调整认知负荷
两种方法拆解并行认知活动

“循序渐进”是中小学教育中一大优点。在一节数学课里,老师通常只会教授一个新的知识点,而这个新知识点是学生原有知识结构上的一个小的增量,学生就是这样一小步一小步地往前走。这样的学习过程是清晰的、线性的、渐进的。

但是成年人进入职场以后,他自己学的那些东西就不具有那样系统化的结构了,他可能在不同的主题里跳来跳去,所学的东西会因为缺少背景知识而处于“架空”的状态。

比如,你在微信公众号里看到一篇分析当前宏观经济形势的文章,在读完这篇文章以后你觉得自己看懂了,但是呢,假设你又从来没有学过经济学的相关知识,那么请问,你到底是看懂了,还是没看懂呢?从字面意义上你是看懂了,但是由于文章中有些经济学术语你并不知道它们的确切含义,所以你其实并没有真正地理解这篇文章,你只是获得了“假装看懂”的感觉。

说得稍微抽象点,现在普遍情况是这样的:假设你学习了知识点X、Y、Z,但是在X、Y、Z之前还有更低层次或更基础的知识点A、B、C、D,由于你在没有掌握A、B、C、D的情况下就学了X、Y、Z,所以你对X、Y、Z其实是一知半解的,是自以为懂了,或者说这种“懂”停留在一个比较浅的层面上,而不够深入。

要知道,在这种情况下,让你深入下去的主要障碍就是认知负荷。因为你需要处理的是明面上的X、Y、Z和隐藏在其后的更低层次的A、B、C、D,你需要理解每一个概念,并厘清这些概念之间的关系。这可不是一件简单的工作,或者说,它也是一个“很重的球”。想象一下,你平时是在什么场景下阅读公众号文章的?可能在人声嘈杂的公司食堂,可能在拥挤的地铁车厢,也可能是临睡前一身疲惫地躺在床上。你有可能为深入理解一篇公众号文章而下很大的力气吗?在这样的处境下,你是没有办法抛起这个“很重的球”的,它太重了。

那么如果你看的不是公众号文章呢?如果你看的是短视频,或者是听的音频课呢?其实道理也是类似的,如果你并不打算动用足够的认知资源来学习这些东西,那么你的学习就很可能是浅层面的,你只是在一些表面化的、包装得很好的概念和观点之间兜兜转转,像迷路的羔羊一般,在知识的丛林中迷失了方向。

所以,懂得了“认知负荷”到底是什么和它的重要意义,我们就能有针对性地设计和优化我们的行动。最核心的思路就是把原本并行的认知活动解离开来,变成“一次迈一步”的分步骤活动,这样在每一个步骤下,认知负荷都不会过高,而是保持在适中的水平。

把这个核心思路应用到各种学习和工作场景中,我们就可以得到具体的方法。

扫雷读书法

在一些经历过战争的地区,走路也是一种危险的活动,因为有地雷。只有先把雷一个个排掉,才能确保行进的安全。对读书来说,书中那些不甚了解的字、词、句就是潜在的“雷”。如果带着“雷”阅读,那么这些你不了解的东西一方面会影响你对整篇文章或全书的理解,另一方面这些误解可能会一直存在你的脑子里,在以后的场合中你又会在不自知的情况下使用这些误解,所以是很危险的。

当然,如果一本书中的“雷”比较少,难得碰到一个,那么扫不扫关系不大,因为你完全可以通过上下文猜个八九不离十。但是如果一本书中的“雷”比较多,靠上下文去猜就可能会猜错,或者始终都猜不出,那么你就不如老老实实地先“扫雷”。“扫雷”就是指通过查词典、查资料、网络搜索等方式,把不了解的字、词、句的含义一个一个完全搞透,最好不要有遗漏。

但是认知负荷的原理告诉我们,“扫雷”这种操作会占用认知资源,从而影响我们阅读的效果。因为阅读是讲究沉浸的,而“扫雷”是把单个的字词拎出来去探究,显然会破坏这种沉浸性。那么怎么办呢?我们可以把两种活动分开来,先读一遍,目的是“扫雷”,再读第二遍时,就可以沉浸式地阅读。所以“扫雷读书法”也可以称为“两遍读书法”。

