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纯白的奶油平涂在蛋糕坯上,没有任何其它装饰。

傅佳辞双手捧着巴掌大的蛋糕,她小心翼翼,仿佛是在守护着一个纯白的乐园。

傅佳辞端着蛋糕边往屋里走,边抱怨:“我忘了买蜡烛,店员也不提醒我,回去的时候蛋糕店就关门了。”

她想到一个馊主意:“要不然,点根烟当生日蜡烛?”

江岷无奈地说:“家里应该有蜡烛。去阁楼找找。”

傅佳辞进去过那间阁楼。

那是江岷父亲以前的书房,里面放着他父亲的旧物,还有一些过去的照片。

江岷从不提起那间阁楼,出于礼貌和尊重,傅佳辞从不去探索那间阁楼。

二人一前一后踩着木质楼梯上去,楼梯发出吱呀的声响,如同一段被时间腐化过的小提琴独奏。

江岷伸手打开阁楼的灯,一盏日式和纸吊灯悬挂在阁楼正中央,暖黄色的灯光使尘封已久的阁楼变得暖融融。

江岷的父亲江骅独爱民国家具,他没别的爱好,但每次一发奖金,必要添置一件心爱的家具。

江岷走到半人高的红木柜前,蹲下身,在柜中抽屉里找到一盒尘封多年的蜡烛。

那一盒蜡烛有许多,多过他的年纪。

九岁的时候攒九根蜡烛,十岁的时候攒十根蜡烛,十一岁的时候攒十一根蜡烛,十二岁的时候……十二岁的时候,他已经不再期待生日了。

他吹走蜡烛盒里的灰尘,回头看见傅佳辞站在钢琴前。

钢琴盖上,放着他从小到大赢得的奖杯、奖牌,还有得奖时的照片。

每次看到这一排排奖杯奖牌,傅佳辞都要怀疑江岷并不是争强好胜,而是有收集癖。

傅佳辞是个懒散的人,她只求万事顺她心意,对第一名毫无兴趣。

她和许多人一样,无法理解为什么已经如此优秀的江岷,仍然要追求第一名。

“第一名这么有诱惑力?”

“习惯而已。”

“什么习惯?”

在江岷记忆里,他和父母第一次拍全家福,是因为他二年级在少儿跆拳道比赛中拿到第一名。

那时的他形成了一个思维误区,误以为只要能拿第一名,父母就能同时陪他。

这不是有趣的故事,不必告诉傅佳辞。

他看向书桌上的西洋钟,距离今天结束只剩十二秒。

十二秒,稍纵即逝。

在时针分针秒针同时抵达12点刻度时,傅佳辞才发现时间不够了。

早一分,晚一分,都不是他的生日。

她看了眼满脸无所谓的江岷,心里悄悄叹息:这人怎么连自己的生日都不在意。

傅佳辞走向精美的西洋钟,手摸到西洋钟的背后,找到发条,将时间倒回了十分钟。

她在蛋糕上插满密密麻麻的二十根蜡烛,统统点燃,又催促江岷:“还有十分钟生日就结束了,快点许愿。”

二十根蜡烛顶端的火焰连成一片,随着傅佳辞的移动,那片小小的火海不断摇晃。

江岷敷衍地许了一个愿望后,说:“你吹吧。”

傅佳辞等着吃蛋糕呢,见江岷走完生日流程,她迫不及待地吹灭了蜡烛。

蛋糕勉强足够两个人吃,傅佳辞:“切开?”

