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君臣天命

元和三年(1617年)的下半年,注定是一个多事之秋。我指的是江户城内。

这边国千代刚刚捅下一个娄子,那边的竹千代也是状况不断,而且还是惊天的大状况。

在这一年十一月的时候,阿江很惊奇地发现,自己的侍女一个叫小五的,小腹突然就微微地隆了起来,作为一个经验丰富的过来人,她当然明白发生了什么,于是便把小五叫过去,只问了一个问题:肚子里孩子的爹,是谁。

其实不问也知道,这偌大的江户城里还能有谁能让姑娘怀孩子的?当然就是德川秀忠了。

正当阿江的醋瓶子又要再度打翻,准备哭天抢地闹腾的时候,小五的答案却让她惊得浑身发麻,连动弹都动弹不得。

小五告诉阿江,她肚子里的那个孩子的亲爹,不是别人,正是竹千代少爷。

阿江一开始没信,毕竟竹千代当年才十三四岁。

但很快她又将信将疑起来,毕竟竹千代都已经十三四了,而且小五也是经常伺候少主的丫鬟。

所以她打算先让被害人说说被害经过,然后再做判断。

被害经过比较简单,小五某天晚上睡觉的时候,被一个潜入屋内的犯罪分子给强行那个啥了,然后一发中标,有了身孕。

“你看清脸了?”阿江连忙追问。

小五摇了摇头,表示脸虽然没看清,但因为自己曾经伺候少主多年,所以对他的身形非常熟悉,可以基本判定,那是少主。

看着阿江略带疑惑的表情,小五连忙又说道,自己并非是没看清对方的脸,而是根本看不清,因为事发当晚,那个人的脸上戴着般若面具。

于是阿江又是一惊:原来是这小子!

偷看侍女洗澡,深夜去酒馆要酒喝,原来都是自己那宝贝儿子干的好事啊。

其实想想也就明白了,这偌大的江户城,里面住的男人屈指可数,自己老公秀忠好歹也是幕府将军,虽说惧内,可真要看上了哪个女孩,哪用得着深夜戴鬼脸去行那苟且之事?而且还是强行的;国千代,才多大的孩子?男女之间的区别估计都没分清楚;剩下的,就只有那刚刚步入青春期的竹千代了。

对,一定是这小子。

在脑海中迅速将事情给整明白了的阿江气得浑身发抖。

再怎么说这也是自己的儿子,十月怀胎的亲骨肉,作为一个母亲,有这种反应是很自然的。

“把阿福给我叫来。”

少主犯错,姑且不论其罪,身负教导监护责任的乳母,肯定是脱不了干系的。

所以当阿福出现之后,阿江立刻让小五再把刚才的说辞一字不变地重复了一遍,然后问道,你可知罪?

阿福说小五又没看清脸,凭什么就把屎盆子往竹千代身上扣?

阿江说就算没看清脸,看身形也就能知道个大概了,而且,这江户城里,除了竹千代之外,还有谁会干这种事情?

阿福说谁知道是不是小五勾搭上了年轻的武士然后半夜潜入城中私会?这又不是什么新鲜事儿,您干吗老盯着自己的亲生儿子不放呢?这是什么用心哪?

当时江户城内,尤其是后宫的风气其实是比较糜烂的,很多侍女耐不住寂寞,都会跟值夜班的武士或是城外的相好私通,有时候怀孕了,便私自堕胎,影响非常恶劣。

于是小五一听这话就忍不住了,表示自己肚子里的骨肉真的是竹千代少爷的,真的是。

阿福则立刻高声骂道闭嘴你个贱人,你肚子里的种是谁的你自己清楚,你在这里扯谎陷害少主的动机是什么你也清楚,识相的就赶紧闭嘴,别在老娘跟前耍小聪明。

几个回合下来,阿江理屈词穷自知不是对手,于是只能放了狠话:“我会立刻着人调查此事,很快便能真相大白,在此我想问你一句,如果真的是竹千代干的,你打算如何负责?”

“我愿意以死谢罪。”阿福郑重其事地说道。

阿江点着头说算你狠,你别忘了自己说过的话。

两人再度不欢而散,阿江回去开始安排调查事宜,而阿福则直接去了天海那儿。

其实她从一开始就明白,这事儿到底是谁干的。

阿福告诉老和尚,竹千代出事了,深夜闯入只有将军大人才能去的江户城大奥,强推夫人的贴身侍女,现在虽然没有直接证据,但以阿江的手段,想要查个水落石出也不过是时间问题,可真要到了那个时候,自己赔上一条命倒是无所谓,关键是竹千代的继承人地位很有可能也随之动摇,甚至产生某种变故,毕竟做了这种事情,绝不是写一份检讨或是拉出去打一顿板子再关几天禁闭能解决的。

这可是淫乱后宫啊,自古以来无论中外,都是帝王家的大忌。

天海听完之后,点了点头,表示老衲知道了。

接着,天海便闭紧了双眼,开始打坐沉思。

过了一会儿,他又睁开了眼睛,长叹一声,表示事到如今,老衲也没辙了,除非……

除非什么?阿福连忙问道。

“除非有人愿意替死。”

天海的对策是这样的:反正当时竹千代戴着面具的,换言之并没有任何人看到过他的真面目,那么,只要找一个跟这小子年龄身形差不多的家伙,自称是犯事之人然后拿出去顶缸,这事情就算结了。

于是这下便轮到阿福闭目沉思了,虽说这方法确实不错,可眼下却有一个很大的问题:找谁来当这个替死鬼?

