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数字时代的电影制作

电影语言范式随着好莱坞古典叙事惯例的拓展和先锋电影艺术家的探索逐渐确立并丰富起来,但电影艺术因其不断变化的媒介属性导致电影语言在进入数字时代后出现新的变化。电影的发明伴随着技术的进步和突破,电影语言的嬗变也伴随着媒介特征的流变。从电影百余年的发展历史来看,每一次电影技术的革新都会使电影制作方式、本体语言和电影美学形态发生巨大变化。早期无声电影时代,对电影艺术性的确证催生了鲁道夫·爱因汉姆(Rudolf Arnheim)基于知觉心理学的“部分幻觉”理论。等进入有声电影时代之后,安德烈·巴赞(André Bazin)的纪实美学理论认为声音体现了电影复制现实世界的能力。从黑白胶片时代进入彩色负片时代也是如此。20世纪60年代以来,影像介质发生了巨大变化,数字技术的发展对电影工业的各个环节都产生了深远影响。而今,我们已经进入数字电影时代,伴随着新的电影媒介形式,电影创作的方式方法产生了极大变化,而电影本身就容易受到媒介变迁的影响,从而产生新的美学特征。面对数字时代不断革新的技术,我们要努力研究其特征,认真解读新的制作语言背后的美学形态,更好地指导电影创作。

数字时代的电影制作不仅是成像和储存介质的变化,还有美学实现上的新手段和新样态。电影作为一种文本形态,从发端到现在就不断尝试对真实世界的不同建构方法。其发明之初就肩负着丰富人的视知觉体验和多维感受渠道的使命,高格式技术借力数字技术将这一使命履行得更加彻底。在电影制作者中,有坚定的故事讲述者,创造了古典叙事的语法和原则,实现清晰和富有吸引力的叙事,创造了完整电影神话。有的将形式探索作为电影艺术性的最佳确证,利用节奏、变形开掘心理深度,通过电影实现对世界的描述而非叙述。

数据库电影在数字时代有了更多尝试的可能性,代表着一种不同的文本建构形式和不同的艺术观。从经典理论时期再造完整现实神话,到现在世界、作者、作品、受众之间不再泾渭分明,创作者的主体性消解,观者被让渡了更多的话语权,以参与者的身份参与电影空间的建构,银幕内外的边界被打破,从观看现实到进入现实和参与现实。数字时代,在新技术的激发之下,我们拥有了更多探索影像空间的手段,数字技术不应该被视为对传统电影制作的消解,也不能被看作一种单纯的工具,要从互联网时代的文化生态和互联网世界的建构思维出发,思考电影发展的新路径,借助新技术探索更加丰富的电影文本样态。

一、 高技术格式美学

新技术层出不穷,颠覆了很多传统电影制作的方法和流程,随之建立在对技术手段认识上的电影语言也发生了技术方法和美学特征上的改变。鲍德里亚认为,电子媒介、信息技术和符号体系把人们带入后现代拟像时代,数字技术对电影制作的改变很大程度上就是通过拟像来产生具有真实意义的影像,隔断了影像与物质现实的联系,带来一种甚至可以超越真实的体验。

高技术格式是指在电影行业全面实现数字化后,电影在拍摄、放映等环节综合运用高分辨率、高帧速率、高动态范围、高亮度放映设备、广色域和沉浸式声音等高新技术的电影制作形式。当下数字技术发展的总体方向是沿着不断提升观众的视知觉的清晰度和感知方式的多维度前进,立体电影、高分辨率、高帧速率、广色域、高动态范围和沉浸式声音系统都无一例外。数字时代摄影机的发展给电影拍摄带来了更多的变化,推动技术进步的同时为电影美学的探索提供更多可能性。传统电影拍摄都是基于人眼的视觉暂留机制,以每秒24帧的速度进行,但是随着电影技术的发展,传统的格式逐渐暴露出许多的弊端和不足。当我们需要拍摄快速运动的镜头时,低帧速率就容易出现频闪、模糊等问题,在拍摄低调画面时,画面反差较大,暗部光线不足,容易失去暗部的细节和层次,带来视觉上的缺失,而这种影响在拍摄3D电影时则更加明显。

