治平八年,这是赵曜执政的第十年,正值壮年的君王以一己之力压下流言蜚语,在十年间对国朝制度进行了大刀阔斧的改革,又亲自御驾亲征收复了燕云十六州。
到如今,山河依旧,四海清平。
亦是在这一年,官家胞妹庆国公主与先帝时宰相晏殊的嫡幼孙成婚。
赵未晞这日着公主翚衣,头戴凤冠,于大殿之上拜别母亲与兄嫂。曹丹姝看着如今长成的女儿,仿佛昨日她还是在自己和赵祯面前闹着要出宫玩儿的孩童,一眨眼竟要出嫁了,而他…亦走了十年了。
感慨之下,不自觉的落下泪来,她原是极少在子女面前流泪的,即便是赵祯刚走那几年,她也很少流露伤心的神色。只是如今养了十八年的女儿终于能走出这座孤城了,可他却看不到了…
“嬢嬢别伤心,妹妹只是出嫁,以后亦可常常进宫陪伴嬢嬢。”赵曜当她是不舍女儿出嫁,如是劝慰道。曹丹姝笑着应下,又对着赵未晞嘱咐了几句。
“嬢嬢祝晞儿与驸马日后和和美美,共享永年。”赵未晞此时早已泪流满面,对着上首含笑看着她的母亲又端正行了一礼,才出宫往公主府去。
马车之上,赵未晞看着身后渐渐远去的皇城思绪万千。她出生之时,曹丹姝与赵祯早已心结皆解,浓情蜜意。于是她自小便事事顺遂,父母恩爱,兄长宽和,她以为她能一辈子那么幸福。直到后来…她以为能陪着她长大的爹爹走了,后来…大姐姐也走了。
她看着嬢嬢脸上的笑越来越少,看着曹丹姝白日里平静的当着她和哥哥的大娘娘,国朝的太后,可却在夜深人静之时无数次的对着一卷卷飞白饮酒到天明。
她这才明白,何谓相濡以沫,何谓情深一生。
幸好,爹爹和嬢嬢也算相依相伴一生,幸好她和哥哥都找到了一生所爱。
寿康宫
自从赵未晞出嫁之后,虽也常常进宫陪曹丹姝说话,可这宫里终究还是少了些热闹。
“秀娘,你先下去吧,我想一个人坐会儿。”
“大娘娘,夜里风凉,您…”
“无妨。”等秀娘退下,曹丹姝也望着圆月出了好一会的神,她又把视线移到了桌上的一卷飞白书上,那是赵祯的字。
曹丹姝记得那日赵祯来坤宁殿,拉着她在桌前坐下,神神秘秘的从袖子里抽出一副字放在她面前。
“这是…范先生的《灵乌赋》。官家今日为何赠如此墨宝啊?”曹丹姝只觉眼前这卷飞白书恣意潇洒,飘如飞仙,倒是像赵祯花了大心思写的。
“丹姝不记得了?今日是你入宫的日子,朕记得我们一起写的第一幅飞白就是《灵乌赋》,你还把它挂在坤宁殿的墙上呢,只是后来,朕惹了丹姝生气…你就把它换了…”
曹丹姝想起赵祯那日委屈的神情就觉得好笑,她犹记得他们共书飞白那日他说的:“丹姝不是乌,是我大宋真正的九天之凤,有梧桐可栖,练食可餐,不会饥于云霄。”
后来他们和好之后,也曾多次一起写飞白书,确都不复那日让人回忆良多。
赵曜进来时,见殿外只站了秀娘一人还觉疑惑。
“大娘娘呢?”
