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翻转洗如澄

鉴于城市拥堵,从租房子的地方到上班的地方大概隔着二十公里,使用一般交通工具的通勤时间在一个半小时以上。所以大部分公司会规定九点钟开始打卡,十点钟到办公室就算早,十一点能开工干活就不算迟到。

而小额贷款公司性质比较特殊,大家的早上都是从中午开始,晚上天擦黑,奔去上了一天班欠了一屁股债的人的家里,夜生活才算是开始。

这个点真有点太早了。

巴掌大的地方放不下这么多人,下半夜赵捷就让大家撤了,各回各家睡觉。就连鸠占鹊巢睡眼蒙眬的小开方星海,也被他一脚踹起来了。

嘿,他就不相信了,金虞这种混温饱的懒货能半夜加班爬来这里砸他的场子。赵捷是身经百战的流氓,决定在战术上重视,在战略上平视。

赵捷把门关了,上楼睡觉。

华灯之下,街道上看过去一片冷清,只有KTV和洗浴中心的牌子还亮着。

轮值的池清源也会调取监控看一眼附近街道的状况。金虞和白旗山之间的冲突已经升级了,一般的流氓都会通过火并来解决问题,不会惊动警察,但是会迅速完成洗底,实力较弱的一方会迅速地被淘汰。

这一次,到底会淘汰谁呢?

如果金虞出局了,那么布置的这一手就算是白费了。毕竟他和这个心思狡猾如泥鳅的人只签了一纸合同,而这一纸合同的违约成本并不高。如果这妞一言不合拍拍屁股走人,他还真留不下。除此之外,池清源的手里再也没有能够牵掣这个身无长物的年轻人的东西。

所有凭借,大概只有一颗红心了。

但是从金虞到目前使用的手段来看,这分明就是一颗乌黑发亮的心。

警方有定位的权限,金虞和麻旦旦两个人的手机都被定位了。看着两个红点一下子蹿出去几百公里,池清源的头皮有点发麻。

这小泥鳅不会是眼看着要挨打,放完狠话就溜了吧?无恒产者无恒心,别说恒产了,这妞在这个城市就连一个付了半年房租的屋子都没有。

顾非也在值班,他的反应平淡得很,只是扫了一眼,视线就飘向了别处。他的脑子里飘过两个和金虞不太相符的词语:

冲锋陷阵。

沙场点兵。

顾非笑了笑,眼角略带些复杂的甜蜜。

千杯不醉,言犹在耳。

她这样的人,就算是失信于天下人,也不会对她自己失信。她说想好了,就是真的想好了。眼下最重要的,反而是其他的部分。就连顾非,都觉得千头万绪,非常头疼。

另外三个招聘来的协警,随同外勤去了外地。担保公司虽然倒了,但是欠下的债务都还在,每一个深坑边上都有许多人在号啕。在人手不够的情况下,三个协警跟着外勤奔赴全国各地,从兄弟单位和当事人那里了解信息。

即使是短短一天的时间,发回来的信息也是海量的。打印成册,差不多每天都会有一本二十万字小说的厚度,彼此独立,并没有太大的关联性,枯燥乏味得很。就算是专案组的食堂专门在元宵佳节提供了甜咸两种汤圆,也没有让女经侦露出笑脸。尤其是白子玲,私下里和顾非抱怨:

“案子怎么那么多呢?我一开始看受害人被诈骗十万,觉得‘哇,这么多钱’。到后来看百万、千万的,都觉得不过如此,只觉得案卷怎么那么厚呢,里面的人名我都记不住。挪用公款的和渎职的,一拖再拖,案子就是办不下来,我还弄错了两个地名,被罚写检查了……”新人的热情,在逐渐地被消耗。

白子玲一边说着,一边涕零如雨。职场新人,难保不犯错。顾非在她的水里多加了沉甸甸的一勺白糖,安静地站在这个新来的女孩子旁边,听着她小声地哭泣着。

白子玲问顾非:“我觉得自己好失败,你输过吗?”

顾非抿了一口水,正色道:“输过,输得我以为以后再也不会赢了。”

白子玲抽了抽鼻子,八卦地凑过来,一脸等着吃瓜的表情。年轻女孩子总是善变的,喜怒转瞬之间。只是别人都是精致如碧玉的气质,金虞却是大刀阔斧。

一遇到金虞,顾非按部就班平顺的生活,就会有一个不大不小的起伏,由衷畅快。

顾非嘴角微微弯起,靠在窗台的位置把水喝完,老成持重地卖了一个关子道:“等这件案子结束,我再告诉你。现在不讲故事,看案子。”

白子玲鄙夷地撇了撇嘴角,她一抹脸上的泪痕,然后脚步轻快地奔回值班室的办公桌前。

此时此刻,白子玲反而成了最不困的那个,脸上完全看不出刚才的难过。她坐在电脑前,正在将同事们从外地发回来的信息与数据资料库里的比对,进行交叉重叠,试图发现有用的信息。

美少女战士,明显认真多了。

顾非看了她一眼,这小姑娘甩了甩头发,眼神清澈明媚:“我们女孩子可是大出血七天都能不死的神奇生物,社会主义社会里的女人,决不能认输!”

