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八年不见,久别重逢。

(1)

周怀若失去亿万家产,被银行相关人员从豪宅赶出来那天,正巧是庄鹤鸣收到八位数拆迁款,正式晋升“拆二代”那天。

他垂目将银行账户余额的数位数了几遍,而后淡淡地看了一眼正忙于给线香装盒的助手薯仔,扔出三个字:“送客吧。”

薯仔明白他话里的意思,起身时瞥了一眼动作几乎同步的庄老板,问:“你上哪儿去?”

庄鹤鸣挑挑眉:“像所有一夜暴富的拆迁户那样,去消费。”

薯仔露出一个极不信任的表情,庄鹤鸣勾勾嘴角道:“老肖家那块奇楠木,我可馋了很久了。”

果然,说什么暴发户,到头来还是拿钱买木头去了。薯仔望着自家老板施然离去的颀长身影,略一回想,愣住:老肖家的奇楠木不是开价八位数吗?他该不会一下就把钱全挥霍完了吧?

但事实证明,庄鹤鸣在花钱这方面确实没多少天赋,在肖家香阁磨了半天也没谈拢,正望着那块宝贝木头发呆之际,突然接到薯仔的电话,那头绝望道:“老板,我又被请到派出所喝茶了。”

他只觉额角青筋凸起,问道:“让你请一位租约到期的房客搬走,你也能请到派出所去?”

薯仔急得几近口吃,说:“不是,哥,要是那家伙倒还好说,可眼下住在那儿的不知什么时候变成了个疯婆娘!”

这话里的信息量恐怕不是一通电话就能弄明白的,无奈,庄鹤鸣只得告别他心爱的小木头,火急火燎地往派出所赶过去。

十一月三十日,下午四点三十分的莞城派出所。

周怀若自信满满地坐在值班办公室里,自以为稳操胜券,在瞥到推门而入的庄鹤鸣时,一口热茶在嘴里险些要喷出来。幸而良好的教养适时地封住了她的嘴,无处可去的茶水却猛地倒灌进气管,她连忙扭过头去,猛烈地咳嗽起来。

庄鹤鸣将身份证递交给值班的警官,踱步至薯仔身旁坐下时扫了一眼背对他正咳嗽的周怀若,她发颤的身子骨既瘦又单薄,似乎下一秒就能咳散了架。

这种毫无攻击力的小姑娘,怎就成了霸占他旧屋的疯婆子?

世纪般漫长的两分钟后,周怀若终于在喉间的剧痛中缓过劲儿来,在艰难的呼吸中再次瞟向将她吓成这样的罪魁祸首,脑海里第一个念头是:我完了。

今时今日,她之所以如此狼狈地坐在这里,首要原因是那个叫薯仔的花臂硬汉突然闯进她的出租屋里,不由分说地要求她搬走。几个小时前才交了房租搬进那间破旧房子的周怀若当然不服气,掏出电话打给房东没通,就直接报了警,声称被陌生人进屋骚扰,成功地将事情闹到了派出所。原本她的设想是,只要那位收了她钱的房东大叔及时现身,说明白她是交了租金名正言顺的租客,那个花臂男的谎言自然就不攻自破。却不料,此房东非彼房东就算了,来者竟然还是庄鹤鸣。

庄鹤鸣何许人也?

是当年名满莞城的风云人物,即使不发一言也能够做到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传奇。

是常年占据所有光荣榜榜首的天才级学霸,是八中建校百年首位同时被三所常青藤高校录取的神一样的存在。

是那时使得无数少女暗自憧憬,却永远长在高岭之巅,不可触及的天之骄子。

是十七岁的周怀若那转瞬即逝的青春悸动里,唯一追逐过的流星。

而事到如今,时隔八年,昔日孤傲学霸忽从天降成了她出租屋的大房东,而且是没有收过她租金的房东——也就是说,她成了年少暗恋对象的非法转租客?

想到这里,周怀若已经出了一身冷汗。

警官用口音相当浓重的普通话将她拉回现实,问道:“周怀若小姐,你说那个收了你房租的人,是他吗?”

