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祖父出生于19世纪九十年代末,那时候
天空布满阴云,据说,他始终不愿睁开眼睛
西方列强的大炮,将中国几千年封建社会的脊梁轰断,
耻辱的碎片落进时代的心灵里,也落进
曾祖父的心灵里,他的哭声,把小山村震得
摇摇摆摆,随之摇摆的是一个腐朽的王朝
在茫茫漆黑的寒夜,在小小的火塘边
曾祖父抽着旱烟,苦闷与伤愁,飘满屋子
他曾外出几年,可没有找到梦想的火种
他走到哪里,都走不出萧条的包围,
一只只魔爪从四面八方伸过来,把日子掏空,把祖国掏空
他也想报国,而没有一道门能进去
只好带着遗憾,带着愤懑,把自己种回
村子后面的那片坡地上,风把他的头发渐渐吹白
雨在他的脸上冲出一道道河流,
里面流淌着苦水,流淌着全家老小的温饱问题,桃花在房前屋后
燃烧,可感觉到一点温暖,曾祖父拿出斧头
把桃树全部砍倒,最后把自己也彻底地砍倒
他是在一个雨夜,永远睡过去的,虽然第二天
天空就变晴,阳光照到屋顶上,而他已再也看不到
爷爷出生于20世纪二十年代初,那时候
太阳还没有升起,据说,他生出来时闹得很厉害
各种思潮,冲洗着新一代人的骨头,
一粒挤压已久的种子,落尽爷爷的头颅,
从此,他再也没能摆脱责任与良知的呼唤和推动,
他把青春抵押给战争,用鲜血兑换和平,用胸膛挡冰冷的子弹
他举起钢刀,砍碎侵略这个黑色的词
他每次寄回来的照片,都让奶奶泪如雨下
留下的眼泪,一半是甜的,一半是苦的
奶奶每晚做的梦,不是血流成河,就是大雪纷飞
而爷爷每晚做的梦,都是家乡春花烂漫的美景
可梦还没做一半,就被突来的炮弹,摧毁
当把最后一个敌人,赶出祖国领土时,他终于
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那口气把整个季节吹暖
他的胸前,留下一道伤疤,里面藏着一个时代的记忆
他被弹片啃食过的左腿,时常隐隐作痛
可他从未对人说起,看着满院欢舞的蝴蝶
疼痛,都被拭去,他最后睡着时,很安详
父亲出生于20世纪四十年代末,那时候
有一道彩虹出现在空中,据说,他没笑,也没哭
帆船在海面上行走得并不稳,也不快,
时有恶浪袭击 时有船员之间相互掐脖子,好不容易竖起的旗帜在倾斜 有随时倒下的危险,
无限膨胀的数字下面,压着饥饿 压着死亡,压着面黄肌瘦的梦想,
谎言与欺骗,蒙住眼睛 蕴藏着智慧和力量的脑袋,被一只黑色的手
按进卑微里,按进冤屈里,按进血与泪交织的故事里
父亲幼小的生命,留下太多苦难的阴影
他一次次用小手揭开锅盖,里面只有厚厚的铁锈
在抗议,在哀哭,旁边落着,奶奶一声连一声的叹息
父亲把黑夜扔到身后,沿着黎明,
来到金沙江边的一座小城,离家近千公里,从此,乡愁也有近千公里
他搬砖头,拉钢筋,拖水泥,
筑就这座小城的高度,筑就人生的高度,筑就祖国的高度,
他成为村里人敬仰的对象,追随的对象,每当广播里传出
《咱们工人有力量》的歌声,他的血液比金沙江里的水还流得急,还流得汹涌,
可这座小城的楼越来越高 他的躯体则越来越矮,最后一直矮到了泥土里
我出生在20世纪八十年代初,那时候
东方的天空红彤彤的,据说,我总是吸着母亲的乳头怎么也不肯放,从婴儿到童年,再到少年,再到青年
我都在,一边抓着幸福的尾巴,一边接受各种命运的转换
我的梦想一直都不大,只想在雨季来临前,把房屋修缮好
谁知雨季会提前来,只想把自己的路挖到春天,
谁知会有大雪覆盖,只想找一个安身之所,
谁知会落为浮萍 可我不会把自卑埋在心底,不会把忧郁堵在出口
不管怎么样,歌声和欢笑声,始终是时代的主旋律
我相信,乌云只是对眼睛的一点考验,将乌云撕开就会看到一片无边的蓝,
想起曾祖父,想起爷爷想起父亲,我觉得一切的苦,不再是苦,
一切的梦不再模糊,不再遥远,我无需去惊天,也无需去动地
只要把自己匍匐成地砖,让盲人踩着安全走过
只要把自己站立成路灯,让夜行人不迷失方向
就够了,当然,能把梦想再放大一点,那更好
天时已不早,我得继续赶路,去追逐,
从曾祖父手里从爷爷手里,从父亲手里放飞的,那只彩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