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尔曼村新风景
被索菲娅赶出克里姆林宫之后,彼得和他的母亲被流放到莫斯科附近的一个村子里。在低矮、幽暗的房间里,近臣们个个愁眉苦脸,大家无休止地发泄着对女摄政的不满,感叹着世事的变化无常。彼得对这种压抑的环境感到窒息难熬,于是,他便在念书和游戏中寻求解脱烦恼。
外侨聚集的日尔曼村,使年轻的彼得着了迷。自从他明白事理以后,世界上最吸引他的是三件事:战争、海洋、外国。他踏上人生道路之初,便去找日尔曼村的人们寻求启示。
索菲娅被赶出克里姆林宫以后,彼得和他的母亲住在靠近莫斯科的普列奥勃拉任斯科耶村的一间简陋的房子里。
贝尔柯兹后来写道:“这幢住房,酷似挪威的教士住所,假如让我买下它,我连一百枚银币也不会出。”
这幢老房子座落在一座小山丘上,透过窗户可以望见起伏不平的原野,种着大麦和燕麦的农田,杂草丛生的野地,浓密的小树林,几座教堂的穹隆的塔顶,还有那弯曲绵延的莫斯科河。
在这里远离皇宫和各种宫廷阴谋,流放者的生活是简单的,寥寥无几的近臣个个脸色阴郁悒。在低矮、幽暗的房间里,大家无休止地发泄着对女摄政和她手下那帮佞臣的不满,悲叹着世事的不祥变幻,祈求上帝改变真正虔诚的信徒所遭受到的冤屈。
这充满着叹息、哀伤、祷告和陈腐传统观念的环境,使彼得感到窒息难熬。于是他在念书和游戏中寻求解除烦闷和途径。
幼年时代,他曾有一位苏格兰籍家庭教师。后来,文书尼基塔·佐托夫又被委任专门教他“书写艺术”。在宣布这一任命时,尼基塔·佐托夫放声痛哭,他声称自己不配教如此一位“贵人”。
佐托夫生性好酒,闲散懒惰,为了使自己鼓起勇气来教这位威名赫赫的学生,他竟放开酒量,开怀畅饮。他教给彼得读圣经,教他不要拘泥于拼写方法来写字,还教他唱感恩歌。为了让彼得在努力之余得到一点休息,佐托夫在喝两杯伏特加酒之间隙中,大讲起他的父王出征打仗的故事,赞扬俄国军队的英勇善战精神。这些战功来赢得荣誉。
他起初的玩具,尽是一些锦旗、鼓、刀,小斧头和小型火炮。在他的周围有一批和他年龄相仿的男孩子。他们是贵族、马夫或奴仆们的孩子。他和这些孩子在一起,打小规模的“战争”,还向他与同伴们在牙乌兹河的一个小岛上搭起的小型堡垒发动进攻。
1687年,公爵在出使巴黎回来时,根据彼得的要求,给他带来了一件不用亲赴现场便能测量某地距离的仪器,叫“等高仪”。这使小彼得赞叹不已,他周围的亲信中,无人能教他如何使用。最后,人们找到了一位会操纵“等高仪”的荷兰青年,名叫蒂默尔曼,太后纳塔利娅立即聘他为彼得的自然科学教师。彼得和这位新教师开始零乱地积累起一些算术、几何、炮术和防御工事学的基础知识。他极需要获得各方面的知识。日后他曾夸口自己学了14种行业。
他和那位蒂默尔曼一起,在货棚里发现了一只已经一半腐朽了的破旧英国船,于是人们开始对陈旧的木板船体进行粗糙的修补,给它安上桅杆,支起船帆,配上船舵,然后举行了盛大仪式,在牙乌兹河隆重下水了。
接着,为了能更熟练地驾驶这只船,彼得把它开到宽阔的利雅斯拉夫沃湖上。这艘船后来成了“俄国舰队的始祖”,在船上,彼得向勃兰特学习了航海科学。从入门课开始,他便被一种着了迷似的狂热攫住了。
习惯于坚实陆地的他,对在水面上滑行感到一种无法形容的幸福。船漂浮水上的轻盈动作;四面吹来的柔和的海风,迎风前进、随风摆动的船帆;船体发出格格响声,浪涛冲击船身的溅水声;船前进时便产生的飘然之感,舱内的湿润和凝滞的气息——这一切都使他欣喜若狂,不可抗拒地吸引着他走向越来越广阔的天地,走向无边无际的水平线,走向他从未见过的海洋。
在他幼小的心灵里,他幻想的是在这个仅有一个港口即位于冰雾茫茫的白海沿岸的阿尔汉格尔斯克港的国家里,建造一支强大的海军。
16岁时,他已不满足于指挥普列奥勃拉任斯科耶村的顽皮儿童兵团了。和他游玩的同伴们和他一样,都大了。他们组成了一支快活和朝气蓬勃的游戏队伍。彼得还在沙皇阿列克谢死后被闲置的奴仆、猎鹰训练者和车马侍从长当中召募新兵。一些年轻贵族也加入了他的队伍。
为了装备队伍,彼得命令从克里姆林宫的军械库取来军服、武器、炸药、铅砂、战鼓、锦旗,还从统管马匹的衙门借用了一些马。他建立了全兵团的领导机关,任命了一批军官和士官。
每天,他的游戏队伍的成员,穿着深绿色的军服,在田野里作战争演习,以此玩耍取乐。彼得本人从担任鼓手开始,坚持体验军内各种各样的职务。
这支微不足道的队伍在逐月增长着实力。
在索菲娅看来,这样一群冒失鬼没有什么可怕的;在彼得把作战学习当作消遣的游戏时,他不会想到去夺政权的。然而,在彼得方面,他却在认真考虑如何把自己的游戏兵团改造成为一支突击部队。他需要称职的教官给新兵传授军事学。到哪里去找这些教官呢?年轻的沙皇毫不犹豫地转向日耳曼村。
日尔曼村位于首都近郊,在莫斯科河的支流牙乌兹河岸边,是专为侨民保留的居住区。
凡来俄罗斯寻求发财的外国侨民,不论是基督教徒还是天主教徒,都必须住在这里。开始时,日耳曼村仅是一个由破旧的木制房子组成的普通村落,不久便发展成为一个宁静、优雅和富有西方文明色彩的地方。
那些砖瓦房屋和花坛,那些两旁栽着树的小径和喷泉,与莫斯科的东方色彩的混乱情景形成多么鲜明的对照!它犹如古老俄罗斯旁的一块欧洲领地。
在那里,不仅有德国人,还有意大利人、英国人,遭到克伦威尔迫害的苏格兰难民、荷兰人、丹麦人、瑞典人,甚至还有宁可流亡国外而不愿改变宗教信仰的胡格诺派法国人。这些人中间也混杂着少数冒险家。绝大多数人是一些诚实、能干和有强烈事业心的移民,有些人还出身于名门贵族。他们相处时相互敬重彼此关心,使这个国际性小社会中的关系得到协调。共同的异乡之感,使他们结合成一个整体。他们的人数不断增加,在各行各业当中都有出众的人才——医生、药剂师、工程师、建筑师、画家、小学教师、商人、金银匠、天文学家、军官。他们的孩子们按时到他们就地建造的学校中念书求学。他们同各自的祖国一直保持通信联系。英国的妇女从伦敦要来书和一般装饰品。荷兰的侨领范·凯勒——一位受人尊敬的富翁——每隔八天,便接待从海牙来的一个信使,给他带来外部世界的消息。日耳曼村的移民对欧洲情况的了解,往往比女摄政所掌握的情况还要详尽。
外交使团的官邸也设在这块享有特权的区域内。不少俄国的显贵也到这里来呼吸一点西方的气息。有些人还聘请移民到自己家里,按波兰语、德语、英语和拉丁语的课本教育自己的孩子。
日耳曼村的影响甚至表现在俄国住宅的家具工样上。过去在达官贵人的住宅中仅有一些木制长椅、长条桌和雕花箱子,如今出现了绒绣沙发、涂金的椅子、细木镶嵌的独脚圆桌和挂钟。过去,室内的墙壁以壁画为装饰,如今却改为带有宗教色彩的画和雕刻。
为了赶欧洲的时髦,他们最后买了镜子。但是,镜子仍被看作是败坏风尚的玩艺儿,因此,他们在镜子上盖上一块布帘,爱漂亮的女人只有在化妆或戴头饰时才揭去布帘,用毕,又立即盖上,俄国女人尽管相当拘谨自重,在涂脂抹粉方面毫不节制。她们的脸扑着厚厚的一层粉,先是抹白粉,然后用红色涂在颧颊上,用黑色描眉。尽管这样打扮,她们却仍过着与世隔绝的幽居生活。她们想不到去羡慕日耳曼村中的那些过着开放生活的姐妹们。
每逢节日的时候,这些侨民带着家眷访亲问友,男女相杂,他们还组织化妆舞会,观看流动演出的戏。乐曲一响,一对一对舞伴旋转着、微笑着、交谈着。人们喝啤酒,放声大笑,和在伦敦、柏林和阿姆斯特丹完全一样。
新颖的日耳曼村,使年轻的彼得着了迷。自从他明白事理以后,世界上最吸引他的是三件事:战争、海洋、外国。他走上人生道路之初,便去找日耳曼村的人们寻求启示。应他邀请,许多外国军官,包括一位波罗的海沿岸的男爵冯·芒登,大批涌到普列奥勃拉任斯科耶村。他们教会游戏队伍如何进行战地服务,如何使用武器和发射火炮。久而久之,普列奥勃拉任斯科耶村变成了一个驻防的小镇。
