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喀喇尔古伦河谷

春节刚刚过完,我就跟着大哥坐上了西去的火车。那时铁路慢得出奇,从我家乡到乌鲁木齐要走将近一个星期。出了嘉峪关,越往西人烟越少,戈壁茫茫,沙漠无边,延绵不绝的山脉躺在天际,广袤苍凉的景色让我的心胸为之一宽,抑郁的情绪才随之慢慢舒展开了。

旅途苦闷,我带了本书看,是杰克·伦敦的小说集,讲的是一百多年前美国人在阿拉斯加淘金的故事。我问大哥在西部淘金是不是跟书里写的差不多,他却只是不置可否地笑笑,没说话。

小说没几天就看完了,在车上跟人瞎聊,时间一久也没了话题。闲得抓耳挠腮的时候,正好瞅见大哥包里有两个硬皮小册子,我拿出来翻开一瞧,竟然是日记,看日期都是他以前干地质时写下的。

虽说是大哥的东西,可毕竟是隐私,我一方面觉得不太好,可又忍不住好奇,就趁着他人正在厕所里,飞快地扫了几眼。然而一看之下,探险故事没找到,却发现了一个问题:日记的字里行间,到处是红笔做出的记号,打勾画圈,整句整句的波浪线,旁边还有密密麻麻的小字批注,好像被老师改过的作业。

我心里纳闷,可还没来得及继续研究,本子就被大哥一把夺了回去。他指着我一顿臭骂,说不经允许怎么能乱翻他的东西?!火气之大,引得旁人纷纷侧目。我没想到他会这么紧张,可自知理亏也不敢争辩,更不敢问他干嘛那样写日记,跟复习功课一样,学古人吾日三省吾身吗?

不到西部,不知中国之大。我们在乌鲁木齐下了火车,又辗转坐了好几天的长途汽车,才来到了按台县。那时公路远不如现在的好,我又有些水土不服,几天里被车颠得根本吃不下饭,一吃就吐,苦不堪言。

到了县城,当地大大小小的旅馆已经被四面八方涌来的淘金客住满了。下车前大哥就有交代,说到了这儿须说普通话,即便人家知道你是内地来的,也得装成一副老江湖的样子。内地带来的香烟也不能再拿出来,得改抽当地烟厂的红雪莲或者手卷的莫合烟,因为老金客们和当地人都吸这两种烟,如果你抽外地烟,一眼就能看出是新来的,铁定受欺负。

县城不大,可鱼龙混杂,县城中心有个玩气枪射击的小摊子,那地方就像老电影里的地下交通站,来往的淘金客们在那里碰头联络,交换信息。大哥留了个信儿,说是要找几个人搭伙进山,我们垫本钱,到时候不算工钱,边淘边分金子。

淘金这活儿一两个人也能干,但是效率比较低,所以淘金客大多是结合在一起。我们开出的条件不错,所以一天不到,就有人找上了门。

最先来的是个敦实汉子,个儿不高,可又黑又浑实。他和我大哥原先就认识,叫武建超,是个放出来的劳改犯,淘金有些年头了。后来我才知道他还当过兵,基建工程部队,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在内蒙古和宁夏搞水文地质钻探,只不过后来犯了错误,就被抓进去了几年。到底是什么事,他没细讲,听说和女人有关系。

第二个来的是个老头子,山羊胡儿老长,长的精瘦。说自己是甘肃人,叫王甜水。新中国成立前就在西部淘金子,二十世纪五十年代解放军进入西部之后剿匪平乱,他因为跟土匪有点儿瓜葛,也被抓了。关在宁夏的采石场劳改了二十多年,直到“文革”结束了,政府才想起把他放出来。出来后发现世道全变了样,他又不会干别的,只能再来西部淘金,赚个养老钱。

我们起初嫌他年纪太大,不想要他。他说自己会看风水找金苗,大哥笑笑,说自己是干地质的,找金子用不着别人。他又说自己摇金斗子是把好手,不像现在的毛孩子能把金子全晃到水里去,这才让大哥点头收了人。

我看着那俩人心里直犯嘀咕,这都是什么人啊?一个劳改犯还不行,一口气来了俩。往后天天跟他们一起干活,怎么能放心?估计连觉都睡不好。

偷偷跟大哥讲了我的担心,却被他笑话没出息,说一般人谁会来这鬼地方淘金?西部自古就是充军发配的场所,现在愿意来的内地人,大多也是日子过不下去的盲流、刑满释放人员,或者压根就是逃犯。这号人光棍一条,无牵无挂,不过越是这样反而越能混,他认识几个本钱很大的金老板,都是劳改犯出身。至于我,只不过是个连肄业证都没有的大学生而已,要经验没经验,要力气没力气,所以也少不了被人看不起。

之后又来了几个河南人,农村的,大多是第一年来淘金,什么都不懂,就是年轻有把力气。找齐了十个人,大哥觉得够了,谈了具体的分成条件,立下字据合同。

接下来,我们十个人又坐着一星期才有一趟的长途车,来到了一个更偏远的叫“四牧场”的地方。名字是牧场,其实是个乡镇一级的行政区划。下了车,大哥指着极远处的群山对我说,那就是按台山。

四牧场也挤满了淘金客,我们住在当地农户腾空的牛棚里,味道颇不好闻,不过已经比那些露宿街头的强了不少。剩下的几天主要是采购工具和粮食。溜槽、毛毡、金斗子、橡皮水裤、钢钎,十几副铁锹和十字镐,上百公斤的米面,还有不少清油、食盐、砖茶,全堆在一辆架子车上。西部跟内地不一样,买粮食都是论公斤称的,这点让我印象深刻。

东西采办好后,大哥说今年淘金的人比去年还多,得先上山探路占地方,他领着甘肃老头儿和一个河南人先走,让我和武建超在牧场守着,等他们捎信儿下来,再带着人和东西进山。

我本来也想跟着去,却被大哥揪到一边骂了一顿,问我懂不懂什么叫“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让我留在后边是为了照看东西,那都是自己花钱买的,交给别人不放心。

在按台县淘金,一般初春冰雪刚开化,探路的人就要进山踩点,之后大部队跟进,扎下营盘干上小半年,秋天前就得撤出来。北边冬天雪太大,山里待不了人。除非有些大老板发现了富矿怕被别人占了,才会雇人留在山里过冬看场子,好等第二年回去继续淘。2010年北边闹雪灾,电视上报道过十几个淘金客困在深山里,最后被解放军的陆航直升机救了出来,我猜可能是在山里坚守的人,为了一个月几千块钱,险些送了命。

大哥走后,我们窝在牛棚里苦等了一个多星期,山上终于送下信儿来。因为牧场离真正淘金的地方还有一二百公里,我们当天下午就雇了辆手扶拖拉机,向大山进发。

西部地区的初春,仍然寒风刺骨,拖拉机沿着戈壁滩上的砂石路“突突突”地往前开,一路带风,刮在脸上像小刀一样。我们几个人穿着棉袄棉裤挤坐在晃晃悠悠的车斗子上,缩着脖子抄着袖,不停地流鼻涕。武建超爱喝酒,拿出随身带的装酒皮囊,给我们一人灌了几口驱驱寒气。

有个河南小伙子却兴奋得要死,说等淘金赚了钱,他也要买辆这样的拖拉机。西部的农业机械化程度一直很高,而那时的内地农村,几万人的公社才有一两台拖拉机,包产到户分了地,有钱人家也顶多买头小驴儿,怪不得他眼红。

戈壁滩看似空旷,其实交通线比较固定。我们走的砂石路是条牛羊踩出来的牧道,所以一路上遇到了不少拖家带口,赶着畜群转场的哈萨克牧民。我大学念的是畜牧兽医,虽说没能毕业,但看到这延续千百年周而复始的游牧生活,还是觉得很有意思。

拖拉机速度不快,天黑时才走完了一半的行程,晚上要继续赶路,第二天早上才能到达淘金的河谷。其实西部地邪,当地人相当忌讳赶夜路,不过那拖拉机师傅没办法,如果他当天下午不走,而是等到早上出发,用一白天把我们送到目的地后,晚上就得自己一人开车回去,还不如七八个人一起走夜路安全,好歹人多有个照应。

司机怕我们夜里睡着了从车上掉下来,说带了个收音机让我们听。可等他把收音机拿出来,全把我们吓着了,心说西部人用的东西就是剽悍,这哪里是收音机,这根本就是个军用收信机,只不过接着电瓶,又安了个外放喇叭。旋钮一拧,“啪”一声通了电,频道是原先找好的,稍微调了一下,里边就传出了《三套车》的音乐。

奔驰在荒凉的戈壁上,喝着冷风,吃着干粮,欣赏着悠长深沉的苏联民歌,倒也是别有风味。曲子一首接着一首,正听得入神的时候,却突然没声儿了。而静了一会儿之后,“突突突”的发动机噪音中,一个低低的女声缓缓地说道:“这里是莫斯科广播电台,这里是莫斯科广播电台。”

冷不丁听见这句话,我“噗”的一下把嘴里的干粮喷出来,边咳嗽边骂道:“妈的,莫斯科,苏联电台?”

按台山北边就是苏联,那军用收信机的功率又强,收到苏联电台倒是一点儿不稀奇。只是自从1960年中苏交恶,苏联电台就算是敌台了,尤其是这种针对中国的汉语电台。“文革”那些年谁要是偷听敌台,是要被当作特务抓起来的。

正胡思乱想的时候,拖拉机转了一个大弯拐进了一个小山坳,突然头一歪,一个急刹停了下来。我心不在焉,差点儿被巨大的惯性甩下车,其他人也差不多,骂骂咧咧地问怎么回事,结果大家抬头一看,顿时被眼前的场景惊呆了——

羊,全是羊,前方不远的小路上,挤挤攘攘的一大片站满了羊。拖拉机昏黄的车灯下,竟全是层层叠叠的羊头和羊背,几乎一眼望不到边。

没听说过大半夜赶羊堵路的,拖拉机师傅把火一熄,气急败坏地跳下了车,打着手电,扒开羊群上前边找人理论。而发动机的声音一停,羊叫声就传了过来,其中还夹杂着几声狗吠,因为羊实在太多,本该断断续续的“咩咩”声响成了一片。

紧随其后的是一股子浓重的羊臊味,大家几乎同时捂上了鼻子,皱着眉头互相望着,一时摸不着头脑。武建超喝了口酒,咂巴着嘴嘟囔了一句:“狗日的,这事儿不对劲。”

其实不光他,是人都会觉得这事不对劲。我学过这个所以我知道,羊在夜间视力差,很容易走丢,没人会在晚上放牧。而当时已经是夜里十点(西部地区与内地时差两个小时),转场的牧民早该找地方搭临时毡房休息了,牧道上绝不可能出现这么多的羊。况且这些羊全是挤在一起不走,这就更古怪了。

不一会儿,司机带着一身臊臭回来,身上沾满了羊毛。对我们说前边堵着三四家牧民的羊,一共好几千只。也不知道为什么,从太阳落山前就这样,不管谁家的羊群走到这儿,就跟当兵的被喊了“立定”似的,齐刷刷地站着不动,头朝东背对着太阳乱叫唤,怎么赶都不走。马和骆驼也一样,狗也不听话,总之全乱套了。

我们问那怎么办?司机说他也不知道怎么办,牧民们也从来没遇见过这种情况,都傻了,不过好在羊也全在那儿站着,没一个乱跑的,倒不用担心丢。

羊不但把路挡了个严严实实,还站满了两边的山坡,拖拉机开不过去,没有办法只能等。我顺着车灯看过去,发现一只只羊果然全是头朝东,嘴里吐着白气咩咩叫,也不知道发的什么神经。

来西部之前就听人说过这里地邪,我起初还不信,没想到这时自己也遇到了这种怪事。几个人还在车上议论纷纷,那拖拉机师傅却变戏法儿似的,不知从哪儿拿出了一叠黄纸,蹲在车边烧了起来。

后来我才知道,好像很多当地司机的车上都准备有香烛纸钱一类的东西,按他们的话说,别看戈壁滩上一马平川没什么东西,其实东西多着呢,只是我们人看不见。有时车在哪个地方无缘无故趴窝,怎么修都不行,可纸一烧,车就走了。

不过当时在我看来,这无疑是封建迷信的做法,因为那一堆纸都烧完了,情况依旧没有改变。倒是我们这些人都在拖拉机上坐了大半天,浑身又僵又冷,既然一时没法儿往前,就索性跳下了车,活动活动手脚。别人都抽烟聊天,而我是第一次来西部,看什么都新鲜,就把司机的手电要了过来,走远了几步想瞧瞧周围的情形。

可没想到只是这随便一看,还真看到了点儿不寻常的东西。

不远处的山坡上,矗立着一个很不自然的小山包。我本来只是拿着手电毫无目的地四下乱照,可光柱扫过那地方的时候,不由自主就停了下来。

那山好像是硬生生从地上长出来的一样,周围都是比较平整的山坡,只有它孤零零的高出一块,显得很突兀,而且是尖尖的三角形,跟这一带圆头的秃山很不搭调。

我正想再走近些看个究竟,武建超却从后边把我叫住了,说天黑不太平,别到处乱跑。我说那个小山包看着挺奇怪的,问他知不知道怎么回事。他顺着我的手电筒一看,哈哈笑着说那不是什么山包,是一堆石头,天亮了就能看清楚了。

我又问是不是蒙古人的敖包,《敖包相会》我倒是听过。他却摇头,说敖包虽然也是一堆石头,但没这么大,而且上头插着幡。说完把手电抓了过去,用手电指了几个更远的地方给我看。光线很弱,不过还可以分辨出那是几块立着的长条形块石,歪歪斜斜地站在山坡上。

我说不就几块石头吗,又怎么了?他却告诉我那些其实都是石人,上边有刻出来的人脸和衣裳,跟那个大石堆是一起的。类似的石人和石堆不光西部有,他以前在内蒙古也见过,据说外蒙古和苏联也有不少。应该是古代少数民族留下来的东西,有什么用处倒是不知道。

我还想靠近了再瞧瞧,武建超却一把将我拉了回去,说他凡是到了这种有石头人的地方,心里就会阴恻恻的不舒服,老感觉要出事,叫我别瞎跑。

我看人家也是好意,就乖乖没去。回到了拖拉机那儿,给他递了支烟,他推开了没要,说自己只喝酒不吸烟。我又问他羊群全堵在那儿不走,会不会也跟这些石头人有关?他有点儿犯疑,不过又摇摇头说不会,西部春天羊赶雪,牧民春秋两季转场都要走这条路,以前从没听说过有这种事。

我还想再说,却见他突然冲我打了个手势,意思是别出声。我跟着一愣,这才猛地意识到周围的气氛很不对头。

因为刚才,除了我们俩,身边竟没有一个人在说话。

很多人都有这样的经验,一群人本来正热热闹闹地聊天,却不知怎么的,会突然一下安静下来。

我当时的感觉也差不多,所有人好像同时闭上了嘴,只有那台收音机还在不知趣地唱着歌。冷场了将近半分钟,才听见一个伙伴儿轻轻说了句:“你们听见没有?羊,好像不叫了。”

他只是把大家都发现的事实讲出来了而已。岂止是乱糟糟的羊叫声停了,狗也不出声了,再加上我们这些人,就像约好了一样,同时收了声。甚至连收音机里的音乐也没有了,只剩下了“咝咝”的电流声。

那人的一句话,只怕把他自己也吓着了,又小声问:“咋,咋啦?恁为啥不说话?”可是除了“咝咝”作响的收音机,没人回答他。大家都屏气凝神站在原地,像是在等着什么事发生,可究竟会发生什么,谁也不知道。

时间仿佛也跟着慢了下来,周围静得可怕,我能很清楚地听到身旁的人因为紧张咽唾沫的声音。而突然间一阵阴风吹过,收音机里原本平静的静电声又变成了调台时的那种“喳喳啦啦”的刺耳噪音,调子拐着弯儿时高时低,仿佛有人在捏着旋钮来回乱拨。

那声音不算大,可吵得人心里发慌,头皮发麻,我脑门上不自觉渗出了汗。武建超的脸色很不好看,说快把那东西关了,身边却没有一个人敢动。

声音乱了差不多两分钟,又渐渐变得清晰。可当我真正听清楚之后,脖子根儿的汗毛立马全竖了起来。有个同伴说了句“妈呀”,腿一软直接坐到了地上。

周围似乎变得更静了,而喇叭里传出来的,全是“咩咩”的羊叫声音。

难道是收音机串台了?可随便哪个广播电台,也不会把羊叫声放进节目里。一时间所有人都傻了,面面相觑,想从别人那里找到答案,只是漆黑的夜里,根本看不清对方的脸。

听着收音机里那颤巍巍,又有些失真的羊叫,我身上的鸡皮疙瘩此起彼伏,脑子里却突然冒出了个让自己都脊背发凉的想法:说不定,实际上那些羊还是在拼命地叫着,只不过它们发出的声音,要通过收音机才能播放出来。

见仍然没一个人动,我咬咬牙,硬着头皮爬上了车,可刚伸出手要去关收音机,那声音却忽然停了。我的手悬在半空,一时不知道如何是好。

正在这时,羊群的方位又忽然“哄”的响了一下,武建超反应最快,手电筒立马照了过去,只看了一眼就急忙大喊:“狗日的,快上车,羊跑过来了!”