周怀若这才敢光明正大地抬起头,顺着警官的指示朝庄鹤鸣望去。

此时他一身宽松清爽的白衣黑裤,容貌与记忆中的英俊倒是相差无几,只是昔日浑身的少年灵气已然转化成锋利沉稳的青年气质,漠然中又带几分凉薄,倒像是从国画中走出的仙人。

她嘴巴张了又合,合了又张,望着庄鹤鸣那双潭水一般深不可测的眼,最后只能艰难地摇一摇头,当作回答。何止不是,眼前这个人和那位收走她两个月租金的房东大叔简直差了好几个银河系。

她在乱成糨糊的大脑里反复检索了数次,那个被她雪藏在潜意识的冰山下将近八年的名字随着警官的询问再次被提起——

“那,庄鹤鸣先生,你见过这位小姐吗?”

周怀若见庄鹤鸣眯起了眼睛,原本澄澈的凤眼变得狭长,锐利的眼神犹如一个巨大的透明气泡将她深深凝住。她竟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没见过。”轻飘飘的三个字,短促的发音,冰凉的嗓音。

周怀若竟觉得松了一口气,释然盖过了失落。果然那段痴迷只是她一个人的事,八年前她早已知道。也幸好如此,眼下她再没有什么丢脸不丢脸的担忧,只需要直接面对现实,将他也当作一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就好了。

此时警官又指了指庄鹤鸣身旁的薯仔,问庄鹤鸣:“那这位先生你认识吗?”

“当然。他是我的助手,平时帮我打理房产以及工作室的一些琐事,名叫范蜀。”

居然敢招一个一眼看过去以为是黑社会老大的人当助手,这人行事也真够独树一帜的。周怀若暗自腹诽。

那边的警官甚是满意地点头,滚动了几下鼠标,结案陈词一般地说:“那现在的情况就是,周怀若小姐报警,声称范蜀先生未经同意私闯民宅,并且非常无理地要求她搬离她刚租下不足一天的房子。但范蜀先生这边呢……”警官的目光又移去对面,“他坚称自己是房东先生的助理,周小姐所居住的民宅本是出租给另一位男性租客,且一周前租约就到期未续,而房东这边也不存在另租他人的情况。”

庄鹤鸣闻言点头,警官同志摸着下巴做思考状,又道:“但是周小姐刚才也说了,她已经向房东交纳过两个月的房租,只是还未来得及签租房合同。庄先生,你这边怎么解释?”

庄鹤鸣不答反问,道:“周小姐所说的房东,是不是一个年纪大约四十岁、长发、络腮胡、常穿一件发旧黑色皮夹克的男人?”

周怀若在那一瞬仿佛看到了希望,捣蒜般点头。庄鹤鸣的语气却更凉了,说:“那个男人姓严,曾是我的租客。但我与他的租约早已到期,我也已经按照合同正式通知过他搬离。眼下他不知所终,周小姐的租金交给了他,本质上与我毫无干系。”

周怀若愣在原地,他这种毫无感情色彩的语气和措辞强烈地提醒着她一个事实——对庄鹤鸣而言,她不仅是陌生人,更是站在与他有着直接利益冲突的对立面的陌生人。

但转念想想,她虽然不及母亲那样纵横商场,但好歹也见过世面,怎么能就这样吃瘪?缓了几秒后,她捏紧拳头,傲慢地抬头质问道:“这也只是你的片面之词,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和那个大叔合伙一起骗我的租金?”

庄鹤鸣那双清亮的眼睛再次微眯,不怒反笑,问道:“你交了多少房租?”

周怀若瞬间心虚,说:“两、两千三……”这还是她低价转卖了自己的名牌包后,好不容易凑出来的钱……

“首先,我与严先生交集不多,互不了解,联手骗钱的概率很低。你若不信,可以请警官先生调查我与他的通话记录,近三个月我俩几乎零交流。其次,我的房子地理位置不算优越,租金不高,为了你两千三百块的租金犯法,我还不至于。”

警官听完点点头,附和道:“也是,听说你们那片就要拆迁了,光是拆迁款就够花一辈子了,何必骗这几千块钱?”

