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场景,陈匀娴在心内反复复习多次。
充满柔软香气的客厅,柔和的灯光,平滑得像是刚整过的滑雪场(日籍师傅亲手制作,却取了一个法文店名)的草莓鲜奶油蛋糕,看起来不能再更快乐的孩子们,以及,最重要的元素——那名看起来无懈可击的女人。派对的细节虽然随着时间而逐渐剥落,但,只要闭上眼睛,陈匀娴又仿佛置身现场。她牵着儿子,双手冰凉。
清晨,派对倒数前五个小时,她才跟丈夫杨定国起了争执。
六点五十分,夫妻俩几乎在同一时间点,被蔡万德的电话惊醒。陈匀娴半眯着眼,听着丈夫捧着手机,小心谨慎地答复着“好,那我马上赶过去”“不、不会,我早就醒了”。挂上电话后,杨定国立即从床上跳起,往浴室冲去。陈匀娴被丈夫的动作搞得无法再睡,她双手环胸,走到浴室前,门是半合的,陈匀娴可以看到镜子,以及在镜前疯狂打转的丈夫。
“你今天不跟我们一起去了吗?”
“对不起,吴副总腰痛发作,打到一半不打了,我得赶快过去,不要让老板扫兴。我待会儿把老板家的地址传给你,你搭出租车吧,算我的!”
从陈匀娴的角度看过去,杨定国兴致高昂,蓄势待发,像一支箭。显然地,他想把握住某种机会。陈匀娴自知该退让,但焦虑感如蚁群啃咬着她的全身,迟疑几秒,她还是开口。
“可是,明明说好要一起去的,没有你在,我突然跑去别人家里,很奇怪吧?”
“你放心,很多人的老婆都在,不只你一个人。再说,我老板的老婆很厉害的。她不会让你有落单的感觉。”杨定国直视镜面,做最后的确认,先露出微笑,又伸出手,抚了抚下巴的边缘,“好了,不要再跟我说话。我快点结束,就可以快点过去,你也不会只有一个人了。”
见陈匀娴仍愁容满面,杨定国叹了一口气,“饶过我吧,你以为我喜欢现在这样?”
“我只是很怕我没有办法处理那个场面。”
“不要给自己这么大的压力。”杨定国走出浴室,“你能处理得很好的。”
时钟滴答滴答,陈匀娴有自知之明,她真的得闭嘴。
她端出一个虚弱的微笑,点点头,转身往床的方向移动。不好意思的人成了杨定国,他揉揉脸,换了一个轻柔的语调,道歉,安抚满脸窘迫的妻子,“让我没有后顾之忧地去讨好Ted吧,你也知道,下一次升迁有没有我的名字,都靠平常这些互动了。”
陈匀娴停下脚步,某种带着破坏性的欲望如海浪袭来,将她包裹其中,她实在有点想说:“你已经抱着Ted的大腿很长一段时间了,可是亲爱的,这有用吗?”