于是,彼得建立起了两个兵团,各自按它们的宿营地而命名,一个为“普列奥勃拉任斯科耶”兵团另一个为“谢苗诺夫”兵团。他们一起玩打仗,玩过之后,又开怀畅饮,直至酩酊大醉方止。
无论是在军事活动中,还是在纵酒作乐的欢聚中,沙皇同他的伙伴们混杂在一起,无法加以辨别。在彼得器重的人当中,他对年轻的鲍里斯·戈利琴公爵和一个名叫亚历山大·缅希科夫的糕点学徒工是同样看待的。后来这位学徒工竟很快成了他的心腹和最可靠的朋友。
每当彼得为了履行他所肩负的职责不得不去克里姆林宫时,他便感到十分沮丧。在那里,他坐在伊凡身边的宝座上,身穿沉重的织锦缎皮里长袍,头戴紧箍太阳穴的王冠,根据礼宾规定,还得象雕像一样木然不动地接见大使,主持无休止的宴会,倾听人们的令人厌烦的冗长演说。
1683年,瑞典使节的秘书就在给斯德哥尔摩的报告中写道:
“两位沙皇坐在他们各自的宝座上,年轻的那位沙皇(彼得)面部表情开朗和蔼,他那高雅的举止使他显得更加漂亮英俊。每当有人对他讲话时,他整个脸上便泛起一层红晕,以致使我们产生这样一种感觉:如果我们面前的是一位普通地位的小姐,而不是君主,那么,我们大家都会对她一见倾心。到了沙皇必须起身询问瑞典国王的身体安康时,那位年轻的彼得沙皇非常敏捷地立即照做了,致使典礼官不得不拉住他,以便等候他的兄长做好谈话的准备。”
荷兰侨领范·凯勒也对海牙报告说:“身材高于所有大臣的年轻沙皇,引起了人们对他的最大注意。他的聪明才智和他对军事知识的了解,跟他的健壮的体质一样,完美地发展着……人们断定,要不了多久,他将要行使君主的权力。”
从莫斯科来到这里的特权贵族,都以十分惊愕的目光观看着这位披头散发、两眼放光来回奔波的少年沙皇,他嘴叨着烟斗,混在一群卑微的年轻人当中,一会儿跑着,一会儿跳跃壕沟,声嘶力竭地发布命令,使用着火枪,或挥舞着剑和斧子。对这些傲慢的观察大员来说,沙皇犹如拜占庭的帝王,是神一般的人物,他应该深居宫中,脱离尘世,只有在庄严隆重的场合,在几乎是宗教般的盛大仪式中,才可以在黎民百姓前露面。彼得与普通士兵滚在一起,把自己降到一般老百姓的地位,背弃了自己的角色。他们给索菲娅的报告使她宽了心。她更加确信,她的异母弟弟并未抱有多少统治天下的愿望。
二、“游戏兵团”
太后向窗外望去,见儿子彼得和一群年轻的奴仆们,戴着宽边大帽的村民,肩扛着各式火枪,推着木制的大炮,激烈地撕杀着。“不应当投降,应当战斗!”彼得大声喝斥着他们。“唉!他哪象个沙皇,倒象个平常人家的孩子!”太后纳塔利娅忧郁地叹息着。
普列奥布拉任斯科耶宫里空寂寂的。只有跑来跑去的婢仆,以及在阴暗角落里低声絮语的老太婆——奶妈和保姆。
领主们是不到普列奥布拉任斯科耶宫里来的,大家都往克里姆林宫涌去,那边离太阳近些。
为了不让太后面子上弄得太难看,索菲娅派四位领主到彼得的宫里来侍候。可是他们来了,又有什么用处呢?他们总是在台阶旁边懒洋洋地下了马,吻一吻太后的手,坐下来,一言不发,唉声叹气。
跟一个失势的太后,本来就没有多少话好谈嘛。
要是彼得跑进屋子里来,几位领主便会向这位没有实权的沙皇拜一拜,请一个安,随后又是叹气,摇头:皇上也太活泼了——瞧,腮帮上有伤痕,手也裂了。太不成体统了。
索菲娅最近在皇宫里到处嚷嚷:“真可惜,那一回射击军竟没有把那只狼崽连同母狼一起弄死呢。”有人在悄声议论着。
纳塔利娅·基里洛芙娜的嘴唇在哆嗦,一双大眼睛噙着一汪泪水。
她能用什么话来回答呢?她能用什么话来安慰呢?
人人都知道索菲娅拥有射击军团,她背后还有全部的贵族民军,而彼得却只有那么30个做军事游戏的、傻头傻脑的大龄少年,和一尊用萝卜当炮弹的槲木大炮……
夏天的日子又长又闷。朵朵白云在牙乌兹河的上空冉冉浮动。又是郁热,又是苍蝇。透过烟霭,可以看见莫斯科无数的穹顶和要塞碉楼的顶层。稍微近一点,便是外侨区外国教堂的尖塔和库奎河上的风车。母鸡咯咯地叫着,把人弄得只想瞌睡。厨房里传出来庖刀的响声。
在阿列克谢·米哈伊洛维奇当政的时候,普列奥布拉任斯科耶曾经洋溢过欢笑和喧闹,那时常常组织些娱乐活动——打猎啊,逗熊啊,赛马啊。可是现在,连那石头大门里的车道也都已经长满了野草。
彼得站在一株菩提树底下,满身的灰尘、泥土和汗水,象是一个农家孩子,在招呼他的老师尼基塔·佐托夫。
“尼基塔,写一道诏书,我的那些庄稼汉都不行,又老又笨。赶快!”
“你要我写什么诏书,陛下?”尼基塔问。
“我要一百个庄稼汉,又健壮又年轻的。赶快。”
“要不要写明,要这些庄稼汉来干什么?”
“做军事游戏嘛……叫他们把火枪带来,别带那些坏的,还要火药……还要两门铁炮,赶快,赶快!”
太后把身子探出窗外,拨开一根菩提树枝:
“彼坚卡,我亲爱的,你打仗也打够了,休息一下,进来跟我坐坐吧。”
“妈妈,我没有空,妈妈,等一会我来。”
他跑了。
太后望着儿子的背影,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佐托夫画了个十字,从口袋里掏出一支鹅毛笔,他一面祷告,一面又画了个十字,卷起衣袖,动笔写了:“恭沐天恩,朕等最肃穆、最强大的国君,彼得·阿列克谢耶维奇皇帝与大公,全俄罗斯的专制君主……”。
出于无聊,太后捡起彼得的一本练习簿。
那是本算术。簿页上沾满了墨水渍,字写得七歪八扭,模糊不清:“加法举例。……债务很多,而我所有的钱却少于债务,那就需要用减法,以便找出还该偿付多少。算法是这样:债务数写在上面,钱数写在下面,从每一个写在上面的数字里减掉下面一个数字。例如:二减一余一。你把二写在上面,下面写一,一下面划一道横线,横线下面写余数,或者说是答数。”
太后从窗子里望去,见儿子彼得跌跌绊绊地跑过了院子。
他后面跟着一群宫廷里的年轻奴仆们。他们扛着各式火枪。从村里找来的农民,戴着宽边大帽,站在栅栏后面,胆战心惊地望着皇上彼得蹦蹦跳跳跑过来。
但他们忘记该怎么玩了。彼得用刺耳的声音,怒气冲冲地吆喝着他们。
游戏重新开始了,要塞里的农民推出一尊槲木制的大炮,轰击起来,游戏兵马放下武器,举手投降了。
“不应当投降,应当战斗!”彼得嚷着,他的脑袋摇晃着。“从头做起!一切从头做起。”
“唉!他哪象个沙皇!倒象个平常人家的孩子,整天老是蹦呀跳呀。”太后纳塔利娅忧郁地叹息着。
晚祷的钟声响了。可是到处找不到皇上。
侍臣们分头出发,到庭院里、菜园里、河边草地上去找他。太后派出20个大嗓子的保姆去协助。他们到处找,到处喊,哪儿也找不到皇上。
他们跨上了没有鞍子的马,四散在黄昏的田野里,喊着,叫着。皇宫里乱成一团。
那些老太婆在宫内的角落里絮语着:“前不久有个男人在皇宫附近走动。……有人看见他靴统里藏着刀子。可能他们把我们的好主子给杀害了,给杀害了……”
纳塔利娅·基里洛芙娜被这种不祥的絮语吓坏了,发疯似地奔到外面台阶上。远处,一颗暗晦的星星出现在黑沉沉的皇家猎鹰林的上空。
一阵剧痛直刺着纳塔利娅·基里洛芙娜的心;她绞着双手,喊道:“彼坚卡,我的儿啊!”
仆人沃尔科夫在河边策马飞驰,遇见一群渔夫,围着一堆篝火。沃尔科夫上气不接下气地问:
“老乡,你们看见皇上没有?”
“刚才坐着小船划过去的会不会就是他?……他们好象是往库奎区那边划去的。到外侨区去找找他吧……”
沃尔科夫顺着大街朝一处聚着许多外国人的地方驰去。他在马背上望见了皇上,还有一个长头发、中等身材的人跟他在一起,那人穿着一件短外衣,他一只手里抓着一顶大帽,另一只手里拿着一根手杖,放肆地笑着跟皇上在谈话。彼得倾听着,啃着指甲。而所有的外国人都放肆地站着。
沃尔科夫从马背上跳下来,从人丛中挤过去,在皇上面前跪下。
“皇上,太后殿下很伤心。她老人家多惦着您。劳您驾回宫去吧——这已经是作晚祷的时候了……”
彼得不耐烦地把脑袋摇了一下:
“我不想回去……你滚!……”沃尔科夫仍然跪在那儿,恭恭敬敬地瞅着他,彼得冒了火,踢了他一脚:“滚,奴才!”