江岷:“不用了,我不爱吃甜食,你吃吧。”

傅佳辞:“那我就不客气了。”

她拿起塑料勺,随手舀了一大勺子蛋糕,冰凉的奶油包裹着绵软的蛋糕坯,一口下去,幸福满满。蛋糕的甜蜜将她融化,在她的脸上露出一丝让人心里发甜的笑容。

傅佳辞坐在书桌上一手捧蛋糕,一手握着勺子。江岷站在她身侧,低头看她大口地吃着蛋糕,她虽然注意吃相,但还是没有避免白色的奶油粘在她嘴角。

傅佳辞不知道自己嘴角沾了奶油,当她吃完最后一口蛋糕,回味满口甜蜜时,嘴角触到了一个温热的东西。

她呆怔了。

那温热之物,不是别的,正是江岷的指腹。

傅佳辞眼睁睁看着他向自己的嘴角伸来拇指,又呆傻地任他的指腹在自己嘴角摩挲,擦去奶油。

江岷的指腹没有在她嘴角停留很久,擦干净了奶油,他的手就离开了。

他舔舐去自己指腹上粘连的奶油,甜的。

不知道是因为奶油而甜,还是因为傅佳辞。

纵使傅佳辞平时脸皮比城墙根还要厚,纵使她睡过江岷,亲过江岷,还给他们俩拍过不雅照,但……她居然因为江岷一个小小的举动变得保守起来。

傅佳辞脸红到说不出话,张口便是磕磕巴巴:“你……江……江岷,男女……授受不亲。”

江岷的视线轻轻飘过:“我不喜欢视线内有污点,你知道的。”

“那你也不能占我便宜。”

江岷讥笑着反问:“怎么不说你占我便宜的时候呢?”

傅佳辞脑子轰然炸掉。

她清楚地看到了自己的每一块理智碎片,极力想把理智拼回去,她越是想理智,越不得理智。

这一刻,她呼吸都成了问题,心跳到了嗓子眼,脸颊比发烧的时候还要烫。

她好像……回到了和江岷第一次的夜晚。

江岷伸手覆盖上她的额头:“你是不是发烧了?”

他手心明明是冰凉的,傅佳辞却更烫了。

傅佳辞唐突地推开他,冲出阁楼,她下楼时发出嗒嗒嗒的声音,这个声音让江岷联想到小时候听过的一个童话。

他从小只爱打架,对童话从来嗤之以鼻,有个童话,好像是一个叫什么姑娘的,她穿着一双奇怪的鞋子去见王子,过了午夜十二点,她就要变回原形,所以每到午夜十二点她都会落荒而逃。

大概是这么个童话。

而傅佳辞逃脱的脚步声,敲开了童话世界的门。

傅佳辞把自己藏进沙发里,脸深深埋在抱枕里面,她无法抑制自己脑海中的念想,江岷的触碰,仿佛是一把钥匙,那把钥匙打开了深锁的记忆之门,回到青溪的那个夜晚。

他的手穿进她的身体,轻而易举地拿捏住她的心。

她听见江岷下楼的声音,耳旁嗡嗡地想,那些刻意为之的理智,都被这个声音屏蔽掉了。傅佳辞装模作样地喝水,江岷走到她身边,不经询问,便拿走了她放在茶几上的手机。

傅佳辞的手机壳布满硌人的钻石,而手机屏幕那一面在火车上摔过一次,屏幕几乎裂开。

一面华丽闪烁,一面四分五裂。

江岷强迫症发作,忍着强烈的不适,在她手机通讯录中输入自己的号码。

“有事打电话。”

“你怎么不存我手机号?”

“我记住了。”

傅佳辞不信,反问他:“难道你是传闻中的过目不忘?”

“嗯,我是过目不忘。”

“那你记忆紊乱,当成是骚扰电话怎么办?”

“你质疑我的记性?要我倒背给你吗?”

傅佳辞不会善罢甘休的:“你背呀,我检查一下。”

江岷:“……”

不论他是否能够倒背她手机号码,大半夜两人不睡觉,在这里纠结这个问题本身就是一种浪费时间。

在他二十岁之前的记忆里,从未这样虚度过时间。

傅佳辞看到江岷的手机从口袋里露出半个头,她的手蠢蠢欲动,趁其不备,她夺走江岷的手机。

江岷的手机没有密码,甚至手机软件都很少。

她正打算给保存自己的手机号码,江岷的手机在她手心里突然震动,还好她心大,才没有吓得扔掉他手机。

傅佳辞看到江岷手机来电显示上的名字,她把手机递还给江岷:“秦瑗找你。”

周瑶、方颜、秦瑗,江岷身边还有多少只桃花等待她去发现?