乱糟糟的蹄声由远而近,站在地上的几个人手忙脚乱爬上车。只是这一会儿工夫,羊群就冲到了跟前,在拖拉机前一分为二,接着又像洪流一样奔涌而去。四周变成了羊的海洋,而我们站立的车斗子则是一片孤岛。

然而真正让人感到害怕的是,我们仍然一声羊叫都没听到。那些平时没事就喜欢叫两声的动物,现在全像哑巴一样,只知道闷不作声地向前跑。有些因为速度太快,还撞到了拖拉机的车斗子上,震得“嘭嘭嘭”乱响,让人的心也跟着狂跳。

几个人围着年纪最大的武建超,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武建超骂了一句:“干嘛都问我?我他妈的也不知道!”

看着一只只羊默不作声狂奔而去,我心底升起一种异样的感受,觉得这群东西,或许已经连动物都算不上了。它们不但没有感情,没有思想,而且连本能和天性都没有了,只会毫无意识地站和跑。

刚想到这里时,一只羊被别的羊挤得险些跳上车,我满心厌恶,一脚把它蹬了下去。然而腿还没收回来,我就猛地愣住了,因为就在刚才,那只羊竟然轻轻转过头,淡淡地看了我一眼。

我不知道该如何形容当时的感受,只知道那是我活了二十多年来,第一次发现羊的眼睛很可怕。

那是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就像在大城市上下班高峰时汹涌的人潮中,或者在拥挤的公共汽车上,如果你不小心碰了别人一下,他们转头来看你的时候,用的就是那样的眼神。

我当时只知道害怕,至于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也说不清楚。直到很多年之后,有一次我无意中翻开曾经的大学课本,这才猛然想明白。

不知道有谁注意过,对于有些动物而言,我们只能看到它们的眼珠,却看不到眼白。倒不是说这些动物没有眼白,而是因为它们的眼白有一部分是黑褐色的,与虹膜的颜色相近,所以看起来远不如人的眼白大。

但我清晰地记得,那只羊的眼睛是黑白分明的,甚至连眼角的小红肉都能看得清清楚楚。这对于羊来说是不可能的,那不是一个动物该有的眼睛,那样的眼睛只属于人。也就是说,那羊长了一只人眼。

足足过了五分钟,最后一只羊才从我们车旁跑了过去,几家牧民骑着马和骆驼,呼唤着牧羊狗,急急忙忙地追羊去了。被几千只羊蹄子激起的灰土荡起老高,混着臊味久久没有散开。

我们几个人咳嗽着,七嘴八舌讨论刚才发生的事,说什么的都有。可还没讲几句,天边突然传来一阵“轰隆隆”的巨响,把我们的说话声全盖住了。

“轰隆隆”的声音,就像磨子雷一样,震得人耳膜发疼。大家先同时一怔,接着不由自主都站了起来,循着声音分辨着滚雷的方向。然而一看之下,我们却更加惊异地发现,远处的天,竟然在这时亮了。

如果说发疯的羊群给人的感觉是诡异,那么半夜里忽然亮起来的夜空,就只会让人震惊了。

其实当时的情景,说是天亮了也不完全准确。因为那既不是白天时的万物普照,也不是电闪雷鸣时的天地一片通透,更不是星光月影,鬼火磷焰。如果非要打个比方,可能用所谓的“霞光万丈”来形容才比较贴切。

西北方的群山背后,漆黑的夜空里,正放射出极为刺眼的红光,但不是朝霞或晚霞的那种红,而是鸡血一样的鲜红色。而且随着那种滚滚的雷声越来越大,光线也越来越炽烈,似乎是早已落山的太阳不满意自己当天的离场,正蒙着红色的盖头,想再次从西边爬出来一样。

附近的山峦和半个天空都被染成了玫瑰一样的颜色,而先前所看到的石堆、石人,包括拖拉机和我们自己,也笼罩在那妖异的红光下,在地上拖拉出一条条长长的诡异影子。

大风“呼啦啦”刮了起来,我们却浑然不觉,只是被那神奇的天象所震慑。如果谁能在那时给我们照张相的话,一个个肯定都是直愣愣瞪着天,张大了嘴,面容呆滞,满脸难以置信的表情。

又过了一会儿,有个同伴像是慢慢回了魂儿,傻乎乎地问到底怎么回事,是不是苏联帮越南人报仇来了,从北边扔原子弹炸我们?结果话没说完,就被武建超骂了一句放屁。

我当时真希望自己是个摄影师或者画家,这样就能在惊叹之外,把眼前雄奇的景象拍下来或者画下来了。退一步,哪怕是个作家或者诗人也好,那些人瞅见个月亮都能写出《静夜思》或者《荷塘月色》,如果能让个大文豪把我眼前的景象用文字描绘下来,再抒发抒发感情,托物言志一番,肯定又是一篇传世之作。

然而浪漫的诗情画意没能继续多久,脚下拖拉机的一阵剧烈晃动,把我的思维瞬间拉回现实。我下意识地蹲了下来,隐隐感觉到不对。紧接着感觉又晃了一下,排除了自己头晕的可能之后,脑子里猛地蹦出两个字——地震。

我喊了一声,带头跳下了车。脚一落地,马上就感觉到地面的晃动,一会儿是左右的摇,一会儿又是上下的拱,让我更加肯定发生了地震。

天上的红光把地面映得很亮,也用不着手电筒,我一脚高一脚低地跑开了,同时心里琢磨,这是在野外,不用担心房倒屋塌,附近只是些低矮山岭,也很空旷,所以只要别震到地上裂口子的程度,就没什么大碍。于是我跑到了个开阔些的地方就停下了,扶着膝盖喘气,回头一看,其他人也跟了上来。

那时候之所以这么冷静,还要归功于唐山大地震。经历过的人都知道,1976年地震之后,可谓是全国各地紧张动员,家家户户要搭防震棚,各街道、单位和学校都开了学习班普及防震知识,搞得像政治运动一样。当时离唐山大地震还不到十年,给人的印象太深刻,所以脑子里一直有根弦儿绷着,事到临头才没有慌乱。

而且从意识到地震开始,我的思路也逐渐清晰起来,把事情从头到尾捋了一遍,发现这前前后后的一切,似乎都变得顺理成章了。又暗骂自己没出息,出了点儿事只知道害怕,不会用脑子想,亏自己还算上过大学。

几分钟之后,地震渐渐平息,首先是天边的红光消失,接着轰隆隆的声音也没有了,最后大地彻底恢复了平静,只留下呼啸的风吹过荒山。

我们又等了将近二十分钟,确认的确没事了,这才长长松了口气。这半宿又是惊又是吓的折腾,弄得大家身心疲惫,有个人最㞞,吓得竟然腿软瘫在了地上,被我们一路拖回去架上了车。

司机拿出摇把儿一阵猛摇,拖拉机又“吭吭吭”地重新发动。正要开起来往前走,结果那㞞货开始哭爹喊娘叫了起来,说山神老爷不高兴,地震了太凶险,他不去淘金了,吵着要回家。

他这边刚说完,又有俩人跟着起哄瞎嚷嚷,说他们也不去了。司机有些不耐烦,回头问我们到底走不走,其余几个人也开始低头窃窃议论。

场面一时有点儿乱,我慌了神。先是看了武建超一眼,想问问他的主意,毕竟他年纪最大,经验也丰富。可发现他只是拿着皮囊喝酒,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我叹了口气,心想求人不如求己,这次淘金出钱牵头的是我们兄弟俩,现在军心浮动,我得拿出点儿当家人的架势,至少先把人稳住,有什么事等见着我大哥了再说。于是清了清嗓子,叫大家先别吵,接着,把自己的一番推测说了出来。

其实刚才发生的一切,都可以归结于地震的影响,以前防震课上讲过。首先是羊群不正常,动物的感觉比人灵敏,地震前通常会有反常的行为,比如鸡不进笼羊不入圈之类,这儿的羊不用羊圈,不过发发疯也在所难免。再者是收音机的怪声,这可以理解为地震影响了大气间电磁波的传输,干扰到了信号。

至于天空突然发亮的事,那是地震前的一种自然现象,学名叫作地光,虽然不清楚具体原理,但最终的表现形式就是天空放光发亮。我以前看过一份材料,很多唐山大地震幸存者都是因为震前看到了地光引起警觉,才躲过了一劫。最后那磨子雷的声音,应该就是所谓地声,是地下的岩体受到巨大力量产生的变形和摩擦发声,没什么吓人的,和地光一样都是震前的自然现象。

那几天住在牛棚里等消息,别人都凑在一块儿打牌,只有我天天躲在一边看书,他们觉得我喝过的墨水多,喜欢叫我“大学生”。这会儿听我这“大学生”有理有据地把刚才的怪事解释了一遍,同伴儿们都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我从骨子里还是个唯物主义者,所以不管遇到什么事,只要能把其中的道理想通,就不会再感到害怕。我越说越觉得自己有理,胆气也随之一壮,科普完了,看效果还行,赶紧趁热打铁做思想工作,说大家来西部,都是为了赚钱,冒多大风险,才能发多大的财,想求安稳就别淘金,回家躺床上最好。况且到底有没有危险还不一定,等明天见着我大哥,他以前是地质队的懂这个,肯定知道得更清楚,到时候再好好商量。

说来说去总之就一句话,现在必须往前走,掉头拐回去绝对不可能。见他们愣愣的没再聒噪,不知是挣钱的欲望战胜了地震带来的恐慌,还是被绕晕了。我看形势不错,马上给司机打了个手势,让他快开车。

武建超对这种说法显然不大相信,拉着我趴在耳边轻声问了句:“那你说,为什么收音机会放出羊叫?”

我一时哑然,想了想,有些底气不足地说:“凑巧吧。”

“凑巧?”他看看我,露出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也没再追问。

拖拉机再次开动,武建超喝了口酒,可马上脸色又突然一变,说了句:“不对,咱少了个人,赵胜利不见了。”

赵胜利,就是那个先前说要买拖拉机的年轻人。

武建超急得站了起来,冲司机连喊了三个“停”,拧开手电就开始数人。我们一行人加上司机本来有八个人,可这会儿他照来照去数了好几遍,也没再找出第八个人来。

我心也跟着一抖,忙问身边的人最后看见赵胜利是什么时候。他们几个却都摇头,说刚才又是羊群又是地震,跑来跑去,脑子乱哄哄,谁也没注意什么时候少了个人。

这时收音机不知怎么的,又“啪”的一声再次响了,重新放起了音乐。我马上把它关了,又触电似的把手收了回来,虽说知道了原因,可这玩意儿还是太瘆人了,说实话,我真怕喇叭里会突然传出赵胜利喊救命的声音。

武建超眉头紧锁,嘴里小声地骂着:“狗日的,我就知道要出事……”他举着手电四下找人,其他几个人也都站起来,喊着赵胜利的名字。可四周黑漆漆的,大风呼呼响,把他们的声音全吹散了。

我仔细回忆着刚才的经过,觉得人最有可能是在羊群冲过来或者地震的时候不见的,那时候场面很乱,大家都只顾自己,少个人不容易察觉。

可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太对,如果非要讲可能性,那么假设人是在我们下车聊天时,或者地光显现的时候丢的,似乎也讲得通。哪怕说人在拐进这个山坳之前就从车上掉下去了,也不是没可能。

此外还有更重要一点,那就是赵胜利是怎么不见的?总要有个方式和途径,不可能前一秒钟还在身边,后一秒钟人就没了。

我摁着太阳穴正苦苦想不明白,却听他们几个兴奋地叫起来,说找到了找到了,在那儿在那儿。抬头看去,见远处出现了个黑黑的人影,手电光照过去,好像就是赵胜利。他一路小跑地奔过来,手里还拿着一团白乎乎的东西,只是隔得远瞧不真切。

离得近了之后,赵胜利被手电筒晃得睁不开眼,伸出一只手挡住脸,点头哈腰赔不是,念念地说:“吓,吓死个人咧,俺还以为拖拉机要开走,不管俺咧……”他嘴上道歉,可听得出其实喜滋滋的似乎心情不错,大家也看出了他怀里抱的竟然是两只小羊,脑袋都软耷拉着,奄奄一息眼看就要死了。

我肚子里忍不住骂起来,我们在这儿紧张了半天,谁知人家是顺手牵羊去了。春天正好是母羊下羔子的季节,这两只羊娃子,八成是在羊群动起来的时候落下来的,赵胜利跑远了去捡,自然就和我们走散了。

武建超做得更绝,没等赵胜利爬上车,就一巴掌扇在了他脑袋上。赵胜利没防备,顿时蒙了,摸着头,好大一会儿才明白过来自己被打了,把羊往地上一扔,叫骂着就要冲上车拼命。可惜武建超手上有两下子,又是居高临下,轻轻松松一推一搡,弄得赵胜利连车都上不去,一不注意又挨了两下。

我觉得武建超反应似乎有点儿过度,眼看这都打上了,赶紧拉人劝架。赵胜利被他几个老乡抱着,打也打不过,挣也挣不脱,他本身有点儿结巴,这会儿气得声音都变了,一个劲儿地说:“你你你凭啥打俺,俺俺俺俺捡两只羊给大伙吃肉,有啥啥啥啥错?你凭凭凭啥打俺?日你妈,俺俺俺又不是你雇来的!”

赵胜利这番话让我有点儿感动。大家身上的钱都不多,就算在西部这种遍地牛羊的地方,前些天也没吃过几顿肉。而且我们进山带的全是大米白面,以后几个月别说是肉了,就是想吃棵菜都没有。他摸黑去捡羊,倒真的很为大家着想。

“凭什么打你?是让你长记性,以后少瞎跑,西部邪性的地方多了,不明不白丢个把儿人跟玩儿一样。”武建超绷着脸,拿手电指指远处的石人,说他当兵时在内蒙古给牧民打井,半夜开车拉着器械赶路,有个战友只是下车解了个手,人就没了。第二天动员全连的人还有附近的牧民找了一天,却连个尸首都没看见。而人失踪的地方,就有许多这种石人。

我这才明白,怪不得武建超之前说见了石人心里不舒服,而且发现少了个人后又那么紧张,原来是之前发生过这种事。

赵胜利让他这么一训,估计被吓得不轻,气势短了一截。又被另外几个同伴劝了几句,说他好心是没错,可不能这么让大家担心。他看没人向着自己,也不再喊打喊杀,只是嘴里还不住地念叨,说就算那样也不能打人。

虚惊之后,大伙重新上车,赵胜利赌气似的坐得离武建超远远的。武建超也不搭理他,只是喝酒。拖拉机总算再次开动,走过刚才羊群堵住的路段时,地上堆了厚厚的一层羊屎蛋儿,臭气熏天。

下半夜平安无事,越往前走,周围山岭的地势就越高,天亮后不久,我们听到了湍急的水声,淘金的那条河谷到了。

从远处看,整条河在晨光下竟然闪烁着灿烂的金光,十分耀眼。我吃了一惊,心说就算按台山“七十二条沟,沟沟有黄金”,可金子也不能多到这种地步吧?直到走近了,才恍然大悟,原来河里漂满了从山上冲下来的云母片,这种东西反光。

眼前是额尔齐斯河的一条小支流,好像叫什么喀什么古什么河,源头就在按台山里,岸边是成片的杨树和柳树,两旁的山坡则长满了爬山松。

河水很脏,不光有云母片,还夹杂了大量的泥沙石子、枯枝败叶甚至牛羊马粪,浊浪翻滚,奔流而去。西部地区地处亚欧大陆腹地,河湖大多内流,只有额尔齐斯河是外流,河水西去再往北走,流经西伯利亚,成为我们国家唯一汇入北冰洋的河流。

拖拉机溯河而上,路边又出现了一群石人,迎着晨光,沿河而立。我好奇地打量着这些草原先民的遗作,心里忍不住赞叹。

这些说是石人,其实基本没有改变石头的原有形状,只是在表面简单地雕刻出人的五官和服饰,线条朴实粗犷,一看就是少数民族风格。天长日久的风雨侵蚀下,很多石像的纹路变得模糊,又增加了许多苍凉古意。

但当我把目光集中到石人的脸部时,心却猛然间一沉,意识到一个问题,马上转过头,有些紧张地问武建超:“你看这些石人,怎么全都是脸朝东?”