沃尔科夫深深地拜了一拜,脸色阴沉,迈着庄重的急步,赶回去禀报太后了。
一个和和气气的外国人,双重下巴颏,脸色红扑扑的,穿着一件坎肩,戴着一顶毛线便帽,登着一双绣花便鞋——酒商约翰·蒙斯,他从酒店里走出来,想看一看年轻的沙皇,说道:
“皇上觉得在我们这儿比在宫里要高超得多……”
“站在周围的外国人,露出和气的微笑,点点头:哦,是的,我们这儿要有趣得多……”
在岸边一堆瓦砾上,彼得看见一个人穿着一件腰部开叉的丝绒外衣,佩着一柄剑,戴着一顶黑色三角帽。那是弗朗茨·勒福尔上尉。彼得在克里姆林宫里接见外国使节的时候看见过他。
勒福尔把拿着手杖的左手伸出去,用右手摘下了帽子,退后一步,鞠了一躬,动了动嘴角,露出一抹微笑,用半通不通的俄国话说道:
“愿意为陛下效劳。……”
彼得瞅着他,这个人这么机灵,这么愉快,跟什么人都不一样。勒福尔特把鬈发一甩,接着说道:
“我可以请您看一座水磨,它会碾鼻烟,舂黍米,带动织布机。我还可以请您看一个磨轮,有一只狗在里面跑着,因而把轮子推动。酒商蒙斯家里有一只八音盒,盒盖上有12个男骑士和夫人,还有两只鸟,跟真的完全一模一样,不过只有指甲那么大小。两只鸟歌唱起来活象夜莺,还会扑动尾巴和翅膀,那东西不过是根据机械学原理装置起来的。我要请你看一架望远镜,从里面您可以望见月球,还有那上面的海洋和山岭。”
由于好奇。彼得的眼睛越睁越圆,越睁越大。但是他还是一言不发,小小的嘴抿得很紧。他仿佛觉得要是他从小船里跨出来,——那么长的胳臂,那么长的腿,——勒福尔准会笑话他。出于羞涩,他悻悻地从鼻子里吸了口气,却打不定上岸的主意,虽然那小船的桨早已触到了河岸。这时勒福尔跑到了河边又高兴,又潇洒,又殷勤,抓住彼得一只满是抓痕的、指甲给啃坏的手,把它捂在自己的胸口上:
“彼得的眼睛睁得圆圆的,大大的,充满了好奇。”
“啊,我们库奎区的居民能够拜见陛下,感到衷心的喜悦。……他们会把最有趣的玩意儿拿给您看呢,……”
到了那儿,他们被库奎区那些腮帮红润的居民包围起来,人人都想请沙皇看看自己的房子,用狗来转动轮子的磨机,铺着沙土的小径,剪齐的灌木。勒福尔提到过的那些机巧的玩意儿,他们统统都拿给他看了。
彼得很惊奇,不停地问:“这个为什么?那个有什么用?那个是怎么做的?……”
库奎区的居民点着头,称赞他说:“啊,年轻的彼得·阿列克谢耶维奇什么都想知道,那是好的……”
他们走到了一个四方形的池塘边。天色早已黑了。灯光落在水面上。彼得看见一条小船,船上坐着一个年轻的姑娘,穿一件雪白的、蓬松的衣服。她的头发簪着几朵鲜花,手臂赤裸着,抱着一只琴。
那姑娘朝彼得转过脸来:在暮霭里这脸显得漂亮极了。她拨动琴弦,用细弱的高音开始唱一支外国歌,唱得那么凄婉,那么美妙,人人都听得鼻子发酸。
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使彼得的心狂跳起来了。勒福尔对他说:
“她唱歌是为了向您表示敬意。她是一个十分漂亮的姑娘,是富裕酒商约翰·蒙斯的女儿。”
三、少年巧遇意中人
彼得跟女人同席,还是生平第一次;尝到酒味,也是生平第一次。茴香豆酒如同火焰一样从他血管里流过去,彼得望着笑盈盈的安欣,努力克制着对他来说还很模糊的强烈的欲念。
纳塔利娅·基里洛芙娜正在责骂尼基塔·佐托夫:“你去追他,你去找他啊!天蒙蒙亮,他就从皇宫里跑出去了,连十字也没有画,一点东西也没有吃……”
要找到彼得可不简单,除非从树林某处传出来一阵枪声,或是一片鼓声,——那就是说彼得待在那儿,跟他的游戏兵在玩耍。
尼基塔常常被俘虏起来,缚在树上,免得来烦扰彼得——去做祈祷啦,或是去接见莫斯科来的领主啦。为了不让尼基塔在树边发闷,彼得吩咐把一瓶伏特加酒放在他面前。就这样,佐托夫逐渐养成了喝酒的习惯,到后来他甚至自动要求在白桦树下当俘虏。
等他回到纳塔利娅·基里洛芙娜那儿,他会苦恼地把两手一摊:
“我一点没有办法,太后殿下。他不肯回来,我们的小雄鹰。……”
彼得玩起来可以一天一晚不睡不吃,任什么游戏都做,只要那游戏是热闹的、愉快的、好玩的,只要大炮在放,军鼓在擂。
他现在有300名左右的游戏兵,都是从养马的、伺鹰的、出身很好的人们当中挑选出来的。他带着他们到莫斯科周围的村子和修道院去远征。
在游戏兵团里服务可真不容易——既没有工夫睡足觉,也没有工夫吃饱饭。下雨也好,难熬的酷热也好,只要皇上心血来潮,他们就非走不可,天知道到底是上哪儿。有时候,他们会在半夜三更被叫醒:“命令是包抄敌人,泅水渡河……”
人们会因为偷懒或是开小差而受到棒打。
最近,军队里任命了一位军事长官,他名唤阿夫托诺姆·戈洛温,人极愚蠢,可是精通军事操练,颁布了严格的纪律。在他带领之下,彼得不再搞那种乱七八糟的淘气事儿,认真地学习起军事科学来了。
弗朗茨·勒福尔并不在彼得身边工作,他的差事是在克里姆林宫里。可是他常常骑马到游戏军里来,对如何建军出些主意。通过他的引荐,一个名叫费多尔·佐默尔的外国上尉被聘为火器与手榴弹战术教官,也给以将军的头衔。
不知从什么地方彼得还弄来16门大炮,教游戏兵用铁弹射击。现在已经不再是什么游戏了。田野里有不少牲畜被打死,也有许多人被打伤。
库奎河边的外国人常常谈起年轻的沙皇彼得。一到晚上,他们就聚集在铺着沙砾的广场上拍着桌子喊:
“喂,蒙斯,来一杯啤酒!”
蒙斯戴一顶毛线帽,穿一件绿坎肩,从酒店灯火辉煌的门里慢悠悠地走出来,两手各拿着五只陶瓷啤酒杯,杯子上面浮着一层泡沫。夜晚幽静而愉快。俄罗斯的上空布满了星星。
“蒙斯!给我们讲讲彼得皇上在你家串门的事吧。”
蒙斯坐到要好的伙伴们的桌边,眨眨眼便讲起来。
“彼得皇上挺爱追根究底。他知道我们家餐室里有一只奇妙的八音盒。”
“有一天,勒福尔和彼得皇上走进我的餐室里,我有点吃惊了:‘你的盒子在哪儿?’我答道:‘就在这儿,吾王陛下。’皇上就说:‘约翰,不要那样称呼我,我在家里已经听腻了。你就把我当做你的朋友一样叫我吧。’勒福尔也说:‘是啊,蒙斯,我们大家以后都管他叫彼得先生吧。听了这段笑话,我们三个人都呵呵地笑了一阵。接着我就招呼我的女儿安欣,吩咐她上那只盒子。那上面的男舞伴和夫人跳起舞来,鸟儿也唱着歌。’彼得很惊奇,说道:‘我要看看这个东西是怎么制造的。’我心想:‘这一下我的八音盒可完蛋了。’可是安欣倒是个十分聪明的女孩子。她很漂亮地行了个礼,通过勒福尔翻译,对彼得说:‘陛下,我也会象机器人跳舞,可是,唉,如果您想看一看我的内脏,看我为什么会唱机器人、跳舞,那我这颗可怜的心就要破碎了。……’把这些话翻译出来以后,勒福尔笑了,我也大声笑了,而安欣笑得更如银铃一般。可是彼得没有笑,他满脸红胀,简直象公牛的血一样,瞪着安欣,仿佛她是一只小鸟似的。安欣的脸也刷地红了,她一溜烟跑了。……”
“我看,如果事情弄得好,从这个年轻沙皇身上可以得到很多好处呢。”
“啊,不,这方面希望可不大。彼得皇上没有什么权力……索菲娅摄政王怎么也不会让他当政的。她是一个又残酷又果断的女子。……眼下她正召集一支20万人的大军,去跟克里米亚可汗作战。”
“你这话说得不对,”蒙斯回答他说。佐默尔将军,他不止一一次地跟我说:“等着瞧吧,给我们一年或是两年的时间,彼得皇上就会有两营精兵,连法兰西国王去指挥他们也不会觉得害羞呢……”
“啊,那就好了!”他的伙伴们都说。
晚上在约翰·蒙斯的酒店门前那打扫得干干净净的草坪上,谈的就是这些话。
天还蒙蒙亮,彼得早已从木炕上跳起来,这木炕上铺着一条毡毯,他就睡在那上面,盖着一袭羊皮。
他首先抓起假发,往头上试了一试,——太紧了!稍微用一点力,他把假发戴上,对着镜子笑了一笑。他洗了洗手,剔掉指甲里的污垢,急忙把新衣服穿上,他系上了洁白的颈饰,在敞开的长襟衣外面,胯股处束上一条洁白的绸带。彼得一反往日的习惯,热心起穿着来了。到了九点钟,老师尼基塔·佐托夫来请彼得去做晨祷。彼得不耐烦地答道:
“对我妈说,我有紧急的国家大事。……我会一个人祈祷的。说完就快些跑回来,听到了吗?……”
他突然仰起头,哈哈大笑,尼基塔明白,皇上又想出什么花样来了。
果然不错。彼得骨碌碌地转动着眼珠子,吩咐他道:
“你要作为希腊酒神巴克科斯的伟大使节,去向一个正在庆祝命名日的人致敬。”
“遵旨,陛下,”佐托夫毕恭毕敬地答道。随后,他遵照皇上的吩咐,把一件兔子皮大衣反穿在身上,头上缠一块树皮,上面再加一顶白桦树枝编成的冠冕,双手捧着一个酒杯。
彼得为避免跟母后发生争执,就从皇宫的后门出去,跑到御马厩里,在一片笑闹声中,宫役们正想捉住四只健壮的公猪。
那几只公猪被捉住了,给套在一辆镀金马车上。在呼啸和哗笑声中,宫役们把尼基塔·佐托夫塞进了马车。彼得往赶车人的座位上一坐。那些饲马宫役跟在左右用鞭子抽打着,他们往库奎区出发了。外侨区的人全都跑出来了。他们笑着,叉着腰,指点着沙皇和马车里那个头上缠着树皮的人——吓得半死的佐托夫。
那几只公猪朝四面八方乱窜,缰绳都绊乱了。忽然,彼得从一个饲马宫役的手里夺过一根鞭子,发疯似地往公猪身上乱抽。它们尖叫着,拉着车横冲直闯。……有人给撞倒了,还有人滚在车轮底下,女人们连忙把孩子抱起来。彼得站在那儿,满脸通红,短鼻子的鼻孔张大着,还在乱抽鞭子。
快近勒福尔家的时候,那些饲马宫役好容易把几只公猪赶在一块,让车往开着的大门里冲进去。
“我亲爱的将军,我从希腊酒神巴克科斯那儿带了个伟大的使节来祝贺了,他向你敬礼。……他把公猪和马车作为礼物送来了。……”
勒福尔打扮得漂漂亮亮,穿着玫瑰红丝绒的衣服,镶着花边,敷着粉,洒着香水,一下子什么都明白了。
他高高地举起手来拍着,发出欢乐的笑声,一忽儿望望彼得,一忽儿望望那些客人,说道:“好一个美妙的玩笑哪!比这个更有趣的玩笑,我还没有看见过。……我们还以为教了他一些滑稽的玩笑,没想到他也会教我们开玩笑呢!……喂,乐师们,奏进行曲,向巴克科斯的使节表示敬意吧!……”
小提琴、中提琴、高音箫和半圆鼓合奏着古老的德国歌曲、俄罗斯的舞曲、庄严的美妞艾法国舞曲、生气勃勃的英国舞曲。
彼得跟女人们同席,还是平生第一次。
勒福尔请他喝茴香酒。彼得尝到酒味,也是生平第一次。茴香酒如同火焰一样打他血管里流过去。
他望着笑盈盈的安欣,安欣的牙齿在调皮的微笑中闪着光,她那双迷人的眼睛一直没有从他身上移开过……
勒福尔向磨坊老板娘席梅尔芬尼希太太伸出手去,引她出来跳一支美妞艾舞。席梅尔芬尼希太太又满意又欣幸,穿着一条宽阔的裙子漂浮着。
美妞艾舞跳罢便是欢乐的乡间舞。
彼得站在旁边,咬着指甲。有好几次仕女到他面前,深深地行一个屈膝礼,邀请他伴舞,可是他总是摇摇头,羞涩地说:“我不会,不,我不行。……”
席梅尔芬尼希太太在勒福尔的陪同下,献给他一束鲜花,意思是说他们已经选他为舞蹈之王,这样就不可能再拒绝了。他朝勒福尔的眼睛瞅了一下,痉挛地抓住那位太太的手。勒福尔脚尖朝外踮了起来,轻轻地朝安欣跑去,按照乡间舞的姿势跟她一起站在彼得对面。安欣那低垂着的手里抓着一方手帕,正望着他,好象恳求什么似的。半圆鼓震耳欲聋地敲着,铜鼓擂着,小提琴和喇叭奏着、吹着。欢乐的乐声冲向傍晚的天空,连蝙蝠都受惊了。
他又象刚才对付公猪那样,毫无顾忌了;他感到狂热,理性也失掉了,勒福尔唤道:
“第一个动作!女士们前进,后退!男舞伴带着女舞伴旋转!”
