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入职刑警队大概一年多的时候，京海发生了一起严重的、从来没有过的超市投毒系列案件。其中，涉事的冠隆超市大槐树店、天天大厦店，以及百发超市百泉路店，都在我们队负责的辖区海清区内。嫌疑人利用注射器给食物注射含有农药“氧化乐果”和“呋喃丹”成分的液体，并放置恐吓信，以此要挟商家向一个名为“李杨”（伪造身份）的账户汇款。该敲诈勒索事件导致商家需要第一时间将所有上架食品下架并进行安全检测，造成数百万元的直接经济损失，而且造成了一定的社会恐慌。该案件性质极其恶劣，为此市局、分局都成立了专案组进行调查。
这天早晨，李队突然通知大家到大会议室开会。进了会议室我才发现，来的不光是我们队的人，其他队的人也都在，整个会议室坐得满满当当的。主管我们的副支队长吴国豪也在，大家见状都有点蒙，因为在刑警队四个队很少一起开会，我还是第一次赶上。
我好奇地问坐在身旁的师父：“这是什么情况？”
师父说：“肯定是有大案子才会这样。”
我正准备再问的时候，吴支队说话了：“今天把咱们各个队的人都召集在一起，是因为现在有一起特别的案件，需要向大家进行通报。从上个星期开始，京海连续出现一系列的商场超市投毒案件。”
此话一出，会议室立即变得热闹起来，大家纷纷开始议论。
吴支队接着说：“先别说话，听我说啊。第一起发生的时间是11月4日，嫌疑人用注射器向商场超市内的食品进行了注射。后来经化验得知，嫌疑人向食品注射的是含有农药‘氧化乐果’和‘呋喃丹’成分的液体。现在，各大超市都已经将食品纷纷下架，开始检查了。这个案件也给老百姓带来了极大的恐慌，我从警这么多年来也是第一次遇见这样性质恶劣的案件。而且，昨天咱们区的冠隆超市也发生了一起类似的投毒案件，化验结果一样。根据现在咱们掌握的线索，我们经过分析初步判断应该是同一人所为。既然嫌疑人已经跑到了咱们区，那没的说，一定要把他给我拿下。等会儿让内勤把目前全市范围内发生的相关案件的基本情况和线索分发给大家，大家抓紧时间熟悉情况，注意保密纪律。今天开会有两个目的：第一是向各队通报情况，各队要在自己日常的工作中注意发现，如有线索随时上报；第二是目前市局已经成立了专案组，咱们分局支队也要成立专案组配合市局。现在，分局已经安排各个属地派出所还有咱们刑警队的人，对辖区内的各大超市进行全天候蹲守监控。咱们的任务就是安排两队人，每队分四个组，每组两个人。其中一队负责配合属地派出所蹲守监控，另一队负责走访，对发生案件的超市进行进一步的细致走访，争取能捞点有价值的线索。各队回去后自己安排人，材料里有咱们支队专案组的负责人，分好组以后自己联系，根据专案组的要求开展具体工作。还是那句话，都什么年代了，还敢在京海投毒，一定给我细致再细致地查，必须把这个孙子给我抓住，发现任何重要线索立即上报。散会。”
回到队里，李队长一边抽烟，一边挠头。因为队里本来就有一个抓捕行动，现在再出四个人有点困难，所以李队就给另外一个队的队长打电话商量，让他们多出一个人，我们这边只出3个人，那边很痛快地答应了。后来，我和曹振明被分配到了一个组，他是另一个队的探长。
因为我参加工作的时间不长，所以跟曹振明探长并不是很熟悉。出任务时，我负责开车，路上也不太敢说话。曹振明是一位已经参加工作六七年的老刑警，人高马大的，东北人，很善谈。看我不说话，他就主动问我：“小子，咋不说话啊？咋的，紧张了啊？”
我说：“那倒没有，就是不知道这种投毒案件该怎么个查法。”
