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主角登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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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杜阿尔达
1999年12月—2000年6月

瓦内萨·多斯桑托斯·贝内维德斯(Vanessa dos Santos Benevides)一夜没睡,她的孩子从未像现在这样疯狂哭闹过。

是因为天气吗?里约热内卢闷热潮湿的暮春时节预示着“飞河”(flying river)又要来了。这是一场坚定的云层朝圣之旅,会带来大量降水。旅程始于亚马孙河和亚马孙雨林,不可估量的水在那儿蒸腾而上,聚集在里约市北部约3200千米之外的高空,而后往南去。在受到西面安第斯山脉的阻隔后,飞河又向东拐了个大弯,压向巴西中南部的内陆及沿海地区。

在里约,它带来的倾盆暴雨可以令能见度在几秒钟内降低至两到三米。年复一年,暴雨导致的洪水和滑坡带来灾难和死亡。新闻和电视报道上常常出现一家人淹没在大量淤泥和落石中的事故:有些人死在私家车上,有些死在自己家里,还有一些死在被冲进山谷的大巴上。而在这场灾祸中,最容易受到伤害的里约人就住在贫民窟——法维拉(favela)——里面。

暴风雨为这些社区带来了最严重的浩劫。这些贫民窟分布在市内众多的小山坡上。在这种地形上发生的滑坡能在几秒钟内埋掉好几十人。原始的排水系统、露天的水渠、像小山丘一样隆起的发霉垃圾堆、以极其业余的技巧搭建的建筑很快会被巨大的水量冲垮。天花板首先裂开一条缝,随即坍塌;盘根错节裸露在外的电线纷纷短路,迸出的火焰随即被洪水浇灭;砌好的石头和台阶也纷纷松脱,被滚滚洪流冲到山下。

云层散去后,空气中仍然充满水分,这时的湿度还尚能忍受。夜里小山坡上的环境让人难以入睡,没有空调,丛林中又满是噪声:刺耳尖叫的猴子、狂吠的狗、通宵放克派对上低沉的震动声、半自动步枪偶尔发出的嗒嗒声,还有互相竭力嘶吼的男人和女人——也许是喝醉了,也许只是对彼此感到厌烦。

正是在这样一个夜晚,瓦内萨,这位年轻的母亲无法入眠。疲劳耗干了她向来宁静的脸上精致的浅棕色皮肤。这是1999年圣诞节前夕,她的孩子艾杜阿尔达(Eduarda)的个头看起来比一般九个半月的婴儿更小,还一直不停地哭。瓦内萨抱起孩子,发现她浑身湿漉漉的,远远超过在这种闷热天气中理应出的汗。孩子的脖子僵硬地弯曲成某个角度,倚在她的左肩膀上。到了早上,瓦内萨告诉丈夫安东尼奥,她要带孩子去看医生。

当地的社区保健员同意瓦内萨的判断,认为孩子睡觉时的姿势不对,伤到了脖子。她决定给孩子的脖子加个支架。

一周之后,孩子的脖子依旧无比僵硬,常常被疼痛折磨得尖声哭闹。于是瓦内萨决定带她去当地医院的急诊看看。

安东尼奥出门上班去了,内心充满愧疚。他担心女儿如此痛苦可能要怪自己。和医院一样,他的公司也在加维亚区,那是环绕着罗西尼亚的三个富人区之一,而罗西尼亚是他出生和长大的地方。

过去几年中,安东尼奥凭借自己的努力在这家叫作全球特快(Globus Express)的公司里一路升迁,现在已经是一名小组领导,负责发行市内最主要的一本电视节目单杂志。他主要负责南区,这个区域涵盖了里约市大部分著名地标,比如科尔科瓦杜山上那尊巨大的耶稣雕像,还有科帕卡瓦纳(Copacabana)和伊帕内马(Ipanema)的海滩。

凭借着这份过得去的薪水,安东尼奥和瓦内萨勉强存够了钱,得以从他妈妈那间狭小的公寓里搬出来,住进自己的狭小公寓。虽然他们拥有的不多,但这是一个好的开始。艾杜阿尔达(小名杜达)——这个活泼婴儿的降临更是让小小的家中充满了温暖。夫妻二人都觉得自己蒙受上帝的眷顾,对未来充满希望。