彼得搂着席梅尔芬尼希太太的腰,带着她旋转,弄得她的衣服、长裙和裙箍象旋风似地卷起来了。磨坊老板娘只是惊叫着。
他把她放开,独个儿跳起来,好象那音乐本身在牵动他的手和腿似的。拼命地蹦着跳着,客人们瞅着他这副光景,都捧腹大笑。
“第三个动作!”勒福尔嚷道。“女舞伴和男舞伴交换!”
安欣把一只凉手搭在彼得的肩上。
他微微打着哆嗦,脚不由自主地移动着,跟着轻如鸿毛的安欣一块儿跳舞。一支火箭往上一蹿,发出愤怒的咝咝声。两条火线反映在安欣的眸子里。
“啊,”她细声细气地说。“啊,多么美丽啊!……啊,彼得,您跳得真好!……”
勒福尔伴着一个高大的女人打他身边跳跳蹦蹦地擦过去,向彼得嚷道:“丘比特用箭把心射穿了!”
跳得浑身发热的安欣,发出一股清新幽雅的香气。“啊,彼得,我累了,”一支焰火在他们头顶上爆开了,火蛇照亮了姑娘因疲乏而显得瘦削的、美丽的脸。彼得不知道该怎么办,便搂住她袒露着的肩头,眯缝了眼睛,感觉到她的湿滋滋的嘴唇的接触。可是那只是倏然的一碰罢了。
安欣从他胳臂里挣出来。
尼基塔·佐托夫已经完全醉倒了,他手里还抓着一只酒杯,跌跌绊绊地走着,他停下来,一摇一晃的。
“孩子,喝吧!”他把酒杯递给彼得。“喝吧,我们两个人反正都完蛋了。……我们断送了自己的灵魂,在斋期破了戒。喝它个够,全俄罗斯的皇帝陛下……”
“安欣!”他喊道,拔腿就跑……安欣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
“来吧,我告诉您她在哪儿,”目光锐利的歌手,阿列克萨什卡·缅希科夫回答:“那姑娘已经回家去了。……”
彼得闷声不响地跟着他跑进了黑暗里。他们翻过一道围墙,又跳过一行栏栅,这才到了酒店前面的那片广场上。楼上一扇长窗里亮着灯火。
阿列克萨什卡小声地说:
“她在那儿!”他往窗玻璃上撒了一把沙土。窗子开了,安欣从窗口探出身来,——肩膀上披着围巾,满头都是卷发纸。
“是准?”她细声细气地问。往外一张,她看见是彼得,便摇了摇头,说:“不行……回去睡觉吧,彼得先生……”
她头上夹着卷发纸,看去比平常越发娇媚了。她关好窗子,把花边窗帘也拉上了。灯也熄了。
“那姑娘有人看着呢,”阿列克萨什卡小声地说。“你还是坐下来……我去找马,你能骑回去吗?”
阿列克萨什卡帮他上了马,自己也轻捷地跳上了马鞍,一面还扶住彼得,缓步驰出外侨区。
到了普列奥布拉任斯科耶,公鸡早已在啼了。
侍臣们和饲马宫役们都跑过来了。
彼得仍然坐在马鞍上,一脚把他们踢开,独自下了马。他不让阿列克萨什卡离开,走进了寝殿。
到了寝殿里,阿列克萨什卡替他脱了鞋和长襟衣。彼得往一条毡毯上躺下,吩咐阿列克萨什卡睡在他旁边。彼得把头搁在他的肩膀上。沉默了一会,他说:
“你就当御前侍臣吧。……到了早晨,你去对秘书官说一声,他会写一道诏书的。……。真开心,啊,玩得多开心啊……”
不大一会,他象孩子那样发着鼾声,睡熟了。
两年以前修筑在雅乌扎河边、普列奥布拉任斯科耶宫底下的要塞,那年秋天又加以改建了。
城墙拓宽了,用木桩加固,外面挖了很深的护城壕,几个角上立起坚固的炮塔。用柳条编成的梢捆和沙袋,掩护着一排铜炮、臼炮和独角兽炮。
要塞也许只是筑来玩儿的东西,可是必要的时候,它也可以用来坚守一下。
从清晨到黑夜,普列奥布拉任斯科耶营和谢苗诺沃营一直在那片开阔的场地上操练;士兵们象装着发条的玩具似地操练着,把火枪举在前面。
“立正!”士兵们立定了,用右脚跺了一下,随后屹然不动地站住了。……“右肩向前——开步走!”
彼得从外侨区又请来了两个外国人,一个叫弗朗茨·蒂默曼,他懂得数学和使用天文观测仪。另一个是年老的卡尔滕·勃兰特,他精通海航业务。蒂默曼开始教彼得数学和筑城学;卡尔膝·勃兰特拿一艘能够在逆风中扬帆行驶的小艇作为模型,着手造船。
领主们越来越频繁地骑着马从莫斯科赶来,想亲眼看看牙乌兹河畔到底在玩些什么游戏。
他们在河对面,一小时又一小时地待在那儿,一动不动。
河的这一边,装着沙土的大车一辆接着一辆地滚过去;士兵们在搬运木头;蒺子把泥土翻得乱舞乱飞。几个外国人拿着图样和圆规,走来走去;斧子铮铮地砍着,锯子吱吱地拉着,工头们拿着量尺跑来跑去。啊,天啊,皇上也在那儿呢:皇上戴着一顶毛线的尖顶便帽,穿着一条外国款式的裤子,一件肮脏的衬衫,推着一辆独轮手车,从木板上小跑着走过去……
大家都惊讶地望着。
他们的父辈和祖辈,从来都象一道牢不可破的城墙围在沙皇的四周,好生守护着,生怕有一颗尘灰或是一个苍蝇停在陛下的圣躬上。可是现在是怎么一回事啊?皇上这是在干些什么呢?象是混在奴仆里头的一个奴仆,好个不知廉耻的人,——嘴里还刁着个烟斗,吸着恶劣的烟草呢。……
偶尔有这么个领主鼓起勇气,用发颤的嗓音大声说道:
“恕我冒昧直言,皇上,您尽管处罚我吧,可是我年纪老了,实在沉默不住了。这种光景,看看真是有失体统,有碍观瞻,而且是旷古未闻啊!”
高高的彼得爬到土城上去,眯缝着眼睛,嚷道:
“啊,是你啊!……听着……戈利琴写了些什么来着?他已经征服了克里米亚,还是没有呢?”
有这么个领主,执拗地诤谏与责备:“我曾经抱过你父亲,放在膝头上抚弄,为先皇白天黑夜守过灵,请你想一想我们的荣誉,别再干这种淘气事儿了,回心转意吧,到澡房里去,到教堂里去吧……”
“阿列克萨什卡,”彼得说道,“把引火线给我。”
于是用一门20磅的独角兽炮瞄了一下,他向那个领主射出一排豌豆子弹。
所有的外国人和俄罗斯人都跳到土城上去,看那顶高高的帽子被打落了。
吓得死去活来的领主倒在随行的贵族们的胳臂里。
人们把这个游戏要塞叫做“普列仕堡皇城”。
自从那天夜里把彼得送回寝宫以后,阿列克萨什卡·缅希科夫就留在沙皇身边了。这小鬼又机灵又麻俐,还善窥人意。他身量差不多跟彼得一样高,只是肩膀还要宽些,腰身比较细些。
彼得走到哪里,他也跟到哪里。打鼓也好,放枪也好,用军刀砍树枝也好,他都不当一回事。
装起怪相来,他真能惹人发笑;他会学熊,钻进蛀空的树干里去采蜜,或是学神甫吓唬一个商人的妻子,叫她去做祈祷;或是学两个口吃的人吵架斗嘴。……彼得笑得流出眼泪来,简直有点迷恋地瞅着阿列克萨什卡。起初,大家都以为阿列克萨什卡会成为宫廷里的侍从丑角。可是他的抱负却还要高些:他固然很会开玩笑,很会说俏皮话,可是有时候将军和工程师们聚集在一起,商量这件事情该怎么做,那件事情该怎么办,瞧着图样,彼得不耐烦地咬着指甲,阿列克萨什卡却会伏到什么人的肩膀上,让人家来不及把他赶走,就口齿快利地说道:
“这件事情该这样做,再简单也没有了。”
“啊啊一啊!”将军们说。
于是彼得的眼睛突然发出光来:
“对!”