武建超没多想,回答说游牧民族大多数都崇拜太阳,以东为大,比如蒙古包的门都朝东南开……可话没说完,就突然停住了,显然理解了我的真实意思,和我对视半晌,叹了口气,缓缓摇头说:“我也不知道。”

又向上游开出一段距离,司机停下拖拉机,说只能把我们送到这里,后边的路得靠我们自己推车走,说完把架子车卸下,掉头转回去了。

我当时生出一股冲动,差点儿要跟着拖拉机回到昨晚的那个山坳,确认一下那里的石人是不是也全是面朝东。因为就在刚才,我忽然有些失望地发现,尽管有了那套关于地震的推测,但昨晚发生的许多事,我仍然无法解释。

只不过,这些想法我只能暂时留在脑子里,不能说出来,免得再度扰乱军心,毕竟眼前还有更要紧的事要干。大哥当初和我们约在进山的地方会合,往前还有十几华里要走。

可是前边没有路了,想继续往前走,首先要过河。虽然是刚开春,但水势还是很急的,没准备的话,过河是相当困难的。好在当地有专门做这种生意的“摆渡专业户”,他们把五六只充足了气的汽车内胎或者大油桶扎成筏子,两岸的人相互配合,用绳子控制着来回漂渡。

折腾了几个钟头,才把我们连人带东西全送了过去,过程十分惊险。其实干这行的不比淘金少赚钱,就靠着几个轮胎,一个夏天也能弄个几万块。

过了河后,才算进入了采金区。没了拖拉机才知道行进的艰难,脚下的路已经不能称之为路了,一边是山坡,一边是急流,架子车只能在河漫滩上走。我们轮流在前边拉车控制方向,剩下的几个就在后边推,地上全是鹅卵石和泥沙,车子吃力又重,推一步才走一步,弄不好轮子还会陷在坑里,必须把车上的东西卸掉一些才能拉出来。

很快到了中午,太阳升到了头顶。大家一晚上都没怎么睡,身子本来就乏,又“吭吭哧哧”推了一上午车,这会儿全都喊吃不消,不得不停下来。几个人抽烟打气,武建超是一口一口灌酒,而我靠着车,已经连胡思乱想的力气都没了,什么羊啊石人啊全都滚到了一边,脑子里只剩下一句话:真他妈的累。

大概喘匀了气,武建超从河里打了两捅水,说要烧点儿开水,再做饭吃。我盯着脏兮兮的河水问道:“就用这个水?”

他白了我一眼,反问道:“那你想用什么水?”

我指着那两桶黄泥浆说:“你看这里头漂的全是马粪。”

武建超撇撇嘴,懒洋洋地说:“这河里还漂过死人呢,你爱喝不喝。”说完低头看了眼水桶,可能连自己都有点儿看不过去,就把水倒了,换了个地方重新打了两桶,不过比刚才的水,也就是从地上强到席上。他把水桶放在车边,说安静的澄上一会儿,水还能再变清点儿。

我们从山坡上扯了些爬山松的枯枝,这种树含油脂,很耐烧。赵胜利把那小羊剥了,只在河边的石头上大概剁了剁,就下锅煮了。不能吃的杂碎下水全扔河里冲走了,不敢留着,主要是怕血腥味招来豺狗。

豺狗是种比狼小的犬科动物,成群结队地,一身红毛,也叫赤毛狼。武建超跟我说,以前采金区没这种东西,但这两年多了起来。开春淘金的人一来,它们也来,一般是零零星星地捡垃圾吃或者吃人屎。不过有时候也吃人,好像去年就有一个家伙半夜喝多,躺外边睡着了,结果被一群豺狗分了尸,肠子肚子都拖出来老远,屎尿流了一地。

边上赵胜利正拿着马勺搅锅,一听就吓麻了爪儿,结结巴巴地说该吃饭的时候,别提这种事。

大概一个小时之后,我们终于吃到了一天来第一顿热汤饭。说实话肉有点儿不熟,汤更是透着一股马粪味,还有沙子硌牙。我就着烤馕喝汤,边吃边感叹,心说人才是世界上耐受力最强的动物,这么脏的水,就算让牲口喝,牲口都得想想,可我们没办法,只能硬着头皮吃,然而大家竟然都还吃得挺香。

饱餐战饭之后,我们推着车继续一点儿一点儿地往前蹭,总算在天黑前赶到了采金区的山口。只是之前大哥跟我们约好在这儿会合,这时却没见人影。

那时也没有手机,不能及时联络,我们又烧了锅开水喝,等着人来。我有些担心,说人怎么还没到。武建超却不在意,说山里路不好走,约的时间哪能那么精确,差个一天半天很正常,人没来就等着,大不了先睡觉。

我问这漫天野地的怎么睡?他骂了我一句:“怎么就你事儿多,还能怎么睡?躺着睡呗。”说完找了块石头当枕头,抽出被子往身上一卷,往边上一歪闭上了眼。其余几个人也如法炮制,不一会儿就鼾声大作。西部地区气候干燥,土里也没什么水分,所以用不着垫褥子,直接躺在地上也不觉得潮。

这才是真正的风餐露宿,我心想自己没道理比别人娇贵,也盖上被子睡了。可感觉没睡多久,不知怎么就被自己的一阵咳嗽震醒了。睁眼一看,发现天已经黑了,却淅淅沥沥飘起了小雨,刚刚咳嗽,就是水滴飞到了鼻子里被呛的。

雨倒是不大,除了我自己,别人都睡得死沉。想起车上还有几百公斤粮食,我不禁有些担心,把武建超摇醒,问他粮食被雨淋湿了怎么办,用不用拿塑料布盖一盖?

他迷迷糊糊地说面粉不怕雨淋,一把将我推开,翻个身又继续睡。我心里纳闷,说怎么会不怕雨淋,掺了水不就成面团了吗?不太放心之下,打开了袋面粉一瞧,嘿,还真不怕雨淋。

原来,最外层的面粉被雨打湿之后,会跟面袋子黏在一起,这层面糊不透水,雨又不大,后来还没等雨水洇到里边,就顺着袋子流走了。

我发现自己傻乎乎的全是瞎操心,抓抓头,就钻到了车底下避雨继续睡。但是刚才的瞌睡劲一过,一时半会儿不容易再睡着。闭着眼睛静躺了一会儿,还是没有一丝睡意。听着他们几个震天响的呼噜声,心里更是烦躁,来回烙起了烧饼。

然而我在翻身的时候无意睁了一下眼,却再不敢合上了,远处黑漆漆的河滩上,有两个晃动的小光点,正在慢慢靠近。

我趴在地上,浑身肌肉一紧,头一个反应就是狼,或者是武建超刚说的豺狗。不是都说这一号动物到了夜里眼睛会发光吗?可随着那俩光点越飘越近,又觉得它们之间距离有点儿太远了,不像是长在一个脑袋上的东西,倒像是……等真正看清那是什么东西的时候,我气得自己都笑出了声,他妈的,那是两个手电筒。

我从车底下爬出来,发现雨已经无声无息地停了。有人打着手电越来越近,我起初还以为是大哥他们,也把手电拧开冲着他们晃了晃。但紧接着就意识到自己认错人了,如果是大哥他们来了,应该是从河谷深处往外走,但眼前的人正好相反。

对面是一高一矮两个人,他们看见我这边的光,也加快步子走过来。我忽然间有点儿紧张,心想万一是坏人怎么办?虽然我们人多,可大家都在睡觉,没什么防备。于是没等他们走到跟前,我就粗着嗓子大喝一声,是谁,干嘛呢?

那俩人又走近了些,操着当地口音的普通话冲我打了个招呼,说是淘金进山探路的,走得太急带的水喝完了,想讨点儿开水喝。

我拿着手电来回照了照,见他们背着大包,还带着铁锹和淘沙盘,倒真是淘金客的打扮。稍稍放了心,端出锅来给他们舀开水,其中那个高个儿掏出个搪瓷茶缸凑了过来接,而这时我一抬头看到了他的脸,马上呆住了,手一抖差点儿把锅扔地上。

原先离得远没看清,这会儿挨得近了,在手电筒的光线下,才发现那人高鼻子深眼窝,头发卷卷的,眼珠子发蓝,竟然是个外国人。我的心猛地一紧,不动声色地又瞧了眼那矮个儿,却是个中国人的脸孔。

我佯作平静,手上继续给他们舀水,脑子却转得飞快:“这深更半夜,荒山野岭的,他妈的哪来的外国人?中国话还说得这么好,难不成……”

那外国人看我神情不太对,张嘴想说话,而这时武建超正好被我们吵醒,在背后没好气地问我大半夜咋咋呼呼干嘛呢?

我如蒙大赦,把锅往地上一搁,说你们自己喝吧。赶紧跑开了去,把武建超拉到一边,偷偷指着正喝水的那俩人,小声对他说来了个外国人,会不会是越境的苏联特务。

我这么想不是没道理的。那时苏联和咱们国家的关系还没正常化,而之前常听说苏联会派特务从东北和西北一些地区偷偷越过边境刺探收集情报的事。

武建超听完一愣,将信将疑地走过去,探头朝那俩人一望,马上回身踹了我一脚,哭笑不得地骂道:“狗日的,哪来的外国人,西部地区有俄罗斯族你不知道?”

他说完,就和那两个人亲亲热热聊了起来。他们都是老金客,互相认识,武建超一高兴,又拿出酒来给他们喝。我揉着被踹的屁股,心里有点儿冤,这边是有俄罗斯族,可我不是没见过嘛。

听他们聊天,才知道那外国人其实不是外国人,祖上是“十月革命”的时候逃到这边来的白俄,几十年好几辈儿下来,早就成了地地道道的中国人。他俄语的原名特别长,大伙记不住,就都叫他阿廖沙。他娶的是汉族老婆,跟他一起的那个是他妹夫。

我当时的想法,现在的年轻人可能会觉得很傻,或者很可笑。但思考什么事都不能脱离所处的历史环境。按台山正好在中苏边境上,而自打我记事起,我们国家就管苏联叫“苏修”,二十多年来关系一直很紧张,珍宝岛、铁列克,外蒙古陈兵百万什么的,报纸广播经常说,还专门编的有唱珍宝岛的歌。再结合我们这一代从小受的教育,还有民间各种抓特务的传说,一时联想到间谍也没什么奇怪的。

武建超留阿廖沙他们过夜,闲扯了几句,三句不离淘金的主题,之后就各自睡了。我讨了个没趣,也抱着被子到一边躺下,心里有点儿不痛快,觉得这两天怎么老神经兮兮的,全是自己吓唬自己。

第二天早上,突然感觉有人在踢我,我一个激灵坐起来,发现大哥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到了。一个多星期没见,他现在灰头土脸的好像一个泥猴子,正懒洋洋靠在车上抽烟,而阿廖沙俩人早已经走了。

吃完早饭,大哥领着我们继续往深处走。额尔齐斯河的诸多支流、河汊河沟,就像人体大小毛细血管一样,延伸进按台山。眼前的那条河道弯弯曲曲,把陆地分割成了一个个犬牙交错的半岛,河滩上都是硕大的鹅卵砾石,时而还能看见去年被人丢弃的破旧工具和一些坍塌的地窝子。

来到中段的一个小半岛,又见到了甘肃老头儿和那个同来探路的河南人。他俩当时的姿势很奇怪,甘肃老头儿坐在石头上,另一个却蹲在地上抱着他的脚。我们纳闷这是在干嘛,一问才明白,原来老爷子的皮靴穿得太久又沾了水,夹在脚上脱不下来了,那人正帮着他往下拔鞋。

大哥伸手画了一圈,告诉我们这个小岛子就是选好的淘金点,我踢踢脚下的泥沙和鹅卵石,有些不相信地问:“这沙土里能淘出金子?”

大哥不以为然地看了我一眼,把我们几个刚来的招呼到河边,拿着个做饭的勺子取了些砂土,放在水里贴着水面轻轻晃动,浮土顺水漂走,最后勺底只剩下一撮小石子,他拿手一扒拉,露出了一小粒黄澄澄的金砂。

那是我这辈子第一次见到天然金子,既新奇又兴奋,几个第一次来淘金的年轻人反应也跟我差不多,捧着勺子看了半晌不舍得放下,又小心翼翼把金砂捏出来放在手心。金子真的很重,只是麦麸皮大小的一颗金屑,就很明显能感觉到分量。

大哥从怀里掏出一个装青霉素的小玻璃瓶子,让我把金砂放进去。他塞上橡皮塞,挨个在我们耳朵边晃了晃,还能听到金子碰撞玻璃“叮叮叮”的声音,之后笑眯眯地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好好干吧同志们!”

虽说整条河谷都含有金砂,但这种随便挖一勺就能淘出金子的地段还真不多。我当时年轻不理解,后来再想想,才明白大哥当时的用意。那番做作不光是给我看的,更多是给其他人看的。毕竟我们这伙人是临时组织起来,互相都不太熟悉信任,干活儿之前他让大伙亲眼见识了真金白银,一是要显出自己确实有本事找到金苗,确立威信,二是要刺激劳动积极性,让大家踏踏实实干活,少惹事。

安营扎寨的第一件事就是挖地窝子。说起地窝子,很多人都会想到生产建设兵团,那是他们当年艰苦创业的标志之一。挖法很简单,先在地上刨出个大概两米深的坑,坑顶架上几根木料,盖上些芦苇、树枝,再铺上塑料布撒点儿土,最后从坑边挖出条斜坡延伸到地面作为进出的通道,就算大功告成。如果长期住,还要装门,抹泥浆,夯土墙,垒烟囱什么的,不过我们在山里待不到半年,所以弄得很粗糙,恐怕还没内地给死人挖的墓穴讲究。

在这流金淌银的河边,人的精神想不亢奋都不行,地窝子挖好后,根本没人提休息的事,马上开始了淘金的工作。甘肃老头子说开工之前,还要斩鸡头烧黄纸焚香祭拜,可我们不信那一套,直接就操家伙干上了。

金矿其实分为岩金和砂金两种。岩金深藏在山体岩石中,勘探开采难度都很大,那是国营大矿厂的工作。而砂金矿实际上是岩金被风化侵蚀后,经过搬运冲积,在河床上富集形成的,开采容易,我们淘金淘的就是砂金。

当时用的方法还很落后,都是成百上千年沿袭下来的老工艺,叫溜槽取金。所谓溜槽,大概就是一个宽半米、长三米的木头槽子。溜槽架在河边,一头高一头低,槽底铺上毡子,上面压着树枝做的木排,木排上每隔一段再钉上横格。将含有金粒的沙土倒在溜槽上,用水去冲,砂浆从溜槽上通过,泥沙随水流走,而金子因为比重大,会沉到木排的缝隙里。具体干起来,从挖到冲,基本上是四五人一组。分配给我的工作,就是穿着橡胶水裤站在河里,一桶一桶地往溜槽上提水。

每冲十几车砂土,就要起一次槽子,把留在毡子上的砂子小心清出来,再让甘肃老爷子拿一个小船形状的金斗子继续摇晃淘洗。大概就跟淘米似的,砂子越冲越少,最后只剩下很小很小的一撮精砂,就是混着金粒和石子的混合物。

摇金斗子是门学问,看着容易做着难,我试了一次,累得腰酸背疼不说,还把金子全冲到了河里,甘肃老爷子心疼得直骂作孽,说让我这么一摇,大半天全白干了。

临近晚上吃饭的时候,大哥把金子从精砂中小心地挑出来,再放到火上烘干,用磁铁吸去杂质,又吹掉浮在金子上的轻尘,上天平一称,八克多,算是收成不错。

大家都喜笑颜开,计算着照这个样子干上半年能挣多少钱。大哥又提醒我们这些新手别得意忘形,说往后不管谁问你一天能淘多少金子,都不准说实话,这个是原则问题。

我提了大半天的水,全是重复机械劳动,胳膊和腰都累得直打哆嗦,吃饭时坐也坐不下,一碗汤拿在手里能洒出去半碗。揉着肩膀,再看那小小的一撮劳动果实,不禁想起刘禹锡的一句诗,所谓“千淘万漉虽辛苦,吹尽狂沙始到金”,黄金虽贵,也要靠极其艰辛的劳动去换,古人诚不我欺啊!