庄鹤鸣只是客气地微笑,周怀若却再次愣住:敢情这个庄鹤鸣撞大运,又多了层富豪光环。

反观她自己,光是刚过去的八个小时就过得足够悲惨——

上午九点,银行前来查封别墅,她只被允许带几件生活必需品走。她仓皇地拖着行李箱鼠窜一般离开豪宅,只想逃到一个再也不会遇见那群趾高气扬的“上流人”的地方。好巧不巧地,她在地铁口茫然徘徊时被那个自称有空房可以短租的大叔逮住,将信将疑地跟着他看了房。一栋专门用来出租的七层旧房,多年叠加的生活痕迹叫人分不清是新是旧,那时她也没有心情去观察是否还有其他租客。她的房间在一层最左边,算不上宽敞,但胜在租金低廉,还能即刻入住,房子破点旧点她也忍了。尤其是那个邋遢大叔说不必交押金、明儿就能签合同时,她还相当庆幸,天真地以为自己遇上了好人。结果行李箱都还没来得及打开,那个叫范蜀的就上赶着来了,直接破门而入,勒令她搬走。

就这八小时,她从身价千万的名媛千金沦落成身无分文的落魄女孩儿,又发现从前家境普通的暗恋对象升级成了“拆二代”,这是什么剧情?八年不见,人生互换吗?

她无奈地扶额,企图厘清现状,问道:“那现在是什么意思?要我搬?”

庄鹤鸣神色寡淡,答:“根据我国《民法典》第七百一十六条,承租人未经出租人同意转租,出租人有权解除合同。更何况,在我与严先生、严先生与你之间,并不存在任何有效合同。”

周怀若听出他的回答就是一个“是”,却不甘心,咬牙硬挺,说:“要是我不搬呢?”

“周小姐的租赁未经我的同意,本身就属于非法转租。退一万步讲,哪怕你是合法承租,在出租人与次承租人之间,次承租人的租赁权也不能对抗出租人,因此在出租人终止租赁关系时,我可以直接向次承租人请求返还租赁物。如果你不搬……周小姐,那你就是在与法律为敌了。”

她生长在富商之家,自小耳濡目染太多经商处世的规则,其中最为重要的一条便是:千万别直接和法律硬碰硬。

眼前庄鹤鸣一口一个法条说得她哑口无言,高中时代便传闻他立志于从事法律行业,想必是梦想成真了吧。

硬来怕是行不通,她身上那种商业谈判的锐气登时挫败,声音也软下来许多:“可我也是受害者……”

庄鹤鸣扫了周怀若一眼,神情未变,眼神却柔和了许多。他说:“但在座各位,无一不是受害者。”

周怀若觉得示弱牌似乎奏效了,目光紧紧地锁定庄鹤鸣,将能表现出来的无助、柔弱和希冀全部往眼睛里堆砌,说:“可是那个大叔拿走了我所有现金,我没钱了,眼下也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去……”

“没钱?”一旁的范蜀终于憋不住了,指指她的首饰、裙子、高跟鞋和包包,一一数来,“哪一样不顶我们好几个月房租?”

周怀若神色微窘,说:“这些都是我还没破产时买的,现在也没别的衣物穿……”

破产?这个一般只在新闻和电视剧里出现的词汇从她嘴里说出,范蜀想起最近似乎确实在新闻上看到一些有关本地首富周氏破产的消息,但他觉得这些人离自己太远,压根儿没留心关注。他反复地端详周怀若的脸,将信将疑地问道:“你难道是周氏集团的……”

周怀若有些为难地看了一眼值班警察,发觉对方也是一脸想听八卦的表情,只得点头,哑声承认:“我母亲……是周氏集团的董事长。”

同时,也是现如今占满全国各类媒体头版头条的经济罪犯。

范蜀闻言,有些惊叹:“那……你可是亿万富翁啊!”

周怀若低声更正道:“曾经是。”

范蜀反而来劲了,问道:“那你们家族会不会经常为了继承权争得头破血流?”

