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像是蜷藏在墙角的青苔深处,这时偷偷地溜了出来,占据了空空的庭院。天上黑郁郁的,星一个一个地挂起来,乍起的风摇动园里的竹叶,这里那里沙沙地响。
家里只有我和大丫头翠子,在屋中玩着,等待父亲回家。
翠子扬起头,凝望着远远的天边,抱在膝上的两手渐渐松了下来。
“又来了!看你那呆样子。翠子,你跟我说个故事好不好?要拣顶顶美丽的。可是你不要再说磨子星和灯草星子,今儿晚上天河里没有多大的风,雾倒挺不少,你看哩,白蒙蒙的,什么也看不出。我怕他们星子也都会迷了路。”
像是没有听见似的,她的眼睛还是睁得那么大,但是我自己听得很清楚,连掠过檐前的蝙蝠一定已都偷听了一两句去了,在她的眼睛里,我看出我有点生气,默默地,我盯着廊下两个淡淡的影子,心里想:不理我,好!看我的(影子)比你的也短不了多少。
终于,她跟我讲和了。站起身来,伸手理一理被调皮的风披下来的几丝头发,(用黑夜纺织成的头发!)
她说:“不早了,我给你弄晚饭去。爷大概不会回来吃了。”
爷?又不是你的爷,为甚么你也这么叫呢?不害羞!叫人家的爷做爷。我心里笑过多少次了,不过我也没有说甚么,转进堂屋里去了。堂屋好像比那天都空洞,壁虎在板壁上水渍处慢慢地爬过,但我一点儿都不怕。母亲的棺柩停在这儿时,我还一个人守着一盏长明照路灯,(怕被老鼠们喝干了,让妈在黑地里摸索)现在更不怕了;只是桌底下的大黑猫,咕噜咕噜地“念佛”,叫人听得真不好受。我连声地喝“去!”“去!”它像聋了个耳朵,睬也不睬。想叫声翠子,听厨房里铲子正响得紧,大概加点火,马上就要来了,便想起翠子来的时候黑黑的样子,还穿上双鲤鱼脸的花鞋,带个大红“舌头”,怯生生的,“锅边秀!”于是跟自己笑起来。
吃饭时,我一手拿着筷子,一手拿根纸捻,蘸点儿水,又在灯盏里滚一滚,就火头上毕毕剥剥地烧起来,非常好玩。
“看油点子溅到眼里去,怎么这么皮!”
“哟,真真像个妈?”我想着,小猫儿似的咕咕地笑着。
“爷一早就出去了,这会还不回来,老不肯待在家里,把我一个人撇下!”
其实我知道,爷疼一晚上比别人疼我一天都强。而且有翠子伴着我也并不寂寞,但是我仍亟亟盼他回来。晚上的风专门往人颈子里钻,邻居王家的那条大花狗,一听到脚步声音就向黑中狂叫。爷难道不怕狗?不怕我因为担心他怕狗而怕狗?
我嘟起了嘴。
“……大白天爷一定又是到你娘的坟上去了。你这个人!看每天衣上都沾了些泥斑,早上的露水多重!……”
对了。父亲每晚回来都带着一支白色的花,这花城里是没有的。人家说是鬼种出来的。母亲的墓园里满开的全是这种花,听爷说过,“这坟地是你娘生前亲自看定的。”风水先生都说这不是吉地,但父亲可坚持要葬在这儿。只是这花是经不起霜打的,白菜渐渐甜了起来,怕这花也没多少日子好活了。我希望明天要父亲带我去看看,花叶的尖尖有没有发红,要是红了,那就快了。
等花都完全憔悴死了,只挂上一些干叶子在风里摇,狗尾草也在风里摇,看父亲还再天天到坟上去不去?
格格,一只褪了绿色的小蚱蜢,振翅向灯焰飞来,翠子一挥手把它赶去了。翠子嘴里咕咕着:“你为什么不在青草窠里玩着,却迷在这亮亮的一团火里?”
大家都不说话,风掀起壁上的条幅,划划地响,我想起父亲近来画也不画,字也不写,连话也不多说,便问翠子:“爷近来是不是又老了些?下巴的须子长得那么长,刺在人脸上,痒痒的,嗯。怎么回事?想娘,娘不想他也不再想我,睡在地下安安静静。甚么也不想。”
“你爹……哦,你明儿早上起来,叫他莫出去。明儿是他的生日,今年是三十了吧。……快吃,看菜都冷了!”
咦!我不是吃完了吗?她一定又想着什么了。连我放下筷子都不晓得,痴痴的真好玩。今晚上我还要告诉父亲翠子,这两天像丢了魂。她的魂生了翅膀,把翅膀一举,就被风吹到远远的地方去。是一阵什么风?我不知道,翠子也不知道。
翠子收了碗,把折好的爷的衣裳压在衣砖底下,便做起针线来。我倚在她身上,随着她胸前的起伏,我轻轻地唱。
“小白菜呀,点点黄啊,小小年纪,没了亲娘……”
“翠子,底下是甚么的?”
“——听,叫门,你爹回来了?”
翠子打了风雨灯,走到黑黑的过道里,我站在可以看到大门的地方等着,看烛火一步步的近了,却是父亲提着的。翠子静静的跟在后面。
父亲一把抱起了我,在颊上亲了我一下,问我为甚么还不睡。
“等你!你不疼我,只疼别人家的孩子!”
父亲轻轻叹了一声,进到房间里去了。一进房门,便听见屋角“矿、矿”的声音,他问我:“五更鸡上煮的甚么?”
“莲子。翠子在柜子里找出来的,说上好的建莲,再不吃要坏了。天也冷了,爷该吃点滋润清补东西,所以偎了它,让我关照爹,糖在条几上玻璃缸里。”
“哦,——家里,几时还有莲子?”