她忍住了,紧咬牙关,把这些言语封在嘴巴内。她走出房外,杨定国换好球衣,坐在玄关的椅子上,套上袜子,他的心情很好,不仅哼歌,还喷了点香水。
“待会儿见,记住,只是一个小孩的生日派对,不要太紧张。”杨定国笑开一嘴白牙。
陈匀娴目送着丈夫离开家门,喃喃低语,“如果真的只是一个小孩的生日派对,何必强调这么多次?”她坐在沙发上,睁开眼睛时,才发现自己又睡着了,她紧张地看了看墙上的钟,九点二十五分。陈匀娴揉着眼,走进儿子的房间,杨培宸卧在床上,小手握成拳,见状,陈匀娴的心脏微微地紧缩。天使,儿子睡得好像天使。她在床缘坐下,摇晃着杨培宸的肩膀。
“起床了,心肝宝贝。我们要去爸爸老板的家了。”
杨定国说过,受邀的人,主要是梁家绮跟蔡昊谦的亲友,只有他们母子是例外。出于某种理由,蔡万德似乎想保持一种公私的界线。可是这并不是很严格的坚持,偶尔,蔡万德也会亲自邀请一些他青睐的属下,参与他的家庭活动。对此,公司内流传着一个说法:能够被蔡万德邀请参与家庭活动的属下,人事的变动指日可待。
对于这一天的到来,虽然夫妻俩未曾明讲,陈匀娴仍可以从日常的蛛丝马迹,判断出丈夫对于这一天的重视。不知不觉,她也跟着在意起来。她在百货公司买了一双新鞋,也拿出了婚后杨定国母亲送的珍珠耳环。唤醒杨培宸以后,她站在衣柜门后的镜子前,一一比试,明明早已决定好要穿哪一件,时间一近,竟又没有把握了。到底那些养尊处优的太太们,在这种场合,都穿些什么呢?改穿这件翻领鱼尾短袖洋装好了?穿这件总被赞美看起来很年轻。可是“年轻”在这场派对上,仍然是一项可取的特质吗?会不会弄巧成拙,显得轻浮?犹豫半晌,陈匀娴又换回一开始的选择,领格纹长洋装。为了避免自己又反悔,她当机立断地走出房间,着手打点儿子的衣着。
十一点五十分,陈匀娴牵着杨培宸,站在那栋大楼一楼的中庭。
看到那些牵着小孩的女人,懊恼立即攻上陈匀娴的心头——她的穿着太小家子气了。
这些女人以及她们的小孩均有备而来,斜纹毛呢外套,白色素面上衣,卡其短裤,印花洋装,蕾丝绑带,有一种慵懒的基调,夹脚拖上大朵的山茶花也十分醒目。一种故作漫不经心的精心演练,像是从前班上的第一名,睁圆眼睛,一脸无可厚非地说,“噢!自己其实不怎么爱读书。”
透过巨大的落地窗,陈匀娴看见自己和其他组合的倒影,差别一目了然,那些女人们仿佛即将要前往一座南洋上的小岛,手上拿着插有小雨伞的果汁;出现在异国的美术馆也很合宜,看起来清爽,又独具个人风格,在镜头下很醒目,又不让人觉得大费周章。
陈匀娴难过起来,她不敢离那些人太近,绷着肩膀,打了声招呼,隔着一点距离望着那些状态完美的人儿。她不安地垂首看了儿子一眼,想知道儿子此时心情如何,杨培宸目光灼灼,四处张望,好像尚未看穿自己的格格不入。
他只记得父亲的保证,寿星的房间里,有一个玻璃柜,里面摆满了超级英雄的公仔。
陈匀娴松了口气,庆幸孩子的心眼还不细腻,否则她恐怕无法同时应付两个人的低潮。她不禁开始怨怼,这都是杨定国的错,杨定国可以建议她如何打扮。她其实可以表现得更好的。
有人迟到了,而女主人打算等人数到齐了再一起上去。
远远看,这些女人们的结构似乎很松散,除了陈匀娴以外,她们堪称自在,随心地移动,想坐下时便坐下。然而,若仔细观察,会注意到所有人都提了一些心思在梁家绮身上。像池中的锦鲤,乍看心不在焉地游走,但若池畔上有任何动静,它们移动的速度也快。
梁家绮是池畔上那抹身影,一个无心的举手,都能让“鱼群”介意得匆忙赶赴。
梁家绮显然明白这一切,她一下跟这个妈妈说话,一下赞美那位妈妈的气色很好。像是切蛋糕一样,尽可能平等地分配自己和与会者的对话时间。陈匀娴才想着,梁家绮没见过我,她不会来找我说话的。梁家绮就以行动证实了她想错了,两人的视线凌空相逢,梁家绮点头一笑,目光热切专注。陈匀娴默默地同意了丈夫的话,梁家绮是训练有素的厉害角色,她的笑容,合宜得可以放在教科书上,解释为:当你举办了一个生日派对,冷不防出现你不认识的陌生人,身为女主人,你仍应该端出的微笑。陈匀娴犹在感受与品味,梁家绮已有了大动作,她利落地往陈匀娴母子的方向移动。鱼群们受到感应,一一昂首,注意力落在陈匀娴母子身上。有人交头接耳,窸窸窣窣。陈匀娴心头一紧,隐约明白有什么事情即将发生,而自己并无把握。
“你是匀娴吧?你好。我是家绮,Ted的老婆,叫我Katherine,或者Kat就好。”
陈匀娴没意识到,自己露出了一个好别扭的微笑。
“糟糕,该不会,杨副理没有跟你讲过我吧?”