“那倒没有。我是独生女,唯一的继承人。”

她对答如流,明明是在和薯仔说话,眼神却只落在毫无表情的庄鹤鸣脸上。最后她目光哀切地说道:“但这些全都没有了。我母亲被检举,几个月前就被警察带走,我名下的资金全部拿去打官司和还债了。眼下我家的房子和银行账户又全部被查封,我被赶了出来……”

庄鹤鸣被周怀若那样看着,心里有根弦险些就断了。但想起旧屋的破旧光景,他稳住心神,摇头道:“周小姐,即便我留你,那房子也很快会被拆除,你继续租住,反而有安全隐患。我顶多再让你住几天,你想办法筹点钱,另寻他处吧。”

他真是一位出色的律师。周怀若想,明明是借陈述行拒绝之实,却又说得那样善解人意,叫人觉得这就是天经地义之事,恨都恨不到他身上去。

她无言地望着庄鹤鸣的侧脸,白色光线强烈地照在他锋利的面部轮廓上,恍惚间与八年前无数个他重合起来。

这么多年光景,她与他之间仍如此遥远,她最终也仍是要面对无家可归的惨况。

不过这个世界本就是这样,有人一夜暴富,有人破产潦倒,一切都是守恒的。

(2)

这次报警最终被调解,以严姓大叔诈骗租金备案,公安机关受理调查。离开派出所时,天还未完全黑下来,寒风呼啸着刮过,周怀若冻得一缩。

范蜀率先小跑出去取车,周怀若和庄鹤鸣一前一后无言地往铁栅大门走去。倒也不是同行,只是因为通向大门的只有这么一条路。周怀若低头盯着自己的高跟鞋,恍惚间想起自己并不认识回去的路,又想起自己可以打车,再想起一分钱都没有,于是只能叫住眼神都不分一个过来的庄鹤鸣,询问:“那个,庄先生,请问回去的路怎么走?”

他闻声回过头来,略一思索后用食指在空气中划了几下,说:“这样,这样然后这样吧……”

周怀若有些无语。

“旧屋还是挺好找的,就在一棵樟树后面。”他说得一本正经,但那表情,同为路痴的周怀若可谓相当熟悉。

她无奈地看着他,说:“你根本不认识路,对吧?”

庄鹤鸣岿然不动,回道:“不是不认识,只是暂时想不起来。”

周怀若无奈,掏出手机打开导航软件,一边跺着脚想驱散些寒意一边道:“那麻烦你告诉我地址吧,我跟导航走……”

“我送你吧。”

周怀若有些愕然,抬眸看到暮色里庄鹤鸣淡然的神色,听到他补充道:“顺路。”说完,似乎他自己都无法信服,再次补充,“薯仔顺路。”

话音刚落,薯仔开着车停在几米外的铁栅前,一辆深灰色本田。

庄鹤鸣率先迈步走过去,周怀若想追上去说声谢谢,但无奈不及他腿长,他都坐上后座了,她还落在几米开外。

刚迈过派出所的铁栅大门时,周怀若眼前蓦地白光一闪,是熟悉的相机闪光灯,随之而来的是此起彼伏的按快门声响。周怀若下意识地捂住刺痛的眼睛,几个扛着摄像机、收音话筒的记者霎时间蜂拥而上,将她团团围住。

“周小姐,你这次出入警局,是否与周氏集团非法集资事件有关呢?”

“周小姐,你一直被看作是周氏集团唯一继承人,这次周氏破产你却能全身而退,有传闻说你是出卖家族换取自由,对此你有什么看法呢?”

“周小姐,听说你已经搬离了别墅,在身无分文的情况下,是否会流落街头呢?”

……

场面就此混乱起来,周怀若起初还故作镇定地回答几句“无可奉告”,但对方来势汹汹,似乎打定了主意要把这件事爆出去,好将她生吞活剥。她的气势就这样弱了下来,整个人吓得面色铁青,站在人群中央无助地抬手挡住脸,无力地应对他们抛出的各种问题。

说实话,由小到大她经历过无数次被闪光灯包围的场面,从最初的私生女传闻到后来母亲的每一次绯闻,她都注定成为媒体瞄准的枪靶之一,无所遁形。她习惯了独自面对,练就的功夫无非是沉默,然后看准时间钻空子就跑,只是不知为何,今日尤其觉得疲倦和无助。

正当周怀若瞅准一个空当,准备发力突围时,领头的那个记者突然被一只强有力的手拉开,不知疲倦的闪光灯终于停下。

她听到庄鹤鸣如往常般漠然的声音:“周小姐因个人私事前往警局办事,没有向任何人说明的义务,眼下更没有接受任何采访的意愿。您是听不懂人话?”