我们带的物资有限,除了两个电筒,也没什么照明工具,所以天一擦黑就钻进地窝子准备睡觉,打算养足精神,等明天继续甩开膀子大干。我哈欠连天,抻开铺盖刚要钻被窝,大哥却过来拍拍我,把我叫了出去。

跟着大哥来到河边的树林,一人卷了支烟点上,他问我这几天有没有出什么事,我就把路上经历地震的那些事说了,还说有俩人闹着要回去,但被我压下来了,问他该怎么办。

大哥点点头,说地震时他在山里也感觉到了,按台山本来就在一条很重要的地震带上,时不时来一下很正常。有人闹意见不用怕,见了金子肯定什么意见都没了,现在你赶他走他都不会走。

我看他说得轻松,又有些不放心,说书本上不是写地震还会引发滑坡泥石流什么的吗,听着都挺怕人。

他却摆摆手,说从感觉上来讲,震源应该挺远了,说不定在境外,传到这边影响已经不会太大。而且这儿虽然是河谷,不过地势还是很开阔,周围植被也好,只要别像1931年富蕴大地震一样,弄出条几十公里长的断裂带,就没什么问题。

我接着又说起了关于羊群和石人的疑惑,这种事不能跟别人商量,只能找大哥讨论讨论。可他听完一直没吭声,只是低着头若有所思地抽烟,过了好大一会儿,才摇摇头说自己也想不通,还问我是不是昏头看错了。

我气得一跺脚:“你琢磨半天,就得出这么个结论啊?这种事怎么会看错,不但羊群和石人一样全是头朝东,有只羊还转头看了我一眼,吓人得很。这到底是为什么,总得有个解释吧?”

大哥一声冷笑,不紧不慢说道:“凭什么非得有个解释?解释都是人给的,世上的事又不是你写期末考试卷,每一题都要有个正确答案。我跑野外这么些年,稀奇古怪的事也经历过不少,没几个能说清楚的。”说完烟也抽完了,踩灭了烟屁股,转身就走。

当时我有点儿来气,觉得大哥这个说法真挺没劲,简直就是唯心主义不可知论。我懒得再和他多讲,也没跟他一起回去,站在那儿续了支烟继续抽,脑子里想的还是那些事。

西部这里昼夜温差大,太阳一下山就冷了起来,我只是在外边多站了这么一小会儿,就忍不住打了个哆嗦,赶紧把烟抽完了,缩缩脖子就打算回去。可刚迈出一步,身后却传来了一阵“嗤嗤、嗤嗤”的怪声音,我的心一跳,脚步不由得停了下来。

那声音其实很小,但因为周围实在太安静了,所以就显得异常清晰。我转过身,侧耳细听了一会儿,却又什么都听不到了。

当时一丝风都没有,不可能是风吹树枝的声音,我又挪了挪脚,觉得也不是自己踩到了什么东西,心说难道是什么动物跑过去了,可声音听着不像啊?傻站了一会儿,又什么都听不见了。骂了自己一句神经病,抬脚要再走时,那声音却再一次响了。

“嗤嗤嗤”的声音断断续续,若有若无的显得很轻,听起来觉得很远,但我很肯定那声音就在身边。支棱着耳朵仔细寻找声音的来源,划着了一根火柴,往四周看了一圈,可眼前除了树就是一些小灌木,还是什么都没发现。

天黑之后树林里有点儿怕人,我在林子里瞎转,琢磨了一会儿没什么头绪,反而觉得更冷了,又怕天黑透了找不到地窝子,就跺跺脚跑了回去。可那“嗤嗤嗤”的声音却从此留在了心里。

回到地窝子,十个人全挤在一块儿,脚臭汗臭熏得人发蒙,我在人堆里扒出个地方,衣服都没脱就躺下,脑子里一时静不下来,一会儿是刚才树林里的“嗤嗤”声,一会儿是白天提水时的“哗哗”声,乱想了好久,疲倦渐渐淹没了全身,这才沉沉睡去。

之后的几天,又有许多淘金客陆续来到,河谷里大大小小的半岛上,地窝子、土帐篷连绵不绝,到处是三五成群拿着铁锹十字镐的人,溜槽林立,小车飞跑,远看简直就是一个大工地。

当时淘金,绝大多数还是依靠人力,不过有些金老板因为本钱大,可以用柴油发动的抽水机冲砂子,省时省力,让我这个负责提水的人十分羡慕。

淘金客大多都按地域和亲缘分成了不同帮派,各自占据一两个小岛。帮派之间经常有摩擦,有时为了争抢一个出金多的矿点儿,还会爆发火并。我曾经以为南方人要文弱一些,可后来才发现,浙江人和湖南人打架也凶得可以,即便头破血流,只是抓把沙土往脑袋上一抹止住血,接着拼杀上阵。

也正是因为如此,我还一度担心我们这种临时拉起来的小队伍,势单力薄的会受人欺负。按大哥的话,虽然整条河谷都属于黄金矿化带,但只有我们的半岛离上游的岩金矿源不近不远,正好跨在富集金线上,算是块宝地。如果有谁果真眼红耍横硬抢,我们连一战的力量都没有。

但后来证明我多虑了,我大哥因为有专业知识,经常给别人帮忙“看风水”、找金苗,而且一找一个准,在采金区很有些小名气,所以各个金老板都很买他的面子,基本没人来找麻烦。小平同志说得没错,知识改变命运,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不服不行。

不过有人想抢矿点儿的事情,也不是完全没发生过。记得那一次,有个陕西老板来请我大哥去“看事儿”,是个很生的面孔,武建超怕会出事,就叫上了我,我们俩跟着大哥一起去。

那老板的矿点儿是段“老河身”,要采金,首先要剥离覆盖的砂砾层,而且那地方的矿层埋得比较深,离地大概有三四米,干起来比我们那里费劲。

大哥说,他们其实干得颇为专业,因为矿深,那老板就在挖开的基坑中间修了两个台阶形的“飞台子”,用大挑杆和土绞车往上边接力运沙,还开了“暗水通”排掉了坑底的水。但问题是,他们做了这么大的工程,只出了三天金子,砂金就见底了。

这里所说的“底”,是指底板,就是含金层堆积的最下界。一般来说越靠近底板,金子越富,而挖到底板之后,一个矿也就算耗干净了。只是那帮人还没淘出多少金子,就挖到泥性的底板,先前许多准备工作都算白做了,这意味着折本,的确是个郁闷的事情。

然而气人的是,那老板表面上是叫我大哥过去“看事儿”,帮他们想想办法,但言语里透出的意思,是看上了我们的富矿,想逼着大哥把矿点儿让给他们。他刚开始说的还比较含蓄,后来就变成了赤裸裸的威胁,至于原因很简单,他们人多,我们打不过。

那老板让我大哥“好好想想”,我跟武建超都气得不行,大哥脸上却一点儿表现都没有,冲我俩挥挥手意思是少安勿躁。然后他就叼着烟跳下了基坑,在坑底走了两圈,下铁锹挖了几把后,又重新爬了上来,掸掉身上的土,对那老板说:“你们往下挖吧,还没到地方呢。”

“都到底了,还挖个屁!”那老板很不耐烦。大哥却是一笑:“你就接着挖吧,再挖两米,还不出金子,我就把矿点儿让给你。”

那陕西老板看我大哥胸有成竹的样子,也将信将疑,招呼工人剥开底板,又往下挖了一会儿,结果挑出土来一试,还真又看见了金子,而且品位不低。

那老板一见金子,脸色就变了,连连赔不是不说,还拉着我大哥要他留下来喝酒。大哥摆摆手谢绝了,武建超在边上一拍那陕西老板的肩膀,扬眉吐气地说:“沙(第四声,作动词)金不到底,白搭二斗米。多学着点儿吧伙计,淘金可不光是人多就行的!”

一场小危机,就这样戏剧化地解决了。虽然我从小就挺崇拜大哥的,不过那一次更是刷新了认识。回去的路上,武建超也说他太神了,问到底怎么回事吗,一般淘金不都是见底收工吗?

大哥却摇摇头解释,说照平常的道理讲,那帮陕西人淘金见了底板停工,并不算是错。只不过实际操作中,其实还存在一种夹在砂层半腰的泥带假底,又叫“火燎”,见了这种“底”反而要继续朝下挖,因为下边才是真正的富金层。那帮陕西人就是挖到了这种假底,可他们不懂地质,明明守着个金窝子,还动歪脑筋想抢我们的矿。

这件事没两天就在采金区传开了,我大哥的名气也跟着大了一些。不过这种插曲并不是很多,刚开始的新鲜劲儿一过去,日常生活中的主题,还是枯燥乏味的重体力劳动。

干活累,吃的也很差,没有菜没有肉,只能吃白饭干馍,喝水就是用砖茶煮上一锅再撒把盐了事,因为严重缺乏维生素,嘴上长泡,指甲全部开裂。如果想吃肉改善伙食,除了找牧民买,晚上也能在河边逮鱼,拿着手电筒把鱼引过来,直接用铁锹砸,不过大家每天干活累得要死,没什么人有闲情干这个。

好在牧民赶着畜群经过后,留下的牛粪会长出蘑菇,可以摘来炖汤喝。另外还有种阿魏蘑,是雪壳子还未化净时从砾石中间钻出来的,白白肉肉的,特别好吃,据说是很珍贵的菌类。当时交通不发达,我在内地从未吃过这种东西,感觉很新奇,不过如今不稀罕了,那蘑菇已经人工养殖,城市里超市就有的卖,还改了个名字叫白灵菇。我前两天买了些炒着吃,却再也找不到二十多年前的味道了,就像年轻时远去的记忆。

山里除了物资的匮乏,还有精神上的寂寞和无聊。称得上娱乐方式的只有三种:打牌、喝酒、打架。淘金基本是男人的世界,一帮老爷们大山里憋久了,性格都会跟着变化,暴力倾向非常严重,随便两句戗起来就会动手。不过打这种架只是小摩擦,并不是针对某个人或某件事,纯粹发泄情绪,打完了就算,有时被打那个伤得比较重,打人那个还会包养受伤者直到痊愈。

总之,淘金的日子其实平淡无奇,跟小说中所写完全不同。生活里最期待的事,只剩下分金子。我们每隔两三天,攒够差不多十多克就分一次,大哥和我一人两克,他们一人一克,多出的留到下回再分。

我们分金子都是用天平,王老爷子还有一杆自制的小秤,罐头盖做的秤盘,桦树枝做的秤杆儿,秤砣则是一颗小铁螺帽。每次分过金子,他都要用那小秤再检查一遍,不光给自己称,还帮着赵胜利他们称。对此我很看不惯,觉得金子都是大哥主持分的,而他们天天这么搞,明显是信不过我们哥儿俩。不过大哥倒不怎么在乎,说金子只要分下去就是自己的了,他们想怎么称就怎么称,哪怕一天称一百次又怎么样?我们只要问心无愧就可以了。

而在当时,每人分得的金子不会放在地窝子里,都是各自藏在一个别人不知道的地方。比如我就是把金子放在青霉素的小玻璃瓶里,埋在平时解手的杨树边。

只是每次去林子里,我总能时不时地听见那种“嗤嗤”的声音,和第一天天黑时听到的一样,而且有越来越多的趋势。问别人有没有听到过,他们都是摇头。这事儿把我弄得很烦躁,觉得是不是自己太敏感了,总是疑神疑鬼的,甚至怀疑是自己脑子有问题,出现了幻听。

差不多一个月过去了,天气稍微暖和了一些,因为冰雪融化的关系,河水也越来越大,而我,则穿烂了带来的所有裤子。

淘金劳动强度大,水浸土磨的,裤子不耐穿,经常是屁股的部位最先烂出两个大洞。据说当年美国西部的淘金者也遇到过相似的问题,于是有人发明了一种用帆布面料制作的更结实的工作服,之后演变成了大名鼎鼎的牛仔裤。当时牛仔裤已经进入了中国,只不过大家都把它当时装,也挺贵,所以从来没想过穿牛仔裤来淘金,我们只是带了些碎布打补丁。

那天吃过饭休息,我正坐在地窝子边缝裤子。这时赵胜利慌慌张张地跑了过来,他本来就有点儿结巴,这会儿更是有点儿语无伦次,说了好久我才听明白。他在树林里也听到了我以前问过的那种声音,“吱吱嘎嘎”“嗤嗤喇喇”的,像是锯木头,不过声音比真正锯木头小得多。

我点头说没错,放下手里的裤子,让他带我去找刚听见声音的地方。同时心里隐隐的还有一丝高兴,既然赵胜利也听见了,那就说明这声音的确存在,不是我脑子出了问题。

我们俩一前一后,可没想到刚要进树林时,赵胜利却犹犹豫豫停了下来,转过头,有些为难地看着我。我起初以为他是害怕,安慰几句,可他还是不往前走,表情有点儿复杂,皱着眉头欲言又止。

我正要问你发什么愣啊,可转念一想,马上恍然大悟,赵胜利不是害怕那声音,而是怕我这个人。要是我猜得不错,他应该也是把金子藏在了树林里某个地方,而恰好在放金子的时候听到了那个怪声音。很明显,他这是信不过我,怕我知道了藏金子的地点。

我刚才没想到这层,一时有点儿尴尬,打了个哈哈,说没关系没关系,去不去无所谓。转身就要回去,正好看到武建超跑过来。只见他满头大汗,说正找我呢,一把抓着我的胳膊要我跟他走。

我的心思还在树林里的怪声音上,被他拉得一个趔趄差点儿摔倒,甩开他的手,不明所以地问他干嘛。

他挺着急地回头对我说:“你不是学医的嘛,跟我给人瞧病去,救人如救火知不知道。”说完又要来拉我。

我赶紧往后一躲,摇头说:“我学的那是兽医,顶多给动物瞧病,怎么能给人瞧病?”说到这儿心里又不禁有点儿酸涩,没能大学毕业,实在是一生的遗憾。

他有点儿急了,说:“让你瞧你就瞧,啰唆什么!人是高级动物,道理都差不多。”没管赵胜利,揪着我的衣服,生拉硬拽地就往前拖。

我无可奈何地跟着武建超往上游走,他走得很快,我恨不得一路小跑才撵得上。路上问他是谁得了什么病,他只说到地方我就知道了。

我们来到一个小岛,穿过正在干活的人群,竟然看到了一个熟人——阿廖沙,就是那个被我当作苏联间谍的俄罗斯族人,这会儿看起来忧心忡忡的,显然有心事。

武建超跟他打了个招呼,说:“大夫我给你找来了,医科大学生。”

他这么一说,我脸顿时一热,心说武建超你这不是坑人吗,我是大学生不假,可惜是个被开除的,而且也不是什么医科,是兽医。

阿廖沙倒没看出我神情不对,脸上露出些许欣喜的神色,说:“来了就好,来了就好。”赶紧领着我们走到一个地窝子入口,一指说病人就在里边。

地窝子里充满了刺鼻的恶臭,站在外边就能闻到,直冲脑门。那不是一般的脚臭汗臭,而是人的呕吐物的味道,透着一股浓重的酸味。

我感觉自己这会儿也没办法,不过来都来了,只能硬着头皮上。捏着鼻子钻了进去,眼睛渐渐适应了昏暗的光线,看到地穴最深处躺着一个人。

走近了蹲下一看,发现躺着的这位我也认识,就是阿廖沙的妹夫,那晚他俩找我讨过水喝。他躺在地上,人昏迷着,我摸摸他的脑门,烫得厉害。旁边有个小土坑,里边堆满了烂兮兮的秽物,估计都是吐出来的。

我问怎么变成这个样子的。阿廖沙从后边凑了上来,说人从三天前开始不舒服,刚开始是发烧头痛,浑身酸疼,吃不下饭,以为是感冒,可吃了几片药,睡了一天没见好,反而越来越严重。高烧不退,说胡话,脑子也不清楚了,而且脖颈子开始发硬,之后又……

他还要说,我连忙打断:“停停,啥叫脖颈子发硬?有什么表现?”阿廖沙皱着眉头想了想,说:“就是脖子硬呗,转不动脑袋,连抬头低头都困难,最多能轻轻点头。”

看着一个老外模样的人字正腔圆地讲中国话,我总觉得有点儿可笑,不过现在笑出来显然不合适。事情有点儿严重了,表面上看,这病人是发烧烧晕了,不过肯定没这么简单。因为阿廖沙刚才所说的脖颈子硬,医学上的术语叫“颈项强直”,这可不是什么好现象。

试着捏了捏病人的脖子,如果是颈项强直的话,肌肉应该会硬邦邦的,我却出乎意料地发现,那里的肌肉非但不硬,反而很柔软,甚至比正常人的肌肉还要软。我觉得有些不对劲,又赶紧问阿廖沙后来怎么样,这病人的脖子就一直硬着吗?