如果要赶办什么东西,阿列克萨什卡就拿了钱,飞身上马,跳过篱栅,穿过菜园,赶到莫斯科去,好象从地下长出来的一般,把急需的东西都办来了。过后他把账单交给尼基塔·佐托夫(“游戏兵团”的军需官),规规矩矩地叹一口气,哼哼鼻子,眨眨眼睛:“随你怎么说吧,可是这里头虚报是一点也没有的……”
“阿列克萨什卡啊,阿列克萨什卡!”佐托夫会摇摇头。“谁听说过枞树干要值三阿尔丁?一阿尔丁是最多了。……唉,阿列克萨什卡!……”
“如果不是急需,一阿尔丁本来也行了;可是这个比较贵些,因为是急需嘛。我把这批树干很快就弄到了,价钱所以要贵些,为了不让彼得·阿列克谢耶维奇等得心焦呗……”
“哼,你这样诈骗偷盗,总有一天要被绞死的。”
“天哪,你干吗要凭空侮辱我,尼基塔·莫伊谢伊奇?”阿列克萨什卡转过脸去,伤心地说,蓝漾漾的眼睛里挤出了泪。
四、上面是爱神,中间是酒神,下面是死神。
那些外国人给彼得送来晚会的请帖:漂亮的纸上,四周画着圆柱和葡萄藤,中间有个大肚子的裸体男人坐在一只桶上,上面是一个正在张弓射箭的裸体的男孩,下面是一个身旁放着一柄镰刀的老头:中间代表的是酒神,上面代表的是爱神,下面代表的是死神。
勒福尔在彼得面前称赞他道:“这孩子有前途;他象狗一样忠心,象鬼一样聪明。”
阿列克萨什卡经常跑到外侨区去看勒福尔,回来的时候从来没有一次不带一点礼物的。礼物,他喜欢极了,——不管是什么礼物。
有一天,他把一个老成持重的青年带到了彼得跟前,那青年穿着一件干净的衬衫,一双崭新的树皮鞋,一副粗麻布的裹脚布,说道:
“陛下,让他把打鼓的本领显给您看看吧……”“廖沙,把鼓打打看吧……”
阿廖什卡·布罗夫金不慌不忙地放下帽子,从桌子上拿起鼓,眼睛望着天花板,随后象爆炒豆子似地打起来;他打出一阵集合鼓,又是一阵归营鼓,又是一支进行曲,后来又是一支快步舞曲,他仿佛木头人一般站在那里,只有他的手和鼓槌在飞舞,快得简直叫人看不清。
彼得向他扑过去,抓住他的耳朵,惊奇地瞅着他的眼睛,吻了他好几次。
“到第一连当鼓手!……”
这样一来,阿列克萨什卡在营里就有了他自己的人了。
外侨区常举行跳舞会和有音乐的啤酒晚会。
那些外国人通过阿列克萨什卡给彼得皇帝送来了请帖:漂亮的纸上,四周画着圆柱和葡萄藤,中间有个大肚子的裸体男人坐在一只桶上,上面是一个正在张弓射箭的裸体的孩子,下面是一个身旁搁着,一柄镰刀的老头儿,中间是酒神,上面是爱神,下面是死神。用金色墨水写的邀请词:
“怀着衷心的敬意,敬请您来喝一杯啤酒和跳舞,”请帖上的抬头只是一个简单的称呼:“彼得先生”。
彼得古怪地转动着眼珠,突然出现在舞会门口。
“彼得!”主人大声喊道。客人们都一跃而起,伸出欢迎的手向他走过来;仕女们朝这个古怪的青年行着屈膝礼,行礼的时候,露出她们那被硬扎扎的乳褡绷得高高的丰满的胸脯。
每个人都知道彼得一定会邀请安欣·蒙斯跳第一支乡间舞。每一次她总是由于喜悦,而涨得满脸通红。她出落得一天比一天美丽了。眼下正是这姑娘长得顶妩媚的时候。彼得早已学会了不少的德国话和荷兰话,她便聚精会神地听着他讲那不太连续的故事。
黎明以前,阿列克萨什卡扶他坐上双轮马车返回了。黑糊糊的田野上又刮起了凛冽的寒风,两人边走边谈。
“我巴不得有一所磨坊,或是一所制革厂,象蒂默曼那样……那才好呢……”彼得说道。
“这又有什么可以眼馋的呢?”
“你看看他们生活得比我们好多了……”
“要是您真有这种想法,那您可以结婚了。……”
“闭嘴,我揍你……”
彼得叹了口气,接着说道:“明天,我又得回答妈妈的盘问,又得到澡房里去,去做忏悔,去领圣餐,明天,我又得上莫斯科去,——再没有比这件事更使我憎恨的了。……穿上皇袍,半天做祈祷,半天跟哥哥坐在宝座上,伊凡哥哥的鼻息可难闻。还有那些领主睡眼惺松的丑脸,——我恨不得踢他们一皮靴。……可是我得沉默,得忍耐。他们要宰了我,我知道。……”
“您不应该这么想,我看您准是喝醉了。”
“索尼卡是一条毒蛇。……米洛斯拉夫斯基家的人都是一些贪馋的蝗虫……我忘不了他们的军刀和长矛。……他们曾经想把我从殿门前抛下台阶去,人们那个喊声也可怕极了。……你记得吗?……”彼得又痛苦地回忆起往事。
“记得!”
五、眼前娇妻身外人
纳塔利娅拉住满身尘土、蓬头垢面的小彼得,慈祥地微笑着:“彼得鲁沙,我的小天使!我要给你娶亲,我给你找到了一可爱的小媳妇,一只小白鸽。”
沙皇的岳父从腰带上解下一根鞭子,往女儿背上抽了三下,眼含泪水对新娘叶夫多基娅说:“你,我的女儿,已经尝过了你父亲的一顿鞭子;我现在把你交给你的丈夫了。从今以后,如果抗命,那就不是我,而是你的丈夫要用这根鞭子来打你了。”他拜了一拜,把鞭子交给了彼得。
他们成亲了,冰冷的铜十字架递给他们亲吻。叶夫多基娅双膝下跪,把脸贴在丈夫的山羊皮靴上。总主教拖着长音,模仿天使的声音,有气无力地说道:“为了拯救她的灵魂,丈夫应当用木条来责打他的妻子,因为肉体是罪恶的,软弱的……”
这些流言蜚语把个纳塔利娅·基里洛芙娜吓得死去活来。彼坚卡却自顾戏耍玩乐,一点也没察觉到正在头顶上聚笼来的乌云。
她暗自寻思:“应当给彼得娶媳妇了,——他已经长得那么高,他一直跟外国的太太们和姑娘们厮混在一起。……娶了媳妇,他就会定心了。……那时候,只要我能够同他跟年轻的皇后到各修道院去朝拜,祈求上帝赐给我们幸福,赐给我们抵御人民的狂暴的力量就好了。……”
太后向她的弟弟列夫·基里洛维奇诉苦。
他没精打采地叹口气,“姐姐,给他娶个媳妇吧,那样做,不会把事情弄得更坏。……侍臣拉里翁·洛普欣,有个姑娘叫叶夫多基娅,正巧到结婚的年纪;她正是豆寇年华,今年16岁。他们对你会象狗一样忠心的……”
纳塔利娅·基里洛芙娜借朝圣的名义,动身到新圣母修道院去。吓得半死的叶夫多基娅,也给载在一辆遮着车筵的雪橇里,送来了。
纳塔利娅·基里洛芙娜准许她吻一吻自己的手,上上下下地朝她打量着,还把她带到圣器室,只有她们两个人,暗中将她浑身上下察看了一遍。那姑娘很中她的心意。
纳塔利娅·基里洛芙娜离开了修道院。洛普欣家的人,眼睛里都露出激动的神色……
在这种种的悲伤当中,彼得和太后一方出现了一件喜事。
瓦西里·瓦西里耶维奇的堂弟——鲍里斯·阿列克谢耶维奇·戈利琴公爵。已经从波尔塔瓦附近的克里米亚军队中回来,在摄政王的生日那一天,他当着索菲娅的面喝了个酩酊大醉,后来在餐桌上又把瓦西里·瓦西里耶维奇臭骂了一通。
“他在全欧洲人面前丢尽了我们的丑。他不该带领什么军队;他应当坐在凉亭里,把他那种美妙的思想写在笔记本上。”
他还谩骂而且羞辱了这些御前大臣,说道:“你们用肚子来思维,你们的眼睛都给陷在脂肪里了;只要不是太懒,谁都可以赤手空拳地把俄罗斯拿过来。……”从那一天开始,他就常常到普列奥布拉任斯科耶来了。
看着普列什堡的建设,看着普列奥布拉任斯科耶和谢苗诺沃两个营的操练,鲍里斯·阿列克谢耶维奇很感兴趣,大加赞扬。参观造船工场的时候,他对彼得说:
“罗马人当年掳获了海盗船,不知道该怎么办,便把它们的铜船头截下来,钉在圆柱上。可是等他们自己学会了制造船舶的时候,他们就征服了海洋,而且还征服了全世界。”
他还建议游戏造船厂不妨建立在离莫斯科120俄里的佩列亚斯拉夫湖边。他给造船工场装来了一车拉丁文图书,包括图样,铜版画,荷兰城市、造船厂、船舶、海战图画。为了翻译这些图书,他又送给彼得一个有学问的黑人侏儒,名叫阿布拉姆,还有他的两个伙伴托莫萨和谢卡,也是侏儒,一个身长20俄寸,另一个身长30(1/4)俄寸。
鲍里斯·阿列克谢耶维奇有钱有势,还有特别灵敏的头脑;论学问,他并不比他的堂兄弟差,可是他生来酷爱纵酒,喜欢寻游作乐和笑闹的伙伴。纳塔利娅·基里洛芙娜起初有点怕他,疑心他也许是索菲娅派来的。因为这样一位显赫贵人,凭什么要离弃强者而来迁就弱者呢?