梁家绮眨眨眼,仿佛一个无辜的年轻女孩。
陈匀娴有了怯意,她理应力求表现,又不知从何开始,整个腹部揪成一团,肠胃不在它们应在的位置上。她始终不擅长人际,哪怕是认识多年的朋友,突然碰面,她也得花上数分钟让自己适应。眼前的互动发生得太快,她心思紊乱,决定先从模仿做起。
“你好,我是匀娴,嗯……我的英文名字是Evelyn,但大家习惯叫我匀娴。”
梁家绮盯着陈匀娴的脸,好像在计算些什么,又好像心中一片坦荡。陈匀娴握着儿子的力道隐隐加强,杨定国不在场,她得独自应付这场面。她感到不公平,且浑身无力。就在陈匀娴内心的弦隐隐要绷断之际,梁家绮笑了,轻轻地凑近身子,一种糅合了玫瑰与白茶的味道袭来,陈匀娴感觉到自己的手臂被一种恰到好处的力道给握住,梁家绮的声音钻进她的耳朵。
“匀娴,放轻松一些。你看起来好像有些紧张。”
陈匀娴终于可以更近地看那张脸。
梁家绮的五官非常云柔,皮肤细致得即使近看也没有毛孔,不知该归功于昂贵的保养品还是发达的医美手术。不是那种第一眼就能吸引别人注意的长相,但看久了又觉得深具说服力。陈匀娴不记得自己又说了什么,可能是努力挤出一些话语,想要让梁家绮喜欢自己。梁家绮有几次掩着嘴笑了起来。不管那笑意是否带着真诚,陈匀娴觉得已经可以跟杨定国交代,够了,她在心里轻哼,以杨定国突然缺席的状况来说,我做得够好了。
等待的人终于到了。像是池畔走来第二个人,打破了和谐,引来全新的竞争关系。
陈匀娴捕捉到,几乎是这女子一出现,梁家绮的眼中闪过一丝犹豫,但那丝犹豫只登场了一秒钟,陈匀娴再眨眼时,梁家绮已带着那股好闻的香气,离开她的身侧。
那名迟到近二十分钟的女子,正往大厅走来,想起什么似的,又回头去,半个身子探进车窗内,比手画脚,不知跟司机交代些什么。女子打扮入时,裸了肩又露了腿,体态婀娜,大腿紧绷且没有橘皮组织。她身边跟着一名女孩,跟母亲比起来,女孩的五官很清淡,淡得让人实在提不起精神去细看。陈匀娴反而对这名女孩充满好感,原因无他,女孩脸上的表情很诚实:她一点也不想来这场聚会。至于理由,不重要,六岁的小孩有太多值得不高兴的事情。
“这么多人,就只有你敢迟到。”梁家绮娇嗔。
“不是我要迟到,是馨语的问题,她午觉完给我发起床气咧,说不想来了。”
女子眨眨眼,无可奈何地指着女儿。
“没关系,小孩子偶尔闹闹脾气难免的。好了,我们上楼吧。”
梁家绮抬高手,漂亮的指尖在凌空中扬起,鱼群就这么给钩住,鱼贯地进了电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