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风暴湖

第一章 再见,樱桃园

想象一个花园里有一栋房子。

油漆剥落,烟囱开裂,杂草丛生……但是这些都别去理会,瞧瞧这里吧,枝干有你手臂那么粗的巨型紫藤,花朵低垂在旧石墙上;挂在老橡树上的秋千;还有这一圈绕屋而栽的樱桃树。有一棵离窗户特别近,夏天,果实成熟的时候,住在房间里的女孩伸手就能摘到樱桃。

想象一下——从你卧室的窗户摘樱桃!

这栋房子,樱桃园,就是以这些樱桃树命名的。一百多年前,一个叫艾伯特·米斯尔思韦特的男人从战场上回到家,建造了樱桃园。自那时起,他们家族就一直住在这里。

这里有很多的樱桃、派、蛋糕和果酱……

我们现在进去吧。你看见大厅地板上那些淡淡的长方形印子了吗,还有墙上那些?都是之前的地毯和画被拿走后留下的。现在,地毯和画,与其他所有家具一起全都搬走了。除了尘埃与阳光,什么都没留下。

让我们继续吧!这里是厨房——这家人刚吃完早餐。十一岁的艾丽斯盘腿坐在操作台上。她苍白瘦小,辫子又黑又硬。她咬着一根辫梢,正专心致志地看书。爸爸巴尼(你可能在电视上见过他)背对着房间,站在窗边喝咖啡。而他的姐姐佩森斯穿着溅满颜料的背带裤,正在水槽边擦干餐具。

最后的米斯尔思韦特们,停驻在他们的栖息地中。仔细瞧一瞧——以后就看不到了。因为这栋房子今天卖掉了,他们也要搬走了。

嘘!听!有事要发生。

一阵恐怖的呜呜声划破了厨房的宁静,紧接着是一连串的撞击声。巴尼从窗边转过身来。

“这栋房子,”他说道,“在哭泣。”

“只是烟囱里的风罢了。”佩森斯擦完餐具,开始把它们摞在塑料箱里,“说得那么夸张也没用。快点儿喝完,把杯子给我。”

撞击声后水管又呼呼地震颤起来。

“《樱桃园的复仇》。”巴尼用戏剧旁白的方式大声喊道,“要是电影的话,就叫这个名字,或者《米斯尔思韦特的诅咒》《猎杀布朗-沃森》。”

布朗-沃森是买下樱桃园的一家人。他们家有六个人和两条拉布拉多猎犬,全家人活泼又快乐。米斯尔思韦特家的所有人都很讨厌他们,包括佩森斯,哪怕她真的很想卖掉房子。

“巴尼,你的杯子!”她没好气地说。

“好啦,好啦!”巴尼喝光咖啡,把杯子递给了她,“对了,顺便告诉你,艾丽斯已经写了关于布朗-沃森家的故事。故事里除了狗,其他人全都死了。这将会是一部很精彩的电影,对吗,艾丽猫“艾丽猫”是巴尼对艾丽斯的爱称。——编者注?”

艾丽斯从书里抬起头,眨了眨眼睛:“什么?”

“我们在说你的故事呢,”巴尼说道,“还有鬼。”

佩森斯把箱子猛地朝他推去。“去把这个放进车里。”她说道,“艾丽斯,你要去哪儿?”

一提到鬼,艾丽斯的脸色愈发苍白了。她不声不响地从厨房的操作台上跳下来。喏,像之前的米斯尔思韦特们一样,艾丽斯娴熟地踢开花园的门。

“妈妈。”她说。

“你妈妈?什么?艾丽斯!早餐!”

可艾丽斯已经不见了。

夜里下过雨,草还是湿的。自去年夏天起,草坪就再没有修剪过了。有的地方草深及膝,浸湿了艾丽斯的牛仔裤,但她没有注意到。就算注意到了,她也不会在意的。她迈着重重的步子穿过草地,走过落下最后几朵花的樱桃树,绕过杂草丛生的池塘。每年春天蝌蚪变成青蛙时,苍鹭都会来池塘把它们吃掉。经过醉鱼草和薰衣草之后,艾丽斯终于气喘吁吁地来到花园尽头的长椅旁。

她不敢相信自己居然忘记了。

爸爸和姑妈已经详细解释了搬家的原因,但是艾丽斯几乎可以确定,如果妈妈没有死,这一切都不会发生。妈妈深爱着樱桃园,仿佛她生来就是克拉拉·米斯尔思韦特而非克拉拉·卡明斯卡。她还活着的时候,一切——所有的一切——都要好得多。房子里曾充满了欢声笑语,因为妈妈总是在笑、在唱、在跳。房子里也曾香气扑鼻,因为妈妈厨艺高超。而且他们也不总是囊中羞涩,因为妈妈有一份能拿到薪水的全职工作,不像佩森斯姑妈的画画工作,或是可怜的巴尼的演戏工作。但是,她走了。四年前,艾丽斯七岁时,她被一种传播迅速的可怕的疾病夺去了生命。她的骨灰撒在了花园里,为了纪念她,他们种下了一片白玫瑰花丛,就在艾丽斯现在所站的位置上,这里也正是他们夏季夜晚最喜欢坐在一起读睡前故事的地方。艾丽斯常常来这里跟妈妈说话。花丛靠墙而栽,像妈妈一样坚强而优雅。花丛中缀满了粉色的花骨朵,开花时就会变成又大又蓬松的白玫瑰。想不到以后再也看不到它们开花了。

