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年秋天，八年级的日子到来了。
两个月的暑假也不知道怎么一下子就过去了，我只知道在这个暑假里我学游泳没学成，打游戏也没打成，整天都在帮我妈卖鱼。
说来也奇怪，感觉暑假里的鱼市生意好像红火得让人费解，特别是我妈的摊位整天挤满了人，鬼才晓得哪儿会有这么多人成天来买鱼吃，难道都是和我夏次建过不去，见不得我有一分一秒的清闲？
这些不痛不痒的牢骚当然不能被我妈听到，否则揪耳朵是避免不了的了。
“臭小子，是不是巴不得鱼摊早点倒闭啊，到时看你去喝西北风！”
我妈肯定会这么说，我还能想到她说话时的音高和音强。
好不容易回到家就只能躺在床上放松放松，连打开VCD瞄一小段影片也不行，我妈把我看得特别紧，我暑假的每一天作息都是她安排的。
有时候觉得我爸太坏了，扔下我们母子俩自己一个人去澳大利亚。我妈说，等你爸回来，我们的好日子就到了。而对于这一天的到来，她觉得很近，我却觉得很远。
两个月过去后，茂盛得直泛油光的榕树已经开始出现卷曲的叶片，一阵风吹来就会有叶片随风飘落，落到脖子边，感觉痒痒的。
鸣蝉似乎一夜间被人拔掉了发声带，道路上总算安静了下来。
学校还是那个坐落在山脚适合拍鬼片的学校；校长还是那个整天抓学生头发和校服的校长；虾油齐的脸上还是像当初一样搽着厚厚的粉底；同学还是那几个，只是他们中的好多人都长高了，好像一夜之间被人用力拔高的。而我好像也变高了，不过就那么一点点，0.5～1厘米之间。唉，那么的不明显。
我吸着奶茶在林怡微面前坐下，她扑哧笑了出来：“夏次建，你刚从非洲回来吗？”
我知道她肯定是在取笑我晒黑的皮肤。唉，没办法，这全靠我妈的功劳。
“黑得健康，不知道吗？”我应了一句。
林怡微又笑了，说：“这款黑糖珍珠奶茶，你可真是百喝不厌啊，还是多糖吗？”
我懒得搭理她，不失礼貌地点点头。
“还是这么嚣张。”
林怡微说完，从座位上拿出一张纸条，在上面写了一些字后推到我面前。
我拿起一看，依旧是一行又大又丑的字跃入眼帘：“自以为是的家伙，这学期好好努力。”
八年级就这样开始了。
我依旧跟林怡微同桌，是她的“帮扶对象”，脑瓜子依旧逃脱不了她的“虐待”。偶尔去挤公交车的时候依旧还是王耀替我开路，新上映的几部国产片依旧还是那么不尽人意，大家在网吧里打《魔兽》跟《仙剑》的热情依旧如昨，虾油齐还在扩大她的托管中心规模，新租了一层楼，听说招生人数都突破30个了。哎，这世上的有钱人可真够多的。
之前，同学间疯传的“分班”消息也已经被我们逐渐忘记了，后来我们把它定义成了谣言。
操场上的人工草坪在秋天依旧绿得让人不禁想说“好假咧”，广播里男主播的声音还是难听得要命，校长开的大众车和保安大叔的凤凰牌自行车依旧那么显眼地停在一起，风吹来又吹去，就像我和林怡微一样，还是同学和老师之间无话可聊时最好的谈资——
“那个夏次建怎么读书还是那么烂？”
“林怡微都那么认真帮他了，他怎么还是没有起色？”
“有些人智商就是那水平，又不是想提高就能提高起来的。”
一个学期恍恍惚惚又过去了，虾油齐带领的八年级2班依旧在年级段独占鳌头，仿佛是七年级的模子刻下来的，唯一不同的只是教室门外的班级牌换成了“八年级2班”而已。