江岷接电话时没有避开傅佳辞。

“喂,妈?”

秦瑗的声音虽显疲惫,但还是打起精神对江岷说:“江岷,生日快乐。”

江岷:“嗯。”

秦瑗:“我现在要上飞机了,明天早晨去家里看你。”

江岷听到后,没有一个普通的儿子听到母亲要来看他时的惊喜。他揉了揉眉心,问:“几点?”

秦瑗:“早上机场高速堵车,大概要八点才到的,你明早不上课的吧?”

江岷:“不上课。”

江岷说话的同时,向傅佳辞看过去。

傅佳辞心有灵犀地猜到他在苦恼什么。

如果明天被江岷母亲看到她住在这里,她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第一,她和江岷绝对没有不正当关系,第二,她绝对没有勾引江岷的意思,可是……谁信呢?

江岷挂断电话,跟傅佳辞说:“明天拜托你早起一点,先去外面找地方坐一坐,等商场开门了就去逛商场,我妈走了我会打电话给你。”

没别的办法了,只能先躲一躲。

傅佳辞确实没准备好见江岷母亲……见到了,他母亲问起,她难道要把自己、赵安阳、江岷过去的恩怨都解释一遍吗?

江岷做好安排,傅佳辞打了个哈欠,江岷:“早点睡,明天早晨我会叫你起床。”

江岷稍走远几步,突然想起——

他回头,对傅佳辞说:“生日蛋糕,谢谢你。”

傅佳辞油嘴滑舌:“有什么呢,为王子殿下服务是我的荣幸。”

“我收回刚才的话。”

傅佳辞又开始腹诽,你才不是王子呢,哪有这么斤斤计较的王子?人家王子都是很大度宽容的。

傅佳辞在胡思乱想中坠入梦境,她做了个踏踏实实的春梦,正在梦里面面红耳赤的时候,江岷敲醒她。

傅佳辞第一反应就是江岷妈妈来了,她惊慌地差些从沙发上滚下来:“几点了?”

江岷:“六点,我妈提前来了,在楼下。”

傅佳辞开始穿毛衣,江岷说:“外面冷,你去阁楼,我妈不会上阁楼。”

傅佳辞慌张地抱著衣服跑上阁楼,当她紧闭阁楼房门那一刻,才意识到:她又不是和江岷偷情,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片刻后,傅佳辞便听到开门声和交谈声。

江岷问:“你怎么提前来了?”

秦瑗说:“还不许妈妈提前来看你的?”

江岷:“你不是今天早晨的飞机吗?”

秦瑗:“昨晚给你打电话的时候刚落地。”

江岷:“……下次要来,给我正确的时间。”

秦瑗清楚自家儿子一丝不苟的性格,她嘴上埋怨:“妈妈来看你也要提前预约吗?江岷,如果不是我给你打电话,你是不是都不记得自己有妈妈了?”

秦瑗站在玄关换鞋时,江岷眼快地扫到了阳台上挂着的傅佳辞的黑色内衣。

他刚才只顾着把傅佳辞的鞋子外套扔进柜子,没注意到阳台上挂着她的内衣。江岷越到秦瑗身前,挡住她的视线,然后将她安顿到沙发上躺下:“你躺下休息一会儿。”

秦瑗昨天坐了十小时飞机,现在仍是肩酸背痛,正需要一个可以躺下的地方。

江岷趁她躺下后,装作去阳台拿东西,将傅佳辞的内衣迅速从衣架上扯下来。

那软绵绵的一团布卷在手心里异常柔软,像极了傅佳辞的内心。

他收紧手心,回自己卧室把傅佳辞内衣藏在枕头底下。

江岷镇定地回到客厅,坐在秦瑗对面,问道:“这次回来待多久?”