高帧速率拍摄和3D电影的制作技术出现很早,1904年卢锡安·布尔就采用每秒2000帧的3D技术拍摄了一只苍蝇起飞的过程张斌:《HFR/3D电影的奇幻漂流——〈双子杀手〉与电影的未来想象》,《艺术评论》2019年第12期。,但这些技术对整个电影产业产生革命性的影响也仅是在近十年,在数字技术全面推广到电影行业之后。早期无声电影时期,爱因汉姆通过电影不能完美实现现实世界的还原来论证电影的艺术性。声音元素的缺失被视作一种对现实世界的间离和陌生化效果,低帧速率造成的影像信息缺失也成为电影的艺术特征之一。而巴赞的现实美学则强调了电影艺术对现实世界的复制和还原能力。在数字技术飞速发展的今天,摄影机性能不断提高,高帧速率的拍摄,让原本每秒只能记录24张图片信息提升到每秒48张、60张、120张,还出现了“子弹时间”视觉特效,通过增加时间进程中的信息,让相同的时间长度可以交代更多的信息,拓宽时间的宽度和容量。采用高帧速率拍摄有助于对角色内在情感的表达,给予观众更好的情感感知体验,对于通过人物感知来推动时间进程的电影,能发挥更好的沉浸体验效果。这种技术在表现比利·林恩的内心情感状态时就取得了不错的效果。基于这种实践,我们也可以想象在拍摄诗性电影时会取得怎样的视觉效果和观影体验,作者型导演的诗意逻辑表达是否能更加深入人物内心,让观众获得更深度的体验。电影《双子杀手》(Gemini Man)则突出了高帧速率拍摄在动作场面中的应用,一方面可以弥补视觉信息的缺失,另一方面可以让环境中的信息在画面中被放大,让画面中的信息都起到在场的作用,而不仅仅是作为景观和背景存在于焦点之外。以上我们以高帧速率为例分析了高技术格式对电影制作的影响,包括高动态范围、广色域、高分辨率等技术都体现了数字时代电影对现实世界还原能力的提升,这种提升已经超出对于准确曝光、准确的色彩还原的范畴,新的摄影机性能旨在引领我们进入一种能在影院中充分调动观众感知系统的新现实,进入全息的感知领域,放大细节和提升人的感知能力。

二、 数据库文本建构

文本的建构过程就是一种表述形式展开的过程。现代主义通过对内心世界的开掘对古典叙事逻辑进行了反叛,创造出更多的空白和间离,通过形式实验延宕因果逻辑的进行。后现代主义的解构则更进一步地消解古典范式的权威,形式和媒介成为信息和意义。互联网时代的表述形式又发生了新的变化,在大的文化语境引导下,互联网文本期待更多的自主性和互动参与感,而不是被动接受和灌输,注重受者的认知和自我感受。新的表述形式在计算机技术的支持下逐渐展开,并进入新媒体艺术之中,对电影表述形式也产生了重要影响。

传统电影制作往往通过文学剧本写作、经典文学文本的改编来形成电影剧作,最终实现文学剧本到电影文本的转译。好莱坞通过电影讲故事的能力一直被称赞,在古典叙事原则之下,实现文学性到电影性的转化,伴随着起承转合的叙事模式运作,让观众在电影观看中实现心理完形,获得观影愉悦。数字技术时代的叙事模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对叙事的建构不再只是从文学文本到电影文本的转译,数据在叙事建构中发挥着越来越重要的作用。数据也不仅仅是单纯的信息呈现,而是可以承担新的意义生成,这是一种与传统古典叙事表述方式不同的形式,在非因果关系的束缚下重新建构文本的生成和意义的产生,在互联网语境下拥有更多的自主性和参与性。

数据并不是作为一个新的概念进入我们的研究视野,只是在电影或叙事研究中被看作一个新的概念来解读和实践。移动互联时代,智能终端普及,我们每一次的操作都在不断地产生数据。这种日常不断衍生的海量数据影响着我们的生活,成为我们行为和世界景观的浓缩和数据化表征。列夫·马诺维奇(Lev Manovich)将数据库定义为按照某种结构或范式进行的资料汇编,其目的在于快速地查阅获取信息。李讯:《数据库电影——理论与实践》,《北京电影学院学报》2017年第1期。类似数据的博物馆,数据库是建立在海量数据储存终端中的信息获取方式。数据库电影构想的产生建立在互联网时代多元语境的背景下,这种电影的特点是主张独立、个性化的表达。