他常来拜见孤独的太后。
“请问您睡得怎么样,太后?是不是又梦见了独角兽?我老是来打扰您……惹您讨厌啦,请原谅。……”
“别说这种话了,爵爷,看见你来,我们总是很高兴的。……听到莫斯科那边什么消息没有?”
“沉闷得很,太后,克里姆林宫沉闷透了。……宫院里到处结满了蜘蛛网。……”
“你说什么话啊?哪有的事……”
“各处宫殿里,领主们都在长椅上打屯。沉闷死了!……情况糟得很;谁也没有一点敬意。……摄政王已经三天不露面了,伊凡陛下穿着狐皮袄,登着毡靴,躺在暖炕上,十分忧郁。”
“只有在您这儿,太后,劲头才鼓得起来。……您生下了一个好儿子,比什么人都聪明,等着瞧吧。……他有一双清晰的眼睛呢。……”
等他走了以后,好久好久,纳塔利娅·基里洛芙娜的眼睛还熠熠发光。她很兴奋,在那小小的寝殿里走来走去,想着想着。要是这些雄鹰都从她那儿飞走的话,那么索菲娅的那把龙椅就坐不长了。……
彼得很喜欢鲍里斯·阿列克谢耶维奇。
他一来到,彼得就会跟他亲嘴,同他商量许多事情,问他要钱,而公爵呢,什么事都从来不加拒绝。他常常怂恿彼得还有他的将军、老师傅、内侍和侏儒们到库奎区去游玩和胡闹,还想出许多别致的娱乐。不止一次,他老酒喝得热呼呼的,跳起来,一条眼眉往下搭,另一条眼眉往上掀,牙齿亮闪闪,鼻子红通通……于是他用拉丁文背诵维吉尔的诗句:
让我们赞美众神,他们慷慨地用佳酿灌满了酒杯,用欢乐注满了人心,用精美的食物填满了灵魂……
彼得着了魔似地瞅着他。风在窗外呼吼,掠过几千里的平原、森林和沼泽,却把没有烟囱的农舍的麦子卷走,把喝醉了酒的农民吹倒在雪堆里,把倒塌的钟楼上那只冻着冰的钟刮得丁当直响……而这儿,却是蓬松的假发,通红的脸,氤氲的烟从长烟斗里喷出来,蜡烛毕剥作响,喧闹。欢乐……
“这种闹酒的大集会必须使它巩固下去!”彼得吩咐尼基塔·佐托夫草拟一道诏书:“从今天起,每逢星期日,所有的醉汉和酒徒聚集一次,大伙儿礼赞希腊的众神。”于是这就成了一个惯例。
佐托夫是一个最不可救药的酒徒,这一下被晋封为大法师,把个酒瓶用链子系起来吊在脖颈上。他们让阿列克萨什卡不成体统地光着身子,骑在一只啤酒桶上,他还唱些机器人,大家听得肚子都笑痛了。
这样闹酒的谣言,传到了莫斯科。领主们吃惊地窃窃私议:“库奎区那些该死的外国人把皇上弄成了一个酒鬼;他们亵渎神明,都被恶鬼迷上了。”
一个规规矩矩的老臣普里姆科夫·罗斯托夫斯基公爵赶到普列奥布拉任斯科耶,向彼得叩了个头,用讲究词藻的古代斯拉夫语直言进谏:必须注意那作为俄罗斯立国之本的拜占庭的恢宏气派与敬神礼仪,足足讲了一个钟头。彼得闷声不响地听着,朝阿列克萨什卡的耳朵弯下腰去,阿列克萨什卡笑着出去了。
一会儿,牲口已经给牵到了门前,彼得就吩咐公爵坐上雪橇,带他一块儿上勒福尔家去。
在餐桌上,尼基塔·佐托夫坐在一把高背椅子里,头上戴一顶纸糊的皇冠,一只手里拿一个烟斗,另一只手里拿一个鹅蛋。彼得一点也没笑,向他拜了一拜,请他祝福,大法师便一脸严肃地用烟斗和鹅蛋为他祝福。
普里姆科夫·罗斯托夫斯基公爵生怕在皇上面前显得失礼,便偷偷地在皮大衣里面画了个十字,还偷偷地吐了口唾沫。可是后来有个赤身裸体的人,拿着酒杯爬到了酒桶上,彼得放直嗓门说道:“这是我们的酒神巴克科斯,我们应当向他膜拜,”这时候的普里姆科夫·罗斯托夫斯基公爵面无人色,浑身摇晃起来。这老头儿被抬到雪橇上,已经人事不省了。
从那天起,彼得就管这个佐托夫叫做“至醉的教皇”,巴克科斯神的大司祭,管那些在勒福尔特家的欢聚叫做“最疯狂、最酩酊的集会。”
“妈妈,是你派人来找我的吗?”
“坐下来,我的小天使,彼坚卡……”
彼得一屁股往凳子上坐下了,带着悻悻的神色,往四下里打量着母亲的寝殿。
纳塔利娅·基里洛芙娜坐在他对面,慈祥地微笑着。啊,他身上多么脏哪!衣服也给撕破了,一根手指上包着一条破布,头发蓬乱得什么似的。
“彼得,我的小天使,不要生气。听我说啊……”
“我在听着嘛,妈妈……”
“我要给你娶亲……”
彼得猛一下子跳起来,从长明灯那儿跑到门口,又从门口跑回头,穿过整间屋子。随后他坐下了,脑袋晃动着。
“娶谁?”
“我给你找到了一个那么可爱的小媳妇儿,——一只小白鸽。”
纳塔利娅·基里洛芙娜朝她儿子弯下身去,摸摸他的头发,想瞅一瞅他的眼睛。他的耳朵热辣辣地涨红了。他从她的手底下钻出来,又跳起来说道:
“我没有工夫,妈妈。……我实在忙得很。……好吧,如果你一定要给我娶亲,那就给我娶吧。……我心里还有没的事呢。”
阿列克萨什卡·缅希科夫跑遍了所有的殿堂,找寻彼得。
他发现彼得一个人待在那间刚刚给媒人拾掇好的新房里。彼得穿着大典时穿的皇袍。他朝阿列克萨什卡瞟了一眼,脸刷地涨红了。
“布置得真漂亮,”阿列克萨什卡用悦耳的嗓音说,“好象是给天使们准备的乐园。”
彼得笑了一笑。然后他指了指新床:“多么胡闹……”
“如果新娘真个是不错的,热情的,那也就不是什么胡闹……我敢赌咒,天下没有比这事儿更甜蜜的了……”
“你又在胡诌啦……”
“我从十四岁就懂得了这类事儿。……我也搞过一些丑小娘儿。……可是你的那一位,他们说,确是个十足地道的美人儿呢。……”
彼得短促地叹了口气。他又朝新房四处扫了一眼,但见三面墙壁上,都高高地装着彩色玻璃窗。窗子与窗子之间悬着波斯挂毯,地板上铺着印有飞禽和独角兽的地毯。两张靠在一起的长凳上搁着二十七束裸麦,裸麦上放着七床羽绒被,用一条绸单罩着,枕头上摆着一顶皮帽。床脚裹着貂皮毯,床边放着几只菩提树做成的木桶,里面装的是小麦、裸麦、燕麦和大麦。……
“你有没有听到什么有关索菲娅的消息?”
“哦,她大发雷霆,可是她怎么能禁止你娶亲呢?留神,你跟新娘一块儿坐席的时候,千万不要吃什么东西,或者喝什么东西。……要是想喝,你就回过头来看一看我,我会送一杯给你,你就从那个杯子里喝……”
彼得又在咬他那方已经给撕破了的手帕。
“到外侨区去好吗?谁也不会知道。……去一小时。……好不好?”