那记者气得咬牙道:“这家伙说什么?”

“果然听不懂。”

庄鹤鸣扫了一眼话筒上的报社字样,往前走了一步,不着痕迹地将周怀若往身后一护。而后,他示意那名记者往正举着手机拍摄的范蜀那边看去,冷静道:“刚才的所作所为,我方已经完成取证。在这里我可以提前向你透露一下我方未来的提告内容:首先,散布谣言罪。公然侮辱他人或者捏造事实诽谤他人,依据《治安管理处罚法》等规定,可以给予拘留、罚款等行政处罚。第二,妨害名誉罪。实施了以侮辱、诽谤、宣扬他人隐私等方式诋毁他人名誉的行为,若传播后直接造成受害人社会声誉降低,即构成对周小姐名誉权的侵犯,周小姐有权要求赔偿。第三,侵害肖像权。周小姐并非公众人物,今晚你们未经她同意拍摄的视频和照片,若是在未来用于商业盈利,当肖像权人要求赔偿时,你作为侵权人,必须承担赔偿责任。”

那记者显然心虚了,但还是硬着头皮装无所谓,冷笑道:“律师我见得多了,你当我吓大的?”

“不信?警察就在后面,需要我请他们出来,当面再复述一遍吗?”

记者吓得退了几步,说:“那、那倒不用这么麻烦……”

庄鹤鸣这才看向身后的周怀若,伸手扶住她微颤的肩,一同穿过包围,走向车门。周怀若此刻又冷又虚,每走一步似乎都要用尽全力。她感觉到左肩上那只宽大手掌的温度,它的主人声音冰凉却笃定——

“不用怕。你没有做错的事,不需要为此付出代价。”

(3)

车子平稳地驶出市中心,周怀若在车内暖气的温暖下逐渐恢复了正常思维。这一天她所受的打击实在是太多,压得她难以喘息。

范蜀安静地开着车,庄鹤鸣无言地划着手机屏幕,她想起上车前庄鹤鸣的那句话,小心翼翼地瞟了一眼坐在身侧的他,轻声道:“谢谢。”

庄鹤鸣眼眸都没抬,淡然处之,说:“举手之劳。”

确实是举手之劳,周怀若抬手轻轻摸了一下方才庄鹤鸣碰过的右肩,那片皮肤似乎仍在发烫。过了这么久,她好像仍然会因为他一个眼神、一个动作而感到悸动不已。

周怀若支吾了片刻,终于问出口:“你……是不是记得?”

他答得很干脆:“不记得。”

周怀若更奇怪了,说:“你怎么都不问一下我说的是记得什么……”

他目光微闪,这才顺着她的话问下去:“记得什么?”

周怀若尴尬得想咬舌头,这完全就是坑自己。这个时候应该怎么自我介绍?难道说:我高中和你同校?

她憋了半天只憋出一句:“我以前是八中的……”

他似乎并不惊讶,只是停住了划手机屏幕的手指,说:“八中的学生很多。”

“是啊,但我不一样。”周怀若脱口而出。

庄鹤鸣侧头,似笑非笑地看向她,问:“有什么不一样?”

周怀若忽然心虚,一句话都答不上。

他做认真思考状,说:“你这话,是说你认识我?不只是知道我名字的程度?”

她微不可闻地“嗯”了一声,庄鹤鸣忽然笑了,道:“虽然我这么说有些奇怪……但高中时代我似乎是挺受欢迎的。你该不会也是……那些人的其中之一吧?”

他若是换个别的问法,周怀若兴许还能硬着头皮“嗯”一声,年少懵懂的心动又没什么好羞于启齿的。但他偏偏要将她和别人混为一谈,她虽不敢自称事事拔尖,但最讨厌的就是做“其中之一”。

她二十三年人生中唯一在喜欢的人面前变得勇敢的一次,可她对他来说却只是无数追求者中,不足一提的“其中之一”。

周怀若有些小情绪了,往车门挪了挪,说:“我不是什么其中之一。”

庄鹤鸣发觉她不对劲,蓦地靠近了些,仔细地端详起她的模样来。

狭小的车内,周怀若无处可逃,鼻尖嗅到他身上淡淡的木质香味,一颗心跳得比刚才被记者围堵还要快。

他慢悠悠地道:“我还想着说,如果你真的喜欢过我,我倒是想得起来有这么一号人物,跟你长得有点儿像。”

这是在给她下套!这家伙是趁阎罗王打盹儿,偷了张人皮出来混是不是?