曹振明听后笑了，说道：“你先判断一下，这个人投毒的目的是什么啊？你说说，我听听。”
我手握方向盘，用余光看了他一眼，没敢说话。
曹振明继续说道：“刑警不是武夫，抓人的时候基本上案子就已经破了，所以好的刑警是要动脑子的。你不把嫌疑人分析明白了哪成啊？你要弄不清楚他的作案动机是什么、作案目的是什么，那还算什么刑警啊？咱们是要靠脑子吃饭的，根据案发现场的证据，一点一点地还原作案过程，才能更了解嫌疑人。只有了解他了，才能找到他，明白了吗？刚才会上发的基本材料你也看了吧，说说你的想法。别怕说错。”
我顿了一下说：“作案动机跟目的还不一样啊？”
“那肯定不一样，就拿这个案子来说吧，嫌疑人作案是为了报复社会啊还是为了敲诈勒索啊，这个就是作案动机。”
“那跟目的有什么不一样啊，目的不也是为了钱吗？”
“嘿，你上学的时候老师没给你讲啊，白上学了啊，有人作案是为了出名，引起社会的关注，可不是所有人都是为了钱。”
“哦，明白了，我就怕自己分析得不对。您可别笑话啊。”
曹振明转过头看着我说：“让你说你就说，总有一天你也要独立办案啊，能赶上这样的案子对于咱们来说是挑战也是学习的机会。说吧，说吧，我听听，等你说完了，我再给你说说我的想法。”
“那我说了啊。”我清清嗓子回答道，“我看材料了，嫌疑人在短短的时间内连续作案多起，而且每次投毒以后都留了恐吓信，唯一的要求就是给他的一个账户内打钱。根据前期为数不多的监控视频资料显示，该男子作案的时候基本上都穿着同一身衣服，所以我觉得他作案的动机应该是缺钱。目前他没有过多的反侦查手段，我觉得不像是有过前科的犯罪人员。他的目的应该不是为了报复社会，不然就不会留下恐吓信了，所以他的目的自然就应该是图财了。从他目前作案的地点来看，他都是围绕商业圈儿作案的，所以我觉得他应该没有作案车辆，而是选择公共交通出行的，可能是以地铁为主的，因为案发地周边大部分都有相对成熟的公共交通。嫌疑人所选择的投毒地点也不是相对固定的，比如针对某一品牌的超市，所以他应该不是针对某个商家的。我个人认为，由此可以排除他之前是某家超市的工作人员，因为与自己的工作单位存在某种矛盾，所以故意报复某个商家的动机……”
曹振明听我这么说，突然笑了。我看他笑了，就不自觉地紧张起来，不再说话了。
曹振明说道：“接着说啊，挺好的。”
我这才放下心，接着说道：“所以，我觉得我们的侦查重点应该是尽量访问那些见过嫌疑人的目击者，尽可能地掌握嫌疑人的体貌特征，提供给专案组，然后安排人在各大地铁和公交站进行蹲守。这样应该就能抓获嫌疑人了。”
“行啊，小子，这才来了一年多吧，能想这么多很不容易了。可以，可以，是干刑警的料。你刚才说的，我觉得都有点道理，但是我要给你补充一点啊。你知道咱们京海有多少个地铁口、多少条公交线路吗？如果每个站口都安排人蹲守，先不说有没有那么多人，就是有那么多人，你知道每个地铁口每分钟出来多少人吗？就算嫌疑人出现了，你能保证一眼就发现他吗？所以说，除了你刚才分析的，还有两个重点要注意。第一，就是你要预估嫌疑人是不是还会继续作案。从目前看，他既然是为了图财，那么根据目前掌握的情况看，已经有商家给对方打钱了，但是都不多，嫌疑人应该还没有达到他的目的，所以我觉得他应该还会继续作案。既然他会继续作案，那么我们抓住他就是迟早的事情，所以我们监控的重点还是繁华地带的商场超市。第二，你刚才说的要尽快核实嫌疑人的体貌特征，这个我很认可。但是，我问问你啊，你知道这样的询问笔录该怎么做吗？应该跟一般的询问笔录有什么区别吗？”