警务单位气质阳刚,领导越是硬气,带出来的队伍越能扛。

池清源并不是一个严厉的上司,对于自己一手参与组建的经侦局其实颇为得意,对于手下一众青年才俊、人才辈出也深感欣慰。

“小顾,小白,说说,你们有什么看法?”在值班室,顾非的办公桌就在池清源的对面。白子玲和顾非看的都是当天发回来的资料,要经过整理作为第二天开会的内容。

“安庆泽去的是沿海直辖市稣南市,原本就是经济发达地区,工厂和公司鳞次栉比,经济活动非常活跃。在没有担保公司跑路的情况下,其他的电信诈骗和网络诈骗、合同诈骗的案子,也是层出不穷。所以几家担保公司跑路的案件,在当地并没有引起太大的关注。”

“根据安庆泽发回来的资料,他们现在已经成了侦办这个案件的主力。从嫌疑人的住所、公司,再到受害者的住所、公司,都要调查。还要对双方往来的人员进行常规询问,但不少房地产商和娱乐行业的人,都竭力回避这些问题,哪怕他们在这个案子上损失了几十甚至上百万……”

白子玲首先发言。之所以大家的工作量一下子变得巨大,不仅仅因为单纯的担保公司跑路案件,还因为要把其他的经济案件放在一起比对。

而现在经济犯罪案件的数量,已经远远超过了刑事案件的数量。

尤其是因为城市化进程中的拆迁和互联网行业的突飞猛进,立法的速度跟不上案发的速度。

“这个倒是在意料之中,原本大部分的娱乐场所就存在偷税漏税的问题。客人去消费,只要多送一瓶一百来块的红酒,就能免开一千多块的发票。而我国针对房地产行业,从去年的三月份一直到现在,一共发布了两百多条政策。船小好掉头,但是这庞然大物想要掉头可不容易,我们一介入,就会发现不少银行都存在违约贷款……”

池清源把笔在桌子上磕了磕,有些习以为常的无奈。白子玲看着安庆泽发回来的资料,发现他们遇到的确实是这样那样的困境。

顾非拿的是吴刚和王子韦发回来的消息,这一对有着使不完的力气人,去了中西部的一个城市:“新经济政策下来以后,不少岚梧市的人背井离乡,去外地开设担保公司。他们给当地的经济建设做出了贡献,批不下来的政府拨款、公司之间的工程款,都能通过担保公司的运作拿到手,速度比直接和银行打交道快得多。走银行或者是小额贷款公司的渠道,借到的钱不光可以买材料,还能用来支付建筑工人的工资。”

“但是现在由于担保公司的运作不当,经济问题频发,贷款去向不明,皮包公司又太多,给当地的经济造成了极其恶劣的影响。吴刚和王子韦通过当地的公安局和派出所了解到的烂尾工程,就有六七个。这些烂尾楼不能结算工程款,材料不能折旧,拖欠的工资不能发。担保人跑路后,他们在街面上的铺子被人砸了,家门口也一直有人守着要钱。和他们合作的包工头与工厂的老板,没跑的现在已经被当地法院起诉了,还有的已经跑了。有些要债人直接扛着骨灰盒上门去等,雇了当地的地痞流氓上门闹事。这种事接二连三不断发生。”

“以前,人们有多喜欢这种民间资本加杠杆来进行贷款融资的方式,现在就有多厌恶。”

与后期发生的事件一对比,先期的那些好处,就有些微不足道了。

十年前,岚梧市的人去外地开担保公司,只要挂出岚梧市的牌子来,就有人提着合同和钱上门,认这样的合作方式。但是十年后,岚梧市的人在外面开担保公司的都被当成了骗子,被围追堵截,恐怕要十来年的时间才能恢复元气。

“泥沙俱下呀,大浪淘沙。”池清源看着这些发生在不同地方的不同案件,颇有些头痛。

主力部队在正面战场上又陷入胶着中。和金钱有关的案子,和其他的案件性质不一样。池清源对此早有准备,却仍想不到经侦在地方的工作,这么难以展开。

“既想要我们帮着他们破案,又害怕我们把他们那点破事都给抖搂出来。啥都想要,这世上哪有那么好的事情?”白子玲把一沓资料在桌子上抖搂整齐,分门别类地放好。

经侦做得最多的事情,就是调查整理财产和财产的转移情况,为公安局办案和法院审判提供证据。真正作为先头部队去打打杀杀的,少之又少。

“谁说不是呢。”池清源似乎对此早已习以为常,并没有太大的情绪变化。

倒是顾非骂了句脏话:“既想当婊子,还想立牌坊。”

原本,他想说的是“宁可正而不足,不可邪而有余”。

池清源说,或许我们可以从催收途径入手,自下而上地去了解整个地下银行的运作方式。

说人话就是:我们搬个板凳坐这儿,看看金虞是怎么干的。

“给你老子开个门儿!你丫的想把老子活生生地冻死在外头吗?我告诉你,你今天要是不给我开门,我就把你的场子砸得稀巴烂,把你这鳖孙子摁大粪池上头!”

