当时我们采取的军刀战法,就是将奥法师集中起来组成一个强大军团。这个战法就把大信当做一个战士的话,奥法师军团就是军刀。所以能否战胜敌人的关键就在于军刀够不够锋利。当时蔡当时立刻上书陈述这种战法不会有效果,他认为应该将奥法师打乱在各个军团。奥法师可以担任一些侦查、突击、攻坚等一些特种任务。和洪国这种规模的大国交战,只靠一把军刀无法打败敌人,需要把全身都变成武器。”

说到这里,荀星曜忽然看着自己年轻的得意弟子:“你认为他说得对吗?”

谢邻雁听到老师考较,立刻坐得笔直,斟酌再三,他给出了自己的答案:“我认为他是错的。我也读过不少历史,调集精兵强将组成精锐军团才是战争获胜的不二法门。”

荀星曜哈哈一笑:“不愧是我的好学生,别人都说你以后可以接我衣钵,看来没说错。我当时也确实是这么想的。”

谢邻雁难得听到老师这么高的评价,一时有些不知所措,只是讪讪笑着,不好意思去看老师。

荀星曜停住笑容:“可惜啊,你我师徒都错了。蔡当时才是对的。洪国就是用了他的战术,打出了一个全面开花。我们的奥法师军团,我们的军刀在战场上,被凡人被火器打得溃不成军。这个时候,大家才想起当初谏言那位年轻人。

“若是这个时候,大家开始重视他的话,大信的国运将是怎样,还未可知。可是我们的军部为了避免被人质疑,竟然先一步将其解聘,踢了出去。谢邻雁,你以后或许终其一生都是皇家学会的会员。我们学会很简单,就是读书、研究。虽然我们也勾心斗角、尔虞我诈。可是比起朝廷那些人,我们都像是纯白的画布。

“蔡当时并没有说什么,甚至说有些轻松地接受这个命运。他离开皇家学会,向南返回家乡舞祇。在路过州府的时候,他作了一场讲学。他讲学的内容是新时代的枪炮和国战。他身为一个杰出奥法师,但是他说的内容却是枪炮时代,奥法师已经不再是天之骄子。在火器能对奥法师构成有效杀伤的同时,只有将两者结合的新军才是真正的未来。而他蔡当时,决定在舞祇组建新军,欢迎大家的到来。

“后来的故事你应该大致知道一些,全州的豪商贵胄纷纷为其解囊,供他组建新军。他也因此被称为舞祇将星。这支新军就是著名的安信军。在经过三年的筹备和操练以后,他带着5000安信军北上抗敌。他也说到做到,他打最艰难的仗,守最艰险的城。即使如此,战争也又持续了三年。最后才迫使洪国求和。”

谢邻雁在这个时候忍不住打断了老师:“那他和安信军在信洪战争中的作用真的如此巨大吗?”

“嗯?”荀星曜脸色有些不虞,他讲话的时候不喜欢学生随便打断。

谢邻雁赶忙解释:“老师,学生无礼。学生只是奇怪。这些为什么在书上看不到呢?”

荀星曜沉默半晌才才说:“因为之前我说了嘛,他还是一个自以为是的蠢材,一个不顾一切的疯子。所以书中只记载了他是一个野心勃勃的狂悖之徒。”

谢邻雁其实没有听懂,但他不敢插话进来,只得噤声看着老师。

荀星曜根本没有在意学生的态度:“战争结束以后,朝廷收编了安信军。并将安信军作为军队新建制的标准。而他则准备继续推动他之前的构想。和六年前不同,他已经不再是人微言轻的小人物,而是万众瞩目的大英雄。所以他的提案引起了朝野震动。

“但是注定他只是狂想而已,他居然建议虚君实相,又建议保证内阁中平民官员的比例,建议越富的人越需要多收税,建议所有人都有通过特定考试来获得担任低级官员的资格,建议官员三族之内不得有人从商……你说他是不是疯子,他把大信上上下下所有人得罪了一个遍,当初支持安信军的家乡富豪们也纷纷和他决裂。

“最后他竟然准备孤注一掷,带领安信军的逼宫造反。所以说他是一个野心勃勃的狂悖之徒和一个自以为是的蠢材,这并不为过。书里没有说错,你这么看待他没有错。但是别人说在他在这之前是大信的英雄也没有错。世情本来是复杂而多面的。就是我,也很难说出我对他是什么感情。若是他不走出最后一步,我给你们上课的时候,一定会提到你们有一位师兄。”说到最后,他长叹一声。

在沉默了一阵以后,谢邻雁知道老师的话说完了,于是他自己接着老师所说的想了下去。蔡当时试图谋逆的消息被安信军中尚知道忠于国事的人举报了上去。所以皇家学会的另外两位奥法执事褚念和滕世济以及镇法司的一众高手一起带头去猎杀他。这一战可谓惊天地泣鬼神。他竟然一个杀伤了十余名大信最顶尖的奥法师,闯出了绝境。他不过是一个三十出头的年轻人而已。

“老师,有一个问题。学生还是不太明白。”谢邻雁小心翼翼向老师提出自己的疑问。

“哦,讲。”荀星曜不喜欢被学生打断,并不代表他不爱解惑。

“按照老师所讲,这个蔡当时的履历,奥术奇才,战争将才,还热衷于搞治国理念什么的。他不是一个全才吗?真有这样的人吗?”谢邻雁并不是质疑,而是实实在在感到不可思议。

这个问题让荀星曜也陷入了长久的沉默,真有这样的人吗?他凭什么呢?

谢邻雁并没有意识到他给老师造成了一个难题,他又接着问:“他当年闯出绝境的时候,不过才三十岁,就是三十年全部用来提升灵力。他的奥术又能有多强?而他还一心多用,什么都掺和进去。尤其整整六年耗在了军事上。他凭什么击杀这么多最顶尖的奥法师。连当时的镇法司总长都死在他手中,而且老师你一直说灵力比你还强的褚执事也伤在他手中。他凭什么呢?”

荀星曜看向窗外,雨并没有停下的迹象。就是天纵奇才也无法解释蔡当时的成绩了。他凭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