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以德在监区平静地度过了四个半年头,之后,他提前刑满释放,回到C 市。
在刘律师的介绍下,他开始给一个老板当司机。一开始,人家是看不上他的,嫌他年纪大,后来不知怎么又同意了。
老板也姓刘,叫刘衡,是刘律师的老客户。
刘衡名下有三家公司,都是家具制造和销售系列。据刘律师说,整个C 市所有的高档家具商场都有刘衡公司产品的专区,在本地家具中,也算是名气最响亮的了。
依照刘衡的要求,安以德最好住在他家里,这样能比较方便些。
安以德原本乐不得,可是,当他知道刘衡家的地点后,他迟疑了。
那不是别的地方,正是南郊。
南郊素有C 市富人区的称号,近十年修建了大片别墅区,刘衡家的三层独立别墅就在其中。而樊雅的别墅是最早的那批,距今怎么也有十五六年了。
它的位置也比刘衡家距离市区近,而且环境更为清幽,位于半山腰,从屋内可以俯瞰整个南郊。
从市区前去刘衡家并不路过樊雅的别墅,至少有三条线路可以选,都离她很远,然而安以德还是接受不了。
他可以控制自己不去找樊雅,也可以开着车,若无其事地穿过南郊,早晚接送刘衡,可若夜里住在那,想到距离她不到五公里,他就没办法定下心。
他不知道刘律师是怎么跟刘衡介绍自己的情况的,反正这一家人待他都不错,客客气气的,既礼貌又得体。
他委婉地提出,还是想住在自己的老公寓,也就是德安公司仓库对面的那间简陋小屋,刘衡琢磨地看了他一会儿,说了声,“行。不过,”他补充,“这么一来,你早晚花在路上的时间就多了不少,而且,汽油很贵,要知道,我也是商人。”
“您放心吧,刘总,”安以德诚恳地说,“晚上送您回来,我把车停车库,早上我提前过来接您去上班,绝对不耽误。否则,您辞了我。”
刘衡点点头,没说什么。两人年纪差不多,安以德一口一个“您“地叫着,刘衡似乎有点不好意思。
就这样,安以德又住进了那间小公寓。
在过去的四年半时间里,那间公寓陆续租出去过几次,里面脏乱得不像样子。他花了差不多半个下午才彻底打扫干净,并开窗通风换气。
在暖气后面的地板缝隙处,他发现一根烟头夹着,手指头抠不出来,还是现下楼跑到便利店买了盒牙签,才把那个烟头抠出来。
这在五年前对他是不可能的。在家中,他属于油瓶子倒了都不知道扶起来的男人。
然而四年半的监区改造让他整个人都变了,干净得甚至有些强迫症。
他用两根手指小心翼翼地拈着那截烟头,穿过房间,准备把它扔进马桶。然而就在这时,他看到烟头底部的商标,不禁愣住了。
五年前,安以德吸的烟是北方商场几乎见不到的。
那是一种比较少见的品牌,销售地区主要是东南亚,价格并不贵,只是味道有些特别。
烟底部靠近过滤嘴的地方有个女人身体侧面剪影图案的商标,安以德习惯称它为‘美女’牌香烟。
此刻,他手中的烟蒂刚好燃至商标位置,美女单脚立地,背部只剩下一条残缺不全的黑线,前半部却凹凸有致,清晰得很。
安以德判断这截烟蒂儿肯定是自己从前留下的,可它是怎么跑到暖气后面的缝隙中的呢?
他很快想起来了,是樊雅!
