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言的演变

DNA序列的演变和书面、口头语言的演变，几乎呈现完美的平行。两者均由线性数字代码构成。两者均通过序列（至少部分由随机变化生成）的选择性生存来演变。两者都是能够利用少量离散元素有效产生无限多样性的组合系统。在一支充满了无规划之美的芭蕾舞曲中，不同的语言经过修正和融合，延续后代，不断产生突变、多样性和演变。

然而最终所得到的结果却是完全符合你想象的严谨、正规的结构、语法和句法规则。“不同语言的形成、不同物种的形成以及两者都通过渐进过程发展的证据，呈现出好玩的平行类似状态。”查尔斯·达尔文在《人类的由来》（The Descent of Man）中写道。

这令人们可以把语言想成一件基于规则设计出来的东西。一代又一代，人们就这样传授外语。我在学校就像学板球、国际象棋那样学拉丁文、希腊文：对动词、名词和复数形式，你可以这么做，但不能那么做。象可以斜着走，击球手可以触身得分，动词可以使用宾格。由全国最优秀的教师讲授，每个星期的课时比其他任何活动的时间都多，这种基于规则的东西我学了8年，可我却远远无法流利运用。实际上，一等我不用再学拉丁语和希腊语，我很快就忘得一干二净。自上而下的语言教学效果不佳，就好像从理论上学骑自行车，却从来没真正骑过一样。然而，两岁的孩子学习英语，却根本不用人教，哪怕英语的规则和用法跟拉丁语一样多，甚至更多。青少年靠沉浸式学习掌握一门外语，了解各种约定俗成的用法。依我看来，语法训练没办法让你学习一门新的语言。多年来，我们就是不肯正视现实：学习一门语言的唯一办法就是自下而上地学。

语言是自发组织现象的一个极端例子。它不光会自我演变，文字还会在不同的语境下发生意义上的变化，哪怕专业人士建立一套语言规范，但它只能靠学，教是教不会的。所有受过学校教育的人都在声讨语言标准的降低、标点符号的不讲究、词汇量的缩水，但这都是废话。哪怕是最新冒头的俚语，也是有规可循的语言，就跟古罗马时代一样复杂。只不过，不管是现在还是当时，语言的规则都是自下而上书写的，不是自上而下。

语言的演变或许有完全合理的规律，但它无须得到委员会的认同、专家的推荐。例如，常用的单词往往短小，如果它们被频繁使用，单词会越变越短：如果我们经常要用到长单词，就会创造缩写形式。这是一件好事，意味着减少呼吸、时间和纸张的浪费。这是完全自然自发的现象，我们基本上意识不到。同样，常用单词的变化非常缓慢，而生僻单词的意思和拼写有可能变得很快。这仍然合乎情理，对“the”这样的单词重新设计，让它变出不同的意思，这会给全世界说英语的人都带来可怕的问题；可“prevaricate”（以前用来指“说谎”，但现在的意思基本上是“拖延”）有点变化，却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整个变化过程也发生得很快。没有人会细细琢磨这一规律，它是演变的产物。

语言表现出了演变系统的其他特点。例如，马克·帕格尔（Mark Pagel）指出，热带地区的动植物物种更多样化，而极地附近较少。其实，许多极地物种往往有着巨大的活动范围，覆盖南北极的整个生态系统，而热带雨林的物种可能只在很小的地区能找到，如山谷、山脉或者一座小岛上。新几内亚的热带雨林是有着数百万物种的庞杂动物园，但每一物种的活动范围都极小，而阿拉斯加苔原则是少数有着巨大活动范围的物种之家。对植物、昆虫、鸟类、哺乳动物和真菌来说都是一样，这是一条生态铁律：赤道附近的物种多，但活动范围小；两极附近物种少，但活动范围大。

有趣的是，这里又一次存在迷人的平行类似现象。语言同样符合这一铁律。阿拉斯加人说的母语，用一只手就能数清。新几内亚则有数以千计种语言，有些只在若干山谷里通用，而且，后一个山谷里所用的语言，跟前一个山谷里所用语言的区别，比英语和法语之间的区别还要大。在瓦努阿图的火山岛加瓦岛上，语言密度更加夸张，岛上面积仅有13平方英里[1]，人口数量为2000，却使用5种不同的母语。在热带森林和山区，人类的语言多样性达到了极端。

帕格尔的图表显示，语言多样化随纬度降低的程度，跟物种多样性随纬度降低的程度几乎一致。目前，两种趋势都不太容易解释。热带森林庞大的物种多样性，跟热带雨林生态系统里有丰富的热量、光和水相关，能量流动大。它也可能跟寄生虫的丰富性有关系。热带生物不断受到寄生虫的入侵，盛产的物种会变成靶子，反过来说，少见（rarity）是一种优势。它说不定还反映了气候较平静地区里较低的灭绝概率。至于语言，在季节性极其分明的地理区域，随季节迁徙的需求拉平了语言的多样性，而在热带地区，种群分散成规模较小的群体，每一种无须移动就可生存。但无论怎样解释，这种现象恰好说明了人类语言是自动演变的。它们显然是人类的产物，但并非出于有意识的设计。

此外，帕格尔研究了语言的历史后发现，如果一种新的语言从一种祖先语言分离出来，一开始似乎会发生非常迅速的变化。生物物种好像也是这样。如果一个物种的地区性子集跟其他地区断绝了沟通，隔离起来，它最初会非常迅速地演变，自然选择带来的选择似乎隔三岔五地发作，这种现象叫作“间断平衡”（punctuated equilibrium）。语言和物种的演变，似乎存在十足的类似之处。

[1] 1平方英里=2.590平方公里。——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