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情感的深度探测

诗人邵风华评茨威格

作为二十世纪德语文学最重要的作家之一,茨威格的文学风格十分鲜明,他充分利用他的友人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成果,在作品中展开对于人类情感的深度分析和探测,堪称心理分析文学的大师。由于个人情感经历,他执着于“情感、激情——情欲、女性”这一主题,创作了大量脍炙人口的作品,被称为“为数不多的了解女人的作家”(高尔基)。

茨威格经历了两次世界大战。彼时的欧洲,生活的动荡、物质的贫乏和精神的压抑,造成了人们内心的极度不安。茨威格笔下的人物大都专注于自己的内心,沉迷于自我的情感满足,并经常做出有违常规的举动,这都与当时整个欧洲的社会氛围息息相关。同时作为一个诗人、戏剧家和传记作家,他捕捉人的心理动态并以此带动整个写作的能力,可以说无出其右者,细腻的心理描写、生动的细节表现,为他的作品增添了极大魅力。

他的作品语言优美,可读性极佳。在人物设计上,茨威格匠心独运,往往将主人公置于比较极端的境地,生活在孤独、空虚和自闭之中:要么由于情感的失意而自我放逐;要么由于种种行为而被社会遗弃……他们那些不寻常的举动、僭越情理的行为,反而将他们高傲的人格蒙上了一层悲剧色彩,常常让人潸然泪下。

居勒-埃里·德洛内:《罗马瘟疫》,1869年 巴黎奥赛美术馆

茨威格在奥地利军事档案馆

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后,茨威格通过朋友的帮助在奥地利一家军事档案馆从事文字工作。工作之余,他阅读了弗洛伊德的文章,接触了精神分析学。弗氏的精神分析理论被他应用到自己的小说创作中。

居勒-埃里·德洛内:《罗马瘟疫》,1869年 巴黎奥赛美术馆

达利和弗洛伊德

1927年3月18日,茨威格给弗洛伊德写了一封“感谢信”。致谢弗氏的心理治疗让他神经症得到治愈,同时询问弗氏能否将自己的书献给他。在两天后的回信中,弗氏欣然接受茨威格的请求。两人保持多年的书信往来。有一次,茨威格带着西班牙画家达利拜访弗洛伊德,他和弗氏谈话时,达利在一旁为弗洛伊德画素描。但茨威格后来并未将此画转交弗洛伊德,因为他觉得从画像中看到了不详的“死神”。

居勒-埃里·德洛内:《罗马瘟疫》,1869年 巴黎奥赛美术馆

1948年琼·芳登主演的《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电影剧照

得益于精神分析学,茨威格的写作体现出对人物心理精妙入微的洞察和展现。弗氏也对他的感知能力赞誉有加,如此评价他说:“他表达的思想极为贴切,看上去像是透明的衣衫熨帖在古典雕像身上。”他着迷于描绘特定心理类型及其对特定情况的反应,多以第一人称告白,将读者放在了聆听分析师的位置。茨威格最具代表性的《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灼人的秘密》《一个女人一生中的二十四小时》等一系列女性心理作品,让高尔基叹为观止,称他为“为数不多的了解女人的作家”。

居勒-埃里·德洛内:《罗马瘟疫》,1869年 巴黎奥赛美术馆

1960年盖德·奥斯瓦尔德拍摄的《国际象棋的故事》电影剧照

《国际象棋的故事》是茨威格小说中与《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同等重要的名作。茨威格在该小说中,透过国际象棋,深刻地探讨人的心理极限,以及在极端环境下人的本能反应。小说中主角B博士的遭遇反映了犹太人的处境,而他所代表的理性和智慧,可看作茨威格理想的投射。

我一辈子都对各式各样具有偏执狂的人感兴趣——那种执迷于单单一种意念的人。因为一个人越是把自己隔绝开来,在另一方面就越接近无限;正是这种看似与世隔绝者用他们的特殊材料,像白蚁一样建造出一种奇特、独一无二的世界缩影。(斯蒂芬·茨威格《国际象棋的故事》)

居勒-埃里·德洛内:《罗马瘟疫》,1869年 巴黎奥赛美术馆

茨威格(左)与罗曼·罗兰

一战的爆发导致欧洲分裂。茨威格遍及欧洲各国的朋友,纷纷因战争分裂为敌对阵营。见此情形,茨威格发表公开信《致外国的朋友们》,既祈求和平,同时宣告自己对友人的情谊决不会因战争而改变。他也表达了与朋友一起重建欧洲文化的期望。他如此行事,引来气势汹汹的民族主义者的攻击,甚至被奥地利人当成“叛徒”。身在与奥地利敌对的法国的罗曼·罗兰,仍然冒着众怒,坚定地回复茨威格,表示不会离开自己的朋友。两人牢不可破的友谊,正是基于他们都是理性的和平主义者和人道主义者。

居勒-埃里·德洛内:《罗马瘟疫》,1869年 巴黎奥赛美术馆

茨威格与妻子夏洛特·阿尔特曼

茨威格是一位收藏家,在中学时代,便热衷于收藏诗人、演员、歌唱家们的签名,后开始收藏诗歌或者乐曲的手稿。他认为通过手稿可以看到作品的诞生轨迹。他也收藏了包括罗曼·罗兰、里尔克、克洛代尔、高尔基、弗洛伊德等在内的大家的手稿。

居勒-埃里·德洛内:《罗马瘟疫》,1869年 巴黎奥赛美术馆

茨威格在写作中 约1930年

基于心理分析的写作,让茨威格坚定认为人类存在共通的人性心理结构,这成为其世界主义和人道主义的基础。但由于他是犹太裔,无法避免纳粹的迫害。1938年奥地利陷入纳粹掌控,他入籍英国,不久离英赴美,1940年又转到巴西。虽远离了战火与迫害,但眼见他的“精神故乡欧洲”在二战中沉沦而绝望,遂于1942年2月22日同他的第二位夫人夏洛特·阿尔特曼在里约热内卢近郊的寓所内双双服毒自杀。

居勒-埃里·德洛内:《罗马瘟疫》,1869年 巴黎奥赛美术馆

茨威格自杀前的绝笔信

在自传《昨日的世界》中,茨威格曾认为欧洲一度处在“黄金时代”,友谊会消除国家、宗教之间的冲突,人类将迎来和平与安宁。但二战的爆发,打破了他的希望,茨威格那一代人的欧洲文化背景迅速落幕,他们的时代彻底结束。他在哀叹中自杀。在自杀前的绝笔信中茨威格抒发了自己的绝望,并向自己的朋友致意,愿他们能度过黑暗长夜,重见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