秦瑗:“欧洲的业务还没处理完,这次是回来给你过生日的。”

江岷:“视频就好了,不用这么大费周章。”

秦瑗早已习惯了江岷的冷漠,她并不会责备江岷,亦不敢再有别的期许。

江岷之所以成为如今这样,错在她和江岷的父亲。

他们没有得到一个生命的同意便孕育了他,却不曾尊重过他。

江岷的个头已经比他父亲还要高了,秦瑗同他站在一处,更要仰视他。

江岷小时候她忙着工作,忙着和丈夫赌气,江岷需要她的时候她总不在身边,随江岷长大、长高,他们母子之间的距离更遥远了。

秦瑗说:“你二十岁生日,怎么能让你一个人过。”

秦瑗的人生只有工作,事业占据她全部精力,她在欧洲呆久了,忘记时差的存在,全然没有意识到:江岷的生日在昨天就过去了。

江岷没有纠正她,只是说:“不是一个人,会和朋友一起吃饭的。”

自江岷初中和陈维筝走得近,被秦瑗警告过以后,江岷就再也没有在她面前提起过朋友、同学之类的。听到江岷提起自己的朋友,秦瑗十分欣慰。

她好奇地问:“是什么朋友?同学吗?是男是女?”

江岷敷衍地说:“是班上的同学。”

江岷很清楚,傅佳辞不是一个能在秦瑗面前提起的存在。

他永远不会让秦瑗知道傅佳辞的存在,这是对傅佳辞的保护。

江岷很会敷衍人,关于这个问题,秦瑗不再继续追究了。

这一年她抑郁症病情好转,开始将精力投放在工作上,长时间在欧洲和美国两地飞来飞去,一年到尾,同江岷见面不过两回,忙起来,两个月未必有空打一次电话。

秦瑗慈爱地看着江岷,江岷在她的目光中发现了岁月的痕迹。

尽管秦瑗未能给他过多的母爱,可他并不记恨,因为她给他的是生命,是比一切都要贵重的东西。

秦瑗赐予他生命那一刻,便开始了被剥夺的一生。

她被岁月剥夺了爱人、家庭、健康,如今,岁月正在剥夺她的美丽。

江岷直言不讳:“你最近看上去老了许多。”

秦瑗:“没办法,总是倒时差。”

江岷:“工作适可而止,身体重要。”

秦瑗:“知道了,知道了,人家都是妈妈啰嗦儿子,到你这里,就反过来了。”

江岷清楚,秦瑗离不开工作。

工作是她唯一的精神依靠,一旦离开工作,她心里那根绷紧的弦就会断掉。

不幸福的婚姻已经彻底摧毁她了,因为工作,她才有支撑点将土崩瓦解的精神重新拼凑起来。

江岷理解秦瑗的辛苦,但他也明白,他自己是无法和秦瑗像一对寻常母子般亲近。

这时,天花板上突然传来一声物体落地的声响,江岷从声音里推测出一定是傅佳辞去够柜子上的照片,结果扫到旁边的地球仪了。

秦瑗被这一声响动吓到,在她提出质疑之前,江岷说:“可能是地球仪掉了,要上阁楼去看看吗?”

阁楼是以前江骅的所属地,秦瑗绝不会进去的。

江岷知道,所以故意这样问。

他突然觉得可笑,他竟然要利用母亲对父亲的恨意去欺骗她。

江岷不为自己的谎言感到愧疚,在一个家庭中,总要有一个人会说谎。

秦瑗果然回答:“不去了,你记得经常打理阁楼。”

刚才地球仪滚落到地上,傅佳辞吓得心都要跳出来了。

她把所有的过错都归于地球仪,谁让这地球仪体积这么大?它要是小一些,她的胳膊肘就不会撞到它了。

她屏着呼吸,等了很久不见有人上来,这才松了口气。她站得脚麻,阁楼没有椅子板凳之类的,于是她就坐在钢琴盖上。

她翻开手中黑色亚麻布封面的相册,第一张照片,就是一张全家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