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它是好照片吗

作为一名以拍照为生并向大家教授摄影知识的摄影师，长期以来，我一直专注于一个别人可能认为很简单的问题：什么成就了一张好照片？

如果去听一下流行摄影文化对这个问题的回答，我们可能会认为这（好与不好）只是一个满足特定技术标准的事情。刚开始学习摄影时，以我们现有的水平能拍出一张对焦和曝光都良好的照片，简直都称得上是奇迹。因而正确对焦、合理曝光成了衡量我们照片好坏的首要标准，接下来则是画面如何能更精巧地表达。我们倾向于认为“只要我能理解和掌握复杂的摄影技术，或者理解如何操作相机，我最终就能创造出一张好照片”。我想，我们能做的不仅这些。

我并不是在贬低这种初始技能的需要，也不是在否定我们在把对焦和曝光都做得越来越好时感受到的自豪感。我的意思是，这些技能仅仅是一张入场券，是我们摄影事业得以进步的基础。掌握摄影技巧是必要的，但还不够，仅仅掌握了技巧并不一定能创造出好照片。而且，在某种程度上，必须承认的是，任何人、用任何方式都可以拍出好照片，这取决于“好”对我们究竟意味着什么。

问别人什么是好照片，你会听到各种各样的答案：一张好的照片会讲述一个故事；一张好的照片是以一种新的方式展示事物；一张好的照片会让你有所感悟或者有所疑问……那么答案到底是哪一个？还是全部都是？所有的画面都必须用同样的方法评价吗？

有没有比“这是一张好照片吗”更有帮助的问题，也许有可能完全重构这个问题？

我认为有，而且这种重构很重要。因为虽然客观地回答“这是一张好照片吗？”几乎不可能，但不可否认的是，正是制作出好的、更有吸引力的照片，拍摄出将我们和观众建立连接的照片的欲望在推动着我们，促使作为艺术家和摄影技巧的实践者的我们去探索并挑战自己。而作品与人的联系，正是这本书的核心。

这种联系是很重要的，因为是我们决定了为什么要拍这张照片，也是我们在观看一张照片并产生数不胜数的不同反应。这张照片是为了向你展示一些特别的东西吗，比如蓝翅鸭长什么样？是为了留住你对某个稍纵即逝的瞬间的记忆吗？是为了讲述某个特定的故事，传达某种感觉，还是提出某些问题？是为了激怒，唤起，还是为了消遣？

我想是时候我们摄影师问问自己，我们希望通过自己的作品达成什么。还有，事实上，也许现在是时候完全停止谈论“好”照片，而是去寻找另一个更好的目标，用我们的手艺来追寻它。

这本书在某种程度上就是对寻找更好的东西的一种探索，在你对我翻白眼之前，请你相信我，因为我向你保证：这种探索将非常务实。我对于争论什么是艺术的兴趣，与争论有多少天使能在针头上跳舞的兴趣一样少。我想讨论的是：是什么让一张照片使作为创作者的我们感到愉悦，并且是什么能为其他欣赏这张照片的人带来预想的体验？

回溯一下，当我们问我们的某张照片“是好照片吗”时，我们并不清楚自己究竟是什么意思。至少从逻辑上，我们可以从之前提到的技术标准的角度出发，问：“这张照片清晰吗？曝光好吗？”但如果问题并不在于照片的清晰与否呢？如果想要能最佳地表达这个特定的主题或瞬间，应该应用模糊和运动感，或者是印象化或抽象化？那么问它是否清晰，并不会比问它是不是蓝色更有意义，除非清晰或蓝色是这张照片的重点。

还有，当我们谈论曝光时，我们必须知道曝光不足或过曝的意思是相对于什么“不足”或“过度”。是相机上的测光计吗？相机并不知道你想让照片达成什么效果。它最多只能告诉你有多少光线。你是想对阴影测光，让部分画面变成耀眼的白色，得到曝光过度的效果；还是对高光测光，让阴影部分变成没有任何细节的“黑洞”，得到曝光不足的效果，这取决于你的品位和意图。在艺术上，不太存在我们“应该”做的事，坦率地说，这个余地在手艺和技术方面比我们想象得要小。