互联网时代的文本建构往往要求体现互动性和用户的参与性。传统电影叙事方式是建立在古典叙事模式下的固定形式,在因果关系中推进时间线的前进,这种叙事方式多以线性方式进行。这种方式常常受到意识形态方面的批评,观众在接受文本的过程中常常被一些“失察”的东西所规训,却不见对“理所应当”的人造神话的反思和批判。好莱坞从古典时期建立的叙事模式是这种表述形式的坚定支持者,尤其是进入商业语境之后,消费主义更是将电影死死捆绑在因果逻辑的表述形式之中,在起承转合中让观众在封闭结构中陷入对故事的迷恋和心理完形欲望的满足。但电影发展史上并不是只有这一种表述形式,20世纪20年代的欧洲先锋派电影早就对这种表述方式进行了反叛。在对形式和结构的疯狂探索中,电影制作者试图让电影在艺术上更加接近音乐而不是文学。印象派电影常常通过人物的反应和精神状态来打断叙事,为形式特征的表达创造空间,以上镜头性的拍摄创造间离效果,探索人物内心精神状态,以形式技巧创造视觉节奏。德国表现主义电影通过夸张和变形创造非现实的场景,使用视觉元素的超现实性来延宕叙事,当画面中的元素构成抢眼的构图时,叙事就会慢下来,通过形式的表现来挖掘精神深度。在其他电影中,我们也常常能看到闪回、闪前等制作方式,打破线性的时空叙事,采用多线的组合来完成时空结构的重构。

如今,新的媒体语境迅速发展,计算机技术和数字技术日新月异,通过数据库的方式来建构电影新样态成为现实可能和文化语境中自我表达范式的新诉求。数据库电影建构模式的特点包括模块化组合特征、非因果逻辑的叙述惯例、根据近似标准建立的单项组合以及对制作媒介的自反性等。这种建构电影的方式很像搜索引擎的使用,在关键词的引导之下出现近似的单项信息,在不同的组合之下建构出不同的意义内涵,对整个信息生成的过程和机制也是伴随着我们发现的过程,打破表述套路和语言规范的束缚,进入元叙事层面。数据库电影使观众拥有更多的主导权,其关注重心从叙事性和视觉感受转向观众的认知和导航过程。“参与式文化”打破了传统叙事者对信息集权式控制的专家范式,受众不再是传统意义上的被动观看者,而是参与到叙事设计之中。张宗伟:《数字技术杀死电影了吗——兼论数字时代的电影叙事》,《现代电影技术》2018年第12期。互联网时代,互动性是文本设计和接受的一个显著特征,在数据库电影的建构过程中,观众可以拥有情节设计和走向的选择权,不同的选择会形成不同的影片发展走向。这种模式也受到电子游戏的影响,本身这种形式就带有游戏的性质。如《源代码》(Source Code)《明日边缘》(Edge of Tomorrow)等影片就具有此类显著的特征。在数据库建构的表述形式下,我们可以洞见文本建构的过程,打破完整叙事神话。吉加·维尔托夫(Dziga Vertov)的电影《持摄影机的人》(The Man with a Movie Camera)让观看场景、拍摄场景和拍摄的影片都构成最终影片的文本,并在三个部分之间交叉剪辑,体现了电影对自身媒介的自反性。互联网时代的数据建构形式同样符合这种自主建构的观察和分析。

表述方式在历史发展中演进,经历了口语、文字、电子等形式的演变。其间经历了介质的变化、编码形式的改变,新的表述方式的出现都会伴随对前代表述形式的摹写。在数字时代,我们用“0”和“1”将声音、图像等信息进行编码储存,将互联网世界中的海量数据按照特定的标签进行分类以便获取信息。每一次信息获取过程都有极大的个性和不可重复性,以一种自主性建构出信息的面貌。利用数据库思维建构的电影,正是利用这种自主参与性,放弃利用因果关系对单项信息进行的排序,放弃叙述,成为互联网时代文化表述的形式。

