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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佳辞同陈维筝那日在酒店闯祸,惹的是摄影圈的颇有资历的人,那人一句话,陈维筝和傅佳辞再也没接到过工作。

傅佳辞没料到自己还没混出名声就被封杀了,她很恼火,打电话问成哥该怎么办。

成哥正在大排档吃宵夜,他一手端着啤酒,一手握手机:“能怎么办?两条路,要么去赔礼道歉,要么滚出圈。”

傅佳辞:“凭什么我滚?不怕你们圈子损失惨重吗?”

成哥大笑出声:“傅佳辞,你以为你谁啊?现在整个杂志圈都知道你砸了威哥,还被你撞破人家的癖好,别说封杀你,杀了你都有可能的。”

听到“杀了你”三个字,傅佳辞脊背一凉。

她原本还带着开玩笑的娇嗔,现在脸色变了,声音也立刻变得冷峻严肃:“不给我活路是吗?行,大不了玉石俱焚。”

成哥喝多了,当她开玩笑罢了。傅佳辞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模特,二十岁不到,拿什么跟人家混圈二十多年的摄影师玉石俱焚?

成哥好言相劝:“年轻人,社会就是这样,以后吃亏的地方多了去了,难不成你每吃亏一次,就玉石俱焚一次?”

滴滴滴——占线的声音打断了成哥的话。

傅佳辞接到陈维筝的电话,迅速打车去郊区陈维筝家里。陈维筝家的门锁有被撬开的痕迹,洁白的墙面上被用红色油漆画了一个巨大的骷髅头。

陈维筝脸色惨白地坐在沙发上,大脑陷入空白。傅佳辞猜想他害怕了,试着用玩笑缓解他的压力:“不愧是玩艺术的哦,骷髅头画的挺好。”

傅佳辞觉得自己的玩笑挺好笑的,可陈维筝没有笑。他像是中邪了,一动不动地,浑身上下只有半点动静——他的嘴唇在发抖。

傅佳辞用手指戳戳他的肩:“喂,你不会被吓惨了吧?”

陈维筝嗫嚅道:“完了。”

傅佳辞:“什么完了?”

陈维筝:“什么都完了……”

傅佳辞黑溜的眼珠子转了一圈,只听陈维筝无力地说道:“三年,我花了三年时间才闵洲立足,好不容易有了现在稳定的生活。”

傅佳辞道:“全国又不止闵洲一个城市,你可以去别的地方。”

“凭什么要我走?我没做错任何事,为什么每次都要我走?”

傅佳辞说:“因为软弱,因为无能,所以每次都是你走,明不明白?”

“三年前……”陈维筝忽然说起以前,“现在的情况和三年前一模一样,为什么这样的事总会发生在我身上?就因为我是少数人,就活该受诽谤、受欺辱?”

陈维筝回忆起三年前的一幕幕,初中学校是个封闭的小圈子,有关他的谣言,在那个圈子里回荡不断。

无知的孩子们理所当然地把恶毒的话语,当做学习生涯的点缀。他们添油加醋地向外人谈起自己班里有个同性恋,仿佛那会令他们的生活变得与众不同。

人们是如此渴望成为独特的少数人,却又无所顾忌地去伤害那些真正的少数人。

陈维筝想起他被强行剪短的头发、被扯下的耳环、被剪成破布的紧身牛仔裤。尽管他的外表完好了,内心的破碎却永远无法缝补。

他想起那天朝他扑过来的男人,他用最肮脏的语言侮辱自己,可他没有任何反驳的力量。

他敏感的内心世界被一击即碎。

傅佳辞陷入僵局,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陈维筝。她的视线尴尬地环视了一周,最后落在了书柜里那张相片上。

相片里,站在江岷身旁的陈维筝是开朗乐观的。

傅佳辞说:“那个混蛋,不是给了你银行卡吗?你拿着那笔钱,可以换个城市很好的生活。也许上天注定他这个时候出现,就是为了帮你度过这个难关的。”

陈维筝不为所动,傅佳辞说:“逃避也是需要勇气的。”

提起江岷送来的银行卡,傅佳辞问:“卡里多少钱?”

“五万。”

傅佳辞倒吸一口冷气,惊讶道:“他那么有钱?”

陈维筝说:“我跟他提起过,我要攒够五万块钱去找我妈。”

傅佳辞觉得真是不公平,明明大家一样的年纪,怎么人家就生在了有钱人家,自己就是个穷鬼。

陈维筝说:“他父亲是学术界大佬,母亲是集团高管,从不缺钱。”

傅佳辞:“你最近别住这里了,估计他们还会骚扰你。不管是要留在这里还是去别的地方,这段日子先去外地避避风头吧。”

陈维筝问:“那你呢?”

傅佳辞冲他抛个媚眼:“这么担心我,是被我掰直了?”

“都这个时候了你还有心思开玩笑?”

傅佳辞:“开玩笑犯法吗?”

