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稳准狠”的笔伐

现在说到陈梦家被划为“右派”的起因,都是说他反对文字改革。依据自然是陈梦家在1957年5月17日发表在《文汇报》的一篇《慎重一点“改革”汉字》的文章。在“汉字简化”的问题上,陈梦家太过于执拗,导致引火烧身,这是事实。1956年1月国务院公布了《汉字简化方案》(草案),陈梦家是研究文字学的,自然十分关注,他利用春节休息的时间,仔细分析了这个《简化方案》,提笔写了《略论文字学》一文。1957年春节刚过,2月4日立春当日,《光明日报》刊发了陈梦家的《略论文字学》,文章认为改革汉字是非常必要的,但不能过于忙迫,他建议说:

简体字应该是继承过去许多代的习用而加以正式规定,而不是创造。在未实行拼音文字以前,改若干繁体字为简体字,为了工作效率和学习书写方便,是非常必要的。但这些事的进行,必须要经过调查研究,并且要像汉朝未央宫开过的文字大会一样,集全国文字学者于一堂,共同争论商讨。试行以后,一定还要征集反对的意见,重新加以考虑。改革文字是一件大事,不可以过于忙迫。现在颁布的简体字,在公布前所作的讨论是不够充分的,日常听到许多意见。我觉得,在文字改革工作中,负责部门吸取文字学家的意见是不够的。

陈梦家在这里所说的“现在颁布的简体字”,指的是1956年1月国务院全体会议通过的《汉字简化方案》,共有简化字515个,简化偏旁54个。这个方案的草案是1955年1月由文字改革委员会发表,在全国各地组织讨论,参加讨论的人在20万以上。根据群众意见修订之后,曾经全国文字改革委员会和国务院汉字简化方案审订委员会审定。陈梦家恰好在这个时候在《光明日报》发表了《略论文字学》的文章,当即被文改会列入被邀请的学者。1957年3月22日下午,陈梦家以《关于汉字的前途》为题,在中国文字改革委员会上作了演讲。时隔两天,《光明日报》刊载了他的演讲。陈梦家发表演讲后不久,他根据自己演讲的稿子整理出一篇《慎重一点“改革”汉字》的文章,于5月17日发表在《文汇报》上,重申了演讲中提到的观点。文中,陈梦家肯定了“在某些笔画较多的汉字中,酌量合理的根据以往的习惯加以简化,是一件大好事。这样使得汉字更简一点,对于书写要经济一些时间”,同时重申了他在演讲中提出的意见和建议。此文发表两天后,5月19日《光明日报·文字改革》第82期上原封不动地发表了他以《关于汉字的前途》为题的演讲稿。陈梦家写的“补记”附在正文的后面,同时发表。“补记”中,他又阐述了自己对这次公布的简字方案的不同意见。他说:

我想这次公布的简字方案是有些毛病的……我个人对这次公布的程序是不赞成的,制定的不周详,公布的太快,没有及时收集反对的意见。因此在某些方面它是不科学的,没有走群众路线,也脱离了汉字的历史基础,把学术工作当作行政工作做。我因此希望是否可以考虑撤回这个简字方案,重新来过。我也希望是否可以考虑成立一个永久性的文字研究所,从事较长时间的研究,毫无成见的来“处理”汉字。……拼音字母应该明确分别它的两种功用:作为注音的或是代替汉字的。不要把这两种混淆起来。注音是需要的,代替汉字作为文字只是一些人的一种看法,是否行得通是很成问题的。

自1957年2月4日起至5月19日,《文汇报》和《光明日报》连续发表了陈梦家三篇关于汉字简化的意见和建议的文章。反右运动开始后,陈梦家即以“反对文字改革”的罪名被打成“右派”。

批判陈梦家反对文字改革的运动,是从1957年夏季开始的。许多与陈梦家交好的学术界知名人物口诛笔伐,痛批陈梦家疯狂地反对文字改革的罪行。而其中炮火最猛烈,又“稳、准、狠”的是曾教过他文字学的老师容庚。

容庚因背负“文化汉奸”的臭名离开北京,到了远在广东的岭南大学,埋头业务,反而因祸得福。容庚是个识时务的人,他自知“底潮”,因此在新中国成立后不但谨慎处事,而且言语先进,对一切新生事物无不举手赞成。1956年1月国务院公布《汉字简化方案》后,容庚与他的学生陈梦家的态度截然不同。他对汉字简化持积极支持的态度。1955年10月15日,全国文字改革会议在北京召开,容庚有幸出席。像以往一样,此次容庚来京,陈梦家照旧看望并宴请。正是容庚的来京,陈梦家有机会与容庚探讨有关汉字简化的问题,因各持不同的意见,还发生了争论。

两年后,陈梦家因反对汉字简化,成为全国知名的“右派”之一,住在广州中山大学西南区的容庚,毫无同情之意,反而写下了一篇长达3400字的《汉字简化不容翻案》的长文,于1957年10月发表在《文字改革月刊》,指名道姓地批判陈梦家,甚至狭隘地揣测陈梦家之所以反对简化汉字,是因为文字改革会议,没有邀请他参加。“《文字改革工作通讯》第十一期,登载了三次文字改革问题座谈会的综合报道,其中反对简化汉字的意见,最荒谬的莫过于陈梦家、王伯祥两人,应当加以坚决的驳斥。陈梦家表示:我坚决反对创造简化字。文改会应该自动地收回简化方案,把大家认为好的字再经过开会讨论决定使用。他自以为是真正文字学的专家,文字改革会议,没有邀请他参加,因而提出反对,完全是出于自私自大的偏见,会后我曾当面批驳过他。难道全国代表207人全体通过不算,还要再经过开会请陈梦家参加讨论才能决定吗?陈梦家如有勇气,应当提出坚决反对创造简化字的理由来让大家讨论,而非空言所能翻案”。容庚为了增加批判的效果和说服力,还把陈梦家写给他的私信拿出来示众(见容庚《汉字简化不容翻案》手稿)。

试举2月16日陈梦家给我的信为例,他写了不少简化字:如厰作厂,學作学,製作制,亂作乱,爲作为,國作囗,對作对,实际是用了,而口头是反对,为的是什么?这只是顽固心理的表现,而不是有真实理由的。简化汉字,为的是大多数工农群众、中小学生,抑或为的是极少数自命为文字学家的顽固分子?人人听到文字改革都说是好的,而陈梦家听到的都是坏的,此右派之所以为右派也。

136-01

1957年10月15日,时在广州中山大学任教的容庚撰写了《汉字简化不容翻案》对陈梦家进行批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