作为摄影师，我们所做的每一个决定，都与我们“应该做”的事情（就像相机说明书里列出的那些）无关，而与我们想要达成什么有关。这也得到了第一个提示，即我们要想回答“它是好照片吗”这个问题，也许我们应该首先问的是：“它达到了我希望它达到的目标了吗？”

如果你刚入门，因为拍得不好而感到非常沮丧，后来你拍出了一张清晰的、曝光良好的照片，你给我看那张照片，我要是告诉你这张照片并不好的话，那我岂不是成了一个坏人。但是称赞你的照片不错时，与安塞尔·亚当斯（Ansel Adams）在审视自己的作品时说这是好照片一样吗？与我说约瑟夫·寇德卡（Josef Koudelka）的作品很好是一样的吗？恐怕不是这样。但我想，这与究竟是亚当斯还是寇德卡的作品，甚至是你的作品，都关系不大，更多的是与我们衡量一张照片好坏的标准有关。有时候，好的照片，至少就技术方面而言，指的是那些能体现出成长、新掌握的技术或达到了下一步目标的照片。在这种情况下，如果为了获得更大的进步而跳过必要的学习课程，将会对技术掌握的过程造成影响。有时候，好的照片是指那类能彰显你的进步的照片，且衡量标准仅适用于你自己。

好笑的是，我们用来谈论照片的语言往往是匮乏的，也许，我是说也许，当下流行摄影文化的巨头们（主要是相机制造商，因为他们是有钱的金主）热衷于促使我们谈论一张“好”照片时，总是局限于单纯的技术方面。为什么？因为我们会不停地投钱更新设备才能追赶那个同时也在不断更新的目标。如果清晰度方面的新标准就是“好”的新标准，那么顺理成章地，我们会为这个“好”心甘情愿地付出，这是很荒谬的。拥有一台徕卡相机并不代表你可以拍出更好的照片。

我们必须调整一下，不要再说好或不好，而是去讨论拍出的画面是否体现了我们所见的美景，创造性方面是否令我们满意，是否为观看者创造了所期望的体验，还有——这很重要——我们必须讨论它是如何做到的。一个画面可以有很多种“好”的方式，正如也有许多种方式让画面变“坏”。如果我们能学会谈论这些，我们就更能进行有意义和有帮助的讨论，至少我们现在进入了本书第二场的、更广泛的对话中，它提出了这样一个问题：我们对之做出反应的是照片中的什么东西？如果我们能知道它，那么就更有可能把它放入我们的照片，并从中找出最好的、最有效果的那些元素。

不过，如果我们创造一个客观的标准或者假装有一个已经存在的标准，不是更容易吗？当然可以。这种自由多美好啊，我们摆脱了必须跟从我们的眼光（或者必须找出它）的负担，甩掉了构思和表达所必需的冥思苦想，还不用为主题苦苦找寻一个最真实的表达！这样会不会容易一点？看在安塞尔·亚当斯和所有摄影大师的份儿上，是的！但是结果会是好的吗？它们是真实的吗？会说出什么新的东西吗？能让人震撼吗？会有所启迪吗？会令我们提出问题吗？这样的结果，能够比宣传资料或模仿作品更好吗？它们会让我们欢笑还是流泪？它们会成为那种当房子着火，我们逃出门的时候也要抢出的照片吗？

如果你正在寻找更有帮助的问题，上面那些问题不是更能帮助我们分析和探讨我们的作品吗？那些问题，难道不会帮助我们了解我们是否在完成一些有价值的事情吗？

它们会的。正是它们的存在促使我去提问，而这些问题引导我，给我挑战，并带给我的作品新的可能性。如果我的作品有机会变“好”，那么更有可能是通过问那些更间接的问题，而不是仅仅直接问“它是好照片吗”。

当我问：“它是好照片吗？”有两种可能立刻得到的答案：是或不是。无论哪一个答案，都不能帮助我更好地拍出更接近我眼前所见美景的照片，也没有让我的照片得到我想要的表达。是的，这本书是关于什么使照片成为好照片的书，暂且不论好照片的定义是什么。但这将是我最后一次谈到这个问题。我不会再问“这是好照片吗？”。但我会问一些我认为更有力、更有帮助的问题，我也鼓励你们这样做，希望能帮助大家距拍出更有感染力的照片的目标更近一些。