“请你别这样,你这会儿想也不该想安欣那位姑娘……”
彼得脸色发白了:
“你跟我说话竟这样放肆!”他一把揪住阿列克萨什卡的胸口,弄得他衣服上的钮扣都飞掉了。“好大的胆子!”他哼了一声,又把他摇了一下,随即放开他。
彼得的婚礼在普列奥布拉任斯科耶宫举行。
除了纳雷什金家和新娘的亲族以外,客人请得很少,只邀了不多几个御前大臣。太后请罗莫达诺夫斯基做主婚父亲。伊凡皇帝因为害病,不能来。索菲娅在那一天出门朝圣去了。
一切都按照古礼进行。
新娘一早就被送进宫里,动手穿戴。命妇和伴娘们给新娘穿上了薄薄的汗衫和长袜,红绸长衬衣,一件绣着花卉和走兽的中国缎夏服,颈脖里围上一条钉着钻石的獭皮领子,把个喉咙箍得那么紧,弄得新娘叶夫多基娅几乎昏过去。夏服外面是一件宽大的短袖长衣,钉着120个钮扣;再外面是一件银线锦缎的披风,沉甸甸地钉着珍珠。她们还给她戴上许多戒指和丁当作响的耳环。辫子里给编进许多绸绦,再往头上戴一顶高高的冠冕。
快到三点钟,叶夫多基娅象蜡人一样坐在黑貂皮垫子上。
一只槲木小盒子里,新郎的礼物有:糖制的走兽,印着圣徒面像的蜜糖饼干,蜜浇的黄瓜,核桃和葡萄,松脆的梁赞苹果,依照习俗,这儿还放着一只盛着针线活的骨制小盒和一只盛着戒指与耳环的镀金的铜盒。这两只盒子上面搁着一束桦树枝——笞条。
媒人跑进来,甩了甩那两只三俄尺长的袖子:
“新娘准备好了没有?招呼迎娶的人来……把大圆面包拿了,把风灯点起来。舞蹈的姑娘们在哪儿?哎呀呀,我亲爱的,好一位没法形容的美人儿!……这样的人,你能到哪里去找啊?找不到的。”
于是她们把一条白围巾兜在新娘的头上,叫她把两只手叠起来放在胸口,还关照她把头低低地垂下去。
仆人们高高地托着一大盘一大盘的圆面包,掌灯的跟在他们后面,云母片风灯。两个捧蜡烛的抬着一支一普特重的大花烛。新娘的傧相,她的堂兄彼季卡·洛普欣,穿着一件银色的长襟衣,肩膀上象缓带一样掼着一条毛巾,手里捧着一只盆,盆里盛着忽布花、丝手娟、黑貂皮和松鼠皮,还有一把金币。后面是洛普欣家的两个叔叔,再后面是媒人和她的副手,挽着叶夫多基娅的胳臂,新娘后面是两个年老的领主夫人,各人捧着一个盘:一个盘里是一顶丝绒的、已婚妇女戴的头巾,另一个盘里是分送客人用的丝手绢。随后是新娘父亲拉里翁,穿着从全家收集起来的皮衣服,落后一步是他的妻子叶夫斯季格涅娅·阿尼基托芙娜,最后是新娘家所有的亲族,在狭窄的门口和走廊里急匆匆地挤轧着。
就这样他们走进了朝觐殿。
他们让新娘坐在圣像底下。大家按照等级,依次坐了席。谁也不吱声。洛普欣家的人紧张得很,眼睛都没有神了,——他们就怕失态。他们一动也不动,连呼吸也屏住了。媒人扯了扯拉里翁的衣袖:
“别让我们等着啊!……”
他慢慢地画了个十字,叫新娘的傧相去启奏皇上:跟新娘成婚的时辰到了。
他们来了!两名御前侍卫悄没声儿地走进来,在门口站住了。主婚父亲费多尔·尤里耶维奇·罗莫达诺夫斯基走进朝觐殿,画了个十字,随后跟拉里翁握了握手,往新娘对面坐下了,大家又缄默了一会。费多尔·尤里耶维奇用深沉的嗓音说道:
“去,去请全俄罗斯的皇帝与大公不要延搁,马上移驾,来尽他的职责吧。”
皇上年轻性急,早已动身到这儿来了。一团一团的香烟从门口飘过来。圣母升天大教堂的大司祭走进来了。他身量高大,头发蓬松,手里拿着一个装着圣骨的铜十字架,摆动着香炉,年轻的宫廷司祭边走边往红呢地毯上洒着圣水。
新娘的亲族都一骨碌站起来。拉里翁赶快离开桌子跑过去,在朝觐殿中央跪下了。
婚礼总提调鲍里斯·阿列克谢耶维奇·戈利琴挽着彼得的胳臂,带他进来了。沙皇穿着帝王的披肩和他父亲的金袍。索菲娅不给他戴那顶莫诺马赫皇冠。他脸色苍白,眼睛发呆,一眨也不眨。
媒人牢牢地托住叶夫多基娅,——手掌底下感觉得出她的肋骨在颤动。
新郎后面跟着掌礼官尼基塔·佐托夫,他的职务是保护婚礼不受邪么干扰,他很清醒利落而且沉着。
洛普欣家那些上了年纪的人,大家都面面相觑:他们怎么也没料到这个“公爵教皇”、这个酒鬼、这个无耻之徒会奉派担任这样一个职务。
列夫·基里洛维奇和年老的斯特列什涅夫伴着太后进来了。
为了这一个吉日,她特地从箱子里翻出来一些古旧的服装:一件漂亮的桃色夏服,一件精致的青草图样的短袖长衣。……穿上这些衣服,纳塔利娅·基里洛芙娜想起一去不返的青春而流泪了。现在,她又象当年一样,那么美丽、那么端庄地走进来了……
鲍里斯·戈利琴走到坐在新娘旁边的那位洛普欣面前,丁当地弄响着放在帽子里的金币,大声说道:
“我们要替大公买这个座位。”
“价钱出小了我们是不卖的,”洛普欣答道,随后按照规矩伸出手臂去护住新娘。
“铁的、银的还是金的?”
“金的。”
鲍里斯·阿列克谢耶维奇把金币倒在一个盘子里,随后一把抓住那位洛普欣的手,将他从座位上拉出来。
彼得站在许多领主中间,微笑着;他们动手轻轻地把他推向前面。戈利琴捉住他的臂肘,拉他坐到新娘旁边。彼得感觉到她那条暖和和、圆溜溜的大腿,便把自己的腿挪开了。
仆役们把第一道菜送上来,都摆好了。总主教眼睛往上一翻,背着祷文,为吃的和喝的东西祝福。可是谁也没碰一碰这些酒菜。媒人向拉里翁和叶夫斯季格涅碰·阿尼基托芙娜深深地鞠了个躬:
“请你们祝福,让新娘把头发梳一下,盘起来。”
“上帝赐福给你,”拉里翁答道。
叶夫斯季格涅娅只是悄没声儿地动了动嘴唇。两个捧蜡烛的在新郎与新娘之间拉开一条厚厚的围巾。于是站在门口的婢女们,坐在桌边的领主夫人和小姐们,都唱起那传统的歌子——又凄凉、又缓慢的歌子来了。
彼得也斜着眼睛,看见那条抖动着的围巾后面,媒人和她的副手正在手忙脚乱,一边嘟囔地说着:“把绸绦拿掉……把发辫梳好,盘起来。……头巾,把头巾拿给我……”
叶夫多基娅用孩子似的低沉的嗓音抽噎起来了……
彼得的心热烘烘地乱撞着:有个被禁止的、女性的、没有成熟的东西在他身边嘤嘤地啜泣,神秘地为那件天下没有再比它甜蜜的妙事作着准备。
他朝那围巾靠拢点儿,感觉到她的呼吸。
在他头顶上,媒人那张涂脂抹粉的脸探了出来,她快乐地笑着,嘴角直咧到耳根:
“耐心点儿,陛下,您不会再等多久了……”
围巾落下来了。新娘坐在那儿,脸仍然给掩着,只是已经戴了已婚女人的头巾。媒人用双手从盆里捧出忽布花,让它们散在彼得和叶夫多基娅的身上。随后她用黑貂皮扇着它们,再把留在盆里的手帕和金币撒给客人们。女人家都欢乐地唱起歌子来,舞蹈的姑娘们开始滴溜溜地旋转着。门外,板鼓和半圆鼓也敲起来了。鲍里斯·戈利琴把大圆面包和乳酪切开,连同毛巾,按照各人的等级分给客人们。
第三道菜马上又送上来了,于是媒人大声说道:
“请你们为这对成婚的年轻新人祝福。”
纳塔利娅·基里洛芙娜和罗莫达诺夫斯基,拉里翁和叶夫斯季格涅娅举起圣像。彼得和叶夫多基娅并排站着,一躬到地。拉里翁·洛普欣祝福以后,从腰带上解下一根鞭子,往他女儿背上抽了三下,抽得很痛。
“你,我的女儿,已经尝过你父亲的一顿鞭子;我现在把你交给你的丈夫。从今以后,如果抗命,那就不是我,而是他要用这根鞭子来打你了……”
于是他拜了一拜,把鞭子交给彼得。
总主教不慌不忙地主持着祈祷仪式。教堂里很冷,风从板壁缝里钻进来,天色已经黑了。
彼得只看见一个兜着头纱的不相识的女人的一只手——绵弱无力,戴着两枚银戒指,染着指甲。这只手拿着淌着蜡泪的蜡烛,正在觫觫地发抖,——蓝盈盈的筋络,短短的小手指……它在发抖,象是一条绵羊尾巴。
大司祭和司祭比特卡毫不吝惜地烧着香。辅祭嚎亮的嗓音,祝福新夫妇长命百岁。
彼得又乜斜着眼睛瞟了一下,新娘叶夫多基娅的手还在不住地发抖。他觉得有一股愤怒的冰冷的泡沫在他胸脯里涌起来。……他猛一下子从叶夫多基娅的手里抓过那支蜡烛,不断紧紧地捏住她那脆弱的、萎靡的手指。……
他们被带着绕行读经台。
彼得急匆匆地跨着大步,叶夫多基娅由媒人搀着,要不她早已跌倒了。
他们已经成亲了。……冰冷的铜十字架递给他们亲吻。
叶夫多基娅双膝下跪,把脸贴在丈夫的山羊皮靴上。总主教拖长着声调,摹仿天使嗓音,有气没力地说道:
“为了拯救她的灵魂,丈夫应当用笞条来鞭打他的妻子,因为肉体是罪恶的,软弱的……”
叶夫多基娅被扶起来了。
媒人抓着头纱的一端“瞧,瞧,陛下!”把它从年轻的皇后头上揭开。
彼得贪婪地瞅着。那是一张低垂着的、疲乏的、几乎是孩子一样的脸。哭得发肿的嘴。柔软的小鼻子。……在她丈夫那火辣辣的眼睛的逼视之下,她羞答答地用衣袖遮住脸。媒人动手把衣袖拉开。“把脸露出来,娘娘,——这样可不好。……把眼睛抬起来!……”
她仰起那双被泪水糊住的褐色的眼睛。彼得用嘴唇碰了碰她的腮帮,她的嘴便有气没力地动了一动,算是反应。……他微微一笑,就去亲她的嘴,——她抽噎起来了……
他们又回到来时的那个朝觐殿里。
当第三道菜——烤天鹅——送上来的时候,一只烤鸡给摆在他们面前。
鲍里斯用双手把它捧起来,包在一方食巾里,随后向纳塔利娅·基里洛芙娜和罗莫达诺夫斯基、洛普欣和洛普希娜鞠了一躬,兴冲冲地说。
“请你们祝福,让新夫妇退入洞房。……”
一大群有点醺醺然的亲族和客人一起把皇上和皇后引进新房。
彼得一把搂住叶夫多基娅的肩头。她闭上眼睛,把身子往回一缩,僵住了。他将她推进房里,猛一下子向客人们转过头来。一看见他那双眼睛,大家的笑声就止住了,一个个退了下去。
他随手把门砰的一下关上,然后瞪着站在床边,天知道这是何等的厌烦,又是何等的糟糕。……该死的婚礼!他们借古礼来寻开心!瞧这儿这个姑娘,活象绵羊似地在发抖!他把披肩从肩膀上卸掉,把皇袍从头顶上脱下来,往椅子上一撂。
“坐吧……叶夫多基娅……。你害怕什么啊?”