“不……不记得就算了!”她连忙在心跳骤停之前投降,“反正也是以前的事了。”

他嘴角的笑带些玩味,说:“什么是以前的事?认识我,还是喜欢我?”

这时候还要纠结她说的是现在进行时还是过去完成时吗?她蓦地想起他从前是校学生会干部,当值时那叫一个铁面无私,忙不迭找了个借口糊弄他道:“我就是以前迟到被你逮住了,扣我操行分就算了,还罚我扫了一个星期校道,我恨到现在都意难平,不可以吗?”

“说谎。”

“什么?”

他坐回原位,说:“我怎么可能罚你扫一个星期校道?”抬眸看见车子已经驶近旧屋,“一般直接罚一个月的。”

周怀若莫名觉得后脖颈发凉……

他又意味不明地一笑,继续道:“况且,‘恨’这个词,感情色彩未免过于浓烈了,其程度不亚于‘爱’。”他淡淡地看过来,一双眼睛深得仿佛能把她湮没,“强烈的否定就等于强烈的肯定,你说对吗,周小姐?”

“当然不、不对!”说完,她立马意识到自己这句话完全是他所说的强烈的否定,摇摇头想找个别的事例反驳,却发现大脑一片空白,只听得到自己如雷的心跳声。

八年了,自从当年庄鹤鸣销声匿迹之后八年了,她一度以为自己心里那只鹿已经撞死在那棵叫庄鹤鸣的树上了,却没想到这么多年后,又复活了……

“你连说了两个‘不’,看来真的挺喜欢我呢,周小姐。”

此时车子在旧屋门前稳稳停下,周怀若望着庄鹤鸣那张浓眉深目的脸,一把火直接从脖子烧上脸颊。她连忙伸手去摸车门把手,这时庄鹤鸣的手机屏幕倏忽亮起,是一个同城来电,备注名为“小龚”,名字后面还加了颗粉色爱心,她看得一清二楚。

周怀若仓皇地下车,庄鹤鸣倒不急着接电话,反而瞧着周怀若轻笑,她正疑惑,目光相接时,他说:“你这个舍不得的眼神,我倒是记得呢,二排五座。”

他真的记得?

周怀若心中一惊,手就脱了力,直接将车门甩上。范蜀踩下油门离去,凛冽的寒风吹散了一些燥热,她这才在迷乱中找回一点理智,仍是吃不准庄鹤鸣的意思,这是记得她,还是只单纯地调侃她?还有,“二排五座”是什么意思?那个小龚又是谁?备注上还加一颗爱心,难道……是他女朋友吗?

(4)

驶出旧屋小区,范蜀这才掉头往香舍开。派出所在市中心,旧屋和香舍虽都在城南,但旧屋显然更远一些,送周怀若回来,无论如何都说不上“顺路”。

庄鹤鸣接完小龚叮嘱他明早接机的电话,又点开熟识的律师朋友的对话框,将方才在派出所门前取证的内容和报社名称发了过去。

清理这种小喽啰,甚至都花费不了多少力气,一张顶级律所的律师函就够他们受的了。小报小刊的,有权有势的人物他们半个不敢惹,净逮着一个家里破产几乎一无所有的小姑娘欺负,实在讨厌。

一直假装专心开车的范蜀终于按捺不住,问道:“老板,你和那周大小姐真是高中同学?”

庄鹤鸣答道:“我比她大两岁,怎么称得上是同学?”

“那她也算是你同校的小学妹嘛。你们俩应该是认识的吧?你没看到你说不记得她时,她一副意难平的样子。”

庄鹤鸣不语,只抓住“意难平”三个字:她方才,也说了“意难平”。

叹人间,美中不足今方信。纵然是齐眉举案,到底意难平。

他再次轻笑起来,意难平也不错。

“她记得我,这就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