然而,现在孩子已经躺在医院一个月了,情况一天比一天糟糕。医生们提出的各种治疗方案没有一个有效果。他们觉得她可能得了结核性骨髓炎,这是一种罕见的继发性疾病,通常是因为肺结核患者的骨头受到细菌感染而引发的。她的脖子右侧出现了一个肿块,已经长到鸡蛋大小。

听到这个消息后,安东尼奥变得萎靡不振,他觉得是自己把肺结核传给了女儿。这个推测虽然不正确,但也不无道理,肺结核是里约贫民区内最常见的流行病。罗西尼亚入口处贴着一行十分显眼的标语,上面写着:咳嗽超过三个星期?立即去看医生。你很可能感染了肺结核。

这种疾病通过空气传播,在人口稠密的地区扩散速度最快,特别是在贫民窟,那儿的人总是同家人和朋友挤在一起。罗西尼亚是整个里约州肺结核发病率最高的地方,有几年甚至位列全国榜首。即使到了现在,每月都有大概55名罗西尼亚人感染此病。

杜达出生前几天,安东尼奥的嗓子肿了。他顶着日晒雨淋继续工作,结果病得更严重了。他也没有好好吃饭,想把员工就餐券省下来,好保证母亲和怀孕的妻子能摄取足够的营养——餐券这东西在贫民窟就是第二种货币。尽管高烧和剧烈头痛已经让他出现幻觉,但安东尼奥还是坚持上班,直到倒下为止。就在那一天,他确诊了肺结核。

女儿在他住院期间出生。长达两周的时间里,安东尼奥被禁止接近自己女儿,之后他又被告知不能在家里过夜,以防把肺结核传染给她。

现在杜达也生病了,安东尼奥确信这是自己的错。尽管几个月前医生就告知他他已经没有传染性了。

杜达接受了一个疗程的抗生素治疗,状况却变得更糟了。她失去了食欲,无论正在折磨她的病是什么,她都更加无力抵抗。她的父母第一次意识到,他们幼小的女儿可能就要死了。

绝望之中,瓦内萨决定打出最后一张底牌。多亏了安东尼奥的雇主给他提供的不算多的医疗保险,他们可以在名单上选择一位全科医生。瓦内萨随意选了一个名字,之后她把这个决定称作“上帝的指引”。

瓦内萨紧紧把孩子抱在怀中,沿着罗西尼亚陡峭的主干道加维亚大道曲折下山。就在她的下方,大西洋紧紧环绕着时髦的圣康拉多区(São Conrado)的沙滩。在她身后,一排排房子像醉汉一样东倒西歪,颜色鲜亮的房体从山坡上翠绿的植被中拔地而起,这是贫民窟独有的景观。

在山脚处,加维亚大道和一条向西延展到里约之外的高速公路相交。每天早上,成千上万的人会在这里挤公交到城里的富人区上班,他们的职业大多是女佣、司机、清洁工、园丁、店员、临时工和酒保。瓦内萨挤上一辆满满当当的公交车,车上大多数人都一副麻木不仁的表情。车辆启动了,一路上颠簸碰撞,孩子肿起来的脖子随着车一同上下左右地晃着,脸因为疼痛扭成一团。这对她来说显然太痛苦了。看完医生后,这对父母无法忍受再乘公交车回去,只得花掉本就不多的积蓄中的一大部分改乘出租车。

医生的门诊位于巴拉德蒂茹卡区(Barra de Tijuca)。经过了20世纪八九十年代的迅速发展后,人们常把这片居民区的规模和风格同迈阿密相比较。这里距离贫民区仅需十分钟,两个隧道的车程,但就像是来到了另一个世界。区内铺满整洁宽敞的大道,道路两旁竖起了一座座加了门禁的优雅别墅和美式风格的豪宅。其间点缀着几家霓虹闪烁的购物中心,硕大的广告牌十分醒目。在过去的20年中,也就是巴拉德蒂茹卡区快速扩张期间,里约市周围的暴力事件的发生频率也在飞速上升,这是中产阶级纷纷迁往这个区的原因之一。群山和环礁湖把这个区域和城市的其他地方分隔开来,这似乎让人更有安全感。