他摇摇头,说只硬了一天,后来脖子就变软了,而且软得过分,脑袋耷拉下来抬不起头,肩膀也塌着,胳膊都软得跟面条似的提溜在身上。

听他说完,我的心跟着一沉,又沿着病人的肩胛、胳膊一路捏过去,肌肉果然都是软绵绵的感觉,抬起他一条胳膊来回活动了几下,发觉关节的部分阻力很小。我有些吃不准,又让武建超躺下捏了一遍做对比,最终得出了个让人很难接受的结论:这是局部瘫痪。

我挠挠头,一时也想不出是什么毛病,感觉还得再仔细观察观察,抓着病人手腕测了下脉搏,又趴下去听了听心音,还试了试呼吸,仍然没什么思路。

我脑子犯浑,还有个原因是阿廖沙和武建超都在边上看着,把我弄得十分紧张。我学的是兽医,给母猪接个生,治个鸡瘟的倒还能胜任,可给人看病,那是专业不对口,纯粹是赶鸭子上架。

阿廖沙看我摆弄了半天也没啥结果,像是突然又想起了什么,补充道:“对了,他之前还说,耳朵里总是听见奇怪的声音。”

怪声音?我的心“咯噔”一下,抬起头,瞪着眼睛盯着他道:“你说什么?”

他没想到我这么大反应,愣了一愣说道:“就是耳朵里有声音呗,他说有时候会轰轰乱响,像是过火车,有时候好像是人吵架,还有时候像是鸟叫什么的。”

我听了心稍微一宽,又问道:“那有没有锯木头的声音?”他摇摇头,说好像没有。

我这才放了心,病人应该只是普通的耳鸣,跟我听到的怪声音不是一回事,我暗骂了自己一句神经过敏,又问道:“以前有没有人得过这种病?还有,最近他除了干活,做过其他什么事没有?仔细想。”

阿廖沙先是摇摇头:“淘金野吃野住的,伤风感冒,跑肚拉稀之类的常有,吃点儿药扛扛就过去了。他这个病法绝对是头次见,不然也不会找你来。”说完又想了一阵,接着道,“至于干别的事,平时也就喜欢下下象棋。对了,半个月前,他从树林里捡了只死狐狸,剥了皮留下,把肉扔了……”

我的心又是“咯噔”一下,野外工作,接触动物,高烧,呕吐,颈项强直,之后上肢肌肉瘫痪,这些概念在脑子里飞快地组合,让我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不过慎重起见,我没敢随便下结论。只是让他们把人抬到了外边,毕竟地窝子里光线太暗,什么都看不清楚。又叫他们把那张狐狸皮拿来,铺在地上,我找了双劳动手套戴上,扒开浓密的狐狸毛,在阳光下细细检查了一遍,终于看到了要找的东西。

只差最后一步就能证实猜想了,不过我没什么高兴的感觉,站起身,指着那病人说:“把他衣服脱了。”

阿廖沙的妹夫被扒了个精光,我俯下身细细检查,看完了正面,又把人翻过来看背后,不但皮肤表面,连腋窝、腚沟、肚脐眼之类的都要扒开瞅瞅,可除了一层厚厚的陈年老灰,没发现什么异常。这让我的脑门不禁冒起了汗,心说难道是之前想错了?

四周干活的工人都好奇地围了过来,阿廖沙呵斥了他们几句,不过没什么用。武建超看我好像找到门儿了,问这是在干嘛。人一多我心更虚了,闷着头说别着急,待会儿一起说。

说着又拨开了病人的头发,我定睛一瞧,就在脖子后发际线位置的皮肤上,有一块小小的红斑,看起来像被蚊子叮过肿起来的小包,不过中间有个突出的黑点,一摸之下还有些扎手。

我心说就是这个了,长叹口气,站起身来说道:“病根儿找到了,可能是森林脑炎,得马上把人送出去治病,不然有生命危险。”

阿廖沙一时没听清,问道:“什,什么炎?”

我又大声急道:“森林脑炎,也叫春夏脑炎,是一种急性传染病。你们谁去找辆拖拉机?必须赶紧把人送走,这事拖不得。”

可没想到,周围的人一听到“急性传染病”几个字,都“呼啦”一下退出去好远,包括武建超和阿廖沙,一个个满脸惊恐地望着我,好像在看瘟神。

我心里骂这都什么人啊,真是没义气,可嘴上还是解释道:“别怕别怕,被虫子咬了才传染,现在没事。”

可还是没人敢靠近,我没办法,心知必须打消他们的恐惧才能救人,冲过去把武建超和阿廖沙硬抓了过来,指着病人脖子上的红斑说:“就是这儿,被一种叫蜱的虫子咬了,这才得了病。蜱知道吗?”

说着又把那张狐狸皮拿来,扒开毛指着一只灰白色的死虫子,说就是这东西。那蜱虽然已经死了,可头还在狐狸皮里扎着,肚子鼓得很大,像是吸足了血,足有半粒黄豆大小。武建超插话说:“这不是狗豆子吗?狗身上就长啊。我以前也被咬过,怎么没事?”

“狗豆子”是老百姓对蜱的一种俗称,东北的一些地方也叫草爬子。我冷笑一声说:“被咬了,没事是没事,一有事就是大事。”

如果我猜得不错,阿廖沙的妹夫很可能在剥狐狸的时候,让蜱爬到了身上。而那红斑里的黑点,估计是病人发现被咬时,把虫子硬扯下来,结果虫子的头断在了肉里。

刚说到这儿,躺着的病人忽然大叫了一声,接着两手两脚猛地绷直,浑身像触电似的开始抽筋,一抖一抖地频率很快。人群再次哗然,“呼啦”一下退得更远了。

阿廖沙跟着紧张起来,问这又是怎么回事?

我扒开病人的眼皮,发现他两只眼珠正在快速颤动,又叹了口气说道:“脑炎脑炎,这是脑刺激反应,神经系统已经出问题了,抽筋抽久了,弄不好会窒息。”

阿廖沙是真的急了,毕竟得病的是他妹夫,不是一般的工人,慌慌张张地叫人找车,又问我还有没有救。

我说我只是个学兽医的,也拿不太准。不过交代他到医院后跟大夫明说是被蜱咬了,让他们对症治,这一点应该错不了。按台县林区应该遇到过很多,附近医院肯定有这方面的经验。

不过话说回来,人病到这个地步,能不能救活都不一定,就算治好了,估计也会留下严重的后遗症,当然,这半句我没敢讲出来。

森林脑炎算是林业工人的一种职业病,病毒寄生在动物身上,通过蜱叮咬传播,大多是隐性感染,发病率并不高,顶多有万分之一。但只要发病,就厉害得要命,而且潜伏期长,初期症状很像感冒,容易被耽误。

而经历了这件事之后,我就总结出一个道理,概率这种纯数字统计的东西,对于个人的命运是没有意义的。就像阿廖沙的妹夫,万里挑一的低概率让他赶上了,对自己来说就等于百分之百,只能自认倒霉。

事情到这儿就基本算完了,阿廖沙陪着病人出山,我和武建超找了个地方挖了个坑把那狐狸皮烧了,火着起来的时候,那些死蜱还会“噼啪”爆响,听着像放小炮。

看着渐渐熄灭的火苗,我的心情有些沉重,觉得虽然看出了那是森林脑炎,但是山上条件有限,我还是什么都做不了。武建超却拍拍我肩膀说别在意:“已经很神了!要是没你,那人现在还在地窝子里傻躺着呢。”

我笑笑,不过有点儿勉强,心里还有个没讲出来的疑虑:课本上说森林脑炎向来是在五六月份,多发于森林密集深处。我们这儿的几棵树根本算不上森林,而且如今这个时间也偏早,可以说既是错误的时间又是错误的地点,让人怎么都觉得有些不对。

我们俩边聊边往回走,为了让我开心点儿,武建超还讲了几个他当兵时的笑话。这些天的接触,已经基本颠覆了我最初对“劳改犯”的认知,觉得他这个人虽然有点儿粗,不过挺热心,经历丰富而且爱讲话,有点儿意思。

不知不觉就回到了我们自己的小岛,可远远的我就发现周围的气氛有些异样,大白天的,河边竟然没人在干活,而且地窝子的外边,正站着一个陌生人。

我心里纳闷,不由得脚步一停。那个陌生人似乎也发觉了有人靠近,警觉地看了过来,目光冷冷的。我也飞快地打量着那人,发现他腰间鼓鼓囊囊,似乎藏有什么东西,紧接着心底一寒,认出了形状,好像是枪。

我不敢往前走了,心说自己就出去了一小会儿,家里这是发生了什么事?武建超在旁边捅了捅我,我紧张地转过头,却见他一脸笑意地说:“收东西的来了。”

我不解,皱眉问:“什么收东西的?大伙人呢?”

他撇撇嘴,一副懒得理我的样子,自己走了。正好这时大哥从地窝子里出来,跟他一起的还有个陌生人。大哥看见我,说回来得正好,赶紧把藏的金子拿来,价钱已经谈好了。

按台县的淘金客们出于习惯,都约定俗成的把金子称作“东西”。金子虽然是硬通货,但不可能拿到街上直接当钱花,要换成人民币才算数。采金区隔三岔五地会有收金子的人来,淘金的把黄金卖给他们,他们再通过各种渠道走私到内地,从南方流入香港、澳门等一些地方。

我这才明白过来怎么回事,兴冲冲地跑到树林里,把玻璃瓶挖了出来,又兴冲冲地跑了回去,金子沉甸甸的很压手,我心里却是喜滋滋的,辛辛苦苦干了这么久,终于能见着现钱了。

其他人也都拿了自己藏的金子,陆续回来,聚在地窝子边。俩金贩子说要找个避人的地方称金子,大家刚要走,我却发现赵胜利还没来,忙叫大家别急,武建超往地上啐了口唾沫骂道:“这个赵胜利,怎么又是他!”

正说着,就看见赵胜利从远处跑了过来,人却失魂落魄,脸都是白的,冲着我们几个结结巴巴“俺俺,俺……”了半天,也没说出话来。

大哥叫他别着急慢慢讲。他好不容易喘匀了气,才带着哭腔说道:“俺,俺咧金子找不着了。”

看着赵胜利一副将哭未哭的样子,我心里第一个念头,却是暗自庆幸。幸亏之前没跟他去树林里找那个奇怪的声音,不然这事肯定赖在我头上。

到了这个份上,赵胜利也没了什么忌讳,领着我们来到他藏金子的地方。那是几棵树之间的小空隙,地上有几个乱七八糟的小坑,估计都是他刚找金子时挖的。我们大伙散开了,在树边上,石头底下,灌木丛里帮着他又是一通好找,还在地上多刨了几个坑,仍旧什么都没有。

金子又不是人参,总不会自己在地下乱跑,找不到了只能说明是被人偷了。大哥说这事情不好办,且不说现在不知道是谁偷的,就算知道,金子上又没写名字,你也不能拿人家怎么样,只能认倒霉,下次注意藏好了。

赵胜利一听,心知这一个月算是白干了,眼泪都要掉下来了。而我的心里却犯起了嘀咕,怀疑这会不会跟树林里的怪声音有关系。赵胜利今天刚听见那声音,金子就不见了,可想想又觉得不对,我也听见了,但我的金子还在。

金贩子还在那儿等着,有几个人不耐烦了,不想再浪费时间,就嚷嚷着让赵胜利继续找,他们要先过去卖金子。说实话,金子都是每人自个儿藏的,你丢了别人还真没义务帮你,不过这话如果讲明了,肯定伤感情。

场面一时有点儿僵,看得出大哥为难,我想说两句却不知道说啥。而武建超蹲在赵胜利最先挖出来的那几个坑边,用手扒拉了几下,接着气急败坏地喝了一声:“赵胜利,狗日的你给我过来!”

接下来的事,就让人啼笑皆非了。

赵胜利的金子既没被偷,也没自己跑掉,而是好端端地躺在那里。只是他藏金子的时候,生怕被人找到,唯恐坑刨得不够深。但收金子的人一来,匆匆忙忙地来挖,还没等挖到先前放金子的深度,人已经先一步慌了,以为金子丢了。关心则乱,他只知道在附近乱刨,以为记错了位置,却没想到自己根本还没挖到地方。

又是虚惊一场,大家都埋怨赵胜利大惊小怪,咋咋呼呼的瞎耽误工夫。那时候天天过得累,脾气都躁得很,嘴上也不干净,尤其是武建超骂得最难听,光说都觉得不解气,还照着他脑门上狠敲了个大栗暴。

赵胜利起初还有几分金子失而复得的喜悦,不过被别人连说带骂时间久了,脸色就阴了下来。这会儿他捂着被敲过的脑袋,闷闷的不说话,盯着武建超,眼神里有些愤恨。

其实我看得出,从上一次捡羊的事之后,赵胜利就一直对武建超有些记恨,他老是觉得武建超是仗着先前和我大哥认识,狐假虎威的欺负自己。

但说实话,武建超这个人没那么坏,只是大大咧咧的比较粗,在有些事上得理不饶人。这次也是多亏他才找回金子,赵胜利该谢他才对,不过我这么想,人家却不一定这么想,人对人的成见不是那么好消除的。

当时丢金子的小风波就这么过去了。后来在采金区混得更久了一些我才知道,其实类似的事情还有很多。武建超就对我说,他之所以能那么快的把金子找到,就是因为之前听过另一个藏金子的故事,受到了启发。

这个故事在淘金客当中流传很广,说是有一年,两个人碰巧把金子藏在了一个地方,不同的是甲金子多,藏的时间早,而乙金子少,藏得比较晚。后来甲该下山了,悄悄地去取金子,结果挖出来之后就感觉重量不对,但看看包着金子的红雪莲烟盒完好无损,又不像是有人动过。当时他虽然觉得蹊跷,但也不好明说,只好一肚子疑问地就走了。

而没几天后乙也去取金子,挖开表土,掏了半米深才找到金子。乙大惑不解,自己明明没有埋藏这么深,这金子怎么还会往下沉?掂掂重量,更是大吃一惊,包装还是红雪莲烟盒的,但埋在地下的金子却足足增加了一倍。那人高兴得心里都要炸开了,老天有眼,金子还能生金子。

事情过去之后,几个人聊天,甲和乙两人谈到各自遇见的怪事,相互一对证,才弄明白机缘巧合,无意间两个人的金子调了包。其实也难怪发生这样的事情,淘金客很多抽的都是奎屯烟厂的红雪莲烟,烟盒装金子既方便又省事,谁知就闹出了这么一场误会。

赵胜利的金子找到后,我们就跟着金贩子来到一处僻静的地方,他们拿出天平,开始为我们一个个地称金子。金子放在天平一头,另一头放的却不是砝码,而是一张张的钞票。说来也巧,那时人民币十元纸币的重量,基本上就是一克,而一克金子就值六十块钱,换算关系很清晰。

金钱金钱,金子和钱向来是联系在一起的。我怀疑金贩子是有意这么做的,直接用钞票来称黄金,那种诱惑的感觉,视觉上真的很有冲击力,让人看了血脉偾张。

每人的金子量好,数出另一头有多少张十元钞票,再把那个数字乘以六,就是金子的价钱。不过之后并不是想象中的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而是金贩子把算好的数字用笔写在每人手背上,让我们走远一点儿,换个地方拿钱,因为这样不容易人赃并获。

之所以像做贼一样,说起来惭愧,其实按照当时的规定,私人采金前要跟有关部门签合同拿执照,而且淘出来的金子不能私下交易,必须卖给国有银行。但国家收购价一克只有三十来块,相比之下,走私贩子出价向来是六十块上下,还都是上门服务,大家会把金子卖给谁不言而喻。