金虞的声音中气十足,一嘴的脏词不带重复和停顿。她从问候祖宗十八代到问候人体器官,抑扬顿挫,调子惹人讨厌,像是一打电话就来了一段“流氓有嘻哈”。

“老子撕烂你的嘴!”

楼下的门被敲得震天响,赵捷的脸上带着一种疯狂的笑意。呵呵,送上门的,天予不取,反受其咎。他早就用另一个手机联络人了,在群里吆喝了一声,附近大大小小的兄弟们都要过来当帮手。

他说要撕烂金虞的嘴,还真不是一句吓唬人的话。

赵捷已经在愉快地想,到底要砸掉金虞几颗牙的问题。原本他是想着各退一步,和金虞还有生意可以做,但是这个妞给脸不要脸,直接把脸伸上来讨打了。

谁怕谁?

赵捷估计着时间差不多了。底下的铝合金卷闸门一阵响过一阵,那声音听起来像是地震了。赵捷不厌其烦,奔下楼去用遥控器把卷闸门开了。卷闸门升了一半,他看到门外有一双腿,想都不想地飞起一脚,朝着那人的腰部直接踹了过去。

“看老子先撕烂你的嘴!”

那以后过了很多年,赵捷依然非常后悔:那大概是他人生中至关重要的一脚了。

倘若人生可以重新来一次,他宁可把自己的双脚放到铡刀底下剁了,也不敢踹出去呀。但是这世上从来没有卖后悔药的地方,时间也从来没有倒流的时候。

赵捷只觉得自己憋了整整一天一夜的恶气,终于给出了。

呵,被这么一根豆芽菜折腾得一晚上睡不着,带着一群人跟在后面暗戳戳地算计来算计去,这妞也配?这一脚出去,赵捷看着对方哎哟一声跌出去一米远,竟然有些空虚落寞。

什么以死相搏,什么打遍岚梧市无敌手,不过如此。

虚张声势的臭老娘们。

然而,在卷闸门彻底升上去之后,他才意识到,自己好像踹了一个老头。

再仔细一看,赵捷像是被人点了穴道,一动不动,手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脚都不知道应该迈出去一步还是应该缩回来一步。直觉告诉他应该赶紧撒丫子就跑,但是脚底下好像有一块吸铁石,牢牢地吸着他就是动不了。

他的脸色比哭还要难看得多,痛不欲生。

这是一个可怕的老头!

他十几个赶来支援的兄弟,没有一个比得上这个老头的杀伤力。

老头这种生物,在街面上,已经成了碰瓷的代名词。新时代的炫富已经不是豪宅名车,而是路上见到摔倒的老人都有胆子去扶起来。

反正赵捷是从来不扶,哪怕是他自己在路上骑着共享单车把老太太撞倒了,也从来不扶。

明晃晃的天光有些刺眼,尘埃在阳光里跳舞。一大早起来的清洁工已经把街道打扫干净,并排的没有装垃圾的绿色塑料垃圾桶看起来赏心悦目。

远处的一溜早点摊子上人满为患,油条馄饨大饼方便面不一而足,升腾着一团团白色的人间仙气,散发着诱人的香气。

这是一个本该静谧的早晨。

赵捷在这片儿不耍流氓,他每一次吃油条和大饼都给了钱。

他的兄弟中已经有人骂开了:“你个老不死的,好死不死地来我们门上找死?”

方星海一大早上被吵醒,飞机头都睡歪了,没来得及吹出一个新的发型来,更是一身的火气没处发:“老不死的,回家照看你的小孙子去,别来找我们的晦气成不成?耽误了我们的工作,你知道要赔多少钱吗?”

“妈的,老贱人,赶紧滚!”

要不想被老头子给讹了,就得先把老头子吓唬跑。这老头要是真的被赵捷踹得不能动了,那再看看呗。

老头的头发已经全白了。他一脸的沟壑纵横,像是一块有些年头的老腊肉,披着一件上个世纪传下来的军大衣,穿着厚实得像骆驼蹄子一样的大棉鞋。

这老头冷哼一声,干脆盘腿坐地上了。

眼看着这老头没被踹出毛病来,就有人想要动手把他轰走了。方星海凑到了老头的面前,抬起巴掌想要拍一下老人的脸。

二十来个无业游民小年轻凑在边上看热闹:我们一大早上地离开了温暖的被窝,你就让我们来对付一个半拉老头儿?

趁着早市来买菜买肉的大妈也围了过来,抻着脖子,欣赏着这许多天里可能唯一的乐趣。

戏剧性的一幕发生了。赵捷又飞起来一脚,不过这次不是踹那老头,而是朝着方星海的侧腰。方星海直接摔了一个狗吃屎,正要骂赵捷是不是眼瞎了,就看到这个大块头的男人扑通一声跪下了。

“爹!”

方星海气急败坏:“嗨,你脑子是不是被驴踢了,叫谁爹呢?!”

老头冷哼一声:“我还以为你瞎了,不认识我了!”