陈维筝:“你真是个疯女人。”

傅佳辞离开,陈维筝则是盯着一屋子的狼藉陷入沉思。他卷起袖子,左臂上布满刺目的伤痕,那些伤痕似乎正在耀武扬威地嘲笑他的懦弱。

碰到难事,他除了自我伤害,什么都不会。

他想要去这一切的源头看一看,为何他作为一个受害者,却要像过街老鼠一样生活着。

这一秒下定了决心,下一秒,陈维筝用手机的订票软件订了一张前往津州的火车票。

津州大学。

周五晚上,江岷正在上法理课。

整个教室弥漫着昏昏欲睡的气氛,下课铃一响,讲课的教授收声,阶梯教室骤然寂静。从教室外上厕所回来的同学大喊:“江岷,有人找你”,声音击破寂静,教室里的学生们又在窸窸窣窣猜测是哪个女生来找江岷了。

江岷合上书,走出教室。

学校的走廊里,灯光很亮,在强烈的照明之下,没有任何阴影可以存在。

陈维筝站在角落里,脸色苍白,江岷一眼辨认出他,他走到陈维筝面前,发现陈维筝没怎么长个,还是那么矮,尤其在他面前总是流露出需要被照顾的样子。

江岷说:“去外面说,这里说话不方便。”

陈维筝却说:“我没有不方便。”

江岷说:“我不方便。”

陈维筝讥笑道:“你还是这么自私的人呐。”

江岷不多做理会,他直接转身去教室里取书包,然后一路走向停车场。江岷开着一辆黑色的路虎,在停车场停着的一众清贫汽车里,他的车格外招摇。

陈维筝坐上副驾驶,讽刺他:“你爸的事闹得那么大,你却在他的学校里这么招摇,果然,没什么事能伤到你。”

江岷反问:“他的事是我造成的么?我是堂堂正正考进这里的,凭什么要因为他的事抬不起头?”

江岷的话听起来是没有错,可大多数人都不会像他这般坦荡的——因为大多数人都有道德感,而他没有。

陈维筝面对江岷,仍是会恨,仍是会怕,仍是想要逃避。

可是傅佳辞说,因为他软弱,所以才会有逃避的念头。而往往,人们都会把所有的过错归结于逃避的人。

他来找江岷了,他要把江岷的过错都还给江岷。

陈维筝从皮夹克的内兜里取出那张有江岷签字的银行卡:“江岷,我要你的道歉,不要你的钱。”

江岷说:“我在开车,不能分心,稍后再说。”

陈维筝:“我不想浪费你时间,也没有时间可以和你浪费。”

江岷皱了皱眉,打转向把车停到路边。

树叶在街灯的照射下,向车窗投下巨大的黑影,像黑夜里的一只巨兽,它正好包围着江岷。

陈维筝说:“江岷,你知道你是很自私的人吗?”

江岷嗯了一声,他自然比所有人都了解他自己。

他是个完美的利己主义,仅此而已。

陈维筝:“你欠我一声道歉。”

江岷敷衍道:“对不起。”

“可真不走心。在你眼里,我们都只是浪费你生命的存在,是不是?”

江岷无可否认,但他猜想陈维筝消失三年多,突然回来找他一定是有别的诱因的。

他很了解陈维筝,陈维筝是一个逃避上瘾的人,如果不是因为有事发生,他决计不会回来找他。他直接问道:“出什么事了?”

江岷敏锐的直觉更让陈维筝感到悲哀——他是个对外界信息很敏感的人,这样的他,三年前怎么会不知道他的行为对自己造成了伤害?

答案只有一个。

他明知道会造成伤害,可他还是去做了,因为他根本不在乎别人。

陈维筝认清了事实以后,瞬间清醒过来:江岷是不会真心道歉的,他是个没有真心的人。

“江岷,我遇到困难了。三年前我因为你离开津州,前往闵洲的,现在我在闵洲遇到了困难,只要你能帮我摆平,让我能留在闵洲,我再也不回津州打扰你了。”

江岷冷笑一声:“陈维筝,你真以为我无所不能了?”

陈维筝:“难道不是吗?难道不是因为你无所不能,所以才对别人都不屑一顾的吗?”

江岷:“你高估我了。”

“我不是高估你,我是在威胁你。江岷,你是什么样的人,只有我清楚。你身上已经背负着你爸的丑闻了,我不介意再让你背负多一条流言蜚语。你应该清楚,用一己之力去对抗人言可畏,有多困难。”

良久,江岷才发出一声轻笑:“陈维筝,长出息了。”

“人要想活得好,就得学会利用别人,江岷,这是我从你身上学到的。”

江岷默声,随着树影摇晃,他的侧脸时而陷入黑暗,时而坠入光明。

陈维筝看不清他的样子,也从没看清过他的样子。

“陈维筝,我帮你这次,以后别再找我了。”

江岷一开口,就占据所有上风。陈维筝的目光局促,狭窄的车里,不知该看向何处。

江岷仍是和以前一个样子,陈维筝以为,他父亲的丑闻会让他发生变化。

没有,没有变化,仍是无比自私、无比冷漠。

回忆不断在他脑海里闪现,那是一些不连贯的画面。最深刻的一幕,是他留到肩膀的长发被班主任那剪刀剪成乱七八糟的发茬,班里的同学看他的眼神,又如看一个怪物,又如看一个陷入绝境的小动物。

唯独江岷走出来,问他:“放学后要去理发店修理一下吗?”