尽管巴拉德蒂茹卡区呈现出一种乏味的虚假感,但这里的服务水平确实不错。医生给艾杜阿尔达做了检查,表示她也怀疑孩子感染了肺结核。发烧还有肿块——就像杜达脖子上鸡蛋一样大的疙瘩那样,都有可能是这种病的症状。然而,各种治疗手段都没见效,这名医生决定把孩子转到费尔南多研究所(Instituto Fernando Figueira)去,那里是专业的妇幼医疗中心。

到了研究所后,医生告知安东尼奥和瓦内萨他们的女儿没有得肺结核,两人大吃一惊。“我们想做个活检。”其中一个医生这样说。医生接下来的话把这对年轻的父母吓哭了:“我们认为她可能得了癌症。”

生活从此天翻地覆。瓦内萨夜以继日地陪在孩子的病床旁边,安东尼奥尽量调整自己的工作时间和妻子换班,好让她多休息会儿。两个人都太累了。为了取得化验用的切片,杜达必须进行全身麻醉,这让两名家长更担心了。三天后,医生从她颈部的肿块上提取了一个切片样本。

结果出来了,检测显示阴性:没有任何癌症的迹象。

千禧年到来了,新的问题也随之而来:不是癌症,那她得的到底是什么病呢?孩子仍在承受着巨大的痛楚,就在皮肤下面,病变正在她的头骨和脊椎上扩散。

于是,更多的检查。

这次,他们来到宽阔潟湖边的拉戈阿医院儿科专科病房,地处南区的中心。瓦内萨抱着孩子踏进诊室后,索拉亚·霍什诺(Soraia Rouxinol)医生和玛丽·西莉亚·格拉(Maria Celia Guerra)医生给孩子做了一个简单的检查。等瓦内萨走远后,格拉医生对同事点了点头:“组织细胞增多症X。”

这绝对算得上一次令人惊艳的诊断,事后也被证明是正确的。它的惊艳之处在于这种名叫“组织细胞增多症X”——学名为朗格汉斯细胞组织细胞增生症(LCH)的病非常少见。

在诊断LCH时,医生们大多会面临两个问题。首先,这种病极其罕见,平均每20万人中只有1人患病。拉戈阿医院的部分员工甚至认为艾杜阿尔达是巴西唯一一例确诊此病的人。此外,医生几乎不可能给出绝对肯定的诊断:不同病人的症状差别巨大,这让问题变得更棘手。

尽管严格意义上来说不是癌症,但LCH和癌症某些发病步骤十分相像,比如变异细胞增殖后受到身体免疫系统的无情攻击。据安东尼奥的描述,这种病会令艾杜阿尔达的骨头碎裂。

直到最近几年,医学界才开始研究可能导致此病的基因问题。但在2000年初,人们对此一无所知,相关的专业研究也很稀少。

和肺结核一样,比起年龄稍大的病患,2岁以下的孩子的情况会更凶险。用来治疗的强力药物可以治愈80%到90%的患者。如果不加以治疗,这种病有时会非常致命。但也有患者会突然痊愈,就像他们当初突然患病一样。

艾杜阿尔达仍然很虚弱,但还是开始接受一系列磨人的化疗和手术。她的父母倒是终于松了一口气,仿佛从正在穿越的噩梦中看到了一条出路。

瓦内萨被迫停下工作,家庭收入锐减,租金也交不出来。一家人别无选择,只好住回安东尼奥的母亲和他的同母异父兄弟卡洛斯(Carlos)的房子里。

这是一套典型的贫民窟住宅。空间可能是这儿最宝贵的商品。对许多居民来说,能照到自然光是一种奢侈,因为他们的房子里连自然光都没有。就算家庭成员之间关系紧密,过度缺乏隐私也随时会引发矛盾。

要想走到门口,人们必须一个接一个地穿过那条狭长的小巷,随后就被笼罩在一片黑暗之中。在雨季时,这里不仅潮湿,还有股怪味。前门里面是一个用来放鞋的小前厅,然后是公用房间,面积大约是4.55平方米,童年时期的安东尼奥和卡洛斯会挤在这个房间里睡觉。除了一些纪念品外,房间里还挂着描绘圣乔治的木质祈祷画。这些画将基督教同非洲泛灵论宗教——康得布雷教(Candomblé)[1]和乌班达教(Umbanda)[2]——的意象混在一起。所有的社交活动都集中在房间中间的小桌子上,后面摆着一张小沙发和两个小矮凳。四周的墙被漆成黄色,墙皮已经开始大量剥落,大部分墙角都出现了裂缝。