寒假又来了，带着全班倒数第一这样水平始终稳定的成绩单回家，被我妈习惯性恨铁不成钢地揪了几下耳朵后，我依旧开始帮她干起了没夜没日的生意。
因为要过年的缘故，鱼市的生意更是兴隆至极，买鱼的人来来往往，络绎不绝。有时真想中途溜掉，便假装去洗手间，我妈当然知道我的这些伎俩，索性买了个手机给我，说是随时保持联系，上厕所也得带着。
我本想以学业为重的理由来拒绝她，但是这个理由放在我身上好像并不成立。想偷懒的想法便就此作罢了。幸好，我妈待我不薄，给我买的还是彩屏手机。
那时候，手机不像现在满大街去扫都能扫出一大堆，它可是个稀罕物，特别是对一个八年级的学生来说。
我只在王耀那里见过这玩意儿，当然他只是比我早买了几天而已。他家的鱼摊其实离我家的不远，但因为市场人太多，也时常和他混不到一块儿。他说他妈给他买手机也是为了防他开溜。
原来，天底下的妈妈都是这样用心良苦啊。
林怡微和他爸爸来买鱼。
趁着大人们初次见面寒暄的时候，我把她拉到一边，迫不及待地拿出兜里的彩屏手机给她看。
“看到了吧，我妈刚给我买的！怎么样？”我得意地抖了抖眉毛。
林怡微不屑地看着我，说：“夏次建你太会显摆啦，好幼稚。”
突然间，我感觉好像被人拎着一桶冷水从头到脚浇了下来，心里冷冷的，说：“林怡微，好心给你看，你好歹也给点面子夸一夸不好吗？成成成，刚刚就当我掏出的是空气。”
我说完，气气地将手机揣进裤兜里。
“微微，你的手机响了，好像是你妈妈打来的。”林怡微的爸爸一边从上衣里拿出手机一边叫着她。
林怡微走了过去，又回头看看我，“忘了和你说，我爸也给我买手机了。”
我感觉好丢人，真想变成我妈鱼箱里的任何一条鱼，而不被林怡微认出来。
林怡微的爸爸拿过鱼，准备掏钱的时候被我妈拦了回去：“别给啦，微微和次建都是一个班的，这多见外！”
她爸爸又把钱推了过来：“虽然这些孩子是在一个班，而且还结成了‘帮扶对子’，但这生意还是得做清楚的。”
我妈脸上疑惑了一下，问：“‘帮扶对子’？我怎么没听次建说起？”然后她又把脸转到我这边。
“是齐老师的主意，她想让孩子们的成绩都能提高点。”林怡微爸爸解释着。
我妈这下乐了，说：“敢情好啊，以后我们家次建在学习上就得让微微多帮忙啦！那这钱就更不能收了。”然后我妈用异常热情的目光看着林怡微，而林怡微并没有看到我妈脸上的神情，她只顾着接电话，用她那部带着被人咬过一口似的苹果标志的手机。
而我也明白了一个道理，纸是永远包不住火的，我的秘密怎么就这么藏不住呢。
后来我妈还是收了林怡微她爸的钱，生意毕竟是生意，和感情是两码事。
后来我和林怡微交换了彼此的手机号码，也知道了她用的那部手机是“苹果”牌的。
那天的阳光也将她的脸照得红红的，就像苹果。
她爸带着她回家，忽一个瞬间男人转过头来看了我一眼，眼神中有一丝复杂的光闪，又很短暂的，那光芒随着男人转过身去而消失。
他是在辨认我吗，还是想用那道目光提醒我什么？
林怡微自然不知道这其实是我第二次见到他爸。
跟林怡微同桌后的第二个学期，在教师办公室，我因在课上喝奶茶终于还是被虾油齐课间请来“喝茶”。小脑袋刚探进去，就撞见她和一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在谈话。
男人眉目清秀，脸上虽已有皱纹，但肤色也算白皙，身型略瘦，年轻时应该很帅气，后来多多少少被时间和现实压力折磨，身上的精神气像钝化的铁器，眼神里总是空空的。