举个更有力、更有帮助的问题的例子：这张照片表现出活力了吗？如果活力是你想要的，答案也是肯定的，那么你就成功了；如果答案是否定的，那么至少有一个合乎逻辑的后续问题：还需要什么来让你的照片更具活力？现在，你已经有了方向。如果你知道自己想用照片表达什么，比如想说明一只特定的鸟是什么样子，那么问“这张照片清楚地展示了这只特定的鸟吗？”比问照片是否“好”会更有帮助。事实上，你可能并不希望图像只是这只鸟的一个直白的画像，而是想要营造出鸟在飞行的感觉。或者，你关注的更多的是关于色彩和运动的解读，那么就引出了一个问题：这张照片是否很好地表达了色彩和运动？不管你如何回答这个问题，你都将能够用不同的工具来完成你想要创造的效果，并且用不同的问题来评估最终的画面。

我不是想让摄影变得更困难。我只想写一写这个我热爱的技艺，以求能确确实实地帮助我们学习和修炼，给我们自己带来更多回馈的同时，让那些可能看到我们的作品的人获得更深切的感触和体验。如果我言辞激烈，希望你能原谅，要知道这主要是因为我真的在乎这些东西，宁愿偶尔因自己的观点产生争议，也不愿明哲保身、泛泛而谈，或是抛给你一些陈词滥调。

我希望这是一本真正关于人性的书，能引起你的共鸣，并促使你拍出更深层次的、更人性化的照片，而不仅仅是技术熟练。要编写这本更人性化的书意味着在写作的过程中要非常人性化，意味着要冒着你不同意我的观点的风险，当然我并不介意。艺术不意味着共识。如果这本书能让你提出更深层次的问题，并且找到了不同的答案，那么我就做了一些有价值的事情。

可以肯定的是，所有的作家都是从特定的角度写作的，我也不例外。我只能写我所了解的。这本书，就像我之前写的其他书一样，我并不是试图写一本百科全书，也不是要详尽无遗地探索各种想法，反复考虑：它们如何帮助我们使我们拍出的照片更有感染力？也许，这些对话也会帮助我们以不同于以往的方式欣赏照片，并因此有可能以不同于以往的方式看待世界。

在那个使照片与我们产生共鸣的一长串元素和设备的清单之中，我无疑会遗漏一些，我也会出一些错。但我会努力不对其中任何一项做出规定或说得过于绝对。摄影和所有的艺术形式一样，对于所有的细微差别、例外、不规则的界限，是非常人性和主观的，正如我们自身一样。我学会了对任何规定或绝对的东西持高度的怀疑态度。重要的不是我们获得一本关于规定、法则等之类的百科全书，而是一场关于它们的讨论。我们都以不同的方式对待这门技术和艺术，但关于我们自己内心的与制作出扣人心弦的照片的基础对话，是绝对必要的。

我们都在以与他人不同的方式看这个世界，摄影为我们提供了机会，既能使我们观察得更加深刻，又能让我们与其他人交流，表达自己的思想。有人见奇，有人见不公，有人见美丽。有人看到问题和故事，还看到新的信息。但最后让我们对它做出反应的成品是二维的，如果要使它成为一个更强大的表达载体，我们必须对其进行深入的研究探索。毫无疑问，相机并不会自动为我们做到这些。

我确信本书里没有哪部分内容没被其他人，而且甚至是更聪明的人谈论过。毕竟，摄影的基本原理中没有什么是真正全新的东西。但我希望以新的方式表达这些想法，也许是更容易理解的方式。需要提醒的是，想法并不是因新鲜而有效或重要，或对我们的照片产生影响，重要的是我们如何对待这些想法。本书中没有什么所谓的隐藏“魔法按钮”，但在你追求艺术的路上，这本书如果能为你提供看世界、提问或使你的摄影技术进步的新方法，那么就有很多“魔法”在前路上等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