我们一没办执照(一张采金证很贵),二没把金子卖给银行,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就是在做贼,那是盗采国家矿产资源。至于金贩子,玩的就更大了,他们身上的枪是干什么用的,想必不用解释。

这种事当然也有人管,比如黄金局会经常派人来执法清查,叫清山队。一个个穿着制服骑着马,把我们淘金的人从河谷这头撵到那头,像赶羊一样,漫山遍野地乱跑,临走还会烧掉不少地窝子和淘金工具,假如你不幸被抓的话,私采所得的金子就会被当作赃物没收。

但也正是如此,金贩子们这种上门收购服务,对淘金客们来说就显得很有必要。因为金子会被没收,但如果你把金子脱手换成了钱,没有确凿证据的情况下,他们就不好收了。

而当时我们称完了金子后,来到约定的地方,派出一个人跟着金贩子去背钱。那时还没有一百块的大钞,都是十块十块的,所有钱加起来要用麻袋装上一大包,发到每人手里,也都是厚厚的一沓。

事实上即便是在山里,需要花钱的地方也很多。因为淘金的不可能把半年的给养一次性全部带够,尤其是粮食这类大宗消耗品,只能边吃边买。而当地有专门做这种生意的人,所以我和大哥拿到钱后,立马就用出去了一部分,主要是补充了一些粮食和日用品。分金子我们兄弟俩拿大头,本钱和日常开销归我们出,这都是之前说好了的。

尽管花掉了一些,但当天晚上,我摸着怀里厚厚的一沓票子,心里还是美得不行。虽说一个多月吃苦受罪,让人恨不得脱三层皮,可那毕竟是我平生第一次挣钱,七百多块钱,这已经比内地有些工人一年的工资都多了,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但不久之后发生的一件事,却让我认识到了自己的幼稚。在这种地方淘金,可不仅仅是吃苦受累那么简单。虽说赚钱多,可有时甚至还会有“意外收获”。

那是半个月之后的一个傍晚,我干了一天活儿,坐在河边休息。卷好了莫合烟正要点上,一抬头,就看见一团黑乎乎的东西从河上游漂了下来,随着水流起起伏伏的,时隐时现。

天色有些暗,等那东西又近了些,我才看出来是条橡皮水裤。水裤是淘金必备的工具,大多是橡胶做的,裤腰很高,还有背带,防水隔热,只有穿着这东西才能长时间站在水里干活。那时一条水裤值不少钱,而且坏了不好修补,在采金区也没地方买,属于稀缺资源。

也不知道谁这么粗心大意,连水裤都让冲走了。我一阵窃喜,看左右没人注意,抄起把十字镐,两步跳到一块靠近河心的大石头上,打算把那水裤钩上来自己用。

河水还是挺急的,我蹲在石头上,浪花飞溅,不一会儿就把衣服打湿了,风一吹还微微有些冷。不过我已经顾不上这些,只是热切地看着那水裤一点点靠近。等漂到了跟前时,赶紧把十字镐伸出去,然而一试之下,竟然发现距离有些远,没能够着。

到嘴的鸭子不能让飞了,我急忙换了个手,抓着十字镐把儿的最末端,大半个身子探到石头外边,胳膊伸长到极限,用力一甩,这才用镐尖儿堪堪挂上就要漂走的水裤。

钩到之后,先是感觉手上一沉,紧接着发现那力道大得出乎意料,而当时我人几乎凌空,重心不稳,差点儿被拖进水里。我一个趔趄,勉强稳住身子,咬着牙往回拉,可这一拉不当紧,水裤只是原地打了个滚,小小的浪花一翻,一个人的头,竟突然从水里冒了出来。

大家都喜欢用“出水芙蓉”来形容美女,可有几个人见过“出水人头”?那情景不过是一两秒时间,可在我眼里,简直就是恐怖的慢镜头回放。水波中先是浮出团犹如水草一样的黑头发,而湿漉漉的头发底下,是一张变了形的模糊人脸。

说它变形,因为那张脸几乎是平的,五官像是被压扁了一样烂在了一起,深陷进肉里,只有一双带血的眼睛凸了出来,显得又大又圆,直直的正对着我。

我“啊”的一声惊叫,条件反射地就想往后躲,原本就重心不稳,乱动之下彻底失去了平衡,脚下一滑,一头栽进了水里。

事情太快,根本来不及反应。我只感觉浑身一凉,马上就被汹涌的急流裹走了。河水冰冷刺骨,而且比表面看起来急得多。

危急之下,我脑子还算清楚,想到河里明的暗的大大小小全是石头,而自己是脸朝下游掉进去的,弄不好会一头磕死在上面。也管不上什么水裤了,丢了十字镐,两手拼命地乱抓,努力地想把身子转过来。

但水的冲力实在太大,人根本控制不住方向,一时间天旋地转的,我在石头上又是磕又是撞,就是抓不住一处。现在的年轻人喜欢穿个救生衣坐着皮筏子玩漂流,我当年可是除了一身衣服什么装备都没有,货真价实又是漂又是流。也不知究竟打了几个圈儿,喝了几口水,就在觉得快要被呛死的时候,右手感觉一硬,终于用三根指头抠住了一点儿凸起的石棱。

激流仍无情地把人往下拖,我立马把全身的力量聚于一点,死命地扒着那石头,这才稳住了身,拼命抬头露出嘴和鼻子,忍着咳嗽,强迫自己使劲地呼吸,把我给呛得啊……

但这个姿势很不妥当,三根指头的力气能有多大?我一条胳臂像是要被撕开一样,又疼又麻。而且刚被冲下来乱抓的时候,有两个指甲盖儿掀了起来,指甲这东西平时看着可有可无,但现在没了它,手抠着石头,感觉指头尖上的肉都跟着翻起来了,疼得要命,根本使不出力。

我稍稍侧过身,想把另外一只手也用上,却失望地发现,除了右手正扒的那一点,整块石头全是光滑的平面,也不知我这算是幸运还是不幸。身子下正好是条狭沟,用脚试了几下,也根本够不着河底。而且因为脚上的动作,三根孱弱的手指终究不堪重负,一点点滑脱,一个浪头打过来,又把我卷了进去。

这次我是真的急了,因为刚才停住时,我抬头正好瞅见下游不远有个大漩涡,白浪翻腾的,只要被拖进水底,那就万劫不复了。可自己又偏偏什么都做不了,那种随波逐流的濒死感觉,没有经历过的人恐怕很难体会。

在我就差几米就要被冲进漩涡的时候,眼前突然出现一根树棍,我想都没想,张开胳膊就搂了过去,可水太急,一下扑得偏了,树棍先是打着我的脸,又从怀里滑了出去。我眼见不对,胳膊使劲一收,用胳肢窝死死夹上了棍子末端,险而又险,晚上半秒就得错过去。

我拉着树棍,哆哆嗦嗦地爬到一块石头上,浑身瘫软。救我的是武建超,当时他离得最近,直接撅了棵小树扔给了我。大哥他们也急急忙忙跑了过来,七手八脚把我抬到了干地儿上。我先是咳嗽,咳得太狠,就开始吐,肚子里灌的水吐完了不说,把胆汁胃水儿也都吐了出来,最后只剩下干呕。

我趴在地上,好不容易才顺匀了气儿,感觉自己就像个落水死狗,狼狈至极。这时有一群人大喊大叫地从我们身边跑了过去,我喘着粗气抹开滴水的头发,抬头看着那几个人慌慌张张地经过,心想难道他们是在追水里漂着的那人?可那人的脸是怎么回事?

我颤巍巍站起来,回头看了看,河水依旧是湍急汹涌,白沫翻滚,我两眼发晕,一阵后怕,刚才只是十几秒钟,自己就被冲出去几十米,而水里冒出的那位,也早就没了影儿。

缓过了劲,这才发觉浑身都疼。咝咝抽着冷气,自己检查了下,身上瘀伤最多,都是被撞的,右手三根指头全掉了一层皮,指甲盖都翘了起来,烂乎乎的正往外冒血,脸上也火辣辣的,是刚被那树棍打的。

甘肃老爷子在边上絮絮叨叨,说往后要是再掉进河里,心里不要慌,要看下水,别看上水什么的。

我一咬牙,把翻起来的指甲拧掉了,嘴上没力气答话,心里却说,有这一次就够了,谁他妈还想有下次?为了条破水裤,差点儿把命搁进去,贪小便宜吃大亏,说的就是我。

而武建超看着河水,却和大哥在一边嘀咕,说什么今年天气热得早,水也比往常大之类的,会不会跟地震有关系?

我耳朵立马支棱了起来,好像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东西,但要再往深里思考,却发现脑子已经转不动了。河水太凉,当时我浑身湿透,冻得牙关打战,当务之急是赶快换衣服取暖。

天沉沉的黑了下来,我脱了衣服擦干身体,裹上被子,抱着水壶烤火。身上暖和,脑袋也活络了,回想起武建超刚说的话,一拍大腿终于明白了一件事。

半个月前,阿廖沙妹夫得上森林脑炎,我当时想不通为什么季节不对,本来该五六月森林深处高发的传染病,会提前了一个多月出现,而且是在这种算不上森林的地方。

当时觉得万事都有例外,不能太拘泥于教条,没去深究。如今再回头考虑,很可能就是因为今年比往年热得早,气温反常。这种事自然界很多,比如头一年的干旱往往会造成次年的蝗灾,而大涝之年往往会引发急性血吸虫病之类的。只不过我先前不知道按台山正常年份的天气该是什么样,才没想到这方面。

武建超问我又是拍大腿又是傻笑的,发什么神经?我挺兴奋地跟他说了一遍,不过他显然没我这么激动,只是平平淡淡“哦”了一声。赵胜利也在一边,说你们文化人,就是想得多。

没人接我的茬儿,我也有些无趣,这种事即便想清楚了也没什么实际用处,顶多满足一下好奇心和求知欲。对现在的我们来说,多淘金子卖出好价钱才是最有意义的。没办法,知识在金钱面前,他妈的就是这么苍白无力。

我心里正鞭挞物欲横流的社会的时候,有几个人从下游走了回来,一个个垂头丧气的,就是先前从我们身边跑过去的那一伙。大哥把他们拦住一问,这才搞明白到底怎么回事。

原来,上游的两帮人为了抢一个富矿,械斗火并,结果一个人被铁锹直接拍在脸上,晕死过去,摔进河里就被冲走了。他人半截沉在水里,水裤里有空气浮在水面上,正好就让我瞅见了。

他的同伴追下去救人,虽然中间又被我拦了一下,可终究没把人捞上来,连尸首都没找到。我记起武建超曾说河里还漂过死人,现在想来,并不是故意吓唬我。

到底出了人命,看着那几个人走远,我有些忐忑,问大哥他们:“这事儿没人管吗?”

赵胜利几个人面无表情,武建超只是轻轻一笑,甘肃老爷子“阿弥陀佛”的念念有词,大哥却反问了我两个字:“谁管?”

“谁管?”我一时语塞,不知道如何作答。沉默了一会儿,却又隐隐感到了一种无形的恐惧。倒不是因为大哥他们对于人命的麻木与冷漠,而是我突然意识到,死个人其实不可怕,可怕的是有人死了,却没人管。

这是个没有秩序的地方,也就是说,只要你想,你就可以为所欲为。而且后来的事,也的确印证了我的想法。(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以后,采金区忽然冒出了许多妓院、赌场、旅社之类的地方,坑蒙拐骗,强拿硬抢的事越来越多,乌烟瘴气,乱得不行。当然这都是后话了,我只是感叹,人怎么都是越活越堕落呢?)

那天晚上,尽管已经很累了,我却迟迟无法入睡。半梦半醒之间,脑子里都是之前的情景。

那人的眼睛是睁着的,我看得清楚。如果他当时还有神志,那么我就是他一生里看到的最后一个人。他会怎么看我?会怎么想我?是不是觉得要死了很痛苦?是不是特别希望我能拉他一把?

设想如果当时我能站稳了,如果我能把他钩上岸,如果我不是贪图那条水裤,而是叫来更多的人帮帮忙,或许真的可以。只可惜,我没有……

忍不住一阵自责,又不得不安慰自己,死人的事,见多了就觉得无所谓了,我得看得开些,这事儿不能怪我。

想到这儿,突然感到一阵心悸,脑子里冒出了一个冷冰冰的念头:那要是今天我也死了呢?别人又会怎么想?是不是也觉得无所谓?

身上忍不住打了个寒战,猛地睁开了眼,舒了口气刚要坐起来,却忽然又一身冷汗地发现,黑暗里,我的脚边,竟无声无息地蹲着一个人。

虽然淡淡的月光从入口处透了一点儿进来,但地窝子里仍然十分暗,眼前的那人只是一个黑乎乎的影子,根本看不到脸。

我开始以为是哪个同伴儿起来解手,问了句:“谁啊?”对方没答话。我再转念一看,地窝子挤得满满当当的,并没有谁的位置空出来,立即心说不对——他妈的,有外人钻进来了。

那家伙蹲在那儿看着我,这是要干嘛?我顿时毛了,大叫了一声,转身就去摸手电筒。他见我动了,一句话没说就扑了上来,不等我起身,就一屁股狠坐在了我肚子上。

一个人的分量本来就不轻,而且猝不及防之下力道又猛,我“吭哧”一声呻吟,感觉内脏都要被挤出来了。随之而来的有几滴水落在了脸上,不过一时顾不上这些,我咬着牙想把那人推开,可脖子上又突然一疼,竟被他卡住,呻吟也闷回了肚里,想喊也喊不出声了。

我的头刚扬起来一点儿,就又被他压了下去,后脑勺直接砸到底下当枕头的石块上,眼前迸出几个金星,差点儿背过气去。而喉间的那双手又冰又凉,正快速地收紧,我的嘴不自觉地张开,舌头吐了出来,渐渐伸长。

这明显是要把我往死里弄。我急忙回过手,想把脖子上的那双爪子掰开,同时腰往上挺,希望能把对方翻下去。可身上的那人重得超乎想象,我试了几次,他动都没动一下,而且隔着被子变本加厉地往下坐,我又徒劳地挣了几下,感觉身上根本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座山。

脖子还被死死掐着,肺里的废气出不去,外边的新气进不来,浑身骨头被压得“咯咯”作响,感觉腔子好像都要被挤炸了一样。我拼命想把那人的指头扳开,可他的手上好像沾了水,又湿又滑,再加上我右手的指甲盖掉了,不好用力,最后连吃奶的劲都使出来了,但那铁钳一样的手反而越收越紧,一丝都没有松开。

我的神志已经开始不清楚了,不过还没放弃希望,伸出手向两边乱抓,想把睡在身旁的人叫醒。可奇怪的是,任凭我怎么推,大哥他们仍然睡得死猪一样,连平时最警醒的武建超都没一点儿反应,熟睡中甚至还咂巴了几下嘴。

鼓膜开始“嗡嗡”作响,那是缺氧造成的耳鸣,生命的意识一丝丝抽离身体,我斜看了眼身边睡得死沉的大哥,他人近在眼前,却感觉远隔万里,那种无助与绝望简直无法形容。迷迷糊糊地想,这到底怎么了?难不成要不明不白地死在这儿?

就在意识渐渐涣散的时候,一股又冷又湿的呼吸喷在了脸上。我惊得急转过头,发现那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全身趴了下来,和我额头顶额头,鼻尖对鼻尖,正儿八经打了个照面。

距离太近了,而且漆黑的地窝子里根本看不清对方的面孔,只能感觉到那人似乎是在和我对视。我努力让已经模糊的视线再次聚焦,却发现他的脸已紧紧贴了上来,一双眼睛越压越近,越睁越圆,两颗血红的眼球急速震颤,冲着我一抖一抖的,像是要用无限变大的眼睛把我吞下去一般。

我似乎想到眼前这人是谁了,一股从心底升起的恐惧让我想惊叫出来,可声音刚到嗓子眼,就被那双手捏灭了,变成了鼻子里可怜的哼哼。

几滴淡红色的血水从那颤抖的眼睛里淌了出来,沿着他的脸往下流,正好滴进了我大张的嘴里,又顺着我的舌头滑进了喉咙。而我已经连恶心的力气都没有了,要我命的根本不是人,我能怎么办?