三、 突破银幕边界

摄影术最早被用到绘画的光学成像中,来记录被描绘对象的影像,记录现实和还原物质成为摄影术最大的特征。苏珊·桑塔格认为摄影术的出现接管了被绘画所垄断的描绘现实的任务,让绘画可以肩负现代主义创作中的抽象表达的使命。齐格弗里德·克拉考尔(Sigfried Kracauer)在《电影的本性》中认为电影是照相的一次外延,是在拍摄中实现“物质现实的复原”。安德烈·巴赞的纪实美学理论阐述了电影本体论,在完整现实幻想的写作中将影像和被摄对象视为同一,排斥人的干扰,力图复原现实事物的原貌,提出著名的“电影是现实的渐近线”的论断。他还阐述了电影对现实的还原的心理因素在于人类的“木乃伊情结”,渴望通过影像的力量来保有存在。巴赞认为现实主义是电影语言演化的趋势,相比无声电影理论通过声音系统的缺失来力证电影的艺术性,巴赞认为声音也是电影进行现实世界还原的重要手段,是现实主义的重要特征。数字时代电影技术进步的总体趋向是不断提升观众的视知觉的清晰度,丰富观众感知方式的维度,这也说明了数字时代电影继续践行着还原现实世界的能力。电影通过高动态范围记录更多的层次和细节,以更广的色域还原现实世界丰富的色彩构成,以更高的帧速率和更高的分辨率放大时间信息,丰富视觉体验,沉浸式的声音系统让电影时空的立体性更加突出。

随着互联网的发展,新媒体艺术进入电影制作领域,对电影呈现的真实性问题的研究不再将电影和观众看作二元分离的关系,电影观众不再仅仅像观看话剧一样面对着银幕。艾勃拉姆斯艺术四要素——世界、作者、作品、受众之间泾渭分明的关系正被一些新的艺术形态打破。对于电影制作,无论是在胶片时代利用长镜头、深焦景深镜头等光学手段,还是在数字时代利用数字技术提升视知觉感受经验,都是努力在完整电影作品中极力提高电影表现真实性的能力。而进入互联网时代,交互艺术的发展让电影制作从反映世界到最后受众达成观影体验之间的界限模糊,不是创造好完整现实神话之后交给观众去体验。这种闭合的艺术生产、传播的关系模式在交互时代让渡给观众对作品的自主参与性。虚拟现实被引入电影制作中,将观众从影院的银幕前引入对现实的建构中,在交互中创造新的现实。这种建构模式已经突破银幕的边界,打破了影像世界和现实世界的界限,对传统电影创作主体性概念形成冲击。陈旭光、刘志:《论数字技术的发展对电影理论的挑战——兼及艺术与科技关系的美学思考》,《当代电影》2012年第1期。电影从观看、体验现实到进入、参与现实,产生了沉浸式的审美体验。摄影术建立在西方绘画焦点透视的光学视点之下,是在二维平面中再造三维立体空间幻象,而互联网时代的数字技术复制现实的能力增强,计算机运算模型借助多维度信息数据融合的交互式立体动态视景和实体行为系统建构一种可以感知交互主体的位置和动作的模拟生态。虚拟现实技术赋予电影全新的创作思路,观众不再只是单向地接收和反馈,而是以一种“游戏者”的姿态参与到故事发生之中。全景立体空间交互叙事,让观众可以沉浸在空间体验之中,依托强大的声音和图像处理技术,让故事进程在不同的互动者、不同参与方式下呈现不同的叙述路径和影片图景。可以通过观看设备中的方向传感器来判断观众的视线集中于何处,然后触发预先设定好的事件,当观众把视线从主角身上移开时,故事主线便会停止。创作的主体性被消解,参与者和观看者就是叙述者,经典理论中的观者成为交互体验时代的建构者。

电影诞生至今已有一百余年,当我们戴上VR眼镜,看到电影里迎面飞驰而来的火车,仍会被超越影像本体的真实性所震撼。技术发展的脚步不会停止,从关照人类的视知觉体验到关照心理体验,电影建构出越加真实的世界,影像和现实之间的界限变得模糊。数字时代带给我们更多想象和探索的空间,未来电影形态必将更加丰富,无论是作为实验性的尝试还是成为固定的电影表达语言,都将拓展我们想象和思考的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