我这里举个例子,老舍的名著《四世同堂》里有一段话是这样的:

没有了粮,北平也失去它负有世界美誉的手工业。饿着肚子的人不会再买翡翠的戒指与耳环,镀金包金或真金的玲珑细巧的首饰,大雅优美的地毯,巧妙的儿童玩具,雕花的红木桌椅,彩色像鲜花一般的景泰蓝,灌浆的蟋蟀瓦罐子……北平人没有闲心闲钱买这些东西,而又没有法子把它们运出去,于是那些手巧心灵的工人们,(真的,他们若生在外国,也许被尊称为艺术家!)便随着大家一同挨起饿来。北平失去它最好的工人与生产,而只得到饥荒!

按照“扫雷读书法”的规则,若是在一段话中你不了解一个词或者一个概念确切的含义,那么你就应该先把它搞清楚,搞清楚一个词就是排了一颗雷。那么请看上面这段话,里面有没有你不太了解的词呢?

乍一看是没有的。这段话里没有生僻的词,也没有学术概念,写到的东西都是多数人的生活视野之内的。只是有一个词引起了我的一点点疑问:“景泰蓝”。我想没有哪个中国人不知道景泰蓝的,可是景泰蓝到底是啥,好像在我脑海里又是模模糊糊的,印象中是一种色彩多样且艳丽的瓷器。

于是我上网查了查,得到了景泰蓝的介绍。原来景泰蓝正名为“铜胎掐丝珐琅”,“是一种在铜质的胎型上,用柔软的扁铜丝,掐成各种花纹焊上,然后把珐琅质的色釉填充在花纹内,再烧制而成的器物”。换句话说,景泰蓝的主体是铜,它是一种金属器,而不是一种瓷器,原来我印象中的理解是错误的!

然后我就来了好奇心,我想知道我的周围有多少人跟我一样,存在这种错误的印象。于是我编了一道题目,发在了朋友圈和几个微信群里面来考考大家,这道题是这样的:

“一不小心,这件珍贵的景泰蓝花瓶被我砸到了地上,摔得粉碎。”——这句话是错的,你们知道为什么吗?

得到的回答五花八门,有些人认为是主语有问题,有些人认为是动词用得不对,而大概只有两成的人指出来:景泰蓝是铜坯的,不可能“摔得粉碎”,顶多是“摔扁了”。这个结果在我的意料之中。大家都听说过景泰蓝,中学语文课本里应该也讲到过景泰蓝,可是竟然大多数人不知道景泰蓝到底是个什么东西!这难道不是很奇怪吗?却又是不得不承认的事实。

同样是出于好奇,我想知道那些名家,那些久负盛名的作家,有没有用错“景泰蓝”。如果一位作家误以为景泰蓝是一种瓷器,并且写到了作品里面,那就比较尴尬了。结果我搜到著名作家残雪的一篇小说《迷惘》中的一段:

女老板是做瓷器买卖的,店面不大,开在街的拐角处,生意比较清淡。她并不想拉生意,就只是平静地坐在店里,如有顾客来了,就起身招呼几句,不在乎他们买不买东西。她出卖的瓷器有碗、碟、杯子、茶壶、茶盘等,甚至有一只景泰蓝花瓶,当然是比较粗糙的景泰蓝。

显然,残雪把景泰蓝当作瓷器写进了小说里。你看,连名家都会犯错,更何况我们普通人?我们每天谈论的话题里面,有多少是自己真正了解的?我们每天看这么多网络上的文章、视频,创作这些内容的人,有多少真正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天哪,我们头脑里有多少似是而非的知识和概念啊,我们竟然全无察觉。为什么?为什么?因为我们的学习大多数时候都是囫囵吞枣式的,我们没有“扫雷”啊!