听到这里，我一下子有点蒙，之前被撕材料的事情还历历在目。但是，我转念一想，就是因为有了那次被撕材料的经历，我可是在询问笔录上下了大功夫的。最近这段时间，我几乎每天都会花很长时间翻看之前队里留存的那些经典案件的复印材料来学习。于是，我就大着胆子把我认为需要着重注意的点给曹振明探长说了一遍。
曹振明听完以后先是点点头，接着对我说道：“小子，我给你说啊，以后再做材料的时候，一定要分清楚案件的性质和你掌握的材料价值。比如说，等会儿咱们要去的这家超市，那个服务员确实见过一个疑似嫌疑人的人，但你一定要记住只是疑似。所以，我们现在还不能确定那个人就一定是嫌疑人。我们要收集的信息很可能对于将来抓捕嫌疑人有重要意义，甚至对于以后对嫌疑人的量刑有直接影响。那么，这个询问笔录的重要性就可想而知了。做专案材料，一定要更加了解你所提问题的针对性、确定性和真实性。比如，服务员说他看见那个人了，你就要问清楚，服务员看见那个人时两人相距多远？当时屋里的灯光环境如何？服务员是不是近视，如果是近视，那他当时是不是戴着眼镜？看见嫌疑人的时候，他本人在做什么？他是真的看清楚了，还是只是扫了一眼对方的样子？他们有没有对话？有的话，对方是什么口音？他是否有什么觉得不正常的地方？有什么他难以忘记的情节？只有这样，问出来的嫌疑人体貌特征才能算基本上客观可信，明白了吗？”
我连声说道：“哦哦哦，原来做询问材料还有这么多门道呢。”我听得心里一阵发紧，赶紧默默记下曹振明的每一句话。实战见真知，经验这东西不是能一蹴而就的。
“你啊，还年轻，办案经验都是慢慢熬出来的，办的案子多了，见的自然就多了，也就有了积累跟思考。没有捷径。别着急，慢慢来。等会儿到了以后，你来做服务员的询问笔录材料。”
我对自己又不太有把握了，回答道：“我行吗？”
曹振明说道：“你要是自己都觉得自己不行，那你还能指望谁说你行啊？”
“好，我行！”
到了地方，我们找到了案发当天值班的超市服务员，然后找了一间办公室，我就开始按照刚才曹振明探长给我讲解的询问重点做材料。
一个询问笔录，我整整记录了8页纸，才算把我想问的、想确定的问题问完。这时，我才想起身边的曹振明探长。我转过头望向他，他微微地点了一下头，我这才如释重负。临出超市的时候，曹振明给那个服务员留了我们的电话，说如果再看见那个人或者别的可疑人员出现，一定要第一时间联系我们。
回单位的车上，我的心情还是很激动，因为我觉得我的材料里也许就记录着对本案至关重要的线索。而曹振明好像一直在思考什么，并没有跟我再有太多的交流。当时我不太明白原因，一直到我也能独立带人出去办案的时候，我才理解。因为后来我也这样，这是一种习惯，一个成熟刑警的习惯：在掌握任何一条新的线索之后，第一件需要做的事情就是思考，这个线索很有可能成为接下来案情发展的关键点。
就这样，连续几天，我一直跟着曹振明探长出去进行走访。直到一个多星期以后，突然传来消息，嫌疑人被抓获了。虽然不是我们亲自抓获的，但总算是把这个城市的隐患给排除了。我心里特别高兴，尤其是我觉得这几天收获特别大，自己又学到了真本事。后来我跟师父聊天才知道，曹振明工作一直都这样细致，当年他参与调查一起重大案件的时候，就是因为他做的一份简单的询问材料，最后固定了嫌疑人犯罪的证据，他还因此获得了个人一等功。听到这里，我不仅对他敬佩有加，还觉得自己真是幸运。
不过，有意思的是，几年以后曹振明探长当了副队长，我把他这次教给我的本事充分发挥了一次，他却大发脾气，不过当然不是对我了。那是后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