“官家去劝劝大娘娘吧,大娘娘的咳疾已反复了数日,仍不见好,夜里风凉,大娘娘又不叫人近前伺候,这…”
“朕去看看。”
赵曜大抵有些知道今日是何日子,他走进殿内,见曹丹姝望着窗外明月,倚在榻上独自饮酒。
“明月楼高休独倚,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不知为何,他无端就想到了这句话。
“嬢嬢。”赵曜对着母亲躬身行礼。
“官家,怎么这么晚还过来。”曹丹姝笑着看儿子,已不再年轻的眼角眉梢都沾了些酒气,虽两鬓斑白,依稀之间却仍能见昔日的芳华绝代。
“这几日儿臣忙于政事未来请安,听皇后说嬢嬢身体欠安,还是来看一眼才能安心。”
“我无妨,曜儿,陪为娘喝一杯吧。”赵曜有些无奈的接过酒杯,又把曹丹姝手里的酒杯也拿走了。
“阿娘…饮酒伤身,您身子还没好,儿臣已经吩咐人去煮醒酒汤了。”曹丹姝听了这话一时有些恍神,她记得,那人也曾和她说过一样的话…良久,她才说了一声:“好。”
赵曜心里清楚,曹丹姝这是想念赵祯了,他明白父皇走了十年,母亲每到这般日子都会独自饮酒,以前妹妹在,还能稍加宽慰,可如今妹妹出嫁了,他又不能时时侍奉在侧…
“儿臣扶嬢嬢去休息吧。”赵曜看着曹丹姝喝了醒酒汤,又在殿外守着等她睡下,这才离开。只是等他第二日下朝,却见富若卿等在垂拱殿外,神色焦急。
“怎么了?”
“官家,大娘娘昨日夜里起了烧,早晨用了药还是不见好,如今人都有些糊涂了。”
在赵曜的印象里,曹丹姝身体一直不错,他每日都看太医院呈上来的太后的脉案,这么多年曹丹姝即便咳疾总是反复,也没有严重到如此地步。他大步迈进寿康宫,厉声问太医大娘娘到底如何。
“官家恕罪,大娘娘这是风邪入体,外加经年忧思过度,如今这般年纪,又逢公主出嫁,大喜大悲…这才昏迷不醒。臣定当竭力救治大娘娘。”
“去召庆国公主进宫…”赵曜吩咐完才想起赵未晞随驸马省亲去了,只得让人快马加鞭召妹妹回来,自己则连朝都不上了,干脆一天十二个时辰都守在母亲身边。
初时还好,到了第三日,群臣见官家仍不上朝,劄子便如雪花般飞来,赵曜也不曾理会,只回了一句:“太后有恙,群臣难道不知?”后来富若卿也来劝,他也只是红着眼睛攥着妻子的手说:“卿卿,爹爹走的时候,我就…我不想,也不能再留一次遗憾了。”
最后还是赵未晞回宫后,赵曜才又恢复了上朝,只是下朝之后还是和妹妹一起守在曹丹姝身边。
“丹姝,丹姝?”曹丹姝听到熟悉的声音一愣,眼前白茫茫的雾气逐渐散开,她又见到了那张十年未见,连梦里都鲜少出现的面庞,她的眼睛霎时就红了。
“赵祯…”她哭的说不出话,只一句句质问他为何不入她梦里,他可知她有多想他…
“丹姝别哭了…”
“我…我是不是已经死了,死了才能见到你…对不对…赵祯…”曹丹姝感受到赵祯紧紧搂着她,那感觉似真似幻,她听到他说:
“傻丹姝,别胡说,我的丹姝是要长命百岁的,你放心,我一直在你身边陪着你的…”
一直陪着你,即使你看不见我…
“嬢嬢,嬢嬢…”曹丹姝醒来之时,看到赵曜正满脸焦急的看着她,见她苏醒,顿时喜上眉梢。
“阿娘,您这次真是吓死儿子了。”
“我,咳…咳。”曹丹姝想问自己昏迷了几天,却是喉头沙哑说不出话。赵曜扶她起身,喂她喝了口水,又招来候在门外的太医症脉,得知母亲已经无碍,他才微微放心。
“阿娘…您是不是,想爹爹了。”赵曜接过药,亲自服侍母亲喝下,才又开口道:“您昏迷的时候,一直在叫爹爹的名字…”
“我就是…梦到你爹爹了…”
曹丹姝曾经怨赵祯为何“魂魄不曾来入梦”
可她如今懂了,那人只要入一次她的梦,她就不想留在人间了。
“赵祯,我们的儿子很有出息,燕云十六州回来了,你曾心心念念的改革也终于实现了,他能护好这天下苍生。”
“赵祯,我们的女儿也长大了,她嫁给了自己喜欢的男子,终于走出了这座孤城。”
“赵祯,对不起,徽柔走了…是我没护好她。”
“赵祯,我不想长命百岁…”
我只想和你生生世世,永不分离。
熙宁四年,太后崩于寿康宫,时年六十二岁,帝大恸,诏易太后陵曰山陵,谥曰“慈圣光献皇后”,后葬于永昭陵。
从前,坤宁殿对着福宁殿。
后来,后陵对着帝陵。
他们生前相伴,死后相随。
巍巍光献策,万世配仁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