“从小姓中选一个吧。”天海说道。

但阿福仍然没有睁眼。

竹千代身边的小姓们和竹千代一样,都是由阿福带着长大的,从本质上而言,他们和阿福自己的孩子没有差别。所以她根本就想不出,到底该让谁去代替竹千代。

这天夜里,阿福将所有小姓都召集在了跟前,将事情的经过从头到尾说了一遍,然后非常直截了当地问道:“谁愿意替少主顶罪?”

没人回答。

因为谁都知道这罪一旦顶下来,自己会是什么下场。

阿福的脸上浮出一丝苦笑。

“千熊,你来吧。”

她的声音非常低,也非常无奈。

稻叶千熊没有反抗,低下头来正要说一声“小的愿去”之类的话,突然就站出来一个人:“请交给在下吧!”

此人名叫伊丹权六,是小姓之一,和竹千代同岁。

“权六,你知道此去的后果吗?”阿福直视着这孩子的双眼问道。

“为主尽忠,乃是武士最大的光荣。”

阿福闭上了双眼,良久,猛地点了点头。

深夜,一个黑影突然闯入大奥,只见他戴着般若面具,手里挥舞着短刀,怪叫着横冲直撞地就进了小五的那间屋子。

随后,他扑在了小五的身上。

因为动静太大加之连日来大奥的警备在阿江夫人的指挥下得到了加强,所以很快这戴鬼脸的哥们儿就被冲上来的人给团团围住,然后束手就擒。

就在众人嘴里骂骂咧咧你小子还敢再来并且怀着一颗充满着对竹千代小脸期待万分的心扯去那张般若面具后,都惊呆了。

因为他们看到的是伊丹权六。

小五还惊讶地来了一句:“伊丹殿下,怎么是你?!”

事件就此尘埃落定,我们直接来简单说一说结局。

伊丹权六,身为少主身边贴身侍卫,不思尽忠报国,反而手持凶器淫乱后宫,实乃罪大恶极,无可赦免,故,判其磔杀,立即执行。

对此,伊丹权六连一句辩解都没有,就这么被拖去了刑场。

倒是另一位罪人小五,哭得那叫一个惊天地泣鬼神,她因为污蔑少主,所以也被判了个开刀问斩,连同腹中的那个孩子,一起去了黄泉。

在伊丹权六被五花大绑送上不归路的时候,还有一个人也哭了,那就是竹千代。

小少爷不光哭,还闹,拿着佩刀嚷嚷着就要去劫法场。任谁都劝拦不住。

“权六犯了什么罪?你们说啊!深夜跑去小五房间的是老子我,出了事情让家臣背黑锅,这简直就是主君的耻辱!”

“所谓家臣,就是该这样为主君分忧的。”松平长四郎一边跪在地上一边用手拼命挡住竹千代就要向前冲的身子说道。

而稻叶千熊也赶紧用双手从后面架住自家少爷,一时间竹千代动弹不得,其他小姓则连忙跑出门外,把阿福给叫了过来。

“你要干什么?”闻讯而来的阿福示意长四郎和千熊撒手,然后非常平静地问竹千代道。

“我要去父亲大人那里,将事情的原委全部说出来,把权六给救出来!”

“少主是想辜负权六的忠心吗?”

“正因为我不想辜负他的忠心,所以才要去救他!”

“你这样根本救不出他来,反而还会获罪,甚至连继承人的地位都将不保,即便如此,你还是要去吗?”

“连自己家臣都保护不了,还当什么狗屁将军啊!”

啪!

阿福以令人始料不及的速度冲到了竹千代的跟前,随后扬手便是一个耳光。

这是实实在在的一巴掌,以至于猝不及防的竹千代被打得摔倒在了地上。

“少主如果真的不愿意辜负家臣的一片忠心,那么就请记住,以后再也不要做这样的事情了。”

“还有,希望少主能够永远记得自己刚才说过的话,永远。”

就这样,伊丹权六死了。

因为此事的发生,使得幕府方面开始重新审视大奥的各种制度,最终在第二年(1618年)定下了一条铁规矩:江户城内大奥,不允许除了将军之外的任何男性进入。

元和四年(1618年)正月刚过,江户城便迎来了一位罕见的客人——德川秀忠的六弟,松平忠辉。

他是来辞行的。

就在过年时候,已经被发配到伊势(三重县内)待命的松平忠辉接到了最新的处分命令:去飞国(岐阜县内)的高山藩,不是当藩主,而是关禁闭。

同时,由高山藩藩主金森重赖负责监督看管。

禁闭的由头依然还是之前说过的那几条:信洋教,大阪之战结束后装病游船河,还有就是在大阪之战的时候,曾经斩杀过德川秀忠的直系下属一名,等等。

对此,松平忠辉没有做出任何反驳,只是希望能够最后再见一次自己的兄长。

秀忠答应了。

兄弟两人在屋里对视良久,最终还是忠辉先开了口,说兄长近来可好。

秀忠点了点头。

于是两人又开始对眼了。

结果还是忠辉再次打破了沉默:“兄长,你很难过吗?”