那天放学的路上,陈维筝问他:“我是不是像个怪物?”

江岷说:“不像。”

陈维筝解释:“我说,长头发的时候。”

江岷说:“也不像,只要是你自己喜欢的样子,别人就没资格来批判。”

陈维筝用了三年,才真正明白这句话的含义。

“只要是自己喜欢的样子,别人就无法批判”,这看似动听的话,如同用蜜糖包裹的刀,糖衣的外表之下,是不顾旁人的自我、自私。

江岷把这句话诠释地淋漓尽致。

江岷和陈维筝搭乘夜火车去闵洲,见江岷走得毫无牵挂,陈维筝问:“不用通知你妈?”

江岷说:“不用。”

火车没买到卧铺,只有硬座,江岷和陈维筝面对面而坐,江岷不想面对陈维筝,他一上车就闭眼,但火车走走停停,十几分钟就停一下,乘客上上下下的,他无法入睡。

江岷曲起腿,支起上身,问陈维筝:“你确定那个叫威哥的能拿钱摆平?”

陈维筝说:“他无非欺负我在闵洲无钱无势,无亲无故,他知道我在闵洲有认识别的人,以后就不会为难我了,这些人,最认钱了。”

清晨抵达闵洲,二人在车站吃了早餐,江岷没有要多留在闵洲的计划,他只有一个周末的时间。陈维筝还在吃米粉,江岷已经在手机上查看今晚回津州的机票了。

陈维筝内心极度敏感,在他看来,江岷的举动无非是想赶快摆脱他。

江岷叫陈维筝找个地方约威哥出来,陈维筝思索了一阵,说:“有些事在外面说,被人听到了不好。”

江岷理解,陈维筝最惧怕别人的目光。

陈维筝说:“我会打电话好好跟他说,让他上我家,他要是不同意讲和,万一要闹事,咱们就报警。”

江岷笑了:“他要是带着专业打手来,咱们还有空报警吗?”

陈维筝说:“我在这里有个朋友,她……她也许能帮我们。”

江岷觉得稀奇:“什么朋友?”

陈维筝不是大众所能接受的样子,他也从来瞧不上跟别人做朋友,从陈维筝口中听到朋友二字,江岷觉得很不寻常。

陈维筝:“她和你们都不一样。”

江岷:“是吗?”

陈维筝:“她不冷漠。”

江岷眉头紧了紧,倏而松开,他眼里含几分戏谑看向陈维筝:“陈维筝,既然你认为我是个冷漠的人,为什么还要找我帮你?”

陈维筝:“因为我知道,你不想和我惹上关系。”

陈维筝约威哥下午去他家见面,因威哥那边有事,又把见面时间挪到了晚上。

等到七八点,天越来越暗,江岷听着楼下一家吵吵嚷嚷的动静,心情颇是烦躁。他问陈维筝:“有烟吗?”

陈维筝:“你什么时候染上烟瘾的?”

在男人心中,第一根烟往往被赋予成年礼的含义。

陈维筝记得江岷洁身自好,他一向如同被实验室里的标本,不染一尘。

江岷说:“周围人都抽。”

陈维筝:“你可不是会被别人影响的人。”

江岷:“你真有那么了解我吗?”

陈维筝被江岷一句话问得发怵。他看了眼挂表,倏地从沙发上站起来,说:“我去买烟,你稍等。”

陈维筝拿起挂在沙发背上的风衣外套,穿上运动鞋离开。

穿过长长窄窄的巷子,一辆黄色出租车正闪着车灯在等他。

陈维筝上车后,司机跟他确认:“是去机场吗?”

陈维筝说:“是,赶时间,快点。”

等车子开动,陈维筝拨通电话,电话那头立马接通,不等对方开口,陈维筝先说:“威哥,迟迟不来是怕了吗?”

电话那头,威哥如一头被激怒的豹子:“你混蛋儿子敢跟老子叫嚣,今天就让你看看闵洲谁说了算。”

陈维筝说:“你有你的地头蛇的权势,我也有我的帮手,文的解决不了,那咱们就只能动武了。”

说完,陈维筝直接将电话关机。

“嘀——您所拔打的用户已关机。”

傅佳辞第三次拨打陈维筝电话,得到的都是关机回复。她在宿舍里踱来踱去,室友嫌她碍事,碎碎念了一句,傅佳辞立马回怼:“这是你家地吗?喜欢的话,别睡床了躺地上啊。”

室友说不过傅佳辞,气得拉上床帘,眼不见为净。

傅佳辞越想越恐慌,她担心威哥又要找陈维筝报复,万一绑架了陈维筝呢?毕竟当初是她砸了威哥的,她不能对陈维筝坐视不理。

傅佳辞穿上外套,迅速出门打车前往陈维筝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