那天晚上,他打车去南郊别墅接她,一番激情之后,她只披着一件外套,站在窗口。期间,她从他嘴里抽出刚点燃的烟慢慢地吸着,姿势几乎称得上老练。
当时,房间里没开灯。安以德在黑暗中听她叙述那个故事,始终目不转睛地望着她。
火星在她指间一闪一闪。半掩的外套内露出的胴体曲线生动之极,诱惑之极。
这截烟头定然是那晚她留下的。
他站住了,仔细看着它,果然发现过滤嘴上的唇膏印渍。
他的心猛地荡了一下,一屁股坐在床上,感觉浑身力气都没了。
他迟疑了很久,矛盾了很久,才拿起手机,按下她的号码。他得到的是提示音:您拨打的号码是空号。
他几乎整夜没睡,一大早就起床下楼,搭乘轻轨前去南郊。
走出轻轨站,他左右看了看。去刘衡家向右,樊雅向左。
他看了看表,时间还早。他的思想最后斗争了片刻,毅然朝左侧走去。
林荫道上,南郊别墅的黑色雕花铁门关着,小门却虚掩着。
安以德轻轻推开,走了进去。
依旧是那条似曾熟悉的林荫道。两侧秋海棠林立。此时正逢秋季,一切都是那么巧,仿佛命运之手在暗中推动似的。
他一边走,一边欣赏着两侧的姹紫嫣红。过不了几日,那抹娇艳就会失去动人之处,蒙上灰尘,像脏了的美人脸。
覆满白墙的爬山虎比他记忆中的茂密,占据了几乎整面墙。它们虎虎生威地四处蔓延,透着股什么都不放在眼里的疯狂劲儿。
墙内的三层小楼所有窗口都被白纱帘遮住,院子里一个人影都不见。
安以德沿着墙外石阶向上走,在房头的梧桐树下站住,望着距离最近的窗子。
里面没人。他几乎可以肯定。
整幢别墅透着股难以形容的孤寂感,每个窗口纱帘后都是一片黯淡。
不知过去了多久,安以德失望地朝山下走去。
在铁门旁,他意外地遇见上次那个老园丁,几乎喜出望外。
老园丁告诉安以德,这幢别墅空了差不多两年了。他不知道老板和夫人去了哪儿,总之两年里,从没人回来过。
所有的用人都辞退了,除了他这个老园丁。
“夫人临走前给我不少钱,让我照看院子里还有路边的海棠花,”老园丁说,“她就喜欢那些花儿,以前住这儿就是。”
安以德默然片刻,打起精神。
“你最后一次看见她,她看起来怎么样?”
“啥怎么样,挺好的啊。”老园丁回答,忽然明白了,于是笑笑,“有段时间精神很差,后来恢复了。”
“哦。”
老园丁迟疑片刻,似乎不知道该不该说。大概是觉得安以德这个人看起来挺憨厚沉稳,多年以前也在这儿见过他,知道他是樊雅的朋友,于是缓缓开了口。
“夫人怀过孕。”他说,顿了顿,“可惜后来流产了。”
安以德吃了一惊,“什么时候的事?”
“咳,人家夫妻的事儿,我哪记得,”老人不以为然,“我就知道有这码事儿。当时柯老板也住这儿。钱多有啥用?好不容易有个孩子,没等生下来就没了。”
安以德愣愣地听着,一颗心忽上忽下的。
究竟是谁的孩子?自己的,还是柯鄞赫的?
如果能确定怀孕的日期,他就能判断出来。然而这显然是不可能的。
他一边思索着,极力回想着,一边朝刘衡家走去。
别墅空了两年。这么说,樊雅眼下要么搬进了新居,要么就不在C 市。
她在哪儿呢?如果孩子是自己的,她为何不告诉他?
如果她始终跟着柯鄞赫,那只有一种可能,孩子是柯鄞赫的。柯鄞赫在哪儿,就能在哪儿找到樊雅。
听老园丁的意思,柯鄞赫一直在这儿。这就没什么值得怀疑的了。
刚从监狱回来时,安以德通过刘律师打听过柯鄞赫的消息。刘律师告诉他,柯氏集团眼下几乎只剩个壳子,规模和影响已严重不比从前。
柯鄞赫本人倒没什么事。不许出境的限制令早已取消,他可以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有一点,”刘律师说,飞快地看了安以德一眼,“他没离婚。这个我可以肯定。”
俗话说狡兔三窟。柯鄞赫可比狡兔大多了,也狡猾多了,洞窟何止三处,三十处都多。
快到刘衡家的时候,安以德转念一想,不禁苦笑:自己真是吃一百个豆子都不知道腥,都到了这份儿上,竟然还琢磨着去哪儿找樊雅。
找到了又能怎样?
过去的四年半,她若惦记着自己,早就去监狱见他了。这不是明摆着的吗?
她是个绝情的女人,对柯鄞赫除外。他是她第一个男人,也是她唯一爱过的。
《财产管理委托书》。安以德简直觉得可笑。
为了她,他几乎付出了家庭和事业的全部,她呢?不过是在墙上画了匹马而已。
她手里拿着的不是马良的笔,那匹马就算画的再活灵活现,也无法奔跑,更谈不上让他骑上去任意驰骋了。
女人。他回味着,感到舌尖一阵阵发苦。
这时,他听见刘衡的声音,“怎么才来,都晚了十分钟了。”
安以德抬起头,看到大腹便便的刘衡站在别墅门口,腋下夹着公文包,正一脸不满地瞧着自己。
他忙掏出车钥匙,朝车库跑去。
前往公司的路上,刘衡打开车载音响。
动力火车凄凉地唱着,“……那就这样吧……那就这样吧……”
安以德默默地听着,注视着前方,一颗心从未有过的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