秀忠没有回答。

忠辉笑了:“兄长,你不必难过,你是对的。”

“忠辉……”

“嗯?”

“自己保重。”

松平忠辉走了。

八年后(1626年),他又被移送到了信浓国的诹访(长野县),当然,还是跟从前一样,过着那种名为关禁闭反省实际上就是被囚禁的生活,并且一直到死。

自古以来,无论是中国还是日本,虽说明文上规定着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但实际上,两个国家都存在着一种叫作“刑不上大夫”的潜规则。

这种规则是好是坏,在此我们不作深究,但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就是特权阶级的特权待遇,会让没有特权的人感到不爽,如果这种事情发生在一个政权的草创期,那么是有百害而无一利的。

相对的,当拥有特权的人被最高层无视特权并给予了重罚,那么那些没有特权的人,便会感到快意。

这就是为什么古往今来皇帝微服私访除贪官杀恶霸的系列题材百拍不厌,中国有康熙乾隆,日本则有水户黄门——此人我们后面会说。

当时的德川幕府创立不过十五六年,而距离消灭丰臣家,完成名义上的天下一统更是只有两三年,可以说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新生政权,更何况德川家康刚刚去世,德川秀忠又是以性格比较软而闻名天下的二世祖,如果在这个时候能发一把威,把自己的至亲弟弟给办了,那么对于其他一些心怀不轨或者说心中怀有对二代将军不屑之情的大名而言,铁定是能起到威慑作用的。

连亲弟弟都那么手下不留情,真要轮着自己了,还不更往死里整?

这是幕府专用棋子、打人石头松平忠辉最后一次被派上用场了。

虽说的确是体现了“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这一精神,但实际上忠辉并没有“罪”。

他信洋教的证据至今都不曾找到过,只不过是对海外贸易表示过感兴趣罢了。装病游山玩水,或许能算一条,但怎么着也不至于要送去关一辈子禁闭吧?

至于斩杀秀忠的下属,事情虽然是真的发生过,但真实的情况其实是这样的:当时忠辉的行列正在进行中,结果那位武士带着自己的队伍像没事儿人一般地从后面超越前行,这在那会儿属于严重违纪行为,按惯例是就地正法,也就是说,忠辉其实做的没错。

再想想结城秀康拿铁炮杀人的事儿吧,忠辉跟他比,简直就是浮云了。

说白了,就是拉一个人出来杀鸡给猴看。

或许确切的说法应该是杀凤凰给猴看?

手里拿着菜刀的德川秀忠,或许比松平忠辉更加痛苦。

毕竟这是一个连陌生女孩子的心都不愿意去伤害的男人,叫他把自己无罪的亲兄弟给判个无期徒刑,他又怎么会心甘情愿。

“但凡居于上位者,都必须要在自己的心中,藏有一匹恶鬼。”

只能说,秀忠的心中,已经有了家康所期待的那一匹恶鬼。

天和三年(1683年)七月三日,松平忠辉去世,享年92岁。

这个被扫地出门的弃儿居然是德川家族至今四百多年历史中寿命最长的直系成员,这不得不说是一种莫大的讽刺。同时也从侧面反映了松平忠辉其实并非如很多专家学者说的那样计较功名,一心只想着和兄弟攀比,因为一个过分注重这种身外之物的人,是不可能活那么长,也不可能忍受如此漫漫长年的孤独寂寞。

虽有年少轻狂时,终究却是豁达人。

昭和五十九年(1984年)七月三日,恰逢松平忠辉的第三百个忌日,德川家第十八代当主(也是现任当主)德川恒孝公开宣布,赦免松平忠辉一切罪名。

这种行为当即就遭到了来自各方的批判,比如历史学家儿玉幸多就表示,从后世改变历史决定,是毫不可取的。

对此,德川恒孝表示虚心接受,但并没有更改之前的决定。

或许就连德川宗家,也觉得对于这个一生都被作为筹码反复利用而换来德川家安泰的家人,实在是亏欠太多了吧。

松平忠辉的流放,虽说让远在仙台的伊达政宗感到心头一颤,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因为他知道幕府这么做的用意,同时也知道,秀忠已经不再会像从前家康那样,借着忠辉的事儿来敲打自己了。

处理松平忠辉,是为了提升幕府的威严,维护幕府的统治,这个我们前面已经说过,但是,提升幕府的威严,维护幕府的统治,光靠处理一个松平忠辉是远远不够的。这一点,德川秀忠心里十分明白,所以,他很快就把目光对准了下一个目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