卫生间还能用的时候,尚能勉强挤进去一个人,现在不仅不能用,还成了卫生隐患。卧室就在起居室后面,安东尼奥的父亲去世前就和妻子睡在这里。里面有一张床和一个抽屉柜,柜子小到让人搞不清它究竟属于玩偶之家还是现实世界。从今以后,安东尼奥、瓦内萨还有他们的孩子会一起住在这里。

在罗西尼亚,一间这样的公寓里通常会住着四到十个人,他们头脚相对地挤着睡在一起。即使在这个贫困之地,贫富差距仍然非常悬殊。最穷的那些人住在木头、水泥或是铝合金板搭起来的棚子里,没有水电燃气,也没有卫生间和洗浴设施。尽管水电设施正在一路爬上山坡,逐渐覆盖贫民窟,但供应时断时续,常常无缘无故长期停断。

在医院里,医生们遇到了一个难题。他们在杜达的胸口和手臂注射药物,但这些针孔成了新的伤口,而这种病阻碍了伤口愈合。更糟的是,只要一有机会,孩子就会抓住身上的管子和针头,想把它们统统扯下来。药物根本无法进到她的身体里去。唯一能够让她接受治疗的方式,这个医生解释道,就是用一种专门的导管直接插入她的身体内部。

杜达治病的账单开始越堆越高,夫妻二人都感到筋疲力尽。这个家庭面临着一系列艰难的选择。他们需要把卫生间处理一下:就算孩子能活着从医院回来,这个卫生间也会要了她的命。启用导管和修缮卫生间的费用加起来比安东尼奥一年的薪水还高,但他一点积蓄都没剩了。与此同时,他还得在白天替瓦内萨守在病床边上,好让妻子稍微休息一下。

安东尼奥去找了自己的老板,他的老板向来是个体面人。两个人心里都明白,假如安东尼奥自己辞职,那他就没办法拿到州政府给被解雇的人发放的每月90雷亚尔[3]、持续六个月的失业补助金。因此他求老板开除自己,但老板很不情愿。人事变动的成本很高,况且安东尼奥又是他在职时间最久、工作能力最强的员工。最终,老板同意开除安东尼奥,但表示如果他能回来,自己随时欢迎。

放弃工作对安东尼奥无疑是个沉重的打击,毕竟他已经适应了主管的职位。“我必须要给团队分工,”他仍然记得,“写下每个人的工作安排,然后决定谁去干什么,当然也要顾自己那部分工作,继续送货……我们大概有2000份杂志要发,而负责的片区又没法开车,都得靠走路。”事实证明,这段工作经历是非常有效的后勤培训,也让安东尼奥积累了经验,学会把责任下放给自己的手下。

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安东尼奥把微薄的积蓄用来学车,他刚通过驾照考试,现在已经能开送货的小卡车了。他喜欢这份工作,在艾杜阿尔达生病前,他已经有能力脱离困境,并承担起自己最重要的职责:当好家里的顶梁柱,保证妻子和孩子的生活。“我那时觉得很幸福。”他继续说道,“我们的日子还算过得去,有能力支付账单,也有一点点存款。我没什么可抱怨的。”回忆这段往事时,他看起来并不像在撒谎。他似乎对那段日子充满怀念。

安东尼奥还要凑大概20,000雷亚尔。他不是个擅长赌博的人,也没有准备好去做小偷。还要一年多的时间,银行才会在罗西尼亚开设第一家分行,当然在任何情况下,像他这样一个出生成长于贫民窟,没有工作和任何固定资产的人,也绝无申请到贷款的可能。

他只认识一个有能力借钱给他,并且可能愿意这样做的人。贫民窟还有外面的人都叫他鲁鲁(Lulu)。过去的两年中,他是罗西尼亚毫无争议的首领。他是做毒品交易的,这行和煤气还有电力一样,是贫民窟里最成功的生意。鲁鲁的现金流很充裕,他会发放贷款,通常是给那些想要自己买房的人。这样做有两个目的:一是激活地方经济——国家和那些更加正规的金融机构在这方面不是做得不好,就是毫无作为;二是能回收毒品交易的利润,否则这些钱都将受到法律管辖。