我们都知道阅读可以分为泛读和精读,可是通常我们只是在泛读,而没有精读。泛读当然也是需要的,能拓宽我们的知识面,可是如果不加上精读的话,那么我们就永远只是浮在面上的,我们甚至没有体验过那种真正的、透彻的理解是什么样子的。而要做到精读,搞清楚字词或者概念的准确含义是基本的前提。在这件事情上,如果你下的功夫不够多,你就会犯错误,更可怕的是,这些错误要是没有人直言指出,你可能永远都不知道。

其实我这里说的“阅读”也好,“读书”也好,都是广义的。现在这个时代,通过视频、音频来学习的人越来越多,这是件好事,看视频、听音频也是一种广义的“阅读”,而在这类阅读中,也要注意泛读和精读的搭配。不能只泛读不精读,我们在精读有价值的视频、音频的时候,也要采用“扫雷法”,先把各个词汇、概念、知识点搞透,才可能获得真正的进步。

中间转换创作法

理解这个方法,要从金牌作词人、周杰伦的好搭档方文山怎么创作《烟花易冷》的歌词讲起。

方文山创作这首歌的歌词的缘起是看了一本古书《洛阳伽(qié)蓝记》,这是一本佛教史书,成书于南北朝时期,写的是北魏都城洛阳的佛教寺庙的兴衰故事。由于战乱,洛阳城由盛而衰,这些变化在书中都有生动的描写。其中有一段,让方文山颇为动容:

余因行役,重览洛阳。城郭崩毁,宫室倾覆,寺观灰烬,庙塔丘墟。墙被蒿艾,巷罗荆棘。野兽穴于荒阶,山鸟巢于庭树。

方文山觉得把这段文字所描绘的画面写成歌词会非常有感觉。于是他就动笔了。可是这件事妙就妙在,方文山没有立即投入歌词的创作,而是先写了一个故事梗概,也就是编了一个故事出来,然后再把这个故事梗概发展成了歌词,这个故事梗概是这样的[1]——

一千五百年前杨衒之笔下那个盛极繁华后倾塌颓圮的千年古都洛阳城,城中一名皇家将领与其所倾慕之女子间的爱情故事。该将领因缘邂逅女子后,两人一见钟情并且私订终身,此时将领却被朝廷征调至边境征战,在连年的兵荒马乱中,帝都洛阳已沦为废墟,残破不堪,最后女子苦守将领不遇后,落发为尼,待将领历经风霜归来,找寻至女子所出家的伽蓝古寺,却人事已非,尘缘已尽。就在雨夜的古寺中,两人相望无语,感叹着世间的繁华就如同璀璨的烟花般易逝易冷!

我们可以这么理解,方文山的故事梗概是他创作歌词的一个“底本”,故事梗概的作用是把历史背景、情绪氛围等更好地展现出来,而到创作歌词时,则可以更多聚焦在修辞手法、表现风格等方面。

其实方文山创作的很多歌词,都采用了类似的手法,像《东风破》《发如雪》等作品,他都是先写一篇描绘场景和气氛的散文,然后再转化成歌词。只不过,我们听歌只听得到歌词,而看不到方文山的这些中间产出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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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文山创作《烟花易冷》歌词的过程图2-1

中间转换法跟直接创作歌词相比,到底有什么好处呢?多做这一步,难道不会太麻烦吗?如果我们从认知负荷的角度去分析,就很好理解了。

创作歌词也是一种需要同时抛几个球的高认知负荷的工作。写歌词最重要的是要让文字跟乐曲相配合,要考虑押韵,要运用多种修辞手法,还要让句子尽可能精练、新颖并且有余味,要求可高了。而从历史场景出发去写歌词,还要同时考虑如何还原出历史场景的气氛,并且构造出一个相对完整的历史叙事。你想想看,作词者虽然只是写出几十个字,却要方方面面都考虑周到、避免出差错,是多么难的一件事啊!

那么中间转换法呢?是把一部分认知活动先抽离出来,比如把“还原历史气氛、构造历史叙事”这个工作先完成了,然后再去写歌词,那么这时就只需要在语言组织这个层面去下功夫,那就把认知负荷给降低了。认知负荷降低到适中的水平以后,作品的质量也会提高。

我们可以把方文山的这种创作方法迁移到其他场景中,也会起到很好的效果。因为它确实能有效地降低认知负荷。只不过,这样做会花掉我们更多的时间,因为步骤增加了、中间产物增加了嘛,但这又是不可避免的。你要体现出高水平,把事情做得漂亮,肯定需要下更多的功夫才行。