我便退了出来，即便是在门外，也能隐约听到他们的说话声。
“齐老师真抱歉，我也是后来才知道微微从您那里出来了。主要是她太记挂她妈妈了，我们家情况比较复杂，我跟前妻离婚分居了。她身体不是很好，脾气也比较糟糕，微微见着，就要搬过去住。微微对您，是真没什么意见……”男人一边解释一边贴上笑脸。
虾油齐抿了一下嘴，也微笑回应着：“瞧您说的，微微是个好学生，日常也帮了我很多忙，我疼都来不及呢！”
男人迅速接上话：“齐老师，那您看能不能调换一下座位，我听其他同学说微微现在的同桌学习成绩不好也就算了，还常爱捣乱。我怕微微……”
虾油齐没等男人说完，就略显不耐烦地回道：“我刚刚也说了，之前换同桌微微是同意的。况且一个学期过去，微微学习成绩依然很不错啊！我中途也找过她，问她需不需要再换同桌，怕不怕被影响，她可是摇头呢，跟我说不需要。”
听着办公室里飘出的这段对话，我突然间想明白了很多事情，内心的某个角落轻微地震了一下。
倒不是因为听到别人评价自己“学习成绩不好也就算了，还常爱捣乱”而难受，从小到大我对类似的话早已免疫，而是感觉自己好像成了一个被利用的工具。
作为班主任的虾油齐记恨林怡微退出她的托管中心，竟然故意安排我跟林怡微同桌，一定是希望我把林怡微拖垮吧，虽然虾油齐在河里救过我，但也改变不了可恶的大人是世界大怪兽的事实。
而林怡微呢，明明知道虾油齐的目的，却不表现出任何情绪，还乖乖听话，辅导我功课。
是她好学生真的当惯了，为了维持自己的好形象而“任人宰割”？还是说，她觉得我是可以被拯救的那一方，日常帮助我是因为可怜我吗？
我越想越气，不停抓着后脑勺。
如果不是学校禁止喧哗，我真想变成一头狮子或老虎，朝这世界大吼一声。
男人此时从办公室出来，神情略显凝重，看了站在门边的我一眼，我把头转到另一侧，再转回时他已经走远了，背影越来越薄。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林怡微的爸爸。
过年的时候，看了万紫千红的春晚，站在房顶也吃了不少从天而降的烟花碎片。
我妈把一个红包交给我，说：“次建你又长大一岁了，好好读书，别像以前那样，这样我和你爸也省心些。这个就是你爸给你的，别乱花。”
“那你的呢？”
“我和你爸的放在一起了，都在里面。”
我妈每年拿红包给我的时候，总是这么说。
那时，她的脸上会强装着笑容，我知道其实她恨不得再揪几下我耳朵，但因为过春节，她不想做任何不吉利的事。
而我每次也都故意问一下，希望她能够大彻大悟，可是我发现这绝对会失败。我妈是个精明的生意人，对她儿子，当然也不例外。
大人的谎话，永远那么讨厌。
而我爸给我的钱也不会很多，我私下里拆开数了数，就五张红票子，这不得不让我怀疑是不是我妈扣押了原先的一半。
林怡微就是在我躺在床上数钱的时候打电话过来的。
“次建吗？我是怡微。”
“好白痴啊你，我当然知道你是林怡微。”
“刚过完年，态度别这么坏啦。次建，我有事要和你说。”
心里突然有些紧张，像被人旋了一下发条。
“夏次建，新的一年里，祝你开心快乐，别再喝那么甜的奶茶了！”
“就这些？”
嘴巴里控制不住地迸出了这三个字。
“那你还想听什么？”
“没……没什么。”
我拍了下胸口，小声地舒了口气，很想说出的话，却牢牢绑在牙齿内侧，跑不出来。
“什么声音？”