贫民窟最危险的地方就在小山坡的最顶端。那里被称作第一街(Rua Um),也是鲁鲁的办公室的所在地。第一街往上就是拉伯劳区(Laboriaux),那里不仅可以俯瞰里约市最壮美的景观,看起来也比罗西尼亚的其他区更加整洁有序。那儿是贫民窟的梅菲尔商城(Mayfair),也是鲁鲁真正居住的地方。

没有资金,安东尼奥谨慎思考了很长时间下一步该怎么办。他从未接触过毒品,自己没吸过,也没兴趣吸。他对伴随毒品而来的暴力十分反感,尽管这从来都是他生活环境的一部分。他童年时的好友没有从事这行的,和他一样,他们都是有工作的人:出租车司机、建筑工人,还有服务生。

但他找不到脱离财务困境的方法。他没向任何人提起自己的打算——连瓦内萨都没有说,决定独自去做这件事。

安东尼奥向一个认识鲁鲁的朋友求助,朋友帮他安排了和鲁鲁的会面。距离24岁生日还差两天,安东尼奥战栗着踏上了加维亚大道,开始了漫长的上山之路。他左手边的区叫做卡丘帕(Cachopa),再往前走是罗西尼亚16个区中的捕蝇草区(Dionéia)。过了下一个转弯口是第二街(Rua Dois),再往前走就到第一街了。从这个制高点往下看,你几乎能将整个南区尽收眼底:东面是加维亚区,几乎只有一步之遥;然后是位于整个区域正中心的潟湖,将博塔福古(Botafogo)的山谷同伊帕内马和莱伯伦(Leblon)林立的高楼分隔开来,你甚至能瞥见科帕卡瓦纳;当你转身面朝南方时,假如看得够仔细,你还能发现若干圣康拉多区的豪华别墅,它们就掩盖在大西洋雨林之中。

这里是罗西尼亚的最佳观景点,你可以看见每个进出的人。而罗西尼亚最有权势的男人——贫民窟毒品交易的老板,就把自己的办公室安在这里。

安东尼奥和朋友一起踏上这段人生中最为漫长的道路。他紧张但坚定,在脑海中翻来覆去地想要怎样说出自己的请求,以及能拿什么作为回报。他是追寻魔鬼墨菲斯托的浮士德,但他追求的既不是无穷无尽的知识,也不是尘世间的快乐。他唯一的愿望就是女儿能够活下来、健康地长大。他有预感自己的人生就要出现重大转折,也预感到结局可能不会太妙。但他在脑海中质问着任何一个指责自己的人:“假如你是我,你能怎么办?”

加维亚大道的尽头有一处急转弯,就在一个小小的市场旁边,这个险弯标志着第一街的开始。尽管这是条重要的主干道,但只能容纳一人通过,一辆独轮手推车就能造成交通拥堵。安东尼奥沿着这条路往前走,沿途经过酒吧和一间间杂货店,以及左手边的鱼铺和右手边的肉铺,小心闪避着路上的狗屎、腐烂的水果和污水,一路行至第一街的岔路口。

向右转,一条小路紧邻两兄弟山的峭壁向西南方向延展,路的尽头是第一街底部的商业区,一切正常。

向左转,你就来到了毒品交易的传统据点。路边的男男女女和小孩们看起来都在闲聊或打瞌睡,但大多在观察着往鲁鲁办公室方向走的陌生人。来访者的情况被层层上传,很快鲁鲁的警卫就会决定以何种方式迎客:全副武装面带敌意,或者一脸冷漠。假如你不是在第一街尽头工作的话,你最好有一个出现在这里的理由。

安东尼奥向左转了,这些安保人员没有怀疑他,因为他朋友是个熟面孔。走到山顶的时候,他已经有点喘气,依然十分紧张。做出这个决定前他思考了很长时间,现在他下定决心要把这件事做到底。

这是安东尼奥走过的最陡峭的山路,他此刻终于来到了漫长跋涉的终点。目的地到了,他从正门走进去。在24年的生命中,他从未想过这次“朝圣之旅”会如此彻底地改变自己的人生。


[1]巴西的融合宗教,融合了罗马天主教和非洲宗教的诸多要素。——编者注

[2]20世纪初出现在巴西的唯灵论崇拜运动。该教无统一经典,各信徒信奉的神灵和崇拜仪式也不一致。——编者注

[3]雷亚尔(real),巴西流通货币,1993年起启用。1雷亚尔约合人民币1.2元。——编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