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山居普陀
  • 蒋瞰
  • 2328字
  • 2024-11-01 09:08:46

岛上的生活,昼夜分明

位于客运码头牌坊额头上的“回头是岸”和“同登彼岸”,大概是普陀山中各种标语石刻里最能打动我的了。疫情期间在家动弹不得并常常不自觉地臆想时,这组牌坊照片像是有股魔力,让我回回神,这大概就是禅机。

海岸牌坊的前身是清朝雍正年间所建的木华表,题额为“海天而梵”;1919年,安徽无为居士陈性良募捐重建为钢筋混凝土结构的牌坊。海岸牌坊背寺面海,离码头近,作为中转而被弱化了景点意味,因此很少有人流连细逛。大多数人舟车劳顿后急忙由酒店专车带去住处,然后开始寺庙大巡游,次日匆匆离去。也可以理解成,普陀山物价高房价高,多留一天就是增加成本,只能匆匆完成任务后撤离。

而码头一带其实是有好风景的。尤爱广福禅院,泛黄斑驳的墙壁上枝蔓攀缘,香樟树叶光影晃动,扑面而来的是恍若盛夏的阴凉感,让我恍然忆起童年情景—在雷阵雨过去的午后,喝不加糖的莲子百合汤和红豆银耳汤,再出门游泳。

好事都在夏天。

我的朋友,定海本岛人,小时候一到暑假,家中大人忙于工作没空管,就把她扔到普陀山,住在法雨寺,吃百家饭。很小的时候看一对老外在岛上旅游,情侣喝一瓶啤酒,吃一碗面,她就觉得好奇,怎么那么省啊,问店家,店家说因为他们穷。现在想起来,她觉得,那面太大太实诚了,两个人吃刚好。

临近9月的时候,就要被领回去了,也意味着和夏天告别。

普陀山很小,环岛一圈不到30公里;普陀山又足够远,够远的地理距离使得我有一种出离感。这种出离感就是哪怕有任何突发状况,我都能接受。

没登岛前,我的中医认为我有轻微的植物神经紊乱。病征大致表现在“总觉得自己有病,实际上又没病”。因为不想做百度医生,我没有仔细查病理,但我承认每天都过得极度紧张:清晨醒来先默默用意念环视五脏六腑,确定今天是胸口痛还是脖子酸或是心跳又快了。我经常会有想去医院体检的冲动,并认为这方面的花费是值得的,尽管所有医生都很不屑,让我该干吗干吗。

而在登岛的几天后,我不再每天看手心看舌苔,也极少关注自己。有一天,我爬过一个山坡,来到海边,尽管还是气喘,却突然醒悟,明明这么健康的自己,为什么要去医院?

我不想用“治愈”这个词,显得很功利很鸡汤,可是大自然就有一种魔力,让你在离开它的时候又急不可待地想回到它跟前。

山中生活给了我很多启示,是自然而然被传递到的,而非有意索求得来的。

我住的地方很安静,听到最多的声音就是鸟叫,仅有一次听到很多人说话是清明那天,三五成群的人在我住处不远的小山坡上走着。

我有时候会在收拾停当后去院子里坐着,边晒太阳边打字。上午十点和下午四点,酒店送餐车会到,有时候停在院子里,有时候停在路边,错班留在宿舍里的酒店员工会提前几分钟端着空饭盆翘首以待。要是在过去,我会笑,人生怎么就只剩吃饭了呢?但是现在我尊重他们,及时进食,进行生命的新陈代谢,是至关重要的事情呀,就该像这些年轻的小伙儿一样,认真对待。

我有时候会漫无目的地乱走,哪怕天天经过的地方,每天也都会有不同的景,有时候云卷云舒,有时候叶子出芽,这是旅人特有的敏锐。这也注定了我的坚强和勇敢,是要与这个世界通过连接自然、连接土地来获得。

我还是喜欢去人少的地方,哪怕偶尔会跑去码头感受人流,但这并不意味着我是个孤立难处的人。我会在堤坝上问:“阿姨,这是你家晒的萝卜吗?”我喜欢趁着坐车的十几分钟,问司机关于普陀山的一切,大到灯塔,小到买菜;我看到胖胖的朋友,还是忍不住要让他健康饮食,不要小小年纪就“三高”。

这里的生活昼夜分明,阅读、写作、交谈、散步、瑜伽,偶尔午睡,天天做饭。只是很少喝咖啡,再不饮酒,似乎少了点舌尖上的欢愉和微醺时的醉态。时间很快,戒酒已经一年,偶尔会怀念酒后大脑放松的感觉,却也不觉得戒酒是一件难事。

很多人不解为什么上岛后反而如此繁忙。

上岛是我给自己放的一个长假,但我依然不认为放假就该疯玩痴睡大吃。真正的休息是保持并激发某种热情,让我觉得自己没那么废柴。

清晨起来上厕所,侧头见洗手间的窄小窗户映出了山头上好看的朝阳红。回到床边,戴上眼镜,再从大窗子望出去,云朵像鱼鳞,占了半壁天空。身体躺回床上,心里觉得不该辜负这阳气十足的清晨。于是起床,揣上钥匙和手机,出门散步。

此时五点半。

五点半的普陀山不是一个早得离谱的时间,因为寺院早已开张,僧尼们的一天向来开始得早。山里晚上没什么娱乐活动,大环境使得多数人的作息更接近于农耕社会。

合兴村马路上,游客成群结伴,从北向南,往宝陀讲寺方向走,有些直接在索道坐公交车去前后寺。

一切都要赶早。

我是个无所事事的人,从虓虎沙的岔路走,带着我的沉默,带着被潮涌的水汽推挤到海岸深处的孤独,既不会和太多游客打照面,也没有穿梭的公交车。这是一场归期未定的漂泊。

普陀山的晚上反而热闹,一路上都有知了相伴。“热死啦!热死啦!”是知了最接地气的叫声。

有一天,吃过晚饭,特地穿上长袜去看虫子。在天竺山庄对面最陡峭的地方登高,海岸线随着潮涨潮落不断绵延。

小的时候不喜欢黄昏,将暗未暗,充满不确定性;现在觉得怎样都好,天光变化,对漂泊者来说都是此生难得。

硬是等天色变暗,昆虫出动,蜘蛛结网,挂在眼前,生怕撞破。

一不小心脚边有只金龟子,肚皮朝上没法动弹,老陈把它轻轻翻过身来,放它一条生路。

蚂蚁很壮,即使前方没有残羹,它们也密密麻麻。

蛇在路边凹槽下游走,据说,看到蛇就会发财。

普陀山不乏陌生人和你说话,多是问你要不要吃饭住宿,被问过几次后,合兴的皮条也认识我了,不再拦我去路。这里有数不尽的海鲜大排档,但没有居酒屋,回到宿舍,朋友在楼下乘凉,小菜配小酒,心事就此别过。

三分醉,八分饱,有人气,可避世。我们都一样,是再普通不过的正常人。不要给自己贴“隐世”“避世”“社交恐惧症”的标签,谁不是既冷漠又操心,既深情又刻薄地活在这个世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