长时间的窒息,意志的崩溃,让我彻底放弃了抵抗,身上的力量也极速消散。而正当我等死的时候,突然发觉身边一阵响动,接着“吧嗒”一声,一束手电筒的光线亮起,谢天谢地,大哥竟然在这时醒了。

我身上那人见了光,像是受到了什么巨大的惊吓,立刻跳了起来,“嗖”的一下就蹿出了地窝子。大哥骂了一句,没管我,也抓着手电跑了出去。

我只觉身上猛地一轻,“喀喀——”的长咳一声,急速地喘息,新鲜空气终于又涌进肺里,一片清凉。在此之前,我从来没觉得无色无味的空气是这么好闻,也从来没觉得活着的感觉是这么真实。

然而此时,心里却没有多少死里逃生的喜悦,我空白的脑子里,只能说除了震惊,还是震惊。就在刚才手电光扫过的刹那,我看到了那人的脸,那脸是如此的熟悉,却又如此陌生,以至于让人如此的恐惧。

只因为,那个一直拼命想置我于死地的人,竟然长着一张和我一模一样的脸。

想杀我的人,和我长得几乎一模一样!这该如何解释?这又该如何去理解?

一种深入骨髓的寒意,让我忍不住浑身战栗起来,头疼欲裂,混混沌沌的根本没法儿思考,不过即便能思考了,恐怕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种事。

暗暗安慰自己:“可能是看错了,可能是看错了。”闭眼深吸几口气,才稍稍回过点神,可紧接着就发现同伴儿们不知为什么,都连叫带嚷地慌慌张张跑了出去,一眨眼的工夫,地窝子里就只剩我一个人了。

我脑袋还没转起来,也搞不清是个什么状况。摸摸脖子,刚被掐的部位破了层皮,火辣辣的疼,之后又发觉喉头腥腥咸咸的,想起了那些流进嘴里的血水,立马犯起了恶心,翻身干呕。可一低头这才猛地注意到,地窝子里怎么到处都是水?

不光是地面上有水,两边的土壁,头上的顶棚,甚至是入口的斜坡,水都像小溪一样正“哗哗”地往里灌,锅碗瓢盆全漂了起来,我半个身子都已经泡在水里了。

难道是下雨漏水了?我正在那儿发愣,这时大哥又跑回了地窝子,打着手电像是在水里找什么东西,一扭头见我竟然还在地上坐着,大惊失色,急骂道:“你傻啦?还不快走!”

我思维还没从刚才的事里出来,没管他为什么骂我,而是先问道:“那个人呢?”

“什么人?”大哥催我快走,自己却弯着腰,焦急地趴在水里到处乱摸。

我被他的紧张感染,站了起来说:“就是你去追的那个人啊?刚跑出去那个,他想掐死我……”说完又想起那个人熟悉的脸,觉得自己的措辞似乎有点儿不那么恰当。

“谁掐死你了?说什么梦话,外边涨水了,快走!”大哥摸摸索索的,终于从水里捞出了一个帆布包,把包往脖子上一挂,揪着我衣襟儿就往外跑。

我被他拉得一个踉跄,脑子里更乱了,大哥刚才跑出去不是追那人,那到底是怎么回事?是我做梦吗?可脖子上的伤不是假的啊?迷迷糊糊钻出地窝子,一抬头看到眼前的情景,不禁倒抽一口冷气,顿时清醒了。

夜空万里无云,一轮惨白的月亮还挂在头顶,并没有下雨,只是平日里熟悉的喀喇古伦河,却比往常足足宽了三四倍。我这才反应过来大哥话里的意思:涨水了!

漫上来的河水直没脚踝,“咕噜噜”地涌进地窝子,就跟灌老鼠洞差不多。我们所处的小半岛眼看就要被全部淹没,谁知道水位会涨到什么程度?我这会儿什么乱七八糟的念头都没了,也不用大哥拉,撒开腿就往山坡的方向跑。

大哥就在身后,我们一路飞奔,带起脚下水花乱溅,我边跑心里边骂,来之前真该找个算命的看看,昨天差点儿被淹死,现在又遇上涨水,怎么晦气事儿全他妈的跟水有关?

只是稍微一走神,没发现对面突然跑过来个人,我眼前一黑,“哐啷”就跟他撞翻在一起。震得我七荤八素,却不敢耽搁,一骨碌爬起来,发现迎面撞我的竟然是赵胜利,气得大骂:“你他妈的添什么乱?”

没想到他理都不理我,一身泥水站起来,慌慌张张继续往前跑,又差点儿把后边的大哥带倒。大哥晃了两步才站稳,扭头喝道:“你干嘛?回来!”说完又掉头去追赵胜利了。

同时,河上游突然传来一阵“轰隆隆”的巨响,好像是水声,我感觉不妙,正要过去把大哥叫回来,胳膊却被人拽住了。回头一看竟然是武建超,只见他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连说话声音都变了:“山洪……”

“山洪?我操,他们……”我拔腿就要追过去,脖子却一紧,被武建超揪住领子。他说了句“先顾着你自己吧”,然后几乎是一路把我倒拖着,跑出了十几米。

我力气没他大,被拽着身不由己地往前,只能不甘心地回头瞅,直到又看见大哥乱摇的手电光,这才不再挣扎,和武建超一起闷头狂奔。

上游的“隆隆”声越来越响,犹如万马奔腾。那种无比巨大的声音给人带来的压迫感,一时不好形容,我只记得一九九几年参观一座机场时,有架飞机从我身旁很近的地方起飞,那种喷气发动机轰鸣声的感觉,倒和当年的山洪有几分相似,不过山洪带来的震撼更甚。

脚底下的水越涨越高,也越跑越费劲。我因为先前的事,体力受了影响,这会儿已经有点儿上气不接下气。眼前景物乱晃,以前怎么就没觉得河谷这么宽,山坡那么远?

突然有点儿希望武建超能像刚才那样拉着我跑,可抬眼一看前边,那家伙不知怎么的,突然飞身往前一趴,“哗”的一下扑进水里就不见人了。

我刹脚不及,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跟着脚底下一空,只听“呼啦”一声,整个人也陷了下去。冰冷的河水从四面压过来,直没头顶,落水前的一瞬间我才明白过来:狗日的,老子掉坑里了。

淘金客们每年来了又去,沿河留下不少地窝子,大多数当年冬天就被大雪压毁了,有的虽然还能保持个形状,但天长日久,表面就剩下顶棚的脆壳子,如今又涨了水,从外边根本瞧不出来。我们俩慌不择路,正好跑到上面,自然是一踩全塌了下去。那种感觉,恐怕只有下雨天路上积水时,失足掉进没盖儿窨井的人才能理解。

地窝子一般都要挖上两米多深,如今那土坑已经注满了水,差不多都能游泳了。我冷不防呛了两口,本还想骂武建超,说看你带的好路。可话没出口,就听见那“轰隆隆”声已经近在耳边了,回头一瞧,惊见上游河谷里出现了一道好几米高的浪头,月光下,长长的像堵墙一样急速往下推过来。

我手忙脚乱地扑腾到坑边儿,翻身上去,一转身见武建超还在水里,嫌他动作慢,我就直接把他湿淋淋拎了上来。

我们俩都急了眼,发了疯一样狂奔,整个河谷就是个槽形,两边地势最高,不想让大浪冲走,只能跑到山上。可我们跑得快,水涨得更快,之前还刚到小腿,等跑到树林边缘的时候,已经淹过腰部直逼胸口,而那浪头离我们不远了。

水急得不像话,再加上浮力,人都要跟着漂起来,站都站不住,就更别说跑了。我认为在浪推过来之前上山已经不可能了,扯着嗓子叫住还在奋力往前游的武建超,大喊:“不行了,快上树!”他显然也意识到了这点,转身抱住棵树,“噌噌”两下蹿了上去。

看他这么轻松,我却傻眼了,周围树倒是不少,可大都是杨树,下边几米都是光溜溜的树干,连个抓头儿都没有。而我爬树的技术又实在不敢恭维,笨手笨脚地试了两次,都是上一步退两步,眼见是不成。当时简直欲哭无泪,心说狗急了还能跳墙呢,我是个人怎么连棵树都爬不上去?

大浪说到就到,难不成因为不会上树活活淹死?生死攸关的时刻,我发了狠劲儿,借着水的浮力,拼了老命往上一跳,劈开大腿夹住了树干,两手也紧紧抱住,总算比前两次强了那么一点儿。可这高度根本不够,不上不下的,浪打过来迟早还要被冲走。

武建超看我作难,骂了一句,又从旁边树上跳下帮忙,跑过来托着我的屁股,让我踩着他肩膀,咬着牙又勉强往上蹭了几米,终于抓住了最下边的大树杈,有了使力的地方,开始手脚并用地往高处攀,被树枝扎破了手也顾不得了。

只是这一会儿工夫,水就淹到了武建超嘴边,浪头已经近在眼前,他来不及再找别的树,看我腾出了地方,也纵身爬了上来。

那树有成年人一搂粗,上俩人应该没问题。可我越爬却越觉得不对,这树怎么颤悠悠的直晃啊?而且从上到下的树皮酥烂,随便用手一抓就能扯下一大块,显得很不靠谱。

我心说坏事,赶紧冲着下边的武建超摆手,叫他别上来。可他就跟没听见一样,大马猴似的“嗖嗖”爬到了旁边一根树杈上,满面凶光,张嘴就骂:“狗日的,凭啥不让我上来?老子能抬你上来,也能踢你下去!”说着当真伸腿要踢。

我看他会错了意,忙解释说:“不是,你看这树恐怕要倒……”结果话音未落,滚滚巨浪就轰鸣着席卷到脚下,只听“咔嚓”一声,好死不死的,树竟然被大水冲折了。

只能说人倒霉起来,喝凉水都塞牙。

树干从中间竖着裂开,一半断了,另一半还勉强连在根上,向着水流的方向一歪,我们也跟着摔回水里。武建超因为刚才想踢我,没坐稳一个跟头掉下去,直接被浪头捂在了当中,不见了。

好在我一直死死抱着树干,身子虽然在水里,人还能挂在树上。吃力地露出脑袋,耳边全是洪水“哗哗”的拍击声。我不敢乱动,来回转头去找武建超,叫了几声,可身周一片汪洋,哪里有他的影子?

而且不知为什么,河边的树林竟几乎被冲毁了一大半。抬眼往上游一看,急流裹挟着几截断树冲奔下来,方向正好直对着我。避无可避,我只能挤眼,心里叫苦,树啊树,看你长这么粗,怎么一点儿用都不顶?一冲就折,可坑死我们啦!

怀里的树一阵剧震,终于不堪撞击的力量,彻底断了,跟着横漂起来。苍白的月色下,天地间仿佛变成了一台无比巨大的洗衣机,河谷里的东西全被卷在一起,搅拌翻腾,一棵棵断树像是盒不小心撒进水里的火柴,而我,则是一只趴在火柴上的可怜蚂蚁,一会儿被埋进水里,一会儿又被推上浪尖。

一切发生得太快了,从发现涨水到现在,恐怕还不到五分钟时间。我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事实上也是什么都做不了。这已经不是一两个人遇到危险的问题了,这是一场自然灾难。

虽然暂时死不了,可我泡在冰凉刺骨的水里,身体逐渐僵冷,牙关打战。混浊的水流还不断灌进嘴里鼻里,我呛一口,吐一口,拼命坚持。朦胧夜色中,身边的景色都变得不真切起来,周围不见一个人,这洪水要把我带到什么地方?难不成直接冲出国境,跑到苏联去?

胡思乱想着,突然听到附近有人的声音,四下一找,下游不远处竟屹立着一棵大树,几个人正站在上边,冲我摇着手电筒呼喊。

起头的水墙过后,水势已经不如刚才那么猛了,我抱着树奋力划水想靠过去,可终究差了一点儿距离。眼看又要越漂越远,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我心一横,深吸口气放开了浮木,朝着手电光游了过去。

树上的人一阵惊呼,怕是被我大胆的举动吓到了。而我也明显高估了自己的游泳水平,洪水里暗流很乱,又穿着衣服,根本不是只在泳池里玩过的我可以应付的,虽然是顺水,可仍旧游得很费劲,没几下就觉得力不从心。

不过现在后悔没用,只能硬着头皮往前,然而刚游出几米,我感觉左脚脚踝突然一沉,像是被什么东西抓住了,接着“唰”的一下,整个人被拽进了水底。

我瞬间就奓了毛,脚下乱蹬,却被越拉越紧,我拼命扒水上浮,可还是一个劲儿地往下沉。水里黑漆漆的,也瞧不见到底什么状况,我觉得下边应该是有什么东西,试着用右脚去踢,可腿一伸出去就收不回来,妈的,两只脚竟全给困住了。

我就像条被咬住尾巴的鱼一样,全身拼命乱弹腾,却无论如何也挣不脱。一口气早已到了极限,又是那种窒息的感觉,虽然不想承认,但我觉得恐怕自己真要死在这儿了。

之后我就失去了意识,再醒过来时,人已经在树上了,正被抱着腰,头朝下吐水。我剧烈地咳嗽,抹了把挤出来的眼泪,简直哭笑不得,都快算不清这是今晚第几次死里逃生了。心说狗日的老天爷,死都不让痛痛快快死,不带这么折腾人的。

坐直了才意外地发现,把救我上来的人竟然是我大哥,赵胜利也在,头顶的树杈上还坐着两个不认识的人。他们运气比较好,找了棵长得还算结实的树。

见我清醒了,大哥先问武建超呢?我灰着脸没说话,他叹了口气,接着像是又想起了什么,劈头盖脸教训了我一顿:“你胆儿大得可以啊?这水又急又冷,还想游过来,没抽筋淹死算你命大。要不是最后我认出来是你,看谁愿意下去救你。”

看看浑身湿淋淋的大哥,再看看树下湍急的流水,我心说不错,如果不是亲兄弟,这时的确不会有人敢冒险下水,可转念一想,又摇头大叫不对,说我刚才不是抽筋,是水里有东西拉我。

我说的郑重,他们听了都跟着一愣,大哥问我是不是太紧张造成的错觉,其实还是脚抽筋的问题。他刚下去捞我时,什么都没看见。

我指着水面很认真地解释说,就是游到那儿的时候被抓住了脚,一个劲儿把人往下拖,而且被拽的不是一条腿,是两条。这种事没什么好骗人的,再说抽筋和被拽下去的差别,我还是分得清楚。

大哥的意思还是不大相信,我不想再多解释,拉起裤管露出双腿,用手电一照,脚踝上赫然可见两个黑色的印子,明显是被用力抓握之后留下的瘀青,左边的颜色较深,右边的颜色浅些。

大哥看着我的腿,一时哑然。而与此同时,像是为了证明我的话一般,水面上突然“咕咚”冒出一个水泡,紧接着一个东西从水下浮了出来。

幽幽的月光让我们看清了,那是一个人,准确地说是一个人的尸体,而他出现的位置,就是我刚才差点儿淹死的地方。

浮尸顺着水往我们的方向漂了过来,他的身后,同一个地方,“咕咚、咕咚”两下,眨眼间又冒出了两具尸体。

气氛一时变得诡异起来,我们呆立在树上,静静注视着那三具浮尸从阴沉的水面上由远漂到近,再由近漂到远,直到消失在月亮照不到的地方。那感觉很奇怪,仿佛他们并没有死,只是三个恰巧经过的沉默路人。

我没能看清他们的长相,只记得那些人的手都蜷成了鸡爪形,而脸全白得吓人,这是典型被淹死的状态。

在水里把我往下拉的,是他们吗?那当时他们是死了还是活着?为什么刚才在水底沉着,这会儿又突然冒了出来?我一时失魂,心底的寒意让自己打了个哆嗦。

其他人也被吓得说不出话来,过了好久,大哥咽了口唾沫,勉强憋出一个解释:“可能是地窝子塌了,人困在里边被淹死了。后来挡在上边的东西被冲走,人就浮了上来。”

这个猜测不能说错,但只把事情解释了一半,相当于没说。我捏捏太阳穴,这一晚上已经遇到太多超越常识的事了,如今我倒宁愿自己刚才是脚抽筋了,而压根没见过那三具死尸。

几个人依旧保持着沉默,我浑身无力地靠在树上,手上机械地拧着湿透的衣服,尽量不去胡思乱想。然而就是这时候,寂静的背景里,传来了一阵“嗤嗤”的轻响,时断时续,从我脑后钻进了耳朵。

又来了!我惊得转过身,还因为动作太急差点儿掉进水里,但眼前除了树,什么都没有!我飞快地望了赵胜利一眼,他绷着嘴冲我点点头,意思是自己也听见了。

左右看看,也没什么发现,“嗤嗤”声却显得如此之近,这么一来,解释只剩下一个,声音的来源不在别处,就是身边的这棵树。

我把耳朵贴着树干上下寻找,发现有个地方的声音尤其清晰,手一敲还有“空空”的声音,而且树皮发酥,竟然被敲出了个小坑。我顺着酥烂的树皮一路抠下去,却没想到,从树皮底下抠出了一只白乎乎的大肉虫。

我心中讶然,问这是什么玩意儿?大哥拿着手电凑近一看,说好像是天牛。我摇头说怎么可能,天牛是长着长须子的甲虫,谁又不是没见过?