“谁知道几时的……”
“二宝,你睡吧!”
“你呢?”
“我也就要睡了。我很累。”
“我这么大了,自己还不会脱衣裳么?我不要你,不要你!”当父亲要替我解纽子时,我连忙让开。脱了衣裳,“进窝了,进窝了,进窝啰,”便往被窝里一钻,被盖是翠子新浆洗的,非常暖和,有一点太阳气味,一点米浆气味,和一点(极少一点点)香粉味。
爷只吃几颗莲子,其余的都给我吃了。他叫我不用起来,拿小银匙子一颗颗地喂我。我一边吃,一边看着他的瘦脸:黑了,更瘦了,头发长得那么长,下巴全是青的,这么大的人了,自己不晓得打扮,还要人来照应,呕……
我想起一件事,赶忙告诉爷:“高家伯伯今儿来过了,饭前,一个人坐在客房里等了你老半天,跟我谈了很多话:问我想不想妈?要是想,教爷替你再娶个妈。又把你那支挂着的笛子拿下来吹了半天,他说吹的叫甚么《汉宫秋》。爹爹,——你吹得好还是他好?后来翠子给他送上茶,他便不吹了,一个人走来走去地笑笑,还拿纸写了些什么教我拿给你看,字那么草,它认识我,我可一个也不识得它。”
父亲看看那张字条,哈哈地笑起来。笑些甚么呢?还那么大的声音。
父亲随后也脱了衣裳睡下,点起一支烟,烟一丝丝的冒起来,满帐子里都是烟雾。
“二宝,你今儿晚上吃的什么菜?”
“青菜虾圆汤。”
“可好吃?”
“好吃,好吃,虾子又新鲜,买来时还活蹦乱跳,青菜是到园上现挑的,在薛大娘园上挑的,翠子说,这样有起水鲜。——嗳,爹,可晓得薛大娘?翠子新认了她做干妈。今儿大清早,我跟翠子上那儿去,草上露水还没有干,她把鞋都湿透了?我没有,我走道儿挺小心。到那儿薛大娘的儿子大驹子正在浇水,看见我们来了,便笑吟吟地把剩下的半桶水往埂上一搁,替我们下园挑菜去。翠子坐在埂上跟他谈话。薛大娘给了我两个新摘的沙胡桃,我便一个人去找蟋蟀儿去,我蹑着脚走了半天,连个油葫芦的叫声都没听见,才过了白露啊,难道它们就哑了翅子,不好意思再大胆的‘呼雌’了?爹,你不是告诉过我,蟋蟀儿的叫是呼雌的?找不到,我便掐了几片芦叶,编成个小船,把她们一只只的送到河中流水里,看那个流得最远。呜,一阵风把我的船全吹翻了,河下已经有人淘中饭米,我想已经来了老半天了,便回到园上找翠子去。”
我一去,他们都没看见,翠子还那么坐着,睁着大眼睛望着天,天上不见雁鹅,喏,就像我这样子,大驹子呢,站着旁边,看定翠子的脸。菜篮子里只有两棵,我一叫翠子,他们都不看了,一块儿下园挑菜,大驹子还替我们下河把菜洗得干干净净。
“咳,爹,你说翠子为什么老呆呆的,望着天,天上有什么?人家说,天上有时会开天门,心里想什么,天门里就有什么!可是这要有福气的人才看得见。翠子是不是个有福气的人?你说。看天门开要在七月初七的晚上,早过了时!翠子一发呆,便不爱说话,不跟我说故事,也不教我唱‘白果树,开白花,南面来了个小亲家’了,也不爱跟我来‘板凳板凳歪歪,菊花菊花开开’了,我想笑,又怕她笑我。爷,你说说她,要她同我玩玩,不许发呆。”
嗯,父亲不知为什么,这时不理我了,也呆呆的,好像从帐顶可以透过屋顶,看到翠子白天发呆的那个样子。怎么回事?
“哎,爹,你怎么的?看落了一枕的烟灰。你快睡在灰里了,翠子今天洗枕头时说你烧了那么大一个焦洞,赶明儿甚么烧了也不知道。”
父亲对我笑了笑,把灰拍去了些。
“翠子真好,又好看,又待我好,跟妈一样。爹,我们再也不要让她走,教她永远在我们家里!”
“……十九岁了……明年四月……一个跛子男人……哦,二宝,让她回到自己的家里去吧,她妈就要来带她了,这件事,我不能管!”
爷又叼上一支烟,划了一根火柴,半天都不去点。等火柴把指头灼痛了,才把火柴扔了。我真不明白,为什么父亲的魂也生了翅膀,向虚空飞。便记得要跟他说,先前翠子提起的话。
“爹,你是不是三十岁了?翠子让你明儿别出去,为你做生日,她办菜!”
“三十了?三十了!为甚么是三十呢?管翠子什么事?你也不用管,我不做生日了的。二宝,你睡吧,明儿要早点起来,跟我到你妈坟上去拜坟。你记不记得,明儿是你妈的忌辰。我要翠子回家,她长大了,留不住。”
为甚么要让翠子走呢?我觉得鼻子很酸,忍受不住,我哭了。
父亲把我抱在怀中,脸贴着我的脸:“睡罢,半夜了你听豺狗叫……”
灯油尽了,火头跳动了几下,熄了。满屋漆黑,柝声敲过三更了。我不知道父亲甚么时候方睡。我醒来时,父亲已起了床出院中做深呼吸去了。翠子站在我床边,眼睛红红的。
一九四一年十一月一日~二日,联大。
原载一九四一年一月二十三日昆明《中央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