运用中间转换法的关键是,你需要思考设置什么形式的中间产物,你做的事不同,你的实现目标不同,那么适合你这件事的中间产物也就不同。日本漫画家荒木飞吕彦在创作漫画前,会先做人物表格。什么叫人物表格呢?就是把每一个漫画人物的基本信息、家庭背景、爱好、性格、主要经历等二十几项都写出来,一项一项列在表格里,这样一来作者就对这个虚构人物了然于胸了,就像他真的存在于这个世界上一样。做好这个中间层次的准备以后再去创作,创作难度就降下来许多。人物表格读者是看不到的,它对创作者来说就像隐藏的利器,这就是中间转换法的作用。

其他很多事情也是类似。我有时候看一些科普性质的文章或者书,就会感觉作者没有写好。怎么没写好呢?就是虽然写的是科普,但还是脱不开学术写作的方式,很多学术概念、术语,还原封不动地写在科普文中。如果一篇科普文章读下来,有十多个专业术语,怎么能让大众读得懂呢?

然后我就想,好的科普写作也需要使用中间转换法。一种做法是,在写正文之前,先写一个中间产品出来。比如,编写一个“通俗化词典”,把文章涉及的所有术语先用通俗的、大家都理解得了的方式做一个“转译”。把这个“词典”编好后,再开始写正文。我举个例子,心理学里有一个术语叫“从众效应”。从众效应的常见定义是这样的:

【定义一】从众效应:是指当个体受到群体的影响(引导或施加的压力),会怀疑并改变自己的观点、判断和行为,朝着与群体大多数人一致的方向变化。

这个定义在我看来非常“不友好”,因为它是用一连串的学术化的表达来解释一个学术概念,对不了解心理学的大众来说,只会感觉到隔阂和陌生。但其实,如果你打开任意一本国内或国外的心理学教科书,满眼都是类似这样的定义。那么,如果由我来编写“通俗化词典”,我会怎么做呢?我会把“从众效应”这样来解释——

【定义二】从众效应:一只羊在前面跑,后面一群羊看也不看都跟了上去。

这就是“从众”呀,多么简单好理解啊。如果我们从认知负荷的角度去分析,显而易见,定义一不仅没有减少读者的认知负荷,反而增加了读者的认知负荷,而定义二才是减少了读者的认知负荷。

还有一种做法是,把已经完成的科普文当作中间产品,就当作“故事梗概”,然后基于这个“故事梗概”重新组织语言,重写一遍,让它变得更加通俗化、更有说服力。换句话说,我们现在看到的许多文章甚至写的书,它们的完成度都不够!它们可能还只是中间产品,就拿出来给人看了,其实它们应该重写!重写!

为什么一个面向大众的作品必须写得足够通俗呢?因为只有足够通俗的语言才能引发行动,而只有行动才能帮助到一个人或者一群人。人类历史上,最有影响力的语言都是通俗的、生动的,而不是专业的、晦涩的。因为专业、晦涩的语言会使人在“理解”这个环节就占用了大量的认知资源,使得认知负荷过高,这样一来人们还有闲工夫来思考怎样行动吗?而只有足够通俗的语言,只有让人不假思索就能理解的语言,可以让人瞬间就理解并接收,然后才可能转化为行动。这种语言才是有力量的和有生命力的。

所以一个好的创作者,一定是一个好的“翻译者”。他通过中间产品的转换(也许是一次转换,也许是两次、三次转换),不断地降低自己在创作中的认知负荷,也降低在欣赏环节的观者理解上的认知负荷,使得自己的思想和观者的思想获得最大程度的契合,最终黏合在一起。

[1]方文山,《天青色等烟雨》,湖南文艺出版社。

精彩提炼

认知负荷=大脑的“负重”。

认知负荷过高有许多危害,“上班族”每天精疲力竭就与此有关。

认知负荷的成因:一是选择性注意的资源限制;二是工作记忆的容量限制。

认知负荷一旦超出你能应付的范围,犯错的概率就会增加。

“信息暂存”和“逻辑思考”都能显著占用工作记忆资源。

工作中的认知负荷分外在因素和内在因素,前者可以是语言模糊指令,后者可以是个体知识和技能不足。

职场人通常抱有“临时学”的观念,而这种观念优缺点都很明显。

调整认知负荷的核心思路是把原本并行的认知活动拆解,变为分步活动,包括两种方法:一是扫雷读书法;二是中间转换创作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