艾丽斯拾起一根棍子,挖了起来。

几分钟后,佩森斯到达现场。她再次怀疑是不是不该把房子卖掉。

艾丽斯曾经是个开朗外向的孩子。自从她的妈妈去世后,她只想待在家里读书写字。她终日写作,巴尼不在的时候她写得最多。在佩森斯给她的练习本上,她写满了故事,巴尼一回来艾丽斯就会拿给他看。他是唯一一个被允许阅读这些故事的人。艾丽斯崇拜她的父亲,她从不质疑他长久的缺席,反而坚信终有一天他会成为一名伟大的演员。他们本来可以这样一直生活下去——艾丽斯宅在家里写个不停,巴尼不说缘由就出门旅行,佩森斯在阁楼里画着无人想买的画——除了佩森斯偶尔会偷偷翻看一些艾丽斯写的故事。

这些故事疯狂、悲伤、有趣且优美。读到这些故事以前,佩森斯想要的只是保障艾丽斯的安全、饮食和健康。读完这些故事以后,她有了一个秘密心愿,那就是帮助艾丽斯像她笔下的人物那样热烈地活着。她越想越觉得需要和过去一刀两断,而且她确信自己是正确的——大多数时候——基本确定。最近几周,她每晚都躺在床上说服自己……但是当她看见她的侄女试图用木棍挖玫瑰丛时,她就会质疑——让一个小孩离开她唯一的家是不是一件好事。

艾丽斯从不谈论自己的情绪——从不多说一句,事实上,她离开厨房只说了一个词,就是个典型的例子。但是她却根本无法隐藏这些情绪。佩森斯靠近时,艾丽斯虽然两眼冒火,却皱起鼻子阻止自己哭出来。

“我不会丢下她自己走的。”她说。

佩森斯叹了口气。她知道自己的小车已经没地方放玫瑰丛了。她四下张望寻找巴尼,而巴尼和往常一样,一出现难题就消失了。她只能告诉艾丽斯这不可能。

“一刀两断。”佩森斯心想。

然而,看见艾丽斯紧绷下巴的坚毅神态,有时候,你必须得腾出点地方。

“棚屋里还有很多工具。”她说,“我觉得没必要丢掉它们。我去拿个铲子,我们可以把它好好地挖出来。记住,我们得修剪修剪。然后我们可以把它种在花盆里。”

“她,”艾丽斯纠正道,她再次用木棍扒拉了起来,“妈妈。我们可以把妈妈种在花盆里。”

这虽然听上去很好笑,但她们谁都没笑。

“再见!”樱桃园低语道。“再见,再见!”杂乱的阁楼上佩森斯的画室,艾丽斯喜欢在那里写作的书房,米斯尔思韦特家的孩子们总是滑上滑下的扶手,以及他们冬天烤栗子的绿瓦壁炉都在低声与他们告别。艾丽斯沉默地走过每一个房间,她在触碰到的每一处都听见了房子的告别声。

这与烟囱和水管无关。

他们把行李全都搬上车。这并没有花太长时间,因为他们的东西不多——几箱衣服,一箱餐具,一些书,一个银制茶壶,一个花瓶,还有画、地毯。

一盆玫瑰丛。

一百多年来,并没有多少可炫耀的东西。

他们看了亲爱的老房子最后一眼,然后挤进了车里。有那么疯狂、充满希望的一瞬间,艾丽斯觉得车子不会启动了。可是接着轮胎就轧过了小石子儿,发出熟悉的嘎吱声。他们从木门驶了出去,开上了车道。一座小桥横跨在溪流之上,他们都曾在那条溪流里玩过水。现在他们转弯上了大路,房子慢慢看不见了。艾丽斯的胳膊上,刚刚被玫瑰刺破的地方开始流血。她一边吮吸着伤口止血,一边想着如果这是她写的一个故事,她会让玫瑰或者车子甚至是血液通过传送门去到另一个世界。在那个世界里,维持母亲生命的治疗方法找到了,姑妈不会莫名其妙地卖掉房子。但这并不是故事,只是他们坐在车里,驶向未知而可怕的未来。

“向新的冒险出发!”巴尼擦着银茶壶大声喊道,“一定会很好玩的!”

艾丽斯的故事里没有巴尼的容身之处,从来都没有。对她来说,巴尼对她的意义远远高于故事所能讲述的。

米斯尔思韦特一家离开的时候,没有看见布朗-沃森家的搬家小货车,也没看见跟在后面的布朗-沃森家的小汽车。倒也无妨。他们不需要知道布朗-沃森家的孩子们为了争抢卧室奔上楼梯,或是布朗-沃森家的大人们讨论该砍掉哪棵树,又或是布朗-沃森家的拉布拉多在花园里挖土刨坑。说实话,我们也不需要知道这些。我们的故事是关于米斯尔思韦特一家的,我们要跟他们一起去伦敦,送艾丽斯坐火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