叶夫多基娅温柔地、驯服地点了点头,可是她没法儿爬到那张堆得象山一样高的床上去,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她往一只小麦桶子上坐下了,战战兢兢地斜眼瞟了一下她丈夫,脸刷地红了。
六、“俄国舰队的始祖”
彼得认为,结婚只不过是一种讨厌的但又必须经过的礼仪。至于刚刚触发的爱情乐趣,他已经从客栈女仆们的身上得到了。过了才两个月的“蜜月”生活,彼得就丢下抑郁的妻子,逃到佩列雅斯拉夫沃湖去,从事他的游船活动。
“普列什堡皇城号”已经下水,那条船有38步长,船头上装饰着一个镀金的女海神像;上甲板下面,有八门大炮伸出舱口。
彼得认为,沙皇结婚不过是一种讨厌的但又必需经过的礼仪。至于刚刚触发的爱情的乐趣,他已经从客栈女仆们的身上得到了,她们足以能够使他感到满足。
1689年1月27日,当他领着腼腆的叶夫多基娅走向祭坛时,他已深知,不论是她的顺从还是她的抚爱,都不可能拴住他的心。
过了两个月的“蜜月”生活,他再也忍耐不住了。于是他逃到佩列雅斯拉夫沃湖去,从事他的游船活动,留下陷入抑郁和哀伤之中的年轻妻子。
1689年4月20日,彼得给母亲写信说:“我亲爱的母后,请为你的儿子彼得祝福,祝他工作顺利。我多么想得到你健康的消息啊。感谢你的祈祷,我们的事业进行得不错。湖面已经解冻,除一艘大船外,所有船只已从冰块中解脱出来。但是,我们尚缺乏绳缆,请速命炮兵给我们运送700‘沙干’绳缆。必须马上寄来,不然的话,就会推迟我的归期了。”
后来,他又给母亲写信说:“啊!我多么想知道你的身体状况和接受你的祝福啊。这里一切都进行得很好。我敢向你肯定,船只的情况良好。你的卑微的彼得。”被遗弃的叶夫多基娅,她给那位在淡水湖中游弋的“航海家”写了一张短短的便条:“给我的主人和使我快乐的人,沙皇阿列克谢耶维奇陛下:我的光明,祝你的身体永远健康。我求求你,赶快回来吧。——你的娇妻向你致敬。”
叶夫多基娅写得累透了。她紧紧抓住鹅毛笔,大拇指和另外两个手指,都沾满了墨水。这是被她糟蹋了的第三张纸了:不是把字写错了,便是让墨水把纸弄脏了。她想要写一封非常亲热的信,叫彼得看了高兴。
可是笔墨怎能在纸上写尽你满肚子的话呢?
……还能给他写一些什么呢?……他已经走了,我的爱人,去佩列亚斯拉夫湖去了,也没写信来告诉我多早晚才回来……要是能一块儿做斋戒祈祷,一块儿做晨祷……大斋过后又一块儿开斋就好了。……在复活节那一天,不妨唤几个宫娥进来,一块儿做游戏,把鸡蛋放在草地上滚。……唱唱歌,跳跳舞。笑呵闹的荡秋千,跑来跑去捉迷藏。所有这些事,难道也可以写上去吗?……彼得,我的爱人,我的宝贝,回来吧,我想死你了!……可是这些事,你怎么能写啊?连那种词儿都没有呢。……
她又把鹅毛笔抓起来,翕动着嘴唇,写道:
我们恳求你开恩,亲爱的圣上,请你千万不要拖延你回来的日期……你的爱妻杜尼卡谨上。……
没有一天没有妻子或是母亲的来信:“你不在,这儿可闷死了,你是不是很快就回来啊?我们可以一块儿上圣三一修道院去朝圣……”老派人的无聊事儿!彼得连看这些信都没有工夫,别说写回信了。
他住在辽阔的佩列亚斯拉夫湖的码头上一座新盖的木房子里。
有两条刚完工的船台。甲板正在安装,船梢上正在雕那木刻的人面像。
第三条船,“普列什堡皇城号”,早已下了水。那条船有38步长,陡直的船头上饰着一个镀金的女海神像,平坦的船面上,有一座海军将官的舰桥。上甲板下面,有八门大炮伸出在舱口。
早晨,湖上弥漫着薄雾,那条三桅船仿佛荡漾在空中一般,他们只等着起风,就可以试航。可是偏巧一个多星期来竟连一片树叶也没有飘动过。
彼得一刻也没离开过卡尔膝·勃兰特。这位老人从2月里起身体就不太舒服,一天到晚待在造船厂里,生气,吆喝,有时候还要同懒惰或愚昧现象作斗争。
150多名修道院的农奴,被一道圣旨征发到造船厂来:木匠、锯匠、锻匠,浚河工人,还有一批来缝风篷的能干女人。
有50名从游戏兵团里调来的士兵,在这儿学习航海技术:收放船索,攀登桅杆,服从命令。他们的教官是一个名叫潘布尔格的葡萄牙人,长着个鹰钩鼻,他原是个海盗。俄罗斯人谈到他的时候,说他作恶多端,上绞刑架了,而现在居然来到了这儿。
在新盖的木房子里吃饭的时候,大家为伟大的佩列亚斯拉夫舰队举杯祝饮。他们为这个舰队特别设计了一面有白、蓝、红三色条纹的旗子。
那些外国人讲着从前航海、风暴和海战的故事。潘布尔格跨开两腿,用葡萄牙语大声说话,倒象当真坐在海盗船上似的。彼得聚精会神地听着。象他这样一个生长在大陆上的人,怎么会爱起海洋来的呢?
到了夜里,他跟阿列克萨什卡并排睡在板床上,竟梦见了波涛,梦见了辽阔水面上空的阴云,梦见了飞快地掠过去的海船的幻影。
什么东西也引诱不动他回到普列奥布拉任斯科耶去。当她们的信来得叫他太伤脑筋的时候,他便回了一封信:
你的不肖子彼得于公务繁冗中谨禀比我自己的肉身更亲爱的母亲纳塔利娅·基里洛芙娜太后膝下,我恳求你为我祝福,也希望听到你福躬康泰的消息。至于你吩咐我速回普列奥布拉任斯科耶,我本来也准备遵从慈命,只因实在还有公务羁身:船只快要完工,现在我们只等着缆索。我恳请你从市政厅取出该项缆索,迅即派人送下,使我们的工作得以继续进行。我恳求你祝福。你的不肖子彼得。
彼得的舅舅列夫·基里洛维奇四处寻找彼得,他对自己年少的沙皇外甥的危险处境,忧心如焚。
他们发现彼得钻在一条小艇里,已经睡熟了,用一件长襟衣裹着头。
列夫·基里洛维奇打发船上所有的人都走开,自己待在那里等他外甥醒来。彼得酣畅地打着鼾。从那宽大的荷兰马裤里露出两条瘦细的光腿,有一两回他让这两条腿相互搓了一搓,在睡梦中想把苍蝇赶走。
这光景使列夫·基里洛维奇感到抑郁不欢。……帝国的命运处在一发千钧之际,他却在这儿赶那恼人的苍蝇。……
现在,那些领主在克里姆林宫里公开地说:“对于彼得,挺合适的去处便是修道院。他是一个跟士兵们开怀对饮的酒鬼。他会在酒店里掷骰子,把皇冠都给输掉呢。”
喝醉了酒的射击军又在克里姆林宫里摇来晃去,任何一个上层人物走过,他们都是两手叉腰,目中无人地站在那里。
索菲娅给这些醉鬼的军刀吓坏了,便发疯似地暴跳起来。
那个不光彩的败将戈利琴,如同乌鸦一般,灰溜溜地待在他那座包着铜皮的公爵府邸里。
每个人都明白,现在他所能选择的是:或者含垢忍辱,引退下野;或者不惜流血,夺取皇位。雷雨前的阴云笼罩在克里姆林宫的上空……
可是皇上却在小艇里睡大觉,居然漫不经心得什么似的。
“啊,舅舅,您好!”
彼得往船舷上一坐,他给太阳晒得那么黑,身上那么脏,心里那么乐。
“你来有什么事啊?”
“来找你,陛下,”列夫·基里洛维奇严肃地答道。“倒不是来求你赐予什么恩典,而是因为事情已经走到这个地步,你非到莫斯科去不可了。你不走,我不回去……”
彼得吃惊地瞅着他。这位懒舅舅既然这样激动,莫斯科的情况一定是糟糕透顶了。
“好吧,这几天里我就去……”
“不是这几天里,而是今天。一点钟也耽误不得了。昨天夜里,在靠近普列奥布拉任斯科耶的邪乌扎河对岸,有人发现100多名射击军埋伏在灌木丛里。我们的哨兵,彻夜烧着火绳,吹着号角……这样,那些射击军总算没敢渡过河来。……事后,有人在莫斯科听到他们商量好的计划是这样:夜里,一听到普列奥布拉任斯拉耶宫里的喊声,射击军就准备把任何从宫里出去的人,不管是谁,统统杀掉……”
彼得突然用一只手掌紧地掩住眼睛。列夫·基里洛维奇继续告诉他。
“老百姓都变得不顾死活了,他们唯一的念头便是抢劫和掠夺。这一场新的暴动,正是索菲娅所期待着的。她那些最亲信的射击军早已把一根绳子缚在救主堂钟楼的警钟上。我的妹妹纳塔利娅·基里洛芙娜,她差一点神经也失常了。……看在上帝的面上,我们恳求你摆出皇帝的身份,去呵责他们一顿。……我们是怀念皇上的威权的,——你去跺跺脚,我们会帮助你的……”
象这样的活,彼得已经听过不知多少遍了,可是今天他舅舅的话却叫他吃了一惊。他好象又听到了使他毛发直竖的叫喊,又看到了咧歪的嘴巴,肿胀的颈脖,抡起的矛锋,落在矛锋上的马特维耶夫的身体。他童年时代肉体上体验过的恐怖感。
“彼坚卡!陛下,愿主和你同在!”列夫·基里洛维奇抓住他外甥耸起来的肩头。
彼得在他胳臂里挣扎着,嘴角喷出涎沫。在他那不连续的叫喊中,包含着愠怒、恐怖和惊惶。
人们闻声赶来,惊慌地围住正在抽筋的彼得。蓄着唇髭的潘布尔格送来了一碗伏特加酒。彼得象个小孩子那样,只是喷出来,没有喝进去,——他的牙齿咬得那么紧。人们把他往列夫·基里洛维奇的马车上拖,可是他用脚踢着,叫他们把他放在草地上。这样,他总算安静了。
后来他坐起来,用双手抱住瘦骨鳞峋的膝盖。他望着亮闪闪的湖面,鸥鸟在船桅的上空盘旋。
尼基塔·佐托夫不知从什么地方一摇一晃地跑来。因为早晨举行过战斗演习,他还穿着“公爵教皇”的大氅;他头发蓬乱,胡子上黏着一根干草。他在彼得身边蹲下了,怜惜地瞅着他,那样子活象一个长着髭须的老太婆:
“彼得·阿列克谢耶维奇,听听我这个傻瓜的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