“喔，是风，窗外闪进来的。”
“对啦，忘了和你说了，很重要的一件事。”
“什么？！”
我咽了一口唾沫。
“怎么感觉你好像很紧张？”
“哪有。”
“不过，你真要紧张一下了。下学期你可得好好读书啦。刚才打电话问候齐老师，听她说下学期过后真的就会分班了。夏次建，你的成绩一定要提上来哦，否则一旦被分到差班去，你就真的完蛋啦。”
林怡微又是一副早熟少女的口吻。
“林怡微，你是不是觉得自己是如来，是观音，可以拯救别人，很伟大？我又不是非得要待在这个班上做你同桌，被分到其他班上对我来说可是大解放呢！”
“你……真的这么想？”
“当然啦。很笨耶，林怡微。”
“……”
手机那头没有了动静，屏幕上电话的图像由绿色变成了红色。
通话结束。
过完年之后，紧接着就是八年级的下学期了。
月末的天气，细雨绵绵，道路像发光的镜子，映出少年单薄的身影。一些野花开了，星星点点地缀在去往学校的公路两侧。
保持年级领头羊之势的八年级2班现在更加沉寂，众人埋头看书，整理笔记，脸上没有过多节后欣喜的神情，只是在课间才会听到女生们聊一些相对愉快的话题——
“春晚那个唱《龙拳》的周杰伦，好帅呢！”
“对呀，之前的《双截棍》也是他唱的。”
“你头发留长了挺好看的。”
“是吗？可是蛮害怕校长又来抓呢。那老头可讨厌啦。”
“我们不是都快九年级了吗，应该没事的。”
快九年级了，一群人开始有喜有忧。
漫长的雨天，也开始没完没了。
我用手托着腮帮看着阴沉的天，零星的一两只鸟雀从空中慌乱地飞过，落到远处老旧的宿舍屋檐下，真不知道雨什么时候才会停。
林怡微安静地坐在座位上，新学期开始后没和我说过一句话，她的那些书、练习本当然也没有再砸我天才的脑瓜，心里突然感觉有点沉闷、失落，但也挺好的，这样的日子。
虾油齐站在讲台上，抬了抬眼镜，又用手掩着嘴巴，转过身咳嗽了一下，说道：“因为下学期大家就升到九年级了，那是人生中十分重要的一个阶段，关系到你们能否考上重点高中，大家一定要重视。”
她顿了顿，扫视了一下全班同学，又专门看了我一眼，继续说道：“因为学校要考虑升学率的问题，准备优化整合，根据不同层次学生的具体情况重新分班进行培养，所以这学期最后的考试成绩非常重要，大家一定要努力。”
学校说的话总是那么好听，什么“根据不同层次学生的具体情况重新分班进行培养”，就是想把好学生都放在一起而不再花心思去管差学生嘛。我想，我的名字可能都被提前写进那个只有差学生才能进的“提高班”里了。
我一直都有自知之明。
林怡微也在我身旁咳嗽了一声，我扭头看她，正好与她的目光对上。
她的脸有点微红，迅速地用课本挡住，我看见她的刘海好像也比以前长了一些，蛮好看的。
“次建，怎么办？如果被分到差班去的话，我爸妈迟早会让我接手我家鱼摊的，以后想玩都不能玩了。真不想这样。”下课的时候，王耀伏在窗子边对我吐苦水。
“放心啦，要去的话，也是我先进去，你还得排老长的队伍才会轮到。”我捏着王耀很有弹性的大脸说道。
“次建，难道你真的不想待在这个班上吗？”王耀忧心忡忡地说。
“呃？”我僵持了几秒，感觉背后有个人同样也在等待这个回答。
“当然啦。王耀你很笨耶，还要我说几遍嘛。”
我又一次这样说话，是不是很讨厌，但没办法，这就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