大哥却说这是天牛的幼虫,躲在树皮下吃木头,长大了才变成甲虫钻出来,杨树上生得最多。古代人管这个叫“蝤蛴”,用来比喻美女的脖子。

赵胜利也爬过来看,却撇撇嘴结巴着说,白乎乎跟个大肥蛆似的,恶心都不够,有啥可美的?

那虫子被捏着,显然是不大好受,拼命地扭动身体,头顶一对又黑又硬的大嘴夹子一张一合,我不小心被咬了一下,很疼。

我看看它,又看看那片被啃空的树皮,说难道这一个多月来我听见的怪声音,就是这东西发出来的?又想起了之前的那棵烂树,还有被大水冲毁的整片树林,难道都是因为它干的好事?这也太扯了吧?

大哥却说有可能,今年春天天气不正常,说不定让天牛大量繁殖成了灾,这东西啃起木头声音很大,数量又多,河边的树被它们吃空了,结果大水一冲全倒了。其实天牛成灾还没什么,至少从外边看不出来,他还见过有一次天山的落叶松毛虫闹灾,松针被毛虫吃光了,漫山遍野的枯树,看上去就像被野火烧过一样。

大哥的野外经验远比我们丰富,这个推测应该没什么问题。而且很奇妙的,经他这么一讲,似乎让我又找回了一些安全感。当然不是说天牛让人觉得安全,而是我发觉自己终于回到了理性与唯物的世界,终于又可以用常识来解释遇到的问题了,而不是像先前那样,到处是不可思议。

但不管怎么说,这都是个啼笑皆非的结果。谁会想到小小一个虫子能有这么大的本事,如果仔细追究,可以说武建超现在生死不明,很大一部分也是被它们害的。

想到武建超,我心里又是一声叹息,顿时没了兴致,甩手把那跟美女脖子一样的“蝤蛴”丢进了水里。

大哥却突然急道:“你别扔啊,还不知道水什么时候退呢,那虫子能吃。”

我一时没明白过来。大哥叹了口气,说蚊子腿再瘦也是肉啊,要是这水一直不退,我们就得靠吃那虫子坚持。他说完打开挎包,露出里边一个被塑料纸包着的铝饭盒,从里边拿出一个药瓶,倒出几块方糖分给我们吃,说是补充点热量。

我认出了那挎包,就是之前大哥跑回地窝子死活要找到的东西,拿过来掀开饭盒盖子一看,里边都是些多功能工具刀、针线包、火柴、磷皮、蜡烛、指北针之类的小东西,还有几个药瓶子,里边装的糖、盐,各种药片儿,最下边还压着一个工作笔记本,一个小铅笔头。大哥说这个叫“野外急救盒”,他在地质队每次出野外都要备一个,关键时候能起大用。

事实上也真让大哥说对了,大水完全退去,已经是两天以后了。卖金子的钱倒是一直在身上没丢,而且包在塑料纸里,人都湿透了钱也没湿,可四周洪水茫茫,空有几百块钱又能到哪里买吃的东西。最后饿得狠了,还真吃了那种虫子,不过味道没尝出来,都是跟猪八戒吃人参果似的直接咽下去。当时我们就跟啄木鸟一样,这儿摸那儿敲,竟从一棵树上找出了快二十只肉虫,这棵树还是没被蛀倒,可以想象那些被冲毁的树上肯定更多。

两天里,我不止一次跟大哥提起,说那晚有人跑进地窝子想掐死我,后来被吓跑了,而且那个人长得很像我自己。

可大哥却坚持说他当时根本没看到什么人,他打开手电是因为发现地窝子里进水了,着急跑出去也不是追人,而是为了看外边的情况。

最后被缠得不耐烦了,大哥反而问我是不是做噩梦鬼压床,把幻觉当了真。我心说放屁,指着脖子上被掐出的伤给他看,说鬼压床能压出这个来吗?

总之争论来争论去也没结论,大哥又旧调重弹,让我不要再想了,因为很多事根本没法儿解释,与其想那些不着边际的东西,不如多考虑考虑眼前实际的问题。

而眼前最大的困难,除了洪水还有什么?

按照大哥的说法,今年按台地区的天气很不正常,比往年热得早,很可能雨季也提前到来,如果上游集水区内的几个地方同时暴雨,再和海拔更高区域的冰雪融水赶在了一起,很容易瞬时形成洪峰下泄,凶猛成灾。

老金客们虽然都发觉了天气有异,可没做什么防范准备。结果一夜噩梦,人被逼到了高处,采金区全淹在了水底。

两天后大水退去,整条河谷被洗刷得面目全非,到处是碎石断木,杂草垃圾,还不时能看到被水泡发了的人畜尸体。

我只记得大哥从树上下来后,第一句话就是:“完了,全完了。”

损失不可不谓之惨重,且不说粮食、工具、地窝子什么的全被冲没了影,就连我们以前扎营的小岛都快找不到了,只因为周围的地形参照物全变了样,那种陌生的感觉,简直跟头一次来一样。

除了树上的我们三个,其他人也从山坡上走了下来,渐渐聚拢在一起。唯一让人激动的是,被大浪卷走的武建超,竟然也奇迹一样的回来了。

不得不说他命真大得可以。据他后来讲,他当时掉进水里被直接冲出好几里,人也昏了过去,按说是死定了,可后来也不知哪路神仙帮忙,他再醒过来时,发现自己竟被卡在下游的一个崖缝里,除了受了点儿擦伤,丢了一只鞋之外,基本没什么大碍。他在那儿缩了两天,饿了个半死,水一退就光着只脚走了回来。

说起来,武建超前前后后救过我好几次,如果他死了,我心里绝对最不安宁。如今看他活蹦乱跳的没事,我真是如释重负,说不出的高兴。

如此一算,十个人全须全尾的一个没少,大家多少都有一份劫后余生的庆幸喜悦。不过唯独有个人情绪不高,那就是赵胜利。只见他蹲在地上,手抱着头好像在低声地哭。我心想他和武建超之间就算再有矛盾,可看人家没死,也不至于哭吧?

大哥却偷偷地告诉我,赵胜利是因为钱丢了伤心。涨水那天晚上,他跑出来时把钱掉在了地窝子里,后来不顾一切地想折回去拿,又被大哥拦住了。这两天本来还抱有一丝希望,打算等水退了回来找,看样子只怕是没找到。

我觉得他有点儿想不开,毕竟跟钱比,还是命重要一些。就走过去拍拍他肩膀,说了几句“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之类的话安慰,不过好像没起多大作用。

其实要说损失,大伙儿每个人都有。行李什么的就不说了,关键是前些天攒下的金子还没来得及卖出去,让大水一冲全没了,算下来一个人也得几百块。而且那些补给、工具都是大哥和我花了血本买的,现在毛儿都没剩下一个,可以说惨得不能再惨,我们又找谁哭去?

金子一时是淘不下去了,留在河谷里不是办法,几百号淘金客像逃难一样,扶死携伤地往四牧场撤。这一路走得异常艰难,其中的凶险,并不亚于山洪当天。

路被冲毁就不说了,那几百里地没有交通工具,全靠用脚走。没什么吃的,也没有开水喝,都说大灾之后有大疫,发烧感冒的很多,有些人因为喝了没处理的脏水得了痢疾,几天之内就拉得不成人形,身体差的就死在了路上。

回去的途中,我又见到了那些面朝东的石人,试着摸了摸它们久经风化的刻纹,又看看身边的遍野哀鸿,心头说不出什么滋味。只觉得世事难料,不管草原先民把石人立在这里是什么用意,但它们年复一年守在这里,从古至今只怕是见多了进山出山的淘金客,那些人有几个是暴富而去,又有多少人是和我们一样狼狈而归?

回到四牧场,我们在牛棚里躺了快半个月才大概调整了过来。身体虽然恢复了,心里却留下了障碍,从那之后,我就有些怕照镜子,因为镜中的脸总是让我想起那晚的事。苦思冥想许久,仍然找不出任何头绪,似乎只存在一个有还不如没有的解释——我撞邪了,还不止一次。

突如其来的山洪完全打乱了我们的计划,眼前最现实的问题,就是下边的事该怎么办?

周围不少金客子(淘金客)被山洪吓到,纷纷打道回府了。但我们显然不能这么一走了之,原因很简单,一是本钱小折腾不起,二是觉得不甘心。

大哥淘金的头几年都是跟着别的金老板干,蹚熟了路子,这才自己拉队伍。来西部前,我们把家里值钱的东西都卖了,再加上大哥的一点儿积蓄,这才凑足了本钱。本来想大干一番,没想到老天爷不高兴,大水一过,让我们辛辛苦苦二十年,一夜回到解放前。

我跟大哥在底下商量,假如就此回去,虽说我们身上还有千把块,足够之后一年生活,但如果明年想再来淘金,那就彻底没了本钱,只能给人家当长工了。那些金老板雇来的工人,我们都见过,他们只算工钱不分金子,工钱低不说,弄不好还会挨工头儿老板的打,日子过得跟旧社会差不多。

但想要重回之前的河谷,基本上也不用考虑了。大伙儿心里有阴影是一个方面,另一方面,发山洪不是闹着玩儿的,那地方没个一两年恐怕恢复不起来了。

而且尤其重要的是,我和大哥剩下的那点儿钱,已经不足以支撑十个人几个月的装备和后勤了,这个最难解决,必须另外想办法。

无奈之下,只能发扬民主精神,把十个人聚在一起商量对策。我们透出的意思,是大家把钱拿出来放在一起,买些工具粮食,转移阵地从头再来,到时淘出金子按人头平分。

可就这么一个我自认为很合理的建议,却没有得到一致响应。每人的想法不一样,我们讨论了一晚上,除了一地烟头,什么结果都没有。主要是有几个人不愿意拿钱出来,怕到时再出什么意外,落个血本无归。

倒是最后甘肃老爷子说了个提议,让人眼前一亮。他有点儿甘肃口音,我们费了点儿劲才听懂,意思是现在淘金的大多是集中在前山一带,其实在更偏远的后山,也有很多大金场。新中国成立前,统治当地的一个大军阀曾大办金矿,不少“官采”都在按台山后山。那儿的矿更富,传说沙土出金比人出汗都多,一年能淘出来几千几万两,我们哪怕弄点儿人家采剩下的尾砂搞一搞,都能赚到钱。

有人问既然有这么好的地方,怎么没听说过有人去?

王老爷子咳嗽一声,说那儿都是深山老林,凶险得紧,敢去的人不多。而且道儿太远,吃饭很成问题,粮食什么的必须一次带够,干上一两个月就得赶紧撤出来。不过因为金子多,在后山干一个月,就能顶前山干半年了。

我问他自己去过没有?他却摇摇头,说他来西部淘金时,当地那个军阀已经倒台了,不少“官采”停办,后山的老金场只是听说,去倒是没怎么去过。

我肚子里嘀咕,什么叫“去倒是没怎么去过”,这不是明显话里有话吗?

还是大哥听出了门道,知道他是不想当着太多人面把事情讲透。于是站起身递上支烟,拉着老爷子的胳膊说:“来来,咱爷儿俩到外边好好商量。”

俩人足足说了半个钟头才回屋。我问大哥怎么样,他使劲揉了揉自己的脸,说:“我得想想。”

大哥这一想,就想了整整一天,话也不讲,只是坐在窗户边看他的日记本。我心里奇怪,可想起火车上因为日记挨骂的事,也不敢凑太近。

晚上临睡的时候,大哥躺在旁边,像是下定了决心对我说道:“咱去吧,赌这一把。”我说:“你问清楚没有,这事儿靠谱吗,会不会太冒险?”

大哥倒是挺笃定地说,那老爷子确实知道后山一个叫姊妹海的地方,藏着一个老金场,只不过他自己没去过,去过的是他的叔叔,一九三几年的时候在矿上当过账房。那儿本来是“民采”,但没开几年就被军阀派兵强占,变成了“官采”,兴旺了一阵后就废弃了。

我惊问:“这种一面之词你都相信?”

大哥笑着说当然不能全信,不过他以前正好看过一份材料,记载1931年富蕴地震,使阿山一处红金台(极富的金矿)露头,金脉旁正好有座高山湖,引水方便,采淘条件得天独厚,出金“大者如豆,小者如粟”。被那个军阀“收归官办”后,他岳父邱宗浚苦心经营,甚至还从苏联引进了几台淘金机,每年收金几万两,“获利甚丰”。

两种说法,时间上比较吻合,也都提到了山里的湖泊,说的很可能是一个地方,应该是确有其事。大哥说如果我们去了,虽然按老爷子的回忆只能摸出个大概的方位,但有他自己这个搞地质的在,找到金苗机会还是很大的。

我点头,觉得好像是那么回事儿,但马上又冒出个疑问:好好的金矿,为什么会废弃?军阀不要了,老百姓也不去采?老百姓不去采,建国之后咱人民政府也不去吗?万一金子早被淘干净了,我们就算找到了矿场,还不是瞎子点灯——白费蜡,照样什么都捞不着?

大哥却解释道,砂金一般是淘不干净的,除非是作为矿源的岩金断绝了。所以哪怕是被翻过很多遍的熟窝子,只要成矿的条件没变,过上一段时间就会恢复。就像我们之前淘金的河谷,前前后后已经不知被挖了多少年了,但还可以一直出金子。

当年那个金场被废弃,有几种可能:一是军阀倒台,人亡政息;二是1940年时按台县曾有过一次矿工暴动,不少矿区被烧毁,那地方可能也受了波及;三是战乱影响,金场地处深山,物资给养全要靠外边运,所以稍有风吹草动,就很容易经营不下去。

至于解放后为什么没开发,这跟当时的历史条件有关系。那时候全是政治牵头,地矿部门都是先找战略国防最急需的资源。造原子弹之前全国找铀,大炼钢铁时一心找铁找煤,备战备荒那会儿,水晶、云母又成了重点。黄金开采一直是零敲碎打,从来没真正提上过日程。

直到如今改革开放了,大家都想办法挣钱,这才想起来西部还有黄金。对这边的金矿拉网调查已经开始了,相信过不了多久,那老金场就会被人翻出来。

既然大哥这么有信心,我也没道理不同意,事情就这么定下了。不过在深山老林里待一两个月,这种事并不是人人都敢的,跟大家商量之后,最后愿意去的只有五个人,除了大哥和我,还有武建超、王老头儿和赵胜利。大家合伙出本钱,淘出金子平分。

本来我们考虑赵胜利做事不大稳妥,而且也没钱了,就不想让他去。可他说自己愿意多干活少拿金子,软磨硬泡地让我们带上他。大哥被缠得实在烦了,就点头答应了,说好赖还能多个背东西的人。

我笑着问赵胜利为啥那么想去?他脸一红,结巴着说:“俺想买拖拉机,娶媳妇。”

接下来的几天是采办装备和粮食,都是老一套的东西,不过把木溜槽换成了皮溜槽,把金斗子换成了塑料淘沙盘,这样比较轻便。考虑到深山里可能遇到危险,每人都买了把当地产的折刀带在身上,大哥还按着地质队的习惯给我们一人发了个哨子,说带在身上,出事了就吹。

另外还买了两支12号双管猎枪,枪倒是不错,就是原装子弹太贵,武建超弄了些铅砂、火药和弹壳之类的材料自己做。试子弹时我也开了几枪,感觉后坐力比军训时玩过的56半自动还大,打起来很是带劲儿。

最后我们找了一匹老马驮给养,每人身上也带了几十斤的东西,趁着清晨没人注意的时候,悄悄上了路。

当时的心情,还是颇有几分激动与忐忑的,毕竟前方的目的地,是遥远神秘,但同时又遍地生金的按台山腹地,这又让我多少找回了些杰克·伦敦小说中那种冒险者的浪漫豪情。

但我一时忘记了,冒险者其实还另外有个说法,叫“亡命之徒”。我们谁也没料到,去后山淘金之路,竟然是一段实实在在的亡命之旅。之前经历的那些不过是小